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楸帆:科幻文學已處于“爆款”前夜?
12月21日,首個國產元宇宙產品“希壤”開放內測,引起關注。正如“元宇宙”一樣,從概念到產品,許多原本存在于科幻文學中的場景似乎正在變成一種現實的存在,虛擬與現實正日益交錯。文學如何反映當下急劇變化的世界?科幻作家、2014花地文學榜年度科幻小說得主陳楸帆接受本報記者獨家專訪——
主流文學作者開始寫科幻
羊城晚報:您是如何看待“元宇宙”這個概念的?
陳楸帆:其實我覺得現在講元宇宙的很多,但是實際做出來的東西還是比較少,我們以為跟科幻小說、電影里的那種場景一樣,但現實的基礎設施以及虛擬現實的技術還沒有達到那個程度,所以現在整體還是一個比較初期的階段。上一波VR浪潮我也見證過,現在又來一波,好像很快就會成為非常主流的新媒介,但其實沒有那么快。
羊城晚報:一說到科幻,大家總是想到劉慈欣,目前寫科幻的作家多嗎?
陳楸帆:當下中國科幻的代名詞確實就是劉慈欣,他一個人的作品銷量可能就比所有其他科幻作品的總銷量還要高出很多。
但現在可能出現一種馬太效應,從市場到投資人,更愿意投資頭部的作家作品,這樣更容易獲利,很多人沒有耐心去培育新的作家作品。所以,目前科幻文學創作隊伍還不夠成熟,不夠健康。現在我們應該去建立一個更健康的生態系統,能夠讓更多的新人新作涌現,審美也應該更多元。
羊城晚報:科幻經常著眼于宏大的世界觀,不少人對科幻小說中所呈現的人文性和文學性表示質疑,這一點您怎么看?
陳楸帆:科幻文學除了從非常宏大的視角來討論人類文明的問題,還有很多種不同的面向,比如像韓松寫的科幻作品,很多非常幽暗的、意識流的、荒誕的作品,更具文學性和藝術性風格;包括我自己,風格、題材、視角都比較靠近所謂的主流文學。兩者之間沒有優劣,各有長短利弊。我們應該取長補短,去學習和吸收不同的創作手法。可能在科幻圈里,因為可能很多寫作者出身于理工科,因為學科教育的割裂,導致他們可能對于文學包括藝術等方面的理解還是稍微薄弱一些。
這幾年不斷有主流文學的作者開始寫科幻,比如王威廉、王十月等,我覺得這一點非常好,說明科幻文學開始得到大家的認可。在這個時代,科幻文學也有傳統文學所沒有的優勢,比如表達新的議題、情感、可能性等。但是我覺得寫作者沒必要劃分類型,因為類型勢必會束縛寫作。
科幻就是重新揭示不可見的現實
羊城晚報:您覺得科幻文學還有相對固定的定義嗎?
陳楸帆:科幻的定義其實一直在不斷地改變,但重要的不是變化,而是探討科幻不變的核心是什么。我覺得它的核心其實是在探討科技作為一種新的力量,越來越廣泛深入地介入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也包括進入我們的主觀意識、心理、情感的狀態當中,使我們看待世界以及跟世界互動的方式也發生了轉變。但是這個過程比較隱蔽,很多人察覺不到,所以這個時候科幻要做的,就是如何讓司空見慣的東西拉開一個觀照的距離,讓它重新陌生化,重新去思考它與人的關系,它會對人有什么樣的影響和改變。
比如我《荒潮》中寫的電子垃圾,在日常生活中很多人可能都見不到,但是它只是被轉移了,科幻的力量就是重新揭示這些不可見的現實,讓不可見之物重新變得可見,重新去審視我們已經被技術高度異化的生活以及我們自身。
羊城晚報:說到異化,您是如何理解科技對人的異化的?
陳楸帆:異化可以分為很多不同的層次,身體的異化、精神狀態的異化、情感的異化等,包括我們現在有非常多的人與機器人、虛擬偶像談戀愛的這種故事。
處理異化的時候,首先你要讓它的邏輯成立,需要通過一些場景設置一些戲劇性的沖突,來展現異化真實的后果。這方面比較成功的書寫是伊恩·麥克尤恩的《我這樣的機器》、石黑一雄的《克拉拉與太陽》,都是探討人與機器人之間情感的鏈接,從非常細膩深刻的視角切入,寫出了那種人與非人之間的情感糾纏。
所以我覺得科幻最終還是要靠思想來驅動的一種文學,可能在文學性、語言以及人物刻畫上力有不逮,但是如果思想到達了一定的深度和高度,就像《三體》一樣,其實是可以彌補其他方面的不足的。
科幻已經不單是文學樣式
羊城晚報:您覺得當下的科幻文學創作相比以往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嗎?
陳楸帆:我覺得有非常大的變化。我剛創作那會兒是上世紀90年代,我們能接觸到的科幻作品和理念其實是來自西方的,而且是上個世紀一些比較傳統的觀念。這20年來,其實你能看到世界格局的變化,包括中國的崛起、文化的出海、互聯網的興起,這些變化都在改變科幻本身的定義、觀念和媒介形態。
現在當我們聊起科幻,它已經不單是文學的樣式,還包括綜合性的動畫漫畫、影視作品、游戲、沉浸式體驗主題樂園,包括周邊商品,都是科幻大類底下的子類型,這其實給了科幻創作者更廣闊的空間。
另一方面,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科幻迷其實還是一個比較孤獨的存在,你要找到志同道合的朋友比較難。這幾年科幻走向了另一個局面,會有很多活動,包括大會、論壇、學術講座等,交流很多,我都覺得有點過了,同一批人來來回回的,所以我也有意識地減少參加這種活動。
羊城晚報:如您所說,科幻電影工業還遠遠不夠成熟。您認為科幻影視要怎么做,才能把《流浪地球》這樣的“爆款”擴大成規模化的產業?
陳楸帆:是的,《流浪地球》之后國內市場沒有出現過引發熱議的科幻電影。但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韓國的電影工業其實也經歷了幾十年的成長期。首先要從提升電影的工業化水平做起。中國科幻其實不缺乏好的故事、好的文本,但缺乏好的轉化。這中間有非常漫長的過程,每一環節都需要專業人士執行。作為一名創作者,我只能把握好寫小說的這部分。
羊城晚報:關注到您和李開復共同創作了科幻故事集《AI 2041》,可以聊聊您對人類未來生活的設想嗎?
陳楸帆:我覺得20年后會是人與機器高度協作共生的社會形態,包括國內其實已經有非常多的地區在進行AI治理的試驗。之前參加了一場會議,我才知道中國有18個這樣的試驗區,也有位于鄉鎮的。我覺得未來會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場景,日常生活會有AI的介入,幫助我們做決策,做生活方面的規劃。這會帶來很多便利,但也會帶來潛在的風險和挑戰。包括數據隱私、算法偏見、信息繭房等,不平等會被放大。這不光需要科技公司來把控和設計,也需要社會上不同視角、不同立場的人參與進來。
羊城晚報:有人認為中國科幻已經處于爆發的前夜,您是怎么看的?
陳楸帆:我會比較審慎樂觀。我覺得機會只會給有準備的人,我是信奉長期主義的,不太相信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所以如果你老是在期待某一個爆發點的話,那你可能永遠也等不到,或者說等來的,也不會是屬于你的爆發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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