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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笛涼月難思量——《一日三秋》讀記
    來源:長篇小說選刊(微信公眾號) | 計文君  2021年11月11日09:33
    關鍵詞:劉震云

    私心覺得,寫那種標準模式的評論,像追在一群野羊后面跑的牧羊人,自己狼狽,別人好笑——當然這僅限于我這種追“野羊”的笨家伙,職業牧羊人都能控制羊群,說不定還有智商比我都高的牧羊犬。

    “跟在野羊后面跑”這話,曾讓我大笑。這么有才華的笑話當然不是我的,是昆德拉的。他也是自嘲,費勁且徒勞地在自己作品的譯本間疲于奔命,即便作者本人,同時掌握翻入翻出的語言,也無法讓成群的互相表意的詞語妥帖匹配。

    我以為那種標準模式的評論,也是一種翻譯,把小說條分縷析地“翻譯”成另一套符碼:情節梗概、人物命運、敘事手法、內蘊意涵、所諷所指、社會影響、時代意義……我很想告訴那個“空氣庖丁”:牛早跑了,跑得比野羊還快……

    “空氣庖丁”這個笑話,我自己覺得很好笑,但不確定花二娘會不會笑。花二娘是one-liner(一句話脫口秀)的愛好者。從櫻桃的鬼魂那里得知,陰曹地府的官方規定與花二娘的個人偏好一樣,一句one-liner,頂五十個普通笑話。

    好在花二娘即便當下沒笑,還肯給人機會解釋,只是很少有人像劉震云那樣,在夢里也能急中生智,把那些拿笑話當真的人講成笑話,解釋得頭頭是道,說笑了花二娘。稍有差池,這部小說也就沒了。顯然這不是個好笑話,所以花二娘沒有給他獎勵的紅柿子。好笑話不需要解釋,解釋往往會毀了好笑話。

    好小說也是如此,解釋會毀了好小說。

    但越是好小說,解釋就越多——好小說有一本,解釋它有多好的書有幾百本幾千本,那小說反而被壓得看不見了……這個笑話,我有信心,花二娘聽了會笑。

    行文至此,不難看出,我還在《一日三秋》里,沒出來。

    遇上花二娘這么妖嬈有趣的女鬼——要知道,正經的現代漢語敘事里,遇見一個聽笑話講道理逼人背著去喝胡辣湯的女鬼,不容易!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這是值得好好記下來的“一日三秋”的瞬間……

    現代漢語誕生時,就長著一張科學理性的臉,容不得誰拿它裝神弄鬼。為了花二娘存在的合法性,劉震云費盡苦心。這里面重重疊疊的難關,實在不足為外人道?,F代漢語的小說界里,本來只容得下那個吹笛子的陳明亮,在笛聲中想一想我奶奶我父親我母親……好在劉震云有個畫畫的舅舅,無從考據散入民間的紙灰,化作了他的通關文牒。

    于是花二娘翩然而至,?著柿子籃,在延津人的夢里討要笑話。生死就在一笑間——討到了櫻桃的頭上,在哭泣中睡著的她,拿不出笑話,與其被花二娘變成的山壓死,不如自我了斷——櫻桃上吊了。

    新來了一個女鬼,我的興奮點轉移了。至少從戲份上看,櫻桃是當之無愧的女一號?;ǘ镒择嫔矸荩氡匾膊粫頎幏弧?/p>

    這是櫻桃的第二次死亡,第一次是作為白娘子,從戲臺上下來,從戲里出來,死了;第二次是作為陳長杰的妻子,因為一把韭菜和丈夫慪氣上吊,死了。但我們很快就會發現,櫻桃雖然沒了肉身,失了那口陽氣,絲毫不妨礙她的魂魄繼續承受各種人間苦難的同款仿品:強暴欺凌求告掙扎妒忌刑囚骨肉分離再分離……

    櫻桃死于一個笑話,也死成了一個笑話——就算死,也無法從那“奈何奈何”的嘆息中解脫,永遠攤著手在問:咋辦咋辦?

    不只櫻桃,《一日三秋》里所有人皆如此。

    劉震云細細地用文字描畫著舅舅那不復存在的浮世畫卷,柔毫鐵腕,血墨冰硯,戕逆著世人殘存的孱弱希冀,微薄幻想,精密到骨,幽微入魂,讓人一邊嘻嘻呵呵,一邊冷汗涔涔……

    何止書中人如此,書外人何曾能外?

