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95后詩人將300+詩人引入詩歌“元宇宙”
盡管寫詩時間不算久,但詩人莫笑愚已出過兩部詩集,還獲得了第三屆卡丘·沃倫詩歌獎。在詩人身份之外,她還是一位農業經濟與管理學博士。或許與其多年的農村田野調查經歷有關,“她的詩保留了抒情的本質,但這種抒情不是高蹈的、飄忽的,而是落地的、扎根的,絕大部分來自對現實的關注和真實的生命體驗。”
2021年底,莫笑愚收到詩人楊碧薇的邀請——參加一場24小時不間斷詩歌朗誦活動,她毫不猶豫答應了。
這場名為“鹽鐵詩歌24h——標槍2022”的詩歌朗誦,有超過300位詩人參與,跨越8個時區,從北京時間2021年12月31日上午十時持續至2022年1月1日上午十時,最終在各平臺總觀看量超過了150萬人次。
300多位“詩歌24小時”參與者里,有芒克、歐陽江河這樣中國當代詩歌的代表性詩人,有余秀華、春樹這樣的大眾中享有盛名的詩人,也有閆澤歡、張蕩蕩等跨界民謠歌手,更多的則是優秀的80后、90后青年詩人。24小時里,如此規模的不同年齡層、不同地域、不同風格、不同詩歌理念的詩人,在包括楊碧薇在內的12場主持人帶領下,以詩之名,相聚于同一“詩歌宇宙”,不可謂不是近年中國詩壇難得的盛況。
這一切都出自95后詩人桉予之手。
“有的人不相信當代還有這么多詩人。”桉予說,在大眾的印象里,詩人在今天無疑是“邊緣人”。她希望通過這個活動讓更多人了解當代詩歌的生態,“借助直播的方式,觀眾和用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不同的面貌,不同的背景,不同的詩歌書寫方式。”她覺得,總有那么一首詩,會擊中你的心靈。
“詩人真的那么邊緣嗎?”
在一篇名為《到底是詩歌盛世還是詩人已死?》評論文章里,作者北鳥這樣描述中國當下的詩歌生態:如果比較寬泛地說,大概可以看到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認為現在中國的詩歌寫作非常活躍,甚至可以用繁盛或者盛世來形容。另一種則認為當下的詩歌都是垃圾,詩人已經死了。
在北鳥看來,積極的看法主要來自詩歌界,判斷的標準主要是文本。后一種則是數量龐大的網友,或者籠統地稱之為“大眾”,判斷的標準則主要是讀者數量。
詩人們覺得現在詩歌作品質量比以前更好了。比如楊碧薇就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新詩不論是在文體實踐上,還是在整個現代性的實踐上,都已經走得很遠、很前沿了。”
但是“大眾”卻不買賬。“讀不懂”與“無人讀”相互作用,惡性循環。似乎,從接受層面來看,詩人真的邊緣化了,以至于只能通過一系列事件或者說負面事件才能喚起注意。而從“梨花體”“羊羔體”,到柳忠秧被指在“魯獎”評審前的曖昧活動,再到最近的賈淺淺詩歌和身份的雙重爭議,一次次的負面形象登場,又反過來加劇了人們對于當代詩歌詩人的判斷。
但是詩人真的如此邊緣嗎?桉予試圖用一場規模空前的詩歌活動來回答。
在她看來,詩人也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著,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他們之中,有官員、商人、學者,也有工人、農民或自由職業者。
“這次我們借助直播的方式,為的是讓一些對詩歌和詩人當下的狀態有興趣的朋友,看見他們。”為此,桉予和主持人在邀請詩人時,盡量考慮了這次多元化。
“這些詩人覆蓋了當代的不同圈層,不同寫法,不同年齡,和不同的體系,還有一些海外詩人的支持。觀眾和用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們不同的面貌,不同的背景,不同的詩歌書寫方式。總有那么一首詩,符合他的喜好,擊中他的心靈,引起他的共鳴。”桉予說。
“對詩歌的理解錯位根源在于審美教育不健全”
