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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錢鍾書說“助哭”種種
    來源:中華讀書報 | 楊建民  2022年03月16日07:51
    關鍵詞:錢鍾書

    拙稿《錢鍾書說落淚之學問》(見2021年12月15日《中華讀書報》)刊出后,一位富有學養的友人說,當年在鎮上,見到不少有喪事家庭,請人“助哭”。他的潛臺詞是,錢鍾書不知為何沒有提到這種與落淚相關的現象。其實,在《管錐編》中,錢鍾書討論了“助哭”問題。不過因為與那個“落淚學問”主旨略不一致,沒有擱在一起論說。筆者考慮到文章長了些,便沒有添加合攏。既然友人提及,那就把錢鍾書有關“助哭”的記述種種,也略加介紹,以饗讀者友人。

    “助哭”,在我們家鄉陜南一帶,尤其前些年,是很常見的情形。自己雖然家居小城,可也有見到鄉村“助哭”的機會。那些“助哭”者的聲音滄桑、從容、略帶顫抖卻高低起伏綿延的“哭訴”,實在是“喪事”中難能忘卻的一幕。當時心里常疑惑:怎么這家人皆不及這些人的“感傷”?

    錢鍾書討論此題目,首先引用了南齊人王秀之《遺令》中的一節:“世人以仆妾直靈助哭,當由喪主不能淳至,欲以多聲相亂。”當時人讓仆家婦人到靈前“助哭”,因為喪家人未能真情到位流露,所以用更多人哭聲來相助掩飾。后面兩句錢鍾書未引:“魂而有靈,吾當笑之。”王秀之帶有嘲諷語氣說,假若“亡魂”真有“靈”的話,就要發笑了。

    由此,錢鍾書說:“按趙翼《陔余叢考》卷三二引此以證六朝已有‘喪次助哭’之‘陋習’。”趙翼,清代學者。看來,后來研究者也注意到這條材料,在引用時,還表明態度,斥其為“陋習”。清代另一位有名學者俞正燮,在他的《癸巳類稿》卷一三中,也有一篇《哭為禮儀說》,引用這一材料的同時,還詳細考證了“助哭”風俗。

    接下來,錢鍾書引了宋代羅璧《識遺》卷五中的一段看法:“漢儒言禮,多不近人情。喪哭一主于哀而已。”認為漢代儒生說到“禮”時,大都“不近人情”。他認為,喪事中的“哭”主要應是悲哀的表現。這是針對《禮記》而言。接下羅璧引用解讀了《禮記》中的一節:“《禮記》曰:‘齊衰之哭,若往而返;大功之哭,三曲不偯。’釋者謂‘三曲’、一舉聲而三折也,‘偯’、聲余從容也。夫哭而折聲、余聲,是意不在哀,用哭為態也。”《禮記》中所謂“齊衰”“大功”等,是喪服名稱。喪服以材料,制作等不同命名,“齊衰”為五種喪服中的二等,“大功”為三等,分別按照與喪家的親疏關系穿著。此節大意是說,穿“齊衰”喪服者,哭聲應回環往復;穿“大功”喪服者,哭起來應該有周折,有余音。所謂“三曲”,是說“一舉聲而三折”,有起伏、高低數次。這顯然無法表達正常痛楚情感,只能呈現規定性表演儀式。對“偯”字的解釋是:“聲余從容也。”不是撕心裂肺,而是聽起來有“從容”感。羅璧介紹這些后認為,這些規定:“意不在哀,用哭為態也。”主旨不在悲哀,只是以“哭”表達一種態度罷了。錢鍾書引了羅璧這段話后說:“言非不是,然不知喪事之‘哭’乃‘禮儀’,非直情感之宣泄……”羅璧的話不錯,可他不知道喪事中的“哭”并非簡單為情感宣泄,而須表達一種“禮儀”。

    錢鍾書繼續舉例:“《檀弓》中‘弁人母死’章、‘子蒲卒’章、‘有子與子游見孺子慕者’章反復言此……”錢鍾書一口氣舉出三例,我們從中選一則短的介紹:“子蒲卒,哭者呼滅。子皋曰:‘若是野哉。’哭者改之。”說子蒲死了后,有人在哭時呼叫著“滅”(“滅”是子蒲的名字)。一個叫子皋的人出來呵斥:怎么如此粗野(不知禮數)。哭的人馬上改口不再呼叫逝者名字了。由此可見,“哭”并非可以隨意順性子來,它得講求禮數,否則會遭人批評。錢鍾書再概括提及古籍中的一節:“《荀子·禮論》篇所謂‘吉兇憂愉之情’而‘斷之繼之、博之淺之、益之損之’爾。”大意是:所謂“禮”,是對人們“吉兇憂愉”等情緒、情感表現的調節:中斷的接續、不足的補充、多余的減少,總之為取長補短。這樣就把“禮”在人世間的功能呈現了出來。

