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林徽音:從才女到先生 ——《林徽音先生年譜》讀后
    來源:《書城》 |  韓曉征  2022年10月25日08:27

    曹汛先生一九六一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營建系(建筑系前身),師從梁思成,畢業后曾任遼寧文物考古研究所高級建筑師。三年前,讀曹先生所著《中國造園藝術》一書,其中總結中國造園藝術精要,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今夏,讀這部《林徽音先生年譜》(以下簡稱《年譜》),對于作為建筑家的林徽音生平,亦自深感興味。

    《年譜》所記林徽音,亦即以文學才女聞名的林徽因。然而,在其投入畢生精力的建筑領域,她的造詣和貢獻,如今或許知曉者不多。曹汛這部《年譜》,緊緊圍繞作為建筑家的林徽音生平而展開:從少年時候確立志向開始,一直到蓋棺論定時候的追問,都是以建筑事業的紅線貫穿始終。

    《年譜》的書名首先就為譜主正名。自一九三五年起,因為與一位男性文人林微音名字相近,為顯示區別,她忍痛將父母所賜、來自《詩經》“大姒嗣徽音”的原名改為“徽因”。本譜則以一九三五年三月為限,之前作“徽音”,之后用“徽因”,書名則是堅持用“徽音”,以示尊重(本文亦采用“徽音”)。

    《年譜》在記述譜主每年大事的同時,旁征博引大量材料,例如林徽音本人涉及建筑、文學的作品及書信,其家人、友人的回憶,尤其是參考了大量建筑文獻,例如《中國營造學社匯刊》等。作者治學嚴謹,比如一九三二年五月間,林徽音致函胡適先生,說自己“趕了幾日夜兩三處工程圖案”,作者考證:“所說‘兩三處工程’,今知有仁立地毯公司鋪面改造室內外裝修及彩畫工程一處,為一九三二年所作,余不詳。或傳北京大學女生宿舍及地質館也是本年設計,但無確證。”再如,作者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搜尋林徽音少作,“考訂林徽音第一篇文章《夜鶯與玫瑰》譯文過程,從而將林徽音最初發表作品時間從一九三一年提前到一九二三年。是年林徽音二十歲,這樣方與一位早熟早慧的才女形象相符”(《年譜·編后記》)。如此言必有據,使得《年譜》具備一種實證精神。

    另外,從作者身份而言,雖系梁思成弟子,但是“一九五五年四月一日林先生逝世,同年七月他考入清華大學建筑系讀書,未有機會見到林先生”(《年譜·編后記》),這在作者雖引為憾事,但也讓《年譜》敘事顯示出了相對客觀的特質。

    十年前的夏天,我拜訪五臺山南臺西麓的佛光寺。從五臺縣乘車,東北行三十二公里,才抵豆村鎮佛光山,面包車揚起一路煙塵,顛簸之中,聽友人講起一九三七年六月,梁思成、林徽音夫婦發現佛光寺的艱辛。如今閱讀《年譜》才知林先生對佛光寺東大殿斷代的貢獻(“梁上的唐人墨書題記是徽因發現跡象”),不禁感慨作為建筑師的林徽音求美求真的刻苦耐勞,似乎與冰心《我們太太的客廳》里所諷刺的那位養尊處優的交際花形象相去甚遠。

    仿佛為了呼應譜主的外在與內在之美,本書的精心設計亦令裝幀與內文相得益彰:封面、扉頁和內文紀年頁面,滿鋪古建琉璃瓦的沉郁深綠,象征林徽音藝術生命的典麗長青;封面壓凹、燙金工藝的裝飾元素,都源于林徽音手繪建筑紋樣;扉頁開出一扇雕花小窗,隱約透出青年林徽音凝睇遐想的寫真;每一個紀年,內文都包含大事記述、相關事件照片,以及作為插頁的林先生文字作品節選;插頁采用半透明宣紙印刷,尺寸略微縮進,表明從屬于本年度,在時空上營造了一體感……展讀摩挲之余,由衷認可這是一冊由建筑家所撰,為建筑家設計,充滿“建筑意”(林徽音語)的紙書。

    《年譜》分為前后兩個部分,前一部分為逐年撰寫的生平細則,后一部分為作者所撰《驕傲的輝煌——林徽音和她的建筑世界》,概述了譜主作為中國第一位女性建筑師、設計師的一生成就,兼述其文學創作事跡,正如林徽音在詩歌中的夫子自道:“肩頭上先是挑起兩擔云彩,帶著光輝要在從容天空里安排。”建議讀者從作者這一總括大文看起,先對譜主一生有整體印象,隨后再逐年細讀。

    作者在介紹譜主家世和早年所受中西教育之后,對林徽音、徐志摩的情感際遇有簡要交代,并對《一代才女林徽因》等書的“喧囂、無聊和淺薄”予以批評。繼而,介紹林徽音參加歡迎泰戈爾活動并發表詩作贏得才女令名,隨后詳述林徽音雖然“喜愛文學和美術,她最終選定了與文學和美術關系最密切的建筑藝術,而不愿意以純粹的文學和美術為單一的終生職業,不能不說是一個英明果斷的選擇”,這也是林徽音遵從父親教導“要報效祖國改良社會”的務實選擇。