這次活動的另一位主持人李壯有兩大愛好,一是詩歌,一是足球。“說來好笑,在中國被罵最狠的兩個行業,就是這倆。但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在李壯看來,被罵說明大家內心其實還是很關注和很重視的。
“至于大眾理解詩歌時的某些錯位,我想,根源在于中國詩歌教育,或者說廣義的藝術審美教育的不健全。很多人不懂,不是他們不想懂、不能懂,只是因為他們沒機會懂,他們不像我們一樣有機會接受系統的詩歌教育、文學教育。”李壯說。
李壯很可能說出了部分事實。有論者指出,檢索從小學到高中的語文課本,新詩少得可憐,和古典詩歌比例懸殊,而僅有的二十來首作品中大部分都是1980年代以前的。當然,新詩百年,積淀的經典作品和兩千年的古典詩歌本來就不能對等。那國外部分呢?也是停留在十八、十九世紀,二十世紀以來的大概只有弗羅斯特的《未選擇的路》和狄金森的《籬笆那邊》。
“很多大眾讀者不了解文學史,對于詩歌的發展和演變過程也并不清晰,他們在書店看到的詩集,更多是來自北島、舒婷、顧城、海子等詩人。”桉予說道。
很多詩人早已放棄了和大眾重新建立“親密關系”的嘗試。詩人、評論家姜濤曾寫道,“詩人們先是要和傳統爭吵,以確立自己合法的立足點,繼而又要和庸俗的大眾爭吵,和陳腐的文化官僚和學院派爭吵;無人可吵的時候,詩人們就自我分裂成敵對的集團。”
但總有不放棄者。有的人借助“事件”的力量,依靠夸張的先鋒表演,在激怒大眾的同時,也嘗試去娛樂大眾。有的人則利用時代和技術提供的機遇,普及詩歌教育,執拗地傳播詩歌內在的聲音,比如上海民生美術館的“詩歌來到美術館”系列活動。
比如桉予,比如李壯。
“我現在特別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去中學給學生做詩歌講座。而我對此是樂觀的,我相信隨著時代的進步,尤其是隨著新媒體、自媒體的發展壯大,公眾——尤其是下一代的年輕人——會有更多機會接觸到優秀的詩歌資源、獲得更好的審美教育和藝術啟蒙。懂詩愛詩的人會越來越多。”李壯說道。
桉予則向澎湃新聞記者表示,這件事會持續做下去,向更多的大眾讀者呈現更多的詩人和詩歌。
“一個人首先要看見詩,才能試著去理解和關注,甚至因為喜歡一首詩而去喜歡某個詩人。我們無法得知一個人是出于怎樣的審美,怎樣的情境看見一首詩,這種不確定性,恰恰有了某種更廣闊的意義。在這個過程中,詩人們也會發現他們的讀者,或許,‘世界上閱讀詩歌的人已經寥寥無幾’等同于‘世界上的詩人已經寥寥無幾’,都只是一種主觀的認識。”
【對話】
澎湃新聞:為什么選擇這樣的形式?
桉予:詩歌從口口相傳到被刻在龜甲上,從寫在竹簡或紙上到近現代被印成油墨,再到如今被顯示在大大小小不同的電子屏幕上,接下來,它又會以怎樣的方式和人們產生關聯?我一直在互聯網行業,目前在大數據領域創業。有業內人士認為,今天的互聯網已經進入web3.0時代,即使大多數人還不理解NFT、區塊鏈等,這場變化也必然會發生。
三百多個詩人在“詩歌24h——標槍2022”直播讀詩,這是一種分享,共享是有意義的,除了把詩人們的詩歌分享給更多的人,更是一種傾聽,一是詩人與詩人之間相互聆聽,二是詩人與詩人之外的朋友相互傾聽。至于為什么是24小時,雖然跨年只需要一秒鐘,但24小時可以讓我們把不同的詩人更全面地呈現給大眾,每一位路過的朋友,都是讀者、聽眾和見證者。
澎湃新聞:據說整個策劃過程都是你一個人來完成的?談談這個過程吧。
桉予:我只是這個活動的策劃人,也是參與整個過程的人之一,真正為這場活動做出貢獻的是我們到場的每一位詩人,和我們的每一位主持人。這樣大型的活動,此前沒有人做過,我們沒有可以復制的經驗,幸運的是,詩人和他們的作品為這次活動注入了強大的能量,每個瞬間都足夠動人。
主持人是我邀請的,然后再由主持人們邀請他們的嘉賓,每個主持人有一個微信群。這三百多位詩人遍布天南地北、跨越國界,有許多詩人跟我們素未謀面。就像主持人康良那一組,他和他的主持人助理路雅婷共邀請了近60個詩人讀詩,路雅婷說,“我不是很了解大家的現實生活,沒見過面,通過詩歌作品能感知到,他們都是熱愛生活的溫暖的人。我是在這個過程中,體會到了朋友之間的默契,以及同為寫作者之間的那種真摯情誼。”
澎湃新聞:邀請詩人有沒有什么標準?
