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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盛可以、傅小平:寫作是自我解放之途
    來源:《野草》 | 盛可以  傅小平  2022年10月14日08:07

    “我認為的好小說要寫非常態,要極端,要冒犯,要探索挖掘一種可能性的真實,這種真實比現實更逼真,更尖銳。”

    傅小平:讀你的小說,總是會為你的敘述語調,或敘述方式吸引。剛開始讀《金鳳傳奇》,我讀出了十九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小說的味道,這種味道真是久違了,我還以為你會以類似《包法利夫人》這樣的筆調寫下去的,沒想讀到后半部發現,荒誕感和諷喻性越來越強,又近乎是《1984》了。如果這部小說也分出個上下部,倒是像余華《兄弟》上部和下部那樣對比鮮明。

    盛可以:寫完精神病院那一卷之后,我忽然失去了方向,不知道這個傳奇該怎么繼續,怎么結尾?我跟原《花城》主編田瑛先生通過一個多小時電話,他特別強調,金鳳的無聲是否具有宗教性,整個小說是否具有宗教性,且認為沒必要讓金鳳最終開口說話。我覺得很受啟發。最后一卷走向了荒誕和諷喻,故事發展到那里,整個世界就成了那個樣子,仿佛百川入海。諾瓦利斯說,“突變和混合最富詩意”,就我而言,如果不從現實走向荒誕,感覺無法前進。也許后半部分的荒誕和前面的寫實相混合,達成了某種詩意。

    傅小平:就當是怪誕的詩意吧。讀到后半部分,剛開始是覺得有點怪誕,但想到你這么寫是有充分的道理的。不得不說,這部小說里你寫鄉村真是寫得真切。我想到《包法利夫人》,也因為讀到類似的表達:田里青蛙叫個不停。溪水流過滿天的星。螢火蟲落荊棘叢里,閃閃爍爍。你在鄉下長大么,后來也時常回鄉下走走,對鄉村景象想必是諳熟在心了。所以我更好奇的是,你寫足浴養生館和精神病院也像是你曾經有過深入體驗。這是怎么做到的?難道是做過田野調查?

    盛可以:我也覺得寫起鄉村來更自信,更得心應手,也更有興趣。十八年的鄉村生活與生存體驗刻骨銘心,那是永遠的文學坐標。田野調查當然是好的,不做田野調查的合理想象,會是另一種趣味。我寫《福地》中的代孕中心時,沒有做任何考察,只有一則某地下代孕公司被查處的社會短聞激發創作想法。小說發表出版大約一年以后,我看到一個最新的采訪報道,里面提到孕婦們在封閉的環境中如何統一生活,比如吃飯時間、飲食安排、畫畫、音樂胎教等等,不免讓人懷疑該記者是看了我的小說而做出的描述。

    傅小平:是嘛?那就是生活模仿藝術、虛構啟發非虛構了。

    盛可以:如前所說,寫精神病院,看了不少攝影作品、紀錄片以及小說等等,而足浴中心很容易了解,這種開放場所,隨便在哪個城市你都可以去體驗一把。我去過廣州、北京、深圳、長沙等多個城市的足浴中心,在我老家益陽洗腳的次數最多,這屬于朋友款待的重要項目。這個四線小城的足浴中心相當高級,來洗腳的都可以免費享用豐富的海鮮自助餐、鹽磚汗蒸房、桌球室、健身室、茶室……這里的工作人員按服裝區分工種。分等級是肯定的。小城名人在此出沒。這里差不多就是《金鳳傳奇》中“鳥巢”的面貌。至于那些按摩師,有可能和《女傭手記》里的人相識。

    傅小平:所以,就一個作家的寫作而言,一部小說和另一部小說縱使在面貌上有再大的區別,都可能有隱秘的聯系。這兩部小說能在這么一個層面上“互文”,也就沒什么奇怪了。說來所謂虛構、非虛構之別,不過是偏知識分子式的理解。民間世界或者普通老百姓未必是這么認知的,他們仿佛更明白“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的道理。所以《女傭手記》里講述人周嫂在談到毛小花一家時就說,毛小樹的故事本來不可以講,但我覺得講毛小花,必須講毛小樹,他們是一出戲里的。而且他們看事物時對真真假假也未必那么推敲。你對此想必有自己的理解。

    盛可以:毛小花和毛小樹在一條命運鏈上,毛小樹的不幸會波及毛小花的命運,甚至改變她的人生軌跡,所以他們是一出戲里的。毛小花是為了救毛小樹而委身于一個年紀很大、婚姻生活復雜的男人,這也是她命運走向悲劇的開端。

    至于虛構或非虛構,是文學上的定義,普通讀者不會在意故事的呈現形式。按西方文學界說,“一切以現實元素為背景的寫作行為,均可稱之為非虛構文學創作”,虛構和非虛構的邊界有時是模糊不清的。我更傾向于認為虛構和非虛構在文學語言上的區別。二者彼此有自己的敘述路徑,思維,詞匯,語句,氣息,味道,而把非虛構做得像小說,把小說做得像非虛構,都有比較杰出的典范。總有些打破規矩的事情被證明是好的。

    傅小平:是這樣。何況虛構、非虛構本就沒那么界限分明。小說故事發生地是益陽,你老家就是益陽,用的真實地名,倒是多了非虛構色彩。小說寫作為免對號入座,大多還是虛構地名。何況非虛構寫作,也經常用化名的。

    盛可以:地名用真的或虛構,這里頭有作者的偏好,或者考量,比如虛構地名有意與現實拉開距離,用真地名容易拉讀者下水。反正小說就是虛虛實實的圈套。

    傅小平:所謂“真作假時假亦真”,不要說虛構非虛構難以界定了,很多時候,真真假假也不是能看得那么分明。這部小說里,周嫂講了別人對她講的一個故事版本時,還會說,她自己了解的是另一個版本,或者還聽到另一個版本。這些不同版本的并置,倒是增加了敘述的不確定性。

    盛可以:這個問題,感覺有點詭辯色彩。所以歸根結底,是一種敘述方式吧。

    盛可以部分作品

    傅小平:好吧,歸根結底問你為何寫保姆,也因為保姆這一角色在近些年有些被污名化了。我們最為熟知的是發生在杭州的保姆縱火案。法國女作家蕾拉·斯利瑪尼的《溫柔之歌》也寫到保姆害死了主人家的孩子。當然這部小說對保姆的呈現比較常態化。你寫了保姆生活點滴之余,還寫了一個保姆眼中的廣闊世界。

    盛可以:是的,保姆問題背后有更系列的社會問題。《溫柔之歌》的作者就是試圖通過小說對矛盾重重的社會進行診斷,并剖析保姆混雜著仇恨、欲望和愛的復雜情感。我寫《女傭手記》時,不覺得自己是在創作,更像是在記錄,像播放留聲機。這部作品也不具備我欣賞的那類好小說的特征,我認為的好小說要寫非常態,要極端,要冒犯,要探索挖掘一種可能性的真實,這種真實比現實更逼真,更尖銳。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展示這群保姆的人間煙火,整個寫作過程也感到愉悅親切,因為這次寫作與故鄉發生了深刻細膩的情感互動。

    傅小平:這就應了前面說的,你在小說里沒改地名,而是直接寫益陽。就當這是你對故鄉的致敬了。說來也有意思,我在讀的過程中會想,這部小說里,究竟誰是作者。我想可能是周嫂講述的故事太真實了,代入感太強了,會給我錯覺這部小說是她說出來的,或者說她說你記的,也就是說,你更像是一個記錄者。另外,你在小說敘述中都用保姆這個稱呼,只是書名里用了“女傭”一詞,也像是強調你是掌握命名權的作者。你是偶然這么寫,還是包含了深意?