    作者把譜主一生,自學成歸國始,總結為五個時期: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年,東北大學時期;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七年,北平和營造學社前期;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五年,抗戰時期在大后方昆明及李莊營造學社后期;抗戰勝利后復原回北平清華大學時期;新中國成立后。林徽音擔起“兩擔云彩”,在建筑世界里“驕傲的捧出輝煌”,主要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北平營造學社前期,四十年代李莊營造學社后期,和新中國成立以后清華大學時期。

    林徽音的建筑學論文,邏輯謹嚴,表述清晰,遣詞雅馴,不時透出詩意;她的新詩及散文,語言靈動,意緒遄飛,富于畫意;她的劇本關注女性與平等,充滿人文精神;她的小說,又于布局謀篇的框架組織上,顯示出作者在一種“建筑意”審美影響下的結構意識。

    受到《年譜》觸發,我回顧林徽音小說《九十九度中》的結構,領悟作者極有可能從中國古建的“攢尖式圓形屋頂”布局汲取靈感,單個的人物,好比那一壟一壟的筒瓦,轉著圈,有序攢集在“九十九度中”或曰“熱”的“寶頂”周圍(這“寶頂”的內核是對生命無差別的慈悲),而那些一溝一溝,與筒瓦環環相扣的板瓦,則是其中細密的人物關系,循著從早到晚的時間順序,條分縷析地勾連推進。

    林先生對于生命的同情與慈悲,不僅貫穿于文學寫作中,也貫穿于她的建筑設計實踐中。

    例如,《年譜》一九三五年記載,梁思成夫婦應邀設計北京大學女生宿舍,“徽因心細,考慮女生手小,樓梯扶手比一般細小,體貼入微,備受贊譽”。在《年譜》一九四九年的記載中,“北平解放后,徽因仍被聘為清華大學營建系教授。她教授‘中國建筑史’課程并為研究生開‘住宅概論’等專題課,她非常關心普通勞動者小面積住宅等合理設計問題,親自做了多種方案”。

    讀覽《年譜》,有如閱讀濃縮的傳記:林徽音少年時候隨父親游歷歐洲,傾心建筑之美,青年時候與未婚夫梁思成攜手赴美求學,直接影響了梁思成選學建筑專業(因建筑系不收女生,林徽音轉入繪畫系);學成歸國后,兩人一起在大學教書,創建營造學社,創建清華大學營建系;搶在抗戰全面爆發之前,奔波于中原古建筑探訪與測繪;協助梁思成完成《中國建筑史》的寫作;由于“京派”作家群同仁間的相互砥礪,文學創造力得以集中迸發,于短短數年間如文壇黑馬般佳作頻出,給人驚喜,確立了自身在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新中國成立后,林徽音更多從事中國傳統建筑研究及教學,參與國徽設計和景泰藍傳統工藝的搶救與改良,協助梁思成完成《全國重要建筑文物簡目》,致力于古建保護工作……周旋于女兒、妻子、母親、教師、建筑師、設計師等多重身份中。

    同樣令人感慨的,或許還有《年譜》中的戲劇性。

    比如一九三一年,“7月30日,謝冰心寫了《我勸你》一詩,渲染浮言,傷人感情,9月20日在《北斗》創刊號上發表,造成兩家不快,不再說話……冰心后來又發表了《我們太太的客廳》”。

    查閱肖鳳著《冰心傳》,關于《我勸你》,說是“用十分嚴肅的態度,卻又帶點兒玩笑的口吻,來規勸那類意志薄弱、心猿意馬的女人,請她們要當心那些輕浮的浪漫詩人引誘你去做的感情游戲;否則,假若你不謹慎,就將給老實的丈夫帶來痛苦,失去了家庭的和睦和幸福”,還引用了其中的部分段落:“最軟的是女人的心,你也莫調弄著劇意詩情!在詩人,這只是莊嚴的游戲,你卻逗露著游戲的真誠。”從字面來看,這里的“調弄”“逗露”用詞絲毫不見嚴肅態度,且以今天的眼光看,即便是“嚴肅規勸”,也屬干涉他人私事,越出了朋友的邊界,更不要說公開發表了。

    關于《我們太太的客廳》,《冰心傳》里有這樣的概括:“把本階層的一群無聊男女,描繪成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精神空虛,矯揉造作的俗物。”據李健吾回憶,這部小說發表時,林徽音“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北平,她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時叫人送給冰心吃用”。

    當年對于“太太客廳”的諷刺作品,還有錢鍾書《人·獸·鬼》中的《貓》,止庵在《插花地冊子》一書中有所評論,認為錢鍾書作品“其中淺露的成分,在《貓》里看得更清楚……《貓》影射了很多名人,都只涉及皮毛,像拙劣的漫畫”。

