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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楊遙:論余華小說敘事風格的“軟”與“硬”
    來源:《小說評論》 | 楊遙  2021年11月18日09:30
    關鍵詞:余華

    中國當代文學發展數十年,從井噴式的暴發到眾聲喧嘩,文學越來越呈現出多元化的發展,在發展過程中,作家們像奔跑的夸父,追逐著心中的太陽。許多作家不斷挖掘人性中的惡,作品中充滿暴力、血腥、殘殺,這些所謂“硬”的作品,被認為是深刻,在文壇中占了上風。同時,呼喚作品中出現同情、憐憫、溫暖、柔軟的聲音也越來越多,“軟”的呼聲不斷增加。對于“軟”與“硬”如何進行取舍?加繆闡述作家的責任時認為,要“擊敗”每個人身上具有的負面東西,而不是“激發”它們。我贊同加繆的觀點。固然黑暗在社會中客觀存在,但文學本身具有教化和激發人向上的作用,作家創作文學作品,不應該只是挖掘社會的黑暗,讓人感覺這個世界充滿絕望,而是要讓在現實中絕望的人們從文學中獲得一塊庇護之地。而且人性都有光明和黑暗、善良和殘忍等“軟”與“硬”的兩面性,許多作家漠視了其中“軟”的一面,他們采取片面的辦法一味挖掘社會和人性中“硬”的一面,可能寫出好作品,但真正偉大的作家,應該寫出生活的全部。就像《大衛·科波菲爾》《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卡拉馬佐夫兄弟》等偉大作品,都是寫出了社會和人性的復雜,“軟”與“硬”在作品中都一一展現。

    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進入改革開放階段,文學和百廢俱興的國家一樣,生機煥發,涌現出許多優秀作家和作品。余華無疑是當時這批作家中非常耀眼的一個。1986年寫出《十八歲出門遠行》被文壇矚目,李陀告訴他,有了這篇作品就走在當時中國文學的最前列了。接著余華推出一系列充滿暴力和死亡的作品,以“硬”的姿態站立在黃金時代的文壇上,就如莫言評價余華所言,“以他的幾部血腥的作品,震動了文壇。”當時許多評論家都開始注意余華。戴錦華認為,余華“如同一個不明飛行物”。許多論者將余華與魯迅放在一起評論,王德威認為余華引領讀者進入魯迅所謂的‘無物之陣’。余華出現在文壇,一掃以前現實主義熟悉的面孔,獨特冷硬的敘事風格,使他成為先鋒派的代表作家之一。

    而余華最早的一批作品,比如《第一宿舍》《竹女》《星星》等作品溫暖、憂傷,凸顯出很明顯的柔軟。他在《我的寫作歷程》等諸多談創作的作品中都談到那個時期受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影響,尤其是讀了《伊豆的舞女》之后,意識到寫傷痕不能用控訴的方式,而應該用溫暖的方式去寫。但是,他寫出這些溫暖的作品之后,并沒有被太多的人關注,即使余華自己,也把這段時期當作學徒期,在日后的文集中沒有收錄這些作品。可以說,只有當余華把柔軟隱藏在堅硬殘酷之下,才開始被文壇高度認可。

    從“十八歲”出發,余華連續推出三部長篇小說《在細雨中呼喊》《活著》《兄弟》,自《在細雨中呼喊》開始,余華作品中的柔軟部分逐漸增多,引發了關于他寫作風格轉型的討論,其中有很多批評的聲音。余華在與嚴峰的對話中談到,他發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后,以前支持他的許多批評家說他“背叛先鋒,向傳統妥協,向世俗低頭”。但也有論者敏銳地發現了這種轉變對余華的意義。謝有順在評論《在細雨中呼喊》時提到,“只有余華,才能如此全面地向我們展示小說所能達到的藝術高度與精神限度”。吳義勤在評論《許三觀賣血記》時認為,余華的轉型“正是作家走向自由境界的一種標志”。洪治綱精讀了這三部作品之后,認為余華小說中以往由“暴力帶來的快感”以及“冷漠尖利的語調”減弱,出現了“‘受難’的主題”和“溫情”的語言”。余華轉變之后展露出的溫情,呈現出更多的柔軟,雖然有論者注意到了,但他的這種柔軟與《星星》時代的柔軟并不一樣,它不是把柔軟直接呈現給讀者,而是隱蔽、躲閃、含糊,柔軟在殘酷背后隱現。余華后來談及這個階段的作品時,認識到文學偉大的地方在于它怎樣能把“同情和憐憫之心”表達出來。余華敘事風格“軟”的加強,是意識到文學需要表達柔軟,從而努力進行實踐。