    盛可以:你看得真細致。確實,好像作者本身也一直在聽周嫂講述,聽完之后,作者才決定為這個故事命名。我有意避免“保姆”這個詞出現在書名中,因為關于這類書名幾乎泛濫,書名書封是一座房子的大門,讀者是否跨進屋去,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張門是否能吸引人來推開它,因此這張門首先要包含建筑藝術的審美與文化,透露房子內部的構造信息。我喜歡“女傭”這個詞,比較書面,與口語敘事形成反差,帶點嚴肅的氣氛,充滿小說的莊重氣味。

    傅小平:我問到作者是誰的問題,是因為我在這部小說里幾乎看不到作為作者的,你的存在,你退出得真是徹底。你的敘述有意思的地方還在于,即使你偶爾介入敘述,那你也只是當了一個冷酷而客觀的旁觀者。我有時候想,零度敘述實際上是不存在的,但你好像做到了。對你作品諸如“銳利”“兇猛”之類的評價,不只是關乎你的敘述本身,也該是和你的敘述立場有關吧?

    盛可以:敘述者是既無情也深情的。客觀便是“無情”的特征。福樓拜把小說稱作“生活的科學形式”,要求作家約束自己的感情,像自然科學家對待大自然那樣,以冷靜客觀的態度,對事物作出完全客觀的、科學的反映。我個人也特別不喜歡抒情,抒情很難避免矯揉造作,裝腔作勢。簡單與平淡中蘊藏真正的絢爛。但客觀不代表作者對人物真的冷漠,當他開始決定寫某個人、某個故事的時候,已經懷有同情、憐憫、正義等情感,這也正是推動作者寫作的內部力量。

    傅小平:有道理。從你的敘述里,不太能看出你的傾向性,但你的寫作又比較多觸及倫理道德方面的主題,像《德懋堂》這樣的小說,篇名里就包含了“德”字。何況在《道德頌》里,你還引用了尼采的話——沒有道德現象這個東西,只有對現象的道德解釋。在這部小說里,女主人公旨邑開的玉器店,店名也是叫的“德玉閣”,所以覺得有必要問問你,你怎么看待所謂寫作道德感的問題。

    盛可以:對于寫作中的道德觀,我個人同樣認為應持客觀態度,不在敘述中搶占道德點,更要超越世俗意義上的道德觀,不必全然按照社會既定的道德主張來書寫,也無須在小說中做出道德評判,盡力呈現所謂道德的不同側面。比如《北妹》中的錢小紅,她追求個人自由與身體解放,性格樂觀活潑堅韌,作為作者,我不會在敘述中持有村里人的眼光,將她看作傷風敗俗的壞女孩,這是預先引導讀者走向狹隘,作者若不突破自己的局限,最終也會走進死胡同。你這里提到的幾個與“德”字有關的小說,的確有暗含探討道德的意思,“沒有道德現象這個東西,只有對現象的道德解釋”,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的道德,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道德,人們的道德觀是變化的,此時的不道德,彼時的平常事。所以,恰恰是“道德”這面多棱鏡,折射出復雜的人性變化。

    “我不會對知識分子懷有偏見,雖然我寫的知識女性,幾乎總是失敗的,仿佛知識反而使她們少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力量。”

    傅小平:總體感覺,你也比較多從知識女性角度切入女性話題。《女傭手記》里是毛小花,《息壤》里是初雪,作為大學老師的她,與已婚的夏先生相愛、懷孕,由于當時政策不允許女性未婚先育,夏先生又以她的事業發展前景來勸她打胎,初雪最終妥協,失去了孩子,并由此失去了生育能力。但她心有不甘,試圖說服未婚先孕的初秀把孩子生下來后自己撫養。所以你筆下的知識女性或許在理論上奉行女性主義,在生活中卻不能踐行。相比之下《錦灰》里的女記者姚皿珠倒是言行如一,近乎是個追求真理的理想主義者,但最后她的鬼魂化為了一堆錦灰。

    盛可以:事實上我關注更多的是《北妹》中的錢小紅那類底層女性,她們沒有什么偉大理想與人生目標,逆境中活著,野性、卑微,卻有著強勁的生命力。我寫的知識女性,幾乎總是失敗的,仿佛知識使她們更易受束縛,反而少了一股勇往直前的力量。人們對女性主義者的刻板印象最明顯的一點是“男人婆”,談起來都要嗤之以鼻。其實如果真正了解女性主義是反對性別歧視、性壓迫、性剝削,促進性階層平等,探討性別不平等以及推動女性的權利、權益等等,人們可能會改變認識。初雪想要孩子,想當母親,我不知道母性跟女性主義是否有沖突,個人覺得女性主義者不一定是中性、雄性的樣子,孕育生命是偉大而神奇的,拒絕孩子應該與是否女性主義無關。《錦灰》里的女記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理想主義者,也是我個人對記者職業的理想化,想象他們揮舞著手中的筆,追求真實,挑戰不公與黑暗,甚至像堂吉訶德那樣,崇尚自由,與荒誕搏斗。

    傅小平:也是難得。你對文化人或知識分子,尤其是已婚的男性知識分子的批判可是毫不留情。《道德頌》里的水荊秋不算勇于承擔責任的男人吧,《息壤》里的夏先生當然也不是,這部新作里的裴主席倒是能為文物建筑保護挺身而出,但對底層女性卻也是缺乏尊重。概而言之,這些文化人都似乎比較自私,自以為是,并且有大男子主義傾向。我不是想說你會不會對這類人物有偏見,而是想到有文化這個事本身,或許并不能改變人們對性別差異等某些根本問題的認知。

    盛可以:我不會對知識分子懷有偏見,但也從不認為知識能將每個人塑造成真善美。人性這個東西,和階級階層膚色種族教育程度都沒有關系,天然存在于直立行走會說話的動物身上。至于人性之初是善還是惡,孟子和荀子早就探討過。每個人心里都住著魔鬼或天使。當然《道德頌》并不會去認定人物行為的善惡,事實上也無法認定,也許對一方來說是惡,但對另一方來說又是善的。所以《道德頌》要講的不是善惡問題,甚至不是人的道德問題,而是人如何面對滿地雞毛,穿過荊棘,沖出自己創造的牢籠。

    傅小平:指出這一點,很有必要。畢竟《道德頌》這個書名很容易讓人先入為主。小說里水荊秋說出的那句“我愛的是你,不是愛你的子宮”。從表面上看,似乎是無可挑剔,再一深究,卻能感覺出他對女性的不理解,不尊重。

    盛可以:有知識有財富的人驕傲自我,不理解女性或尊重女性,是常有的事。男人和女人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而且永遠都無法彼此體會,即便是朋友,是夫妻,熟悉對方的言行舉止,甚至頗有默契,但彼此終究是陌生的。就好比男人是動物,女人是植物,動物和植物在這個地球上時而和諧共處,時而互相傷害,但他們永遠是不同的物種,只不過是從理論、理性、知識的層面貌似熟識對方。永遠是“子非魚”。

    盛可以部分作品

    傅小平:或許事實就是這樣。但你這么一說,相當于否定了男女之間理解和共通的可能性。當然你主要還是從兩性關系出發討論女性問題。《水乳》《喜盈門》《小生命》《算盤大師》《息壤》,乃至《女傭手記》都或多或少以隱晦或直接的方式呈現畸形、扭曲的兩性關系,由此凸顯的是女性權利的命題。你在《道德頌》里說的,“如果中國男人在女人問題上集體懺悔,將獲得女人全部的尊重和愛”“維護一夫一妻制度的尊嚴,是以損壞更為廣袤的人的尊嚴為代價”。可謂把維護和張揚女性權利的命題推到了極致。總體感覺,你對性與權力、政治——借福柯的術語是身體政治——的主題,表現出了探索的熱情。何以如此?