    古代禮俗及情形關系舉證了這許多,該有些現實現象更能說明問題。錢鍾書從個人所見說起:“曩日婦人有以受雇助哭為生計者,吳中稱‘哀喪婆’或‘哭喪婆’,余少日鄉居時常見之。”“助哭”可以為“生計”,可見社會大有需求,同時,“助哭”不僅是“禮俗”表現,還有經濟收益參與其中,這是社會發展因素增加的結果。有需求,有利益,受雇者也該較為“專業”。她們表現也許不及《禮記》所要求的那么“若往而返”“三曲不偯”,可哭得聲腔富韻,起伏有致,使他人感到有悲情,又不過分“嚎喪”,應該不成問題。

    再說點古代作品中記述的例子:“古來以哭時且號且言為禮俗,《顏氏家訓·風操》言之甚明,故《西游記》第三九回孫行者命豬八戒‘看著’烏雞國王尸首‘舉哀’,八戒‘哭個樣子’,于是‘哭將起來,口里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由此說明,當時不僅哭,還要言說,所以八戒不僅哭將起來,口中尚需“不住的絮絮叨叨,數黃道黑”。今天見到的大多數情形,已經有哭而乏腔調,更不要說能夠長時間“絮絮叨叨”“數黃道黑”。這種“禮俗”,離我們有些遠了。讀《管錐編》及其他幾部錢鍾書著述,見到其中多處引述《西游記》的故事作例子,即使有時論及秦漢唐宋,也要拉這部明朝的小說出來,毫不顧忌通行往上追溯注釋的慣性,大模大樣以“后代證前朝”,博學自在,別開生面。對《西游記》,錢鍾書真正情有獨鐘。

    《西游記》為小說,描述或有虛構夸飾,錢鍾書再由其它作品中,尋找“助哭”場景。宋代王得臣在其《麈史》卷下里,敘述“京師風俗可笑”時,舉有這般例子:“家人之寡者,當其送終,即假倩媼婦,使服其服,同哭諸途,聲甚凄婉,仍時時自言曰:‘非預我事!’”家庭人丁不旺,為死者送終時,便需請年長老婦,穿上喪服,與喪家一道哭訴。她們在“聲甚凄婉”的同時,還不斷小聲自言自語:不關我的事,與我無關……王得臣觀察實在細致,這節記述不僅讓我們知道在宋代時京師一帶“助哭”情形,還讓我們見出這些“哭喪婆”的內在心理。難怪錢鍾書轉述至此,也不禁認為這些“助哭”老婦的“辯白之言,洵‘可笑’也”。哭喪本悲傷之事,結果卻弄出“可笑”來。

    錢先生讀書真多。他再略作延伸:“據金梁《光宣小記》,慈禧后微時,家即業此。”出生于晚清的金梁,寫作了不少有關清代帝王及后妃家庭情況的著述。這部《光宣小記》中,記述說慈禧太后小的時候,她的家庭,就是以“助哭”為業。當然,金梁說出這些時,時代已發生巨變,否則,僅此一條“揭發”,他的項上人頭,恐怕難保。

    我國有此種現象的地區應該甚廣,各種記述事例當甚多,擇取了這些較為典型的例證后,錢鍾書轉移陣地,說說西方情形:“西方舊日亦有哀喪婆(keeners)。”“古羅馬諷世詩云:‘得錢代哭之婦自扯其發,放聲大號,悲戚過人’。”這些“得錢代哭”之婦,不僅“放聲大號”,還加“揪扯頭發”動作,顯出非同一般的悲戚。職業態度不錯,較我國“哀喪婆”有過之而無不及。

    繼續舉例:西班牙名小說狀兩婦痛哭云:“作哀喪婆態”,注家云:“一名‘哭喪婆’,喪葬時雇來啼泣之婦也。”這西班牙名小說,即《堂·吉訶德》。這描述有意思,說喪家兩婦痛哭“作哀喪婆態”。那就是說,一般喪家婦的“哭”,通常不及“哀喪婆”之“哭”。這話滋味雋永,可供咀嚼體會。從古羅馬到《堂·吉訶德》誕生的十六、七世紀,僅此兩例,也可看出,西方“哭喪婆”的歷史,也是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