    接著余華推出《兄弟》,然后是《第七天》,都引發了很大的爭議,批評的聲音更加激烈,許多論者認為余華走向世俗。這個階段,余華小說中呈現出更多的柔軟。李相銀、陳樹萍提出《兄弟》里面的“家庭之愛”與“兄弟之情”讀起來都讓人感覺十分純凈真切。王德威很看重《第七天》中楊金彪以及鄰居夫婦對楊飛的情感,覺得“不感動也難。”余華這時小說中的柔軟表現在父子情、兄弟情、男女情、鄰里情等多個方面,但殘酷還是余華作品中最令人矚目的部分。2001年余華與張英的對話中談以后的創作計劃,他說,“肯定還會有殘酷的東西表現,但我在表達方式上會有所變化,我會用一種抒情和柔和的方式來表達”。余華的這種變化,在最近剛出版的《文城》中便有所體現。

    幾十年創作歷程中,余華不斷探索小說敘事風格的“軟”和“硬”。從剛開始發表作品到《十八歲出門遠行》這段時期,作品中“軟”的東西比較多;此后余華開始成熟,在余華的成熟期,“硬”始終是最鮮明的標簽,但在“硬”的背后,余華小說中“軟”的部分同樣出色,而且余華在不同階段的文字中都談到自己對溫暖和憐憫的追求。可以說,余華在小說之路上一直探索和追求,但無論如何變化,“軟”與“硬”一直辯證地存在著,而且余華小說中柔軟部分,像堅硬一樣具有特色,只是它相對處于隱蔽狀態,不大被人注意,它在逐漸生長變化。

    余華小說敘事風格的“軟”與“硬”,在不同時期的文本中都有所體現,但在《活著》和《第七天》中表現最為明顯,《活著》中主人公福貴所有的親人都去世了,《第七天》中人死亡之后連葬身之地都沒有。但因為殘酷,也更為溫情。《活著》中闡釋了活著的本意,杜絕了絕望的存在。《第七天》在陰間設置了一個美好的地方,叫“死無葬身之地”,堪稱天堂,是另一個烏托邦。

    《活著》是一部有異質基因的中國小說,一首講述美國老黑奴的民歌激發了余華的創作靈感,但它講的是中國故事,產生故事的地方在中國,發生的事件也在中國。從表面看,它依然是一部很“硬”的作品,書寫了許多痛苦和困難。郜元寶認為它“密集而刺目地鋪陳人間的苦難”。在作品中,主人公福貴先后死了所有的親人,大多數人還是意外死亡,這種苦難難以讓人承受。但余華處理這些苦難時,不是使這些苦難飛流直下,不斷疊加,把主人公一步步逼向死路,而是在一次次絕境中,寫出許多溫情和夢想,每次看似福貴走到了盡頭的絕路,又歧路生花,衍生出希望。劉小楓曾議論過“生活想象”和“敘事”關系,認為“敘事讓人重新找回自己的生命感覺”。《活著》就是這樣,福貴在敘述自己經歷的過程中,不斷遭受挫傷的他一次次尋回自我,像在時光寶盒里穿梭。