    盛可以:我從小受性別問題困擾,并且心懷恐懼,這些“不良”的東西附在我的成長中,越來越龐大,越來越沉重,常讓我不堪重負。直到有一天發現書寫的魅力,自然就用寫作方式來梳理這些問題,試圖找出答案,或者說表達出來,希望獲得答案。

    的確,從處女作《北妹》開始,寫了二十年,包括十部長篇,以及為數不少的中短篇小說,其中大部分作品都是圍繞女性生存,女性命運,女性覺醒等主題創作的。對女性的關注是從我開始寫作就呈現的,幾乎是天然的,甚至不是我選擇了女性這樣的主題,而是她們自動跳到我的筆下,根本用不著去尋找。我不可能拋開最抵痛處、最敏感、最真摯、最困惑的感情,而去寫于我比較疏遠的事物。直到現在,我也覺得大部分女性仍然處于弱勢,劣勢,正如我成長時生活在我周圍的女性,以及我在從南到北的路上所經歷的,所看到的,聽到的,她們理應得到更多關注,更多幫助,理應受到更為公平公正的對待。我筆下的女性大多會維護自己的尊嚴,頑強地走出現實困境,她們獨立自強,敢于抗爭,勇于反抗。大部分女性她們的戰爭與和平都發生在家里。家是社會的縮影。社會是個大家庭,性、身體、政治,這是影響女人生活及命運的關鍵詞。

    傅小平:經驗也是個關鍵詞。你在《缺乏經驗的世界》里說,經驗與女人相連,比政治和哲學與女人結合更令人戒備。它們掩蓋了女人身上天然的氣味,那種小鳥依人鳥性十足的女人,冷不防就能把你身邊的東西奪了去。該怎么理解你所說的“經驗”?又比如,女人敞開的是經驗的世界,經驗的世界在缺乏經驗的世界面前,如何適度?你在小說里沒說,但我覺得你是可以展開說說的。

    盛可以:我想,此處的經驗是指,女人熟知兩性領域,深諳情感游戲,也了解男性、人性,一切皆無神秘可言。經驗原本是好東西,但是在兩性關系中,經驗會導致過于現實、失去想象力與浪漫色彩。在這方面,無知時才會純粹,才會動人,才有美好,才有義無反顧。少年是面鏡子,映照出女人的經驗,那是瑕疵,是斑漬,是自慚形穢。于是經驗反倒成為阻礙,成為障礙,成為反省。此時該怎么呈現自己,這是女人面對的巨大問題,直到火車到終點,她還沒有找到合適的方式,她受困于經驗,被經驗所縛。

    “我覺得不管處理何種題材,只要作者創作時‘思無邪’,筆下的任何事物都將是純澈的,干凈的,具有審美意義的。”

    傅小平:你應該是喜歡詩歌的。這么說不只是你用策蘭的《死亡賦格》作為小說的書名,主人公也是一位詩人,你還在結尾寫了一首詩。不只是你在《錦灰》扉頁里,你引用了卡瓦菲斯的詩——也許光亮最終只是另一種獨裁,誰知道它將暴露什么樣的新事物,寫到布羅茨基等一些經典詩人,還借女記者姚皿珠之口說“布羅茨基是我最喜歡的詩人”。我是覺得,你的小說里融合了一些詩的特性。

    盛可以:年輕時曾經十分迷醉《詩經》《楚辭》,仔細看注釋,把生僻字抄下來把玩。后來在短篇小說《缺乏經驗的世界》里,故意使用了一些不常用的字。也時常品咂唐詩、宋詞、元曲,漢語的豐腴美好、神韻意蘊,及其豐富性,盡在這些古代經典之中。我想我的語感節奏,以及對于語句豐富意蘊的追求,是從讀詩得來的,當我寫作時,我的腦子里蕩漾著詩歌的節奏,就像節拍之于音樂,就像呼吸之于行走。

    之前我寫過幾天口語詩,然后開始寫小說。詩就只寫在日記本里了。我知道我寫不好詩,只能像一個窮鬼般覬覦著詩人的才華閃耀。《死亡賦格》里有好幾首詩,不是我寫的,當時我就是覺得在某個地方應該有一首詩,會更具渲染力。于是在討論故事情節之后,特別請詩人蘇瓷瓷寫的,她非常有才華,獲得不少稱贊。

    傅小平:原來是這樣,這樣的合作挺有意思。你在《金鳳傳奇》里,讓精分姑娘在朗誦詩人食指的《相信未來》時,把最后一句改為“我要出院”,也挺有意思。關鍵是放在里面,還挺自然。這是你寫的時候,突發奇想嗎?

    盛可以:很多年前,當我看到呂楠《被遺忘的人——中國精神病人生存狀況》系列攝影作品時,相當震驚、震撼,一方面是他令人難忘的攝影技術,另一方面是他拍下的畫面——我完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人這樣活著。我苦于對精神病院一無所知,為了寫精神病院這一節,我重溫了一下呂楠的作品,也重看了電影《飛躍瘋人院》,并且還擴展到讀了這部小說——一個叫肯·克西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寫下的了不起的作品。最后專門看了王兵導演的紀錄片《瘋愛》,他在云南昭通市精神病院跟蹤拍攝了三個月,令人震驚。整體感覺令人難受,臟、擁擠、壓抑、絕望。人像家禽一樣。這里面有個病人嘴里總是在念,“我要出院”,當我安排一個病人背誦食指的詩時,到最后一句,順口就變成了“我要出院”。

    傅小平:也是水到渠成。反正詩歌的加入,或是詩性的融匯,都為你的小說增光添彩。再打個比方說,像《沉重的肉身》這樣一部從面上看性意味十足的短篇,我越是讀到后來越是覺得,這更像是一部純凈的詩小說。

    盛可以:《沉重的肉身》這個短篇,無所謂是散文,還是小說。是我在寫作初期匿名寫的,可以說是非常大膽的直面人類真實,我當時怕人說,怕人議論,怕人唾棄我寫得過分,后來我看到很多人喜歡并傳閱,我想我有勇氣寫,理當有勇氣認領。事實上正是因為這個開局的短篇,我意識到寫作中的解放與自由是何等寶貴,自設樊籬,或顧忌重重,就容易隔靴搔癢,偏向自欺欺人。我覺得不管處理何種題材,只要作者創作時“思無邪”,筆下的任何事物都將是純澈的,干凈的,具有審美意義的。

    傅小平:是這樣。我說你的小說與詩歌有親緣性,也是因為覺得你的語言有詩的質感。你寫的很多比喻就不用說了,類似“我的心軟得扎人”“做假的人下了誠實的功夫”這般悖謬性修辭,也應該說體現出了詩的張力。又比如,你在《女傭手記》里寫到周嫂愛笑,“一笑笑好久,一口長氣像火車過山洞,聽的人都走了,她的笑火車還在往前開”。這句話放在封底,也大概是你或者編輯覺得這樣的修辭有代表性吧。你倒是發明了“笑火車”這樣一個新詞啊,兩個名詞這般碰撞在一起,還真是很特別,也挺生動形象的。這就好比“死亡賦格”,要是按常規的修辭手法,我們應該寫成“死亡的賦格”,但這樣一來,就少了詩的意味。

    盛可以:保羅·策蘭進行了卓越的語言和詩學實踐,利用德語的特性自造復合詞和新詞,對語言顛覆、挖掘、重建。小說家同樣要有開創新詞的能力,打碎陳詞濫調,重新拼建。詩人王家新有一本詩歌隨筆集叫《在你的晚臉前》,“晚臉”這個詞即來自策蘭,意即晚上的臉。我喜歡這個新詞。

    對我來說,寫作的樂趣之一就是基于這些,擰捏語言的泥巴,直到它變成自己喜歡的形狀。“笑火車”那一段是編輯選的,他覺得有趣,我也相信那應該是有趣的。我曾經把聽到過的特別的笑聲記下來,然后會出現在一個小說人物身上。人的笑聲和笑容千奇百怪,從中可以捕捉到一個人的性格,性情,甚至他(她)的生活狀態。對于一真正熱愛創作的人來說,寫作的目的不是完成,而是過程,是一筆一畫地塑造人物,賦予人物鮮活生命的過程。而句子,有一個字用得巧妙,整句便熠熠閃光,意境高升。

    傅小平:所以,古人講究煉字。

    盛可以:不說古詩中的經典,“紅杏枝頭春意鬧”之“鬧”,“云破月來花弄影”之“弄”,現今漢語寫作里也有一字之妙,意境全出的。曾讀到過馮唐寫兩個熱戀的人走路時,女孩把半個身子“焊”在男孩身上,這個“焊”字,從來沒有人用在兩性親密關系上,我們常見的描寫是依偎、緊靠、貼著之類的,這個“焊”字,就是別出心裁,用王國維的話說,是屬于神秀級別的。一個“焊”字,寫出了感情的膠著,抵得上長篇大論的形容描述,動感有了,力量有了,心理與形象有了,愛情也躍然紙上。這個字高度濃縮,達到了唐詩中的凝煉與意蘊。不過,多數作家并不講究小說語言中的字詞之妙,也沒有那種能力。

    傅小平:所以在意語言,是需要能力的,而非端正態度就能達成。這“煉”字,就該是鍛煉的“煉”,而非訓練的“練”。讀到唐詩人一篇評論說:“如果我們熟悉盛可以作品的話,可能都會意識到一個很重要的品質:盛可以的寫作風格一直在變,但她關注的問題其實有著很明確的一致性。”我也有同感。但我覺得你的寫作,一直在變的與其說是寫作風格,不如說是語言風格。我強調這一點,也是因為大多數作家寫作變的是主題,不變或相對恒定的是語言,你是反著來的。不妨說說,在你的理解里,小說語言與內容或主題之間構成一種怎樣的關系?