桉予:我們邀請的詩人是多元化的,從50后到00后都有。其中,出生于1980年以后的青年詩人占據了不小的比例。
正如主持人楊碧薇所說,“在我邀請的詩人里,有幾位已被別的組邀請了。這或許從一個側面說明:那些好的詩人總是會被人關注的。我在邀請時比較注重各方面的平衡,性別、年齡、族別、資歷等,都在我考慮的范圍內。我特地為年輕詩人留出了名額,因為我知道,比起業已成名的詩人來說,年輕詩人更需要被注意到。”
在主持人西啞、郭良忠的那一組詩人里面,也有一位叫曉角的00后詩人,據郭良忠介紹:“她此前是未上過學,僅憑借外公教的字去寫詩歌,今年17歲,2020年6月5日,《中國校園文學》微信公眾號把曉角的組詩《一個少女的冬天》,由詩評家霍俊明的點評以及曉角的創作談一并進行了推送。一經推出,便迅速引起讀者的廣泛關注。后來當地政府和文聯重視,曉角實現了她的上學夢,如今在內蒙古集寧師范學院文學院就讀。為了參與此次線上活動,她半夜為了不吵醒熟睡的家人,在沒有取暖生火的房間提前等待。這大概是詩歌帶給我們的感動。”
這次參加的詩人,許多名字對于大眾讀者來說是陌生的,我們也邀請了部分詩歌愛好者讀過的老一輩詩人芒克、歐陽江河等,還有更為被大眾讀者所知曉的詩人如《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的作者詩人余秀華,《瑪麗的愛情》的作者詩人沈浩波,《與領導一起尿尿》的作者詩人劉傲夫等。他們的作品一度在互聯網引起關注與熱議,讓詩人與大眾之間在互聯網傳播意義上產生的某種隔膜,在某個瞬間得以融洽。詩人與詩人之間同樣存在著某種隔膜。同道者謀之,每個寫作者都在尋找知音,尋找與個人審美更加相近的同路人。詩人們帶著好奇心,去了解和體會其他詩人對詩歌的思考,我相信大眾讀者也在尋找知音,尋找與個人審美更加相近的詩歌創作者,他們也會帶著好奇心,去了解詩人對個人生存體驗的表達,這是共享的價值。
在詩人群體內,如“官方”、“民間”、“學院”這樣的分類一直存在,但對于詩歌創作的多樣性而言,在這場詩人嘉賓包含了這幾種“分類”的活動中,這樣的劃分已經不再那么重要。
活動從開始籌備,即邀請主持人、邀請嘉賓,協調各平臺,到圓滿結束,只用了一周時間,但大家共同協作,三天不到的時間成功邀請三百多位詩人參加。不同的詩人帶著他們對詩歌不同的態度和理解聚在一起,這場展覽,也是通過互聯網在現實生活中某種程度上實現了自治,我認為,這就是屬于詩歌的元宇宙。
澎湃新聞:活動名稱很特別,“鹽鐵詩歌”“標槍”,簡單解釋下這些概念吧。
桉予:“鹽鐵”來自桓寬《鹽鐵論》。西漢鹽鐵之議的參與人員之廣泛、會議中討論的自由度之高,都是漢代歷史乃至整個中國古代歷史上少有的。我們用“鹽鐵”命名我們詩歌24小時,就是能聽到、看到關于詩歌各方面的聲音。我們希望鹽鐵詩歌24小時能見證中國詩歌的發展,在不同流派、不同階層、不同年齡、不同群體、不同思想體系之間架設起溝通的橋梁。
“標槍”出自“詩歌的任務,是照亮匿藏在時間褶縫里的事物,只有偉大的詩人才提醒我們:我們同時是射手、弓箭和目標。”三百多位詩人的詩歌和聲音,呈現了他們的情感和思想,呈現了他們的溫度和肌理,而這也正是他們想傳遞給所有人的。我們希望這三百多位詩人,拋出一支又一支標槍,準確標記我們的元宇宙,命中后疫情時代共有的情緒與難題。
澎湃新聞:“一首詩歌就是一個元宇宙”,這個元宇宙和當下流行的概念是一回事嗎?“命中后疫情時代共有的情緒”,“共有的情緒”應該如何理解?
桉予:詩歌就是一種古老的元宇宙技術。因為它可以將人帶入一種暫時不能通過更多的形式去體驗但通過詩歌可以體驗到的情境。無論是情境,還是更為具象性的環境,抑或是感覺,這其中包含著很多東西,可能是有價值意義的,也可能是有感官意義的,同時是一種情緒意義等。
我們時常會用一些簡單的詞語來概括我們這個時代的情緒,比如“焦慮”這個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焦慮,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生活在某種情境中的人體會不到另一種情境里面的人的歡心或是憂傷,但是詩和無數個詩人,能夠帶我們進入更具體的不同的生活,300多位詩人,能夠還原我們多元化的生活方式。
澎湃新聞:你此前是如何理解當下詩歌和大眾的關系的?這次活動后,有沒有什么新的想法?你覺得詩人是否有必要在公眾和傳播層面進行更多的努力和嘗試?
桉予:近些年,通過互聯網,大眾前后知道了趙麗華、烏青、余秀華、賈淺淺等詩人。趙麗華和烏青被定義成“梨花體”和“烏青體”,賈淺淺則是因為詩歌中有“屎尿屁”等字眼,網絡上一片喧囂。在賈淺淺之前,詩人劉傲夫的《與領導一起尿尿》,也被大眾網友議論過一段時間。然而引起網友們爭議更多的只是——“這是不是一首詩?”這些文本,風格鮮明,引發了廣泛的傳播與討論。它們不僅是文化層面的社會熱點,還是社會學意義上的議題。
每個大眾讀者對詩歌的理解都不一樣,同時,每個詩人的看法也不一樣,我們這次活動主持人的看法也不盡相同,他們的表達更值得我們去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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