    《活著》中的福貴“死”了多次。

    福貴的第一次“死”是賭博敗光了家產。這次絕境禍不單行,首先福貴的爹因為兒子的過錯羞憤難過,身體迅速垮下去,解手從糞缸上掉下去而亡。接著經常遭受福貴羞辱的老丈人,帶人敲鑼打鼓接走了福貴的妻子家珍。年輕的福貴喪失財產,死去父親,失去妻子,從富人的天堂一下墜入窮人的地獄。福貴遭遇這樣大的打擊,想到了自殺。讓福貴“活著”的辦法是余華寫出各種人給予福貴的溫暖。這些人不是落井下石,也沒有世態炎涼,他們的手像一根根溫柔的觸須,把墜入地獄的福貴打撈了上來。一類是福貴的親人給他的溫暖。福貴出事后,妻子家珍不僅沒有埋怨他,而是非常心疼他,覺得他只要以后不賭就好。女兒害怕爺爺打福貴,給他把門關上護著他。福貴開始種地,娘沒力氣干活兒,和幼小的女兒坐在地埂上陪著他。就連爹臨死前也原諒了福貴,變著法子讓他明白掙錢的不容易,專門把田地變賣成沉重的銅錢,而不是銀元,讓福貴挑著擔子去還。更加讓人欣喜的是岳父接走了妻子家珍,家珍生下孩子后,過了幾天讓家珍帶著孩子回來了。家人同舟共濟,使福貴有了起死回生的可能。另一類是外人給福貴的溫暖。他們對福貴表現出足夠的善良和同情。以前的佃戶臨死前把舊綢衣送給福貴;家里的老長工長根被迫當了乞丐,不僅沒有埋怨福貴,而且回來專門看望他們,還給福貴女兒送來一根扎頭發的紅綢子;就連讓福貴墜入地獄的龍二,當福貴一無所有,想去種地時,龍二租給了他五畝好地。面對福貴的落魄,人們盡可能地伸出手幫助他,緩解了福貴喪父和失去財產的痛苦,使得殘酷的生活有了溫馨的暖意,福貴由死轉生。

    福貴的第二次“死”是戰爭中被抓了壯丁。本來福貴準備好好開始新生活,可是他娘生了病,福貴去城里給娘抓藥時被抓,被迫離開家鄉去打仗。戰爭中許多人死亡,福貴卻遇到老全和春生,在死人坑里互相照顧相依為命,福貴僥幸未死,當了戰俘后被釋放。福貴回到村里,娘已經去世,但福貴趕上土改分地,因為一無所有被評成了貧民,分到了向龍二租的那五畝好地。讓人感嘆的是龍二因為以前買下福貴家的土地變成了地主,土地被沒收,后來被槍斃。福貴則不僅沒有在殘酷的戰場上死亡,反而因禍得福分到了田地,生活出現轉機。

    福貴的第三次“死”是大煉鋼鐵中燒穿了生產隊的鍋。大煉鋼鐵時,輪到福貴家看鍋,家珍因為病重睡了過去,不小心竟把鍋底燒穿了。在政治為中心的那個年代,如果有人追究,這是一次恐怖的政治事件,福貴一定家破人亡。但是燒穿鍋,卻意外地煮出了鋼鐵,福貴不僅沒有被責罰,而且一家立了大功。這是偶然的結果,也是人生的荒誕。悲劇變成了喜劇。

    福貴的第四次“死”是有慶的死。這是《活著》中堪比鳳霞的死最悲痛的一幕。因為正常獻血幾乎不可能死亡,但因為醫生過分崇拜權力,為了討好縣長,讓有慶失血過度而亡。此時家珍的病越來越重,鳳霞又聾又啞嫁不出去,有慶是家里唯一的希望,而且他有跑步的特長,得過學校的第一名。他的死,對福貴來說是摧梁折柱。余華這次拯救福貴是當福貴憤怒地朝縣長發泄時,卻發現縣長是當年在戰場上和他相依為命的春生。福貴本來以為春生死了,沒想到春生不僅沒死,還當了他們縣的縣長。瀕臨崩潰的福貴,因為有慶的死救了春生老婆的命,在崩潰的邊緣停住了。這次由死轉生,借助了友誼的力量。

    福貴的第五次“死”是鳳霞和家珍的死。家珍身體慢慢好了起來,福貴卻熬不住病了。家珍和福貴都在生病,家庭重擔全部落在鳳霞身上。鳳霞年齡已大,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卻因為不會說話沒有人娶她,心急犯了花癡。好不容易遇到喜歡她的男人二喜。二喜和鳳霞結婚,是《活著》中最溫馨的一段時光,他們倆真愛對方。但鳳霞難產去世,很快家珍也離世。兩個親人先后離世,福貴痛不欲生。但是,福貴有了外孫苦根,還有把他當爹一樣對待的女婿二喜,生活繼續延續,有了生的希望。

    福貴的第六次“死”是二喜的死。鳳霞和家珍死亡之后,二喜成了家里唯一的壯勞力,但沒想到二喜干活兒時被水泥板夾死了。留下福貴和苦根一老一小兩個人,生活也成了問題。但這時村里包產到戶,福貴分到了土地。苦根聰明伶俐,很小就能幫他干活兒,生活的火苗又著了起來。