    盛可以:我認為小說中語言是第一位的。我相信不少作家會有同感。忘了是哪位著名作家,上午修改前一天寫好的,去掉了一個逗號,到下午時,又把那個逗號加進來。重視語言的人,連標點符號都是這么審慎的。讀者在閱讀的時候,也能感受到作者在語言上的講究與認真。我覺得一部小說,首先會有一個最匹配的敘事聲音與腔調,這個音要是沒調準,起高了或起低了,聲音太雜或音太沉,在寫作過程中作者會感覺到問題,總是不順暢,別扭,所以會及時調整或推倒重來,包括更換敘事人稱,敘事者身份,以及語言風格,是用書面語還是口語,是優雅的,還是市井的,這些跟作品主題內容都有關系。我的《女傭手記》直接采用保姆日常說話的聲音,因為敘述者就是一個不會說普通話的保姆,她講的那些人和事都沒出過四線小城,我想讓小城的市井煙火自然呈現,原汁原味。也不是我刻意要選擇方言,我并不熱衷于方言寫作,而且我自己一點也不喜歡講方言,離開故土快三十年,方言交流也有障礙。寫《女傭手記》時,我首先試過使用一個返鄉文化人的口吻敘述,夾雜深刻反思之類的,于是很自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居高臨下的東西,我很快丟棄這種方法,采用親戚跟我絮叨時的語氣——就像開啟馬達,機器噠噠噠噠地運轉起來。

    傅小平:在你的作品里,《女傭手記》算得例外。這部小說寫得素淡,你大多數小說偏于炫麗。這可能和你太喜歡比喻有關,也著實有一些女作家喜歡比喻,但你還是有些不同,不同之處在于你有時似乎偏好隱喻或諷喻,而這也恰恰是詩歌的常用手法。以我的理解,從某種意義上說,你在《錦灰》里寫女記者姚皿珠嗜好比喻,被認定患了比喻癥,也像是帶有一點自嘲的意味。不管怎樣,比喻用得恰到好處,是很能給寫作增添光彩的。但比喻有時也會讓表達變得游離、隱晦,或是遲緩。在如何讓比喻更為直接、準確而尖銳地表情達意上,你有什么見解?

    盛可以:很難想象一部文學作品的語言沒有比喻修辭,那會像遼闊沙漠中沒有小小綠洲一樣無趣無聊。就我個人而言,不經意呈現的小小妙喻能使閱讀獲得極大的愉悅。這也是閱讀中讓人著迷的搖曳生姿的部分。有時候就是因為一個新穎的比喻,讓人永遠記得小說中的某個情景。二十年前我讀到朱文的《磅、盎司和肉》——把日常摩擦寫得那么詼諧有趣的作家不多,這得同時具備生活幽默感、思想洞察力與語言穿透力——我一直記得他描寫的那個五分硬幣大的背影。小說中男主角在菜市場買菜和老太太發生小糾紛,女友不快離開,男主角處理完事去追女友,“等我已經上氣不接下氣的時候,我也只是讓女友的背影變得大了一點,像兩分硬幣大。我想把她變成五分硬幣那么大。我小跑起來”。這場追趕變得像夢境般縹緲,其實也暗示著男主與女友生活中存在的某種距離或溝壑。

    傅小平:好的比喻,不是外掛于人物,而是和人物的境遇密切相關。也往往是這樣的比喻,讓人印象深刻。

    盛可以:文學作品中令人難忘的比喻不勝枚舉,博爾赫斯的“像水消失在水里”;余華的“月光像撒了一層薄薄的鹽”;胡蘭成說劉備進夫人房間有股膽怯,而張愛玲的房間里亦有這樣的一股“兵氣”,這是我看過的描寫張愛玲最準確的一個詞,這個詞同樣可以用來形容張的作品。《錦灰》本身就是一個比喻,女主角甚至還得了“比喻癥”,喻中喻。有些比喻來自日常經驗,比如我不喝玫瑰花茶,因為泡開的玫瑰花苞像滲血的膿瘡。我把這個比喻用在了長篇《錦灰》之中。

    傅小平:是這樣啊,有心的批評家,沒準能從這個細節里,解讀出一點什么來。作家的秘密,很多時候不都寫在了小說里,化在了比喻里。當然像這樣的比喻,你多半是自然而然用上的。生活里就這樣么,也就順手拈來了。

    盛可以:我覺得好的比喻不是生硬找來的,而是你在創作的那一刻瞬間產生的。我總有一種感覺,寫小說的時候,小說本身早已經存在了,我只是將它緩慢地復錄出來,所以說那比喻也是早就存在的,它很妥帖地銜接在一個句子后面。我的意思是說,好的比喻是水到渠成的結果。矯揉造作的修辭不是缺乏誠意,就是缺少自信,費力地擠出蹩腳的比喻,百害而無一利。

    傅小平:不管怎樣,寫好比喻并不容易。你運用比喻直接而迅猛,借用學術化的說法,該是和你以比喻來祛魅有關吧。很多作家可是用比喻來賦魅或加魅的。大體說來,無論在語言,還是在主題上,你都是趨向于解構。有時你的小說題目,像《唯愿中年喪妻》《取暖運動》就已經表明了這種立場或姿態。讀你的小說,我有時會想你就是戳穿“皇帝的新衣”的那個孩子。從這個意義上,我贊同梁鴻說的,你“不是太狠,是太真”。我也贊同她說的,你“擅長于穿越錯綜復雜的事物表面,直撲核心”。也因此,讀你的小說,“總有一種自由和解放之感”。

    盛可以:梁鴻老師很有批評家的敏銳。有時候,真,是難以直面的,就像要讓人直視陽光一樣。我早期的作品,有一股激烈情緒,欠把控,也就是缺少柔韌度,易折,易碎。后來發現寫作中的節制美,迷上客觀、距離、零度情感。我是那種把自己交給讀者的真誠作者,不矯飾,不粉飾,因為寫作也正是自由與解放之途。

    “模仿張愛玲是相當危險的,她那種針針扎準,縝密嚴謹,凜凜兵氣的語言,屬于天性通透者,幾乎不是訓練出來的。”

    傅小平:不確定你對語言天生敏感,還是比較多得到詩的滋養,就我的閱讀,你的小說語感確實比很多作家要好。我讀到有些段落,會覺得這哪是你在寫小說,這像是語言或者說文字本身在“寫”。說具體一點,你的語言體現出綿延的特點,有時就像是群山起伏、河水奔流。這個特點有時還體現在小說對話上,我印象比較深的是,《錦灰》里姚皿珠幾次引用索爾仁尼琴的話,被問到“你為什么總是提到這個索什么琴的人”,她詼諧地回答說:“因為這把琴彈得好。”

