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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臺靜農:白頭猶自在天涯
    來源:文匯報 | 李黎  2022年08月05日08:09

    圖①臺靜農書法

    圖②莊嚴先生與臺先生

    圖③莊因書臺靜農詩

    今年11月是臺靜農先生120歲誕辰。32年前他在臺北辭世,但許多弟子晚輩至今都記著他;甚至未及親炙的年輕人,因他精湛的書法而仰慕他。

    前年在上海時參觀虹口區的魯迅紀念館,驚喜地看到展出的歷史圖片中有一幅“未名社”成員的合影,坐在沙發右首、意態端適的青年,正是臺靜農。估計照片里的臺先生頂多二十五歲上下吧——1925年,魯迅、韋素園、韋叢蕪、李霽野、臺靜農、曹靖華等人在北京成立未名社,出版《未名叢刊》《未名新集》半月刊。在那樣風華正茂的年齡,臺靜農已經寫出了一系列被魯迅贊賞不已的短篇小說,結集為《地之子》《建塔者》兩部。

    時光流逝世局變幻,我在臺灣大學選修他的“中國文學史”時,他已年過六十五了。歷史本科生的我去選修中文系的課,是慕臺先生的大名而去的,然而當時我對他的過去卻幾乎一無所知。直到出國之后才明白:那時臺灣還在“戒嚴法”下噤若寒蟬的年代,幸而極少人知道他的過去,他才能像一塊璞玉,曖曖內斂含光而不致粉身碎骨——這不是危言聳聽。臺先生是1946年應當時臺灣省編譯館館長、魯迅的至交摯友許壽裳之邀赴臺,先到編譯館任職,旋即擔任臺大中文系教授。1948年2月時任中文系主任的許壽裳在家中遭到慘酷殺害,繼任系主任喬大壯半年之后自殺;臺先生“臨危受命”擔任系主任,任誰也會想像有一把顫巍巍的利劍懸在頭頂上方吧。從此,臺靜農走進他“天涯羈旅”的后半生,埋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沉浸書法之海,借毫端揮灑古人詩詞以遣懷。

    1970年秋天我到美國,接觸到臺灣的“禁書”,彌補了我對三〇 、四〇年代中國文學的那片斷層;也終于明白了我在臺灣成長的歲月年里,從童年、少年到青年,那些遍布周遭、聽聞感受到的禁忌與怖懼的真相。閱讀那個怒雨奔騰、文學青年們壯懷激越的年代,才回頭省視自己在臺灣這些年親眼所見、親身所感的知識分子的挫折與壓抑。待知道了臺靜農先生是魯迅弟子,更令我思索兩代人、兩岸知識分子的傳承與悲劇。我無法抑制自己用文字來叩問這段歷史的意念,然而這個題目太大,我只能以一個短篇,一個片段——一個人的一天,用淡墨,來寫這兩代和兩處人,一實一虛。當然,小說里的“實”也是虛的,我借用了臺先生的外貌和魯迅的文名,虛構了“譚教授”和他的恩師“康岳”。譚作綱,一位臺北高等學府的老教授,在一個平常授課的日子里,偶然得知他在大陸的恩師康岳去世的消息,壓抑多年的內心不禁波濤洶涌。這些年來為了保護自己和家人,從不提恩師;然而當年背叛了恩師的學弟,現在是系里的同事和炙手可熱的人物,卻寫一篇落井下石的文字批判恩師。一貫平易謙和的譚教授終于忍不住了,連夜寫成一篇批駁的文章,并寫好信封預備投寄……卻在黎明破曉時分,無奈卻斷然地撕毀信封,將文章藏進抽屜深處。這就是“譚教授的一天”。

    其實對于這兩位作為“原型”的個人的一面,和對他們作為師生的交往,我完全一無所知;而正因如此,我的想像可以不受限制。

    《譚教授的一天》定稿之后,我用了翻譯《美麗新世界》的筆名黎陽,鼓起勇氣寄去臺灣給尉天驄教授,請他投給我從中學年代就每期必讀的文學刊物《現代文學》;沒想到竟然不久之后就發表在1971年12月45期,令我喜出望外。后來白先勇先生在《現代文學小說選集》序文里提到:“又如黎陽的‘譚教授的一日’,我認為是描寫臺灣學府知識分子小說中的上乘佳品,筆觸溫婉,觀察銳利,從頭至尾一股壓抑的感傷,動人心弦。”但當時他和《現代文學小說選集》的主編歐陽子女士都不知作者“黎陽”是誰。我因為參加海外“保衛釣魚臺”運動上了當局的黑名單,十五年之久無法回臺灣;其間發表文章、甚至參加小說獎,也再不曾用“黎陽”這個筆名;后來終于因探母病而能回臺,已恍如隔世。記得在一個文化聚會的場合遇見康來新教授,她聽我說是臺大歷史系1969屆,問我:“歷史系有個寫《譚教授的一天》的黎陽,你認得他嗎? ”我一時感觸萬端,竟說不出話來。