    福貴的第七次“死”是苦根的死。苦根成了福貴的獨苗,七歲時跟隨福貴在地里摘棉花,福貴給他吃豆子,苦根因為平時經常吃不飽,看到豆子沒命地吃,吃多豆子被撐死了。福貴希望延續的香火斷了,風燭殘年之際,所有的親人都死了。這次余華的辦法是讓福貴與比他有錢的龍二、比他官大的春生比,他們早已死去。福貴意識到做人還是平常好,他活著能把所有的親人親手埋葬,不用再替別人擔心了,還準備好自己死后給收尸人的錢,不再拖累別人,是一種幸福。在這種自得的滿足中,福貴渡過了艱難的一劫。

    小說的最后,福貴攢夠了買牛的錢,買了頭待宰的老牛。這頭牛與其說是牲畜,不如說是福貴的化身。福貴給牛起了個與他一樣的名字,他們一起勞作,相依為命。有了牛的陪伴,福貴繼續活著,不再孤獨。

    在《活著》中,滿眼是死亡,但又滿眼是溫情。余華設置了幾個大的時間節點和事件節點,比如日本人投降、解放戰爭、土改、人民公社、大煉鋼鐵、土地承包到戶,然后一環套一環,不斷節外生枝,每次人活不下去,絕望到極點時,出現轉機;每次生活進入正常,充滿希望時,打擊又出現,“軟”與“硬”循環出現,生死循環,推動小說向前發展,最終留下一位堅韌的老人,樂觀地活著。俄羅斯評論家舍斯托夫在論著中提到,人們總是樂意寬恕“懺悔的罪犯。”福貴雖然年輕時犯了錯,但他之后苦難的一生就是懺悔的一生,他的懺悔,讓人們看到了善良、堅韌、樂觀。所以,《活著》整部作品死了很多人,但不像以往余華的小說,死亡是一種結束,在這部作品中,每一次親人的死亡,都是福貴的重生,經過重重洗禮,福貴一個人堅強地活著,讓人看到了一種堅韌不拔的精神。一個人經歷種種苦難活著,就像鐵錘下去不斷淬煉的頑鐵,百煉成鋼。余華寫出了活著的本質是活著。這部作品中,眾人的死,成就了一個活著的人。就像朱偉認為,“余華是通過一個個‘死’,寫‘活’”。

    閱讀余華的《第七天》,筆者懷疑他有過做上帝的野心。在《第七天》中,余華在黃泉設置了與陽間相對的地方,它的美好,堪比天堂,它像一面鏡子,照出了現實的污穢不堪。以至于王毅談到《第七天》時,認為余華讓死去的人物“在一個虛無縹緲的‘死無葬身之地’獲得永生”。

    閱讀《第七天》,最鮮明的印象是陰陽對立。余華在作品中,描寫了地獄一般的陽間和天堂一般的陰間。

    在陽間,每個形形色色的普通人活得都十分不堪,無論是體制外的公司職員、餐館老板、打工妹和打工小伙子,或者是體制內的鐵路工人、人民警察等,各有各的困苦。

    書中的主人公“我”叫楊飛,是一位普通的公司職員,在陽間被遺棄了七次。第一次是將要出生時,母親在疾馳的列車中上廁所,不小心把他生出來,把他遺棄在鐵軌上。第二次是楊飛被鐵路工人楊金彪收養,楊金彪為了結婚,把它遺棄在異鄉的一個想象中的孤兒院旁邊。第三次是楊飛長大成人,被生母尋了回去,但是家里的哥哥姐姐容不下他,他只好主動離開親生父母家,被有血緣關系的親人遺棄。第四次是楊飛娶了公司最漂亮的女人李青,李青為了所謂的野心和事業,離開他跟飛機上認識的男人走了。第五次是楊飛和父親努力生活,父親卻得了不治之癥。為了不拖累他,父親悄悄離家出走。第六次是孤苦伶仃的楊飛死了,被工作人員催促著到殯儀館火化,到了殯儀館,因為沒有骨灰盒,沒有墓地,不能火化,只能離去。第七次是楊飛在陰間遇到李青,李青仍然喜歡他,但兩人做了一次愛后,李青離開他去參加自己的葬禮。