    盛可以:很高興你能感覺是語言本身在“寫”,如果語言能像山水一樣自然,看不出人工斧斫的痕跡,那是很美的境界。就我的寫作語言來說,我自認為經歷過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處女作《北妹》,《水乳》,帶有鼓點似的語感節奏與音樂性,幽默,還有點混不吝。由于年齡閱歷與心態等原因,這種寫法現在肯定是回不去了。第二階段是找不著北的階段,迷失了方向,這體現在長篇《無愛一身輕》和《時間少女》,這兩部作品的語言忽然間有點往泥坑掉,沒有彈跳飛躍的生命。定定神之后寫了《道德頌》,語言風格和所有作品都不同,充滿了節制與內省。這是2005年,之后我厭倦了兩性抒寫,暗自將寫作清零,重新開始。第三階是《死亡賦格》,感覺寫作在這時晚熟,脫胎換骨,主要是打開了視野,跳出了自我。于是有了《野蠻生長》《錦灰》《息壤》。《息壤》的語言是綿延起伏的。我堅持以簡潔的短句為美,但是我從《八月之光》《押沙龍,押沙龍》以及《撒旦探戈》中發現了長句的魅力,那種奇怪的語感忽然就植入腦海,一旦開啟綿延的長句節奏根本停不下來,以至于編輯不得不要求我在某些地方斷一下句以方便閱讀。我的寫作樂趣就是來自于這些變化與嘗試。如果我哪天寫出一本武俠小說來,也是有可能的,我從小喜歡武俠,現在開始幻想今天社會中隱藏著武功高強、滿懷正義的俠客。

    傅小平:哈,期待一下!《錦灰》里的姚皿珠就有狹義精神。讀這部小說,讀到你描寫環境或情境的段落時,我會想到魯爾福《烈火平原》里那些短篇帶給我的某種閱讀感覺,想必魯爾福對你的寫作是有些影響的。

    盛可以:胡安·魯爾福是我持續喜歡了很久的作家,雖沒到馬爾克斯把《佩德羅·巴拉莫》倒背如流的地步,但也到了讀了上句知道下句的熟悉程度。胡安·魯爾福的全部作品,坐下來一天就可以讀完,任何時候重讀,都不會因為熟悉而感到厭倦。為什么呢?它有一種神奇的引導力,仿佛一束光,你是總能從模糊中發現清晰的路。我有好幾次因離開桌椅太久,氣散神游,都是依賴坐下來閱讀胡安·魯爾福才回到文學的。改用托爾斯泰的話,世界上的貧窮都是相似的,而富有的人各有各的富法。我與寫貧苦生活和勞動人民的作家天生親近,毫無隔閡,當然不僅僅因為貧窮,主要是胡安·魯爾福如何描寫出寸草不生的貧窮,如何雖重猶輕,雖悲猶喜。順便說一下,他書中也有不少精妙的比喻值得贊嘆。

    傅小平:我也這么覺得,魯爾福是詩人小說家。說來也有些特別,你的寫作有明顯的性別印記,但從閱讀感覺上,明顯感覺你受男作家影響多。反正我是不太能看出你受了哪位女作家的影響,更不要說接受了哪位女作家的衣缽了。

    盛可以:我喜歡張愛玲,只是欽羨,從沒想過模仿。模仿張愛玲是相當危險的,若不能匹配與她同等的天資、洞察力、感受力,那樣寫就會變成小女人的小糾結,跌入自傷自艾,矯揉造作的境地,會很討厭。那種針針扎準,縝密嚴謹,凜凜兵氣的語言,屬于天性通透者,幾乎不是訓練出來的。

    傅小平:那倒也是。說到語言,不能不說你這些年在以方言入小說上做了不少嘗試。這在《息壤》里體現得很明顯,其中有些方言用語,要是不對照看下你的注釋,我還真是不怎么明白。在《女傭手記》里,你也糅合了一些方言,卻是比較能看明白,你大概是做了普通話化的處理吧。反正我讀下來,只有“配相”這個詞,一直沒能搞清它的準確意思。這部小說腰封上寫是你口語寫作的新嘗試,我確實也覺得它挺口語化的,相比你以前的寫作,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何以如此?不妨說說,在你看來,方言和口語之間是怎樣一個關系?

    盛可以:我不是刻意嘗試方言寫作,正如我前面說的,我其實很抵觸方言。但是我在家鄉創作《息壤》和《女傭手記》時,每天浸淫在方言中,被方言包圍,寫的又是講這種方言的人和事,如果我用書面語,讓人物說北方話,反倒有點勉強了。小縣城的人方言就是他們的口語,口語就是他們的方言。作者是完全隱退的。從寫作語言來看,古文到白話文是一場革命,一個作家選擇哪一種敘述方式與敘述語言,內心也有一場小小革命。我完全沒有興趣成為方言作家。這個小“母語”中一些特別生動的、新奇的詞匯,是用普通話表現不了的,這算是我從文學出發,做出對方言的某種紀念。但我深知方言的局限性,會制約與損傷表達。

    “小說思想性不單單由人物言語表現,而是由整個故事所呈現。難的是讓人物自然地說出思想,藝術地鑲嵌在小說中。”

    傅小平:雖然你把《女傭手記》和《息壤》《錦灰》歸為“子宮三部曲”,我倒是覺得《錦灰》還可以和《福地》《死亡賦格》構成“反烏托邦三部曲”。我記得你好像在哪里說過,你寫作的分水嶺是《道德頌》到《死亡賦格》的轉折。由此,你“試圖讓敘事的毛細血管往歷史、現實和權力之維伸展”。不妨說說這個轉折是怎么發生的?目前為止,你覺得達到訴求了嗎?

    盛可以:我本身并沒有計劃寫任何類型的三部曲,經你一總結,“反烏托邦三部曲”確實成立。2005年寫完《道德頌》,我覺得我對兩性關系的探討已走到了盡頭,兩性戰爭不會再成為我的小說主題,男盜女娼的事情不管如何奧妙無窮,我都沒有興趣探究了,甚至還有些厭倦。我尋求一種更開闊的視野,一種更有意義的書寫。2008年開始寫《死亡賦格》,也不是無緣無故,九十年代中期接觸知識階層,一些有憂患意識的知識界朋友影響了我,并有一定的思想啟蒙。當我為寫作苦悶時,他們過去跟我談過的觀點和經歷浮現腦海,推開這扇窗,意義深遠,一束光投向了寫作的黑洞中。暫不論自己有多少才華,我感覺這些年的寫作充實而又愉快,沒有違背內心意愿。

    傅小平:就我的閱讀,大概也是從《道德頌》開始,你的小說里多了一些議論。在我說的這個三部曲里,議論也著實不少。當然這些議論,不是說你作為作者直接發表看法,很多時候,你是讓小說里的主人公——那些詩人、記者、教授,或許可以說你的“分身”發表自己的見解。我不確定是你自己很有話說,所以想借他們之口來說,還是你自覺地追求小說的思想性,而有意識地強化這些內容?你覺得它們之于小說本身重要嗎?我這樣問,也因為當下小說在思想性上偏弱。

    盛可以:每一部作品,實際上都是作者有話要說,也就是表達,主題,核心。人物發表觀點,一方面是突顯他們的性格與思想,加深人物印象,另一方面也是鋪墊或推進情節,突出主題。有的作品中人物可以高談闊論好幾頁,作者會根據人物特征而設定他說什么,怎么說,以及為什么這么說。一個鄉野村婦可能會說出樸素粗俗的生活哲理,而文化人,比如詩人教授,必然會有與身份相符的言行舉止,比如憂國憂民、批判社會、質疑、反省、正義感等等,對話設置也都是為加強小說的主題服務的。小說的思想性不單單由人物言語表現,而是由整個故事所呈現的,所探討的。讓人物自然地說出思想,而不是作者掉書袋,如何藝術地鑲嵌在小說中,這并不容易。

    傅小平:不只是不容易,還非常考驗作者的寫作功力。就我的閱讀感受,你的小說里寫議論,倒不是那種通常意義上公式化的議論,你的小說里也很少有純粹的議論,更多時候是夾敘夾議吧。這方面,你有什么經驗可以分享?