    不能否認,《貓》與《我們太太的客廳》的作者,承襲的都是英國文學的諷刺傳統,從尊重自由表達的角度看,這當然是作者的權利。不過,讀了《年譜》,發現上述兩位作者描繪的人物特點,都在其中得到了相應匡正。比如,《我們太太的客廳》里,“我們太太”幾乎沒有女性朋友,除了一位友情時好時壞、相互爭風吃醋的西洋女性,就是一位幾乎是陪襯人的邋遢藝術家。而在《年譜》里,歷史學家費正清的夫人費慰梅對林徽音大為傾倒,在其生前身后,都撰文盛贊其才華——“(林徽音)是當時你遇到的人中能夠向任何方向發展的藝術家”,“她美貌、活潑、可愛,和任何人在一起總成為中心人物”,而林徽音則于腎病手術前寫下訣別詩相贈;另外,林徽音對楊絳小說處女作很是賞識,推薦發表于《大公報》,據《年譜》記載:“是年(1949),楊絳回清華任西語系教授,拜會徽因。”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楊絳的夫君,正是《貓》的作者。對于“沙龍”的來客,《貓》中寫道:“事實上,他們并不是李太太的朋友,只能算是李太太的習慣,相與了五六年,知己知彼,呼喚得動,掌握得住,她也懶得費心機更培養新習慣。”這一段,若與《年譜》一九四九年初的一段相互參照,則耐人尋味:“解放軍圍城期間……徽因、思成不僅擔心北平文物建筑,還非常關心困在城里的朋友。1月28日,徽因、思成居然通過朋友關系,設法將沈從文從城里接應到解放了的清華園來,住到老金家中,大家悉心照料,幫助他緩解緊張情緒。”這里的“緊張情緒”,指的是沈從文自一九四九年一月中旬起“陷入‘精神失常’的狀態”(張新穎《沈從文的后半生》)。可見林徽音夫婦與老友們的深厚情誼貫穿一生,不因空間阻隔和人生起落而改變。至于客廳中可能展開的話題,兩部諷刺作品幾乎只涉及了閑聊與調情,范圍極其狹窄。

    實際上,只需隨意翻開《年譜》的一頁,比如一九三八年的這張合影:“思成、徽音等一大批知識分子輾轉逃難到昆明。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陳岱孫、林徽因、金岳霖、吳有訓……”就可以發現,“太太的客廳”里云集的,多是當時中國知識界的領軍人物,包括此前北平時期的座上客:周作人、胡適、徐志摩、沈從文、常書鴻、錢端升,他們之間的話題,可以想見其弘富與廣博,比如,周作人與胡適都推崇寬容理論;胡適與金岳霖之間可以探討杜威的學說;胡適與林徽音、梁思成可以討論歷史文物的斷代;金岳霖與陳岱孫、錢端升可談政治、經濟、法律制度;周作人與沈從文之間,可以聊性心理學、社會學、民俗學——據金介甫《他從鳳凰來:沈從文傳》的注釋所載“沈從文根據周作人關于初夜權的性心理學理論,寫出了《月下小景》這篇湘西傳奇”;周作人、林徽音同為《文學雜志》編委,不乏巨細兼備的話題;與林宰平、郁達夫一樣,徐志摩也是沈從文進入文藝界的引路人;查金岳霖年譜,徐志摩與金岳霖之間,也有辦雜志的合作;蕭乾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與林徽音、沈從文之間,亦多有編輯與作者、設計者之間的過從;至于林徽音與沈從文之間,除了文學,還可能有關于中國傳統服飾、紋樣等美學話題;林徽音、梁思成與常書鴻之間,更可以聊聊他們夫婦一直向往的敦煌……一九三一至一九三七年間,既是京派作家(多為“太太客廳”中的常客)作品迭出的時期(詳見止庵《“京派”的三幅漫畫像》),根據《年譜》記載,這也是林徽音發現和提攜年輕作者的時期(如卞之琳、李健吾、蕭乾、楊絳),更是林先生本人六部小說集中發表的時段。北平林徽音的客廳那種風云際會、激發創造的魅力與活力,其實有些類似巴黎斯泰因的沙龍。

    掩卷之際,林先生的音容笑貌,讓我不禁想起《詩經·碩人》中的詩句:“……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古代的碩人再美,身份只能憑借其與男性的社會關系來定義,而林徽音作為我國五四以來第一代獨立女性,至今依舊難于被確認其獨立的學術地位,這一現象,難道不引人深思嗎?曹汛先生這一部《林徽音先生年譜》,正是要彰顯譜主的一生成就:中國現代建筑界的開山鼻祖之一,中國傳統建筑的研究者,古建文物的保護者,傳統工藝的傳揚者,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的設計者之一,中國現代文學界集詩人、散文家、小說家、戲劇家于一身的文學家……其中的任何一項,均可作為某人引以為傲的終身成就,而林徽音一肩獨攬,樹立了中國現代女性獨立自強的典范,樹立了碩人自己定義自己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