    李青是漂亮聰明能干的公司白領。可是在公司只是花瓶一般被養著,嫁給深愛自己的楊飛之后,飛機上遇到所謂理解她的留美歸國博士,離開楊飛跟著新認識的男人去開創事業,事業成功之后,男人泡夜總會,找小姐,傳染給她性病,有了風聲要查他們的公司,他提前跑到了澳洲,李青在浴缸中自殺。

    譚家鑫是飯館老板。譚家菜館看上去生意頗為興隆,樓上包間,樓下散座,客流量挺大。可是因為政府各種公務人員的白吃白喝,以前企業好時,企業年底替他們結賬,企業不景氣后沒人給他們結賬了,他們繼續吃喝,譚老板不敢得罪他們,只好忍氣吞聲,飯館被他們吃得入不敷出。飯店發生火災后,譚家鑫一家人不是想著趕快逃生,而是堵在門口想要顧客付給他們飯錢,結果一家人都被炸死。

    鄭小敏父母親是一對普通工人。兢兢業業,努力工作,日子雖然清貧,但是還能勉強度日,可是遭遇到暴力拆遷,下了夜班后在睡夢中被埋到廢墟中。

    鼠妹劉梅是打工妹。和男朋友伍超辛苦打工,同時兼職,如此辛苦,日子卻越過越差,只好住在防空洞改做的地下室內,像老鼠一樣活著。為了改善生活,劉梅竟想到坐臺去當小姐。在她過生日時,男朋友送了她一部山寨版蘋果手機,她以為男朋友故意騙她,在QQ空間發布自殺消息,男朋友因為回鄉照顧病重的父親,沒有時間看她QQ空間的信息,劉梅認為男朋友不理她,在眾人的慫恿下,跳樓自殺身亡。

    伍超是聰明的打工仔。在發廊當洗頭工的時候,學習理發已經有模有樣,可是為了女朋友劉梅離開了發廊。去餐館打工,學習廚藝想以后開家小飯館,但是這個夢想也不能實現,因為劉梅受到客人的性騷擾,伍超氣憤不過和客人打了一架,被迫離開餐館。劉梅想要部蘋果手機,伍超沒有錢,給她買了部山寨機,引得她自殺。劉梅自殺后,伍超為了給她買塊墓地,賣了一只腎,手術并發癥去世。

    這是體制外的,那體制內的呢?

    楊金彪是善良敬業的鐵路工人。一輩子兢兢業業認真工作,退休之后得了重病,為了看病花完積蓄,拖累兒子楊飛賣掉房子、辭了工作,還是沒有看好病。為了不把兒子拖垮,他拖著病重的身體離家出走,無聲無息死亡。

    警察張剛因為踢了男扮女裝的李姓賣淫人員的睪丸,對方不斷上訪,他便被公安局領導調來調去,從局里到派出所,再到看守所,一次比一次安排得差,最后看守所也不想要他,因為李姓賣淫人員追著他上訪。張剛好不容易又調回局里,卻被姓李的混進警察局砍死。

    楊金彪同事的妻子李月珍是《第七天》中生活比較幸福的人,但在即將移民美國投奔女兒時,被寶馬車撞死。

    肖慶,在大霧中等待公交車,遇到車禍,不明不白被碾死。

    除了這些有名有姓的人,還有許多無名的死者。二十多名無辜的嬰兒,因為執行計劃生育被強行引產,丟棄在河流中。三十幾個人在商場的大火中被燒死。一個男人娶了個神經病老婆,老婆離家出走后失蹤,他被冤枉殺了老婆,被警察屈打成招,最后槍斃。

    《第七天》涵蓋了許多新聞中的熱點事件,通過描寫這些熱點事件,余華儼然刻畫出一幅人間地獄圖,渾濁的空氣,黯淡的人生,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備受欺凌和侮辱,毫無立錐之地,他寫出了人從出生到死亡的艱難。出生時,還沒生出來就可能被流產,或者生在鐵軌上這樣不該生的地方。生下來活著不易,艱辛的誠實的勞動滿足不了生活需求。人老之后,一輩子積蓄不夠給自己看一場大病,還得拖垮孩子。死亡之后,仍然不易,連死亡的權利都不能公開,在殯儀館火化繼續遭遇不平等對待,買不起墓地的連火化的資格都沒有,火化之后還有被拿上別人的骨灰冒充的可能。