    盛可以:我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經驗可談。我始終是摸索著前進的新手的狀態,有時候某個選擇并不一定是考慮很多的結果。有時候是。我們看到那種厲害的作家,往往有化陳腐為神奇的功力,他在我們忽略或避免的環節,寫出了光彩。

    傅小平:可不是,往往是這樣。寫作無定法,都說忌議論吧,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大作家,寫起議論來卻是神采飛揚。為什么?因為他把議論充分小說化,文學化了。打個比方,《金鳳傳奇》里敘述者說:“只有極少數人活成了雕塑或紀念碑,絕大多數人只能活成一張黑白照片。這就是人最終的區別。”這句話要是換一種不那么文學化的表達,就沒什么意思。我注意到你在這部小說,還在《死亡賦格》等小說里,都借人物之口,對“浪漫主義”發表了自己的看法。

    盛可以:現在的社會和人群都過于務實,缺少對生活和世界的想象,沒有努力追求并實現某種價值的情懷。我想用小說中的人物彌補這種遺憾,一個人有憧憬,有夢想,滿懷激情,并有改變世界的沖動,甚至堂吉訶德式的浪漫。《錦灰》中的記者,也正是因為具有浪漫主義情懷,所以一直堅持使用比喻,用比喻不屈不撓地抗爭。

    傅小平:這可以算作你愛寫比喻的一個隱喻。實際上,隱喻有時就得靠議論來傳達,其中一種方式就是把議論或者談論場景化。像《息壤》里圍繞未婚先孕的初秀是不是該把孩子生下來這件事展開的“談論”,在我看來是這部小說最精彩的篇章之一,而且能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里常有的那種復調的特性。

    盛可以:《卡拉瑪佐夫兄弟》里面的對話,一個人動輒說好幾頁,但是一點都不枯燥,簡直是太精彩了。那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豐富性,他的人物不管說出怎么樣的長篇大論都不夸張,真實自然,合乎角色身份。在關于靈魂,關于救贖,關于信仰等等深刻的主題面前,角色的談論,自然會涉及深層次的東西,作者也必然具備這些思想能力。我個人覺得小說中對話部分最難寫,最考驗能力,如何拿捏,語氣,內容,暴露多少信息,掌握不好,容易廢話,畫蛇添足,淺薄化……寫對話最容易暴露作者的底子。像海明威有些短篇只憑對話推進,一般人做不到。我其實不太喜歡寫對話,最新的小說《金鳳傳奇》通篇沒有對話,我嘗試將對話內容換成敘述。所以這是一部沒有對話的長篇小說。

    傅小平:還真是。你小說最出彩的部分,一般都是敘述。這部小說么,因為主人公金鳳是個啞女,沒有對話倒顯得合情合理。而金鳳的沉默也像是一個隱喻,她的傳奇,也仿佛是被制造出來的傳奇。小說結尾你也給了一個長景頭,隨后道:“這樣一個普通的農婦,哪里會有什么傳奇。”

    盛可以:你說對了,這也正是我要表達的,這是一個被制造出來的傳奇。一個由時代,由周圍的人制造出來的傳奇。有一種隱隱的悲愴。但我并不想去渲染這種氣氛。少女金鳳本不應該流浪四方,她會在村里長成一個普通的農婦,按她母親教她的技能生存。當她中年時終于被安頓回村,過去被一段段切開的生活也最終完全切斷,被省略,沒有人知道她的全部的經歷,人們看到的是一個普通的村婦。

    傅小平:如果再做一點牽強附會的闡釋,我覺得這部小說是人物沉默,時代喧囂。蔣看山、毛雪望夫婦就金鳳懷孕這件事進行博弈這一節里,你讓電視畫面和電視廣告穿插進來,構成起到渲染效果的背景,也是一個有意味的設計。

    盛可以:是,通過電視廣告突出時代背景。我特意搜索了一下八十年代流行的電視廣告,選擇了與當時畫面情景有某種映照趣味的。小說里還有一些科技、文化發展線索,包括通訊工具的更迭,快餐業的興起,足浴的流行,等等,就是市場經濟下各種新型行業冒出土來,加劇社會與人們思想道德觀念的改變。

    “寓言小說讓現實的文本具有多重含義。一不是一,而是二,或者更多。有的現實本身就是寓言,根本不用加工。”

    傅小平:我回想了一下,你近些年的小說追求思想性或厚重感,但篇幅倒是都不長。我說的“不長”包括兩個方面,一是你的短篇不長,你也幾乎沒寫過介于長篇和短篇之間的中篇小說;二是你的長篇也不長,用流行的說法,你幾乎都是寫的小長篇。你似乎也不怎么樂意把小說往長里寫,像《福地》,你不是從十二萬字一直刪減,刪到只剩下四萬字。但是否具有一定的長度,一般也被認為是衡量小說是否厚重的其中一個標準。在這個問題上,你是怎么看的?

    盛可以:我不喜歡寫中篇,從我開始一部作品的時候,要么是長篇架構,要么是短篇設置,而且在心理上和承受力上都給了自己暗示,比如長篇會需要跑多久,短篇需要多少天,這個心理預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因為我得知道儲備的體力和耐力夠不夠到達終點。這種預期也會成為穩定心態的因素,做到不焦不躁,穩步前進。中篇都是意外誕生的,就像《福地》,由一個難以為繼的長篇削砍出來的。作品的厚重和思想容量應該不是用磅秤來衡量的吧。作品的長度并不具有什么特殊意義。像《活著》《喧嘩與騷動》《佩德羅·巴拉莫》《老人與海》《百年孤獨》,這些作品都不長,還有很多經典作品也只是標準長度。當然誰也不能阻擋作家追比《靜靜的頓河》或《追憶似水年華》的勇氣。單從一部作品的長度來說,我這輩子也做不到這種氣勢如虹。不好高騖遠,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沒什么遺憾的。當然作家思考的深度與廣度、藝術上的創造性,終究要落到文本的形象和情感中來實現,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長度是衡量小說厚重的標準——為了達標,那恐怕得憑空浪費不少紙張。

    傅小平:那倒也是。雖然如莫言說的那樣,長度是長篇小說的標志之一,也不說要刻意把小說拉長。照我看,作品篇幅長短主要取決于氣韻與結構。所以讀你小說的時候,我也會留意你怎么安排小說結構。像《女傭手記》這部小說,你在第三節里寫完“我給毛小花當保姆,鳳嫂是搭線人”,我以為你在這一節里還要寫到毛小花呢,結果這個人物直到第四節結尾才出現。這樣的情況,在《野蠻生長》里也比較多出現。這一方面給我感覺敘述非常自由,另一方面又讓我覺得缺少呼應。像《野蠻生長》讀的時候感覺挺好,但讀完回頭想,還是覺得它缺了秩序感和整體感。我想,這樣一部寫了一個家族,又有著百年跨度的小說,如果換一種更為嚴謹的結構方法,或許可以更厚重一些。

    盛可以:小說是語言的藝術,也是結構的藝術,的確,結構是一座房子的筋骨支撐與承重,一個宏偉的建筑,沒有清晰的結構分布,裝飾和細節都會顯得混亂。我唯一在紙上打過框架的長篇是《錦灰》。通常我很難先坐在桌子前寫出大綱,畫出框架來。我更多的想法是在創作進行時誕生的,或者是在廚房做飯、清潔衛生、漫步時跳出新的念頭來。《野蠻生長》這部作品沒有做大綱,設置結構,你說得沒錯,它理當在形式上更嚴謹,更舒展一些。我一直過于依賴語言,自信語言,將承載長篇小說整體審美表達的結構放在了其次,或者我干脆承認結構能力弱吧,我有時安慰自己,飽滿的語言可以掩護這一點——這屬于自欺。

    傅小平:語言是第一位的,以長補短是常識。其實《野蠻生長》這部小說倒是體現了某種厚重感,這所謂的厚重感,大概來自于貫穿其中的大歷史,還有彌漫其間的命運感,小說里的人物都像是被不可知的命運裹挾著,茫茫然走向各自的歸宿。作為一種對比,你小說里那些活在當下的女性,居多努力把握自己的命運,也就《時間少女》里的西西算是例外吧。何以進入歷史,人物的命運就不由自主了呢?是不是可以說,你對現實充滿冒犯精神,面對歷史,則近乎是敬畏了?