    這是人的普遍處境——有的人人看得見,有的只是別人看不見。看得見的,在人眼里“活”成或者“死”成笑話;看不見的,在天眼里,自已心里,還是個笑話。也有人非得掙吧,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念頭一轉,已經是個笑話了。

    《一日三秋》里,笑話是神奇的,珍貴的,可計量,能儲藏,如同金銀,只有真假成色,不需要太多上下文,講的人和聽的人心里都有桿秤,好笑不好笑,很容易達成共識,哪怕關乎生死輪回,榮辱興衰……

    小說后半部的男主角陳明亮講過一個好笑話,得到了花二娘一個紅燈籠柿子的獎勵。這個笑話是一個有統計數字支撐的洞見——購買性服務的男性有半數沒有能力使用這一服務。妻子受辱的前史,給他了這個笑話。此前這是別人眼里的笑話,明亮心里的創痛——他講笑話本身,也成了笑話。

    明亮在心里痛苦地與把他逼成無恥的故鄉訣別,我卻在緊張,因為我覺得他正在犯錯——但花二娘笑了。

    她認可這是個好笑話,絲毫不覺得是歧視是霸權是攻擊是傷害是別有用心……花二娘的嚴酷還是天真樸素的。看看她記錄下的“精選的笑話”,不知道多少人會笑,我沒笑,我是劉震云笑話里講的那些“外面的人”,我當真了。在延津之外,在書本之外,一句話或者一段話是否是個笑話,說出來是會讓人捧腹大笑、拍案而起還是拔刀相向,是很難預料的。

    笑話,在外面,早就是是售價不菲的商品,保質期很短,分眾市場很細,供不應求。我替延津人擔心,笑話的消耗與生產之間的缺口會不會越來越大,2008年國務院登記的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已經有“笑話”了。我很想告訴延津人這件事,但又擔心他們覺得我說的是笑話。

    在《一日三秋》中,與“笑話”相對的是“噴空”。笑話是實用的,功利的,對抗性的;而噴空是詩性的,抒情的,超越性的。第一次在《一句頂一萬句》里認識“噴空”一詞,我甚至沒能立刻把它跟太過熟悉的日常聯系起來,就是“噴闊兒”嘛,那是“空”念轉了音?,F在老家的朋友發來語音,通常還是帶著笑的一句:“木啥事兒,不忙噴會兒闊兒?”

    噴會兒就噴會兒。

    劉震云在《一句頂一萬句》里,把噴空變成了小說的方法,而到了《一日三秋》,他把噴空“闊大”成為了小說本身。他為現代漢語增加一個意涵豐富的詞。這是我非常艷羨的敘事成就。我能想起來的例子,還是給古代白話貢獻了“意淫”一語的那位雪芹先生。不過“意淫”已經從神仙姐姐嘴里別致的贊美變成了笑話,不知道“噴空”這詞兒的命運會如何……

    《一日三秋》給了噴空更加豐盈的生命感,它連綴著奶奶的棗樹與棗糕,情深義重的黃皮子與流浪狗,犟牛與傷痕累累的中年猴子,坐反了的火車,長江上起舞的母親……還有那月下的笛聲,笛聲里流淌著少年的孤單,青春的愛情,中年的“一日三秋”……

    陳明亮在夢中回到了延津,夢中吹起了笛子,夢中再遇花二娘……一番“假作真時真亦假”的言詞往來,陳明亮還是被迫說了個擰巴的笑話,作為訣別的贈禮,花二娘則說出了自己討要笑話的秘密:一個“有病”的男人附在了花二娘身上,是他非要把生活活成笑話,逼著花二娘和延津人陪他玩了三千年……

    附在鬼身上的鬼,比幽靈更幽靈化的幽靈——悚然心驚,啞然失笑。故事講完了,小說還沒結束。花二娘的來處與櫻桃的去處要交代,《花二娘傳》的開頭要留下……司馬牛寫的那個開頭,以前也有人說過,不過不是用現代漢語說的,大概是這樣: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還有字字看來皆是血啥的……

    王國維翻譯尼采,尼采說一切文學吾最愛以血書者,然后靜安先生就說起了后主之詞……唉,不明不白沉了湖的,發了瘋的,丟了江山做囚徒的,說起來都是滴不盡血淚成笑話,這三個外面人的笑話說給花二娘,不知道她會不會笑。

    我不舍得把這么有趣的花二娘,破綻百出地解釋成某種確定的譬喻,看成語焉不詳的象征。只當在棗樹下蹲著跟劉震云噴了一場空——腿麻了,揉著腿站起來,本來想問問,附在花二娘身上的那個“聻”到底得了啥病,轉念一想,又覺得沒必要去問。中國現代漢語小說從生下來到現在,一百多年啦,什么時候躲得過這個“病”呢?不在話下。

    正是:

    三千春秋輕拋擲

    一笛涼月難思量

    2021年10月26日楓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