    但是到了陰間,這個尋常意義上讓人感覺陰森恐怖的地方卻充滿美好和溫馨。

    這里的自然環境優美。大地上不是污染或干涸的河流,而是水流潺潺。看不到遍地垃圾和裸露的土地,到處有繁盛茂密的植被,上面果實累累,不光果實,連葉子的形狀都十分美麗,風吹動它們時會發出音樂一樣悅耳的聲音。這種寫法,是對照著地球上的惡劣景象來寫,堪比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飲食的時候怡然自得、快樂開心,到處都是歡聲笑語。這里沒有人間依據地位尊卑的座位排序,大家隨意席地而坐。吃飯時想快就快,想慢就慢,想聊天就聊天,想喝酒就喝酒,吃飽了可以隨時站起來,不需要看誰的顏色,不需要道貌岸然,每個人徹底放松下來,回到人最真實的自我狀態,吃飯變成一種享受。人世界享受不到的健康食品,在這里實現,這里沒有那些讓人提心吊膽的毒大米、毒奶粉、假雞蛋、蘇丹紅、地溝油等各種有毒食品和假食品,而都是新鮮美味的食品。

    自然環境優美,社會環境同樣優良。在這里沒有陽間的那些公安、消防、衛生、工商、稅務等各種執法部門對人的壓榨。這里人和人之間友好互愛,每個人見了對方都是笑臉,死去的嬰兒在這里能找到悉心照顧他們的“媽媽”,陽間互相仇殺的警察和罪犯能夠成為親密的棋友。在陽間總是苦著臉,苦苦支撐的飯店老板譚家鑫,松弛下來,獲得安全感,出現久違的笑臉。在人間沒有立足之地毫無存在感的鼠妹劉梅,前往葬身之處時,享受了隆重莊嚴的儀式,這場儀式的莊嚴、隆重、美好,堪比人間豪華的婚禮,讓劉梅獲得了在人間沒有的尊嚴和存在感。

    死無葬身之地的美好,使那些有墓地的人也不愿意離開。

    這是有光有愛美麗的讓人舍不得走的地方。

    余華描寫了陰陽兩個對立的世界,陽間是個“硬”的世界,自私、殘酷、寒冷,讓人絕望;陰間是個“軟”的世界,公平、慈悲、溫暖,充滿希望。人們在陽間享受不到的健康、安全、平等、尊嚴,死后一一得到。余華“以死界說生,以死演繹生,以死審視生。”打通了生死界限。

    張清華在《文學的減法——論余華》中提到,“因此有必要談談余華的‘敘述的辯證法’的幾個側面。他的多與少、簡與繁、輕與重、悲與喜、甚至智與愚。”本文重點分析余華敘事風格的“軟”與“硬”。余華是以敘事風格“硬”著稱的作家,但他敘事風格的“硬”不是簡單的“硬”,而是與“軟”共生。從敘事風格學來講,小說情節多、細節少,就會呈現出“硬”的感覺;反之,細節多,情節少,就會呈現出“軟”的感覺。前期人們贊賞余華的“硬”,后期又感嘆他世俗地走向“軟”,實際上,余華從創作開始就不是單純地追求“軟”或者“硬”,而是將觸角同時伸向了這兩個方面,不斷地進行練習,尋找最好的契合,它們的呈現方式分別有不同的特點。

    在余華的作品中,“硬”總是先聲奪人,余華像個毫無人性的劊子手,他的作品中總是接踵出現死亡事件,尤其他的長篇經常籠罩著死亡的陰影,而且人物經常遭受莫名其妙或有些過分的暴力折磨,大多數還是非自然死亡,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但同時,余華的小說中充滿“軟”,但“軟”不像“硬”那么鮮明,讓人一目了然,許多時候溫暖、憐憫隱藏在暴力、血腥之后,不加注意甚至會忽視。隱蔽性是余華小說中“軟”的一個特征。

    余華寫作從發軔之初,具有溫情、憐憫等“軟”的特點,此后殘酷、死亡等“硬”的特點成為鮮明的標志,但“軟”在堅韌地生長著,它們像太陽背后的月亮,沒有與日爭輝,而是日月共生,呈現出越來越明顯的趨勢。周立民在《跨過時間的“窄門”》中,認為《在細雨中呼喊》是余華創作的一個分界線,“從此以后他作品中的那種陰暗、血腥的氣味在飄散,人物之間的敵對、人物與現實的緊張關系逐步趨于緩和。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余華對這個世界越來越充滿了溫情”。如果把余華的代表性中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放在一起觀察,會發現“軟”的生長性很明顯。