    盛可以:《野蠻生長》中,每個人都置身于不同的重大社會背景之下,洪流裹挾個人的無力感讓人痛心。塵埃落定之后,我寫下他們的故事,同樣充滿了無力感。一切都得不到補償。他們早已接受命運,甚至都沒有問過一句為什么,沒有過一句埋怨,他們把某種苦難看成活著的天然部分,就像暴風雨一樣。一塊肉怎么反抗絞肉機呢?如果它反抗,是反抗制造絞肉機的科學家呢,還是反抗操作機器的人呢,還是反抗機器本身?還沒等弄清楚想明白,就已經變成了肉沫。在這里沒有理想主義和英雄色彩,只有冰冷的現實,現實。

    傅小平:李辛亥這個活過一個世紀的人物,在里面倒是像一個寓言。小說里很多人物都在風云變幻中死于非命,而他卻是穿越時光活成了見證者。

    盛可以:李辛亥是以我爺爺為原型。2014年剛寫完《野蠻生長》,爺爺便在他一百歲那天去世,于是我在小說結尾將爺爺的遺像放上了神龕。我爺爺一輩子冷眼觀看周圍的一切,不變應萬變,只管賭博和讀書(做詩)。他沒有什么可操心的,知道神龕那塊地兒非他莫屬。他一輩子運氣好,賭博輸光了田地家財,躲過了厄運,后面幾十年每天的飯菜由我媽媽端到他手中。他的故事值得另寫一部。因此《野蠻生長》中,我將重心放在改革開放以后,這一段歷史是我要集中表達的。你可以說李辛亥是一個寓言,象征著時間,代表著消逝無聲的歷史,永不倒退的車輪。

    傅小平:你也擅長寓言式的表達,我說的“反烏托邦”三部曲,就充滿了寓言色彩。在你的寫作中,又可以說是寓言,而不是現實題材,構成了對現實最強烈的冒犯或是批判。那在你看來,寓言與現實之間構成一個怎樣的關系?

    盛可以:我對自己的寫作沒有長遠計劃和整體規劃,甚至也沒有階段規劃,想到寫什么,就開始寫。現在想來是有點遺憾的。一個作家一開始就應像打理自己的人生一樣來管理寫作。但是有哪一個年輕人剛一入社會就知道怎么管理自己的人生呢?很多時候全靠自己的摸索與感悟。所以也不應該遺憾。有一陣我偏愛看寓言氣質的作品,比如《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動物莊園》《1984》等等。崇尚心靈與思想的自由莊子喜歡用寓言來闡釋思想,他認為寓言提供更大的想象空間。寓言小說讓現實的文本具有多重的含義。一不是一,而是二,或者更多。有的現實本身就是寓言,根本不用加工。

    傅小平:說得也是,像《死亡賦格》里的天鵝谷、《福地》里的“福地”、《錦灰》里的福音鎮,都是“烏有鄉”,或者說是虛幻之地。怎樣把它們寫出實感,對你來說或許是一個考驗。你是依據一些符號來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還是也會找到現實對應地來加以描摹和改寫?我也注意到在這幾部小說里,你還擬寫了一些通知、條例,大字報貼和意識形態化的語言,這樣的擬寫倒是很有現實感。

    盛可以:是的,這的確是一個很大的考驗。要在《死亡賦格》里建立一套社會制度,我借鑒了托馬斯·莫爾《烏托邦》中的理想制度,比如財產公有,公共就餐,人人視黃金如糞土,無人貪圖享樂,注重精神建設,不分職業,每個人既是知識分子,也是農民,卷起褲腿下田干活,洗了腳參加學術辯論,但我添加了由組織分配配偶,規定性生活時間,嬰兒基因篩選,消滅五十歲以上的人來保持人口活力,等等。《福地》就是將代孕中心想象成一個封閉管理的酒店,一個嬰兒生產工廠,這里頭同樣充滿淫亂與政治斗爭。《錦灰》里面的福音鎮,依稀是根據老家小鎮的樣貌來設置的,但又不全是,還有些別的拼湊在一起形成福音鎮。至于那些通知、條例什么的,現成的,我有意照搬,希望能增加反諷與喜劇意味。

    傅小平:《金鳳傳奇》里有這么一句:“直到金鳳母親用潰爛的傷口宣告死亡,人們才知道悲劇以喜劇的形式蒙蔽了世人的雙眼。”我想,悲劇以喜劇的形式呈現,也更能體現悲劇意味吧。或許是你創作多變,并且一直保持探索精神,你的寫作無論從語言、敘述等方面看,都讓我覺得有先鋒性,我有時會想,你似乎是生錯時代了,你應該和那撥所謂先鋒作家同時出道才對啊。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就不妨說說怎樣理解先鋒,還有怎樣看待“七0后”作家的寫作吧?

    盛可以:生逢其時或不逢其時都是相對而言。“這是一個好的時代,這是一個壞的時代”,狄更斯的這句話任何時候都不過時。我想有追求的作家骨子里都有先鋒精神,這主要體現在創作中的探索與創新方面,比如主題、敘事空間、語言經驗、敘述手法等等,打破舊有的傳統規則,甚至通過不斷反對自己,推翻自己開辟藝術道路。從先鋒走到極端,再回歸傳統,仍不失為一種探索。我們這一代的寫作很難歸類,各自開花各自芬芳,香氣不同,色澤各異。總之文學的河流奔涌到今天,水流窄了,也淺了,難有波濤洶涌的景觀。

    “小說創造真實,寫小說時我是一個創造者,我喜歡批判與質疑。我的繪畫是天性流露,繪畫時我就是那個生活中的人。”

    傅小平:這兩年應該是你寫作的一個高峰期。看小說出版時間,前面談論的好幾部,都是你這期間寫下來的。你何以有這樣旺盛的表達欲?你又是在什么樣的狀態下寫的?一般是什么觸發你動筆寫一部小說?

    盛可以:可以這么說吧。但高峰期也沒什么意義。這些創作基本上都是回鄉誕生的。村里那個生過七八個孩子,年輕時便已守寡,在婆婆的嚴控下活著的老婦人去世,我想起我童年時見過她丈夫的葬禮,以及她丈夫死于偷情的故事。她有那么多女兒,每一個都有自己的故事。另有一部長篇緣于一個朋友的故事,他說他母親是個精神病人,男人們隨便侵占她,他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出生后在村里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我由是想到殘疾女性的一系列問題,寫了一個患有重度自閉癥失語的女孩的故事。每一部作品都不是無緣無故的,一定是深深觸動內心的結果。

    傅小平:說得是。我倒是關心一個作家,怎樣度過寫作的低潮期。

    盛可以:人不可能總是處于亢奮狀態。寫作的低潮期,正是調整蓄勢的好時機。可以彌補知識缺口,讀一點書,換掉柜子里的舊衣服,買幾盆新植物,畫點小畫,走親訪友,給他人帶去一點溫暖和快樂。

    傅小平:如果我了解得沒錯,你上一個寫作高峰期是在近二十年前了。從《北妹》后記里看到你說,2001年底,你辭去深圳某雜志社的工作,懷揣秘密夢想到沈陽寫長篇。我就好奇,你為何選擇去東北這么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寫作?難道就因為深圳在南,沈陽在北?應該是有其他原因吧,當時是怎樣一種狀態?