    二十出頭時寫成的少作竟受到如此注目,不少閱讀的人被“譚教授”的形象觸動了,不免“對號入座”,甚至隨之做出比對。亦師亦友的尉天驄就曾直言:臺先生的風骨豈是如譚教授那般退縮?其實不必我多說,虛構小說原本就不能當成史實來比對;但問的人多了我也只得辯解:臺靜農當然不是譚教授,我只是借用了臺先生的外貌和歷史背景的吉光片羽,用小說虛構出一個時代悲劇人物的側影,為的是帶出當時真實的大背景和氛圍。臺先生在壯懷激越之后的后半段人生里,選擇了寄情懷于詩書,掩映胸襟在書冊墨香間;我既無意更沒有資格寫他的真實故事,而最遺憾的是他沒有留下傳記。我不知道這篇小說有沒有給他帶來些許困擾,多年后見到他時不敢問,但他兩次賜我墨寶,我安慰自己:這就表示他沒有介意吧。

    1985年秋天,我離開臺灣十五年后第一次回家,希望能夠拜謁臺先生,當時擔任《聯合文學》編輯的丘彥明女士便陪我去溫州街“龍坡里”臺先生的家。我出國多年怕禮數生疏了,彥明說臺先生平易近人不必拘謹,老人家喜愛小酌,建議我帶一瓶洋酒呈上。溫州街小巷里古樸的日式平房當時依然舊貌,而今已是一則傳說了。臺大一別十七載,先生依然謙謙君子,溫潛如玉。談話的細節已不復記得;臺先生話不多,多半聽我們說,他就閑閑地抽著煙;那般溫靄安適的神態,三四十年了依然沒有磨蝕,因為我常常在記憶里回放。

    我大約是說了些去大陸各地旅行的經歷——那時去大陸旅行再回到臺灣的人還很少。過了幾天收到郵寄來的墨寶,是集兩首李白的七言絕句:《峨眉山月歌》和《早發白帝城》。看到“夜發青溪向三峽”那句我就心生感激,因為他記住了我提到過曾經乘船游三峽。第二首的第一句“朝辭白帝彩云間”,臺老寫成“廬山東望彩云間”,想來是他起意融入了李白《望廬山瀑布》那首。

    1987年夏天我暢游北京、西安古跡之后回到臺北,帶了一套紅木筆架拜見臺先生,還是彥明陪我去,也依然是閑適地坐著隨意談些見聞;屋外炎炎夏日,屋里靜雅閑澹。過沒幾天他寄來第二幅墨寶,又是集李白兩首七言絕句:《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春夜洛城聞笛》。看著“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兩句,想那時兩岸尚未開放互通,弦外有音而余音裊裊。

    好友莊因兄的尊翁莊嚴先生與臺先生是知交,網上流傳一幅照片:臺先生坐在桌前書寫,嘴里銜著煙斗還冒著裊裊煙絲,尚嚴先生站在近旁低頭觀看,兩人神態安適愉悅(圖②)。那幅黑白照片令我打從心底羨慕那一代人的情誼和雅趣,卻幾乎忘記了他們經受的顛沛喪亂、憂患痛楚。莊因兄也是書法大家,為人瀟灑慷慨,朋友求字幾乎都是有求必應,因此家中不少承他的賜贈的墨寶,其中我最偏愛而懸掛在書房的一條橫幅,錄的正是臺先生的一首未見外傳的詩作(圖③):

    孤舟夜泊長淮岸,

    怒雨奔騰亦壯懷。

    此是少年初羈旅,

    白頭猶自在天涯。

    點睛之筆是詩后莊因兄的題跋,竟比詩本身長幾倍:

    右錄靜農世伯少年行詩句 昔世伯離鄉去京 適逢五四大變 旋中日戰起流遷大江南北 勝利后又因國共齟齬 終避亂臺島 卜居北市龍坡之里近五十載感時傷世 晚年遂有是詩之作 今徽籍女史李黎棲遲花旗十數載 九洲未同 歸期難測 他日恐亦有白頭天涯之嘆 隨緣自得 是耶非耶 丙子早秋 莊因在天之涯。

    丙子是1996年,其實那時我已“棲遲花旗”遠超過十數載了。不過莊因還是細心,點出我是“徽籍”——那正是臺先生的祖籍。

    我做了一點考證,臺先生夜泊淮岸的“少年初羈旅”,應是1919年考進湖北省漢口大華中學的那趟初旅,還不是1922年赴北大就讀的進京之旅。莊因兄題跋里說臺先生這首詩是“感時傷世,晚年遂有是詩之作”,“晚年”具體是哪年已不可考。從少年壯懷到白頭天涯,二十八個字起承轉合道盡了一生!我得此作已有二十多年,每天走進書房抬眼就可見,卻時常心中默誦感觸如初見。尤其是“白頭猶自在天涯”一句,反復吟誦,蕩氣回腸。想我至今“棲遲花旗”已逾五十載,但早已遍行天涯,也有幸歸探故里無數回;而臺先生“卜居北市龍坡之里近五十載”,卻再也未能重見他的少年羈旅之地。

    白首天涯,那位少年踏上旅途之后,永遠沒有能夠回家。

    臺靜農,1902年11月23日生于安徽省霍邱縣葉家集鎮,1990年11月9日卒于臺灣省臺北市臺大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