    本雅明闡釋小說的意義時指出,吸引讀者讀小說是因為,“以讀到的某人的死來暖和自己寒顫的生命。”余華小說中這些生長著的情感,給予了讀者希望和溫暖,讀到這些人物的命運,人們會思考自己的生活,會想到自己擁有的東西和應該珍惜的東西,會用小說中死者的悲慘境遇觀照自己的真實生活,讓自己的生命得到溫暖。據余華所言,他創作轉型的原因是做了一個被槍斃的噩夢,當時“走到了精神崩潰的邊緣,如果沒有那個經歷了自己完蛋的夢,沒有那個回來的記憶,我會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寫作里,直到精神失常”從這個夢來看,它提醒了余華,或者余華因為長時間思考這類問題,導致夢中出現這些情景,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余華的轉型,既完成了作品的升華,又完成了命運的轉折。就像格非認為,“他依然沒有偏離其一以貫之的哲學、美學立場”“而溫情固有的欺騙性,在過去是利刃的磨刀石,現在則成了命運轉折的潤滑劑”。余華在一以貫之地追求自己的藝術之美,溫情讓他的追求更加完美、圓融。

    余華敘事風格中“軟”的一面隱蔽地生長時,“硬”的一面并沒有明顯減弱,甚至越來越強化,“硬”依然是余華的鮮明風格,它呈現出的特點是決絕性和批判性。余華習慣將小說中的人物放在極端環境中,讓他們面對極端命運,表現出非常強的決絕性。同時,余華始終堅持批判的鋒芒,在《十八歲出門遠行》《現實一種》《黃昏里的男孩》等作品中主要批判人性,到了《在細雨中呼喊》《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在批判人性的同時批判社會,但主要是批判歷史中的社會。到了《兄弟》的下半部,開始批判當下的社會。在《第七天》,批判現在的社會。批判性是他小說“硬”的另一個特點。朱偉覺得,“余華寫作的特點是‘鋒利’”,“他喜歡用‘力量’”。

    “軟”的隱蔽性和生長性,“硬”的決絕性和批判性,是余華小說敘事風格的一種表現特點,它使余華的作品區別于其他作家,更加豐富和深刻。

    漢娜·阿倫特在本雅明文選《啟迪》的導言中說過,獨創最難被社會容忍和贊許。余華就是這類作家,縱觀他的創作,每個時期都有創新,與自己,與同時代,與歷史上的作品相比,都有獨步和創新,但一直被質疑。現在雖然余華的研究者眾多,但他還未被放到該有的位置上。中外文學史上,像余華這樣不斷放棄自己的舒適地帶,尋求挑戰,而又取得成功的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可謂代表。他寫出一系列中短篇小說佳作之后,創作《百年孤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還又陸續推出取材不同,風格迥異的一些其它作品,簡直像數位大師的佳作。

    李敬澤講“無論哪個時代的文學,都是與時代進行艱苦對話和博弈的成果”。余華創作的正是這樣的作品,《活著》可以說主要著眼于“逝去”的時代,《第七天》是著眼于“現在”的時代。余華的對話和博弈無疑是成功的,余華距離《第七天》出版已經八年了,距離《活著》出版二十八年了,仍然在被熱議。他經歷住了文學最大的考驗,時間的考驗。新作《文城》剛一出版就引來讀者和評論家的極大關注。此前,別林斯基說,“文學上的先驅們從來不會被人忘卻”。1960年出生的余華今年已經61歲,從年齡上來講是眾多70后、80后、90后的文學先驅,從作品的質量上來說,更是創作出許多獨特而又頗有價值的文本,作為代表性作家,他被記住了。令人驚異的是,作為先驅,余華卻總給人很年輕的感覺,大約是因為他的每部作品都能做到推陳出新,閱讀后給人以長久的震驚和影響,而且他在創作上的氣勢,有一種超強的力度,讓人感覺年輕。更為可貴的是余華在這種對話和博弈的過程中,每一個階段的作品都力求掙脫上一階段作品的影響,創作出一種新的模式,他這是在與自己對話和博弈。這種自我對話博弈與和時代的對話博弈一樣重要,這樣做才能使創作更加豐富多彩,不斷推陳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