    盛可以:很簡單,我那時候寫散文寫了七年,覺得沒意思了,工作也覺得沒意義,我就想寫一本書,也不知道要寫一本什么書。我去沈陽,是因為那里下大雪。消費低。我攢了一點錢。在遼寧大學一邊讀書一邊寫作。即便寫不成的話,也能揣個文憑混別的。但我知道基本上是背水一戰。沒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我在學校邊租了個五百塊錢一個月的一室一廳,過起了一種稱得上浪漫的漂泊生活。但我并不知道怎么寫小說。那時候有文學論壇,認識一些文友,其中就有作家鬼金,他坐車過來,專門給我送了兩本書,一本是余華的短篇集《河邊的錯誤》,這書我現在還收藏;一本是朱文的短篇小說集。后來還有一位,我已經記不住了,給我寄來朱文的《弟弟的演奏》的復印本。這幾部作品我至今仍然愛不釋手。我似乎想將余華和朱文的風格結合起來,這也許在《北妹》里可以看到一點苗頭。可惜朱文罵一聲茅盾文學獎是狗屎之后改拍電影去了,我站在新華書店里讀完了余華老師的《活著》《在細雨中呼喊》《許三觀賣血記》之后覺得心滿意足,以至于對他后來的作品不再有好奇心了。

    我對北方冬天的蒼茫、枯寂與漫天飛雪始終懷有浪漫的想象,那是最適合寫作的地方。

    傅小平:看來《金鳳傳奇》里,那句“遠方就是一個五顏六色的肥皂泡,當你抵達時便戳穿了它”是呂京花的想法,不能代表你個人的想法。在《北妹》后記里,你還寫了這么一句:藝術總是低于生活,生活比藝術更具傳奇色彩。但生活再精彩,也得由作家或藝術家給“寫”下來。但對照你的寫作,你的生活應該是挺有傳奇色彩的。你大概是不太能被馴服,不太能遵從陳規的一類,大概也經歷過“野蠻生長”的時期,或者現在依然在“野蠻生長”。你的小說里最具魅力的,也感覺是這一類女性人物,其中有些給我感覺是有自傳性的。

    盛可以:我的生活沒有傳奇色彩,不過挺勵志的。但我特別討厭勵志作品或成功學,如果寫自傳作品,我會寫盧梭《懺悔錄》那樣的自傳。我沒有興趣定義我自己,我愿意別人按自己的方法去誤解或了解,去妄斷或想象,去詆毀或輕視,去贊美或欣賞。

    傅小平:能這樣想,挺好!你說你的生活勵志,我信。你作品中的一些人物也挺勵志的。倒是好奇你與作品人物之間構成什么關系?你會怎么平衡?

    盛可以:我根本不需要處理或平衡我與作品人物之間的關系,因為我和她們沒有關系,但她們又全都是我,甚至包括男性角色。這不是個問題。創作中從來不會有另一個“我”進行干預。我一點都不在意被對號入座。坦然,在創作中才能獲得解放與自由。

    傅小平:是這樣。在東北“開啟”寫作之路后,你又是輾轉各地,但你寫作的重心基本上都落在故鄉。你小說里很多人物都是從故鄉走出來的。近些年,你又把老家方言融入寫作。況且你哪怕是反映問題,也不屑于虛構一個地名,而是在作品中直寫益陽。當然了,你的寫作從表面上看不像很多南方作家那樣有地域性,更沒有我們通常講的那種鄉土氣息。但從你的寫作里,的確可以看出張楚形容的那股“不易察覺的巫氣和邪氣”,而你在小說里也會寫到風水先生王陽冥這樣的人物,給人感覺確實有股子“巫氣”。這么說來,你的寫作又是很湖南,很楚地。還是由你自己來說說,故鄉對你來說有著怎樣的意味吧。

    盛可以:故鄉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無論是文學意義上的,還是生命本質上的。我不斷地看見小時候無助的自己,苦悶的成長,無望的田野。我們那個地方,像很多鄉村一樣,有一些不可解釋的神秘現象,比如某個姑娘突然喃喃囈語,某人看見死者回家,某人晚上“鬼打墻”了,以及人們如何荒唐地處理這種事情。我的敏感神經最初應該是來自于恐懼。我從小就夢魘,俗稱“鬼壓身”,似醒非醒,叫不出聲,動彈不得,因此害怕晚上來臨,不敢閉眼睡覺,更不敢關燈。但是不閉眼,不關燈,這事也會發生。鄰居有個女孩陪我睡了好幾年,減輕了一點心理壓力,但是夢魘并沒有消失。那個在夢魘中苦苦掙扎喊叫不出的小女孩,到四十歲才徹底擺脫了夢魘。現在回想起來,我曾經度過了多么艱難的時光啊。《錦灰》原本就是要寫一次夢魘,在寫作過程中由精神夢魘擴展到社會夢魘的——聯想到有的事情就是夢魘,叫不出聲,掙扎不動,只剩下恐懼與壓抑。

    但故鄉,始終是個詩意的地方。

    傅小平:大概也因此,你近些年常常往故鄉跑,你也屢屢寫到故鄉吧。我想,對你的創作有相對全面了解的讀者,恐怕都會驚異于你的小說那么鋒利,散文和繪畫卻是如此溫和。這像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盛可以。你是有意識地“制造”這種反差,還是當你寫散文或繪畫時,自然就筆調趨向溫和、溫暖了?

    盛可以:好像說我是個冷面殺手似的。小說是創造真實,我喜歡批判與質疑,寫陽光照不到的地方。我的繪畫時天性流露,是對童年的真實回憶,不存在有意識地制造反差。寫小說時我是一個創作者,繪畫是我就是那個生活中的人。我不想在這里描寫我內心有多柔軟,多么有同情心和悲憫情懷,對動物有多么喜愛,對童年與故鄉有多傷感。這些都在畫里了。

    傅小平:寫作與繪畫,很多時候是兩回事。寫作居多批判,繪畫更在于發現美,表現美。你與國內文壇似乎也一直保持距離,或者說是若即若離。雖然有一撥文壇前輩“提攜”“力薦”。相比而言,你倒是和國際文壇走得很近,也比較多見諸國外媒體報道。我猜想大概有作家同行會說你是走國際路線的。

    盛可以:我覺得在文學上挺幸運的,心里感激寫作中遇到的良師益友。最開始發表作品時很順利,倒是近幾年遭遇退稿比較多。我這個人,不擅于和人打交道,有鄉野之氣,自由散漫,過于真實,因此會表現魯莽,得罪人。沒讀過什么書,寫作也沒人代筆,來歷不明,甚至連不熟悉的人也莫名地得罪了。我覺得人群可怕,人言可畏,人心深幽。我就想做個安心寫作的人。如果說當初寫作有什么野心,現在完全沒有了,因為寫作二十年,知道了自己的能力,知道老天賞給我的只有多少。我夠幸運的了。很知足。

    傅小平:但從你的寫作實踐看,你像是一直在做著融入國際潮流的努力,何況你還自學英語。不妨說說,懂得英語,或者能直接用英語交流,帶給你怎樣的新鮮感受?盡最大努力擁有國際視野,對于寫作來說又有怎樣的重要性?

    盛可以:我學英語,是因為喜歡英語。讀書時英語是我最喜歡的課程,甚至超過了語文。我在一次英語單詞默寫比賽中讓老師們大吃一驚,因為我按字典的順序一個個單詞默寫下來。老師懷疑我抄的,讓我當眾背誦了字典中以B打頭的單詞。所以你說的走國際路線啊,融入國際潮流啊,是錯覺,是笑話。余華師傅走國際路線還差不多。我的確參加過不少國際文學節,也有幾個外語作家朋友,這種友誼非常單純,非常愉快。僅此而已。眾所周知,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版圖中所占的位置,中國作家在世界文學中的影響幾何。一門語言是一個窗口,如果有能力打開視野,看到更多,為什么不那么做呢?跳出井底,耳目一新,知道世界之遼闊,清楚自己之渺小,反倒會更豁達。

    傅小平:深有觸動。視野開闊之后,或許也更明白,寫作對自己來說意味著什么。順便問問你,在經歷這次井噴式寫作后,對以后的寫作還有什么期待?

    盛可以:寫作對我來說,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活形態。我是在寫作中活著的。就像別人一睜眼就想著要去上班,我早上醒來就想著寫作,晚上睡下想著明天讀哪本書。但是最近經歷中年危機,就是覺得還沒搞清楚人生怎么回事,忽然發現太陽已經偏西,什么事都沒開始做,辜負了最好的時光,有一種惶恐與消極。福克納說,寫點東西的人全都悲慘地受到兩種力量的撕扯,一種是想在世界上當個人物,另一種則是對自我的帶病態的興趣,我只剩后一種了。但愿閱讀和寫作依然會是支撐活著的精神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