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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培凱:蘇東坡祈雨禱晴
    來源:《書城》 | 鄭培凱  2022年10月28日07:57
    關鍵詞:蘇軾 古典文學

    元祐六年(1091)秋天,蘇軾以龍圖閣學士之銜,外放到潁州(今安徽阜陽)擔任知州,也就是綜管軍民事務的太守。到了初冬時節,潁州久旱不雨,蘇軾作為地方官長就有了一場祈雨的活動。東坡在潁州的時間并不長,只有半年多一點,卻有不少詩文與這次祈雨有關,顯然這是當時的一件重大活動。祈雨的結果,得了一場雨雪,應該算是上蒼護佑,讓這位新到任的第一把手顯示了澤惠百姓的成果,很是件風光的事跡。

    關于這件事,蘇軾的《禱雨帖》敘述得很清楚。不過,坊間所見的釋文,錯誤甚多,我從原帖的影印件重新迻錄如下:

    元祐六年十月,潁州久旱,聞潁上有張龍公神祠,極靈異,乃齋戒遣男迨與州學教授陳履常往禱之。迨亦頗信敬,沐浴齋居而往。明日,當以龍骨至,天色少變,庶幾得雨雪乎?廿六日,軾書。廿八日,會景貺、履常、二歐陽,作詩云:“后夜龍作云,天明雪填渠。夢回聞剝啄,誰呼趙、陳、予?”景貺拊掌曰:“句法甚親,前人未有此法?!奔灸唬骸坝兄iL官請客吏請客,目曰‘主簿、少府、我’。即此語也。”相與笑語。至三更歸時,星斗燦然,就枕未幾,而雨已鳴檐矣。至朔旦日雪作,五人者復會于郡齋。既感嘆龍公之威德,復嘉詩語之不謬。季默欲書之,以為異日一笑。是日,景貺出迨詩云:“吾儕歸臥髀肉裂,會有攜壺勞行役。”仆笑曰:“是兒也,好勇過我?!?/span>

    《禱雨帖》有兩個部分,一是十月二十六日寫的,記他聽說潁州有張龍公神祠,祈雨很靈驗,于是齋戒之后派遣兒子蘇迨與潁州州學教授陳師道(履常)去祈禱。請出廟中所藏的龍骨,天色開始變化,似乎會有雨雪。第二部分說的是兩天以后,與趙令畤(字景貺)、陳師道、二歐陽(歐陽修的兩個兒子,歐陽棐字叔弼、歐陽辯字季默),一共五個人歡聚作詩。蘇軾在詩中期望當夜會有雨雪,結果到了十一月朔日,真的雨雪降臨。五人再度相聚于郡府,驚嘆龍公之靈驗。趙令畤還展示蘇迨的詩句“吾儕歸臥髀肉裂,會有攜壺勞行役”,為祈雨跑得精疲力竭,渾身酸痛,真是辛苦萬分??梢姶蠹叶細g欣鼓舞,慶祝祈雨成功,蘇軾也贊揚了兒子的辛勤貢獻。

    蘇軾聽說潁州有張龍公神祠,很靈驗,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因為旱災嚴重,從當地官員父老處詢問得知,還是張龍公神祠早已聲名在外,他本來就已聽說?關于這一點,可以從他的老師歐陽修的行止與文章中看出端倪。歐陽修于皇祐元年(1049)從揚州移知潁州,寫了許多喜愛潁州的詩文,同時擴建了潁州西湖。他在熙寧四年(1071)以太子少師榮銜致仕,沒有歸老家鄉,卻是寓居潁州終老。蘇軾到杭州任通判,上任途中還特別到潁州去探望老師,非常清楚歐陽修與潁州的關系,熟悉定居在潁州的歐陽修兒孫,當然更熟讀過歐陽修的詩文。

    歐陽修喜歡收集碑文,編輯過《集古錄》(即《集古錄跋尾》),此書卷十,記《張龍公碑》,說到碑文為趙耕所撰,內容是:

    君諱路斯,潁上百社人也。隋初明經等第,景龍中為宣城令。夫人關州石氏,生九子。公罷令歸,每夕出自戌,至丑歸,常體冷且濕。石氏異而詢之,公曰:“吾龍也。蓼人鄭祥遠亦龍也,騎白牛,據吾池,自謂鄭公池。吾屢與戰,未勝。明日取決,可令吾子挾弓矢射之。系鬣以青綃者鄭也,絳綃者吾也?!弊铀焐渲星嘟嫛`嵟?,東北去,投合肥西山死,今龍穴山是也。由是公與九子俱復為龍。亦可謂怪矣。余嘗以事至百社村,過其祠下,見其林樹陰蔚,池水窈然,誠異物之所托。歲時禱雨,屢獲其應,汝陰人尤以為神人。

    這篇碑記指出,張龍公本名張路斯,是潁州本地人,夫人是關州石氏。張路斯原來是一條龍,而且與民間傳說龍生九子一樣,有九個龍子,幫著他趕走前來霸占本地龍池的鄭龍。地方人士向張龍公祈雨,屢次靈驗,為他建了神祠。歐陽修雖然沒有表明自己的信仰,卻詳細記載了地方傳說,還說潁州人對張龍公降雨的靈異極為虔誠。

    蘇軾祈雨活動的前后,寫了許多相關詩文,其中一篇是《昭靈侯廟碑》,文字前段幾乎全同于歐陽修上述碑記,并且說:“事見于唐布衣趙耕之文,而傳于淮潁間父老之口,載于歐陽文忠公之《集古錄》云?!碧K軾顯然從老師的文章中讀到過張龍公,在昭靈侯廟碑中也提到張龍公十分靈驗,是地方廣為流傳的信仰?!白曰茨现劣诓?、許、陳、汝,皆奔走奉祠”。神宗熙寧年間,詔封張龍公為昭靈侯、石氏為柔應夫人,成了官方正式認可的神祇。蘇軾祈雨成功,更是帶領吏民,重修了祠廟,寫了廟銘,其中有句:“上帝寵之,先帝封之,昭于一方,萬靈宗之?!笨磥硖K軾也相信張龍公祈雨的神跡。

    關于張龍公的名諱,宋朝人曾有過爭議。米芾《辯名志》就自作主張,說蘇東坡錄的《張龍公碑》碑文,應該斷句為“公名路”,說張龍公姓張名路,不叫“張路斯”。王明清《揮麈后錄》卷六,通過自己親身經歷的實地考察,認為米芾的判斷是空穴來風,毫無根據:

    米元章作《辯名志》刻于后云:“豈有人而名路斯者乎?蓋蘇翰林,憑舊碑,‘公名路’,當是句斷,‘斯潁上人也’,唐人文贅多如此。”米刻略云爾。明清比仕寧國,因民訟,度地四至,有宣城令張路斯祠堂基者。坡碑言侯嘗任宣城令,則知名“路斯”無疑,元章辯之誤矣。明清向“壽春幕,嘗以職事走沿淮,有昭靈行祠,而六安縣有鄭公山,山下有龍穴,今涸矣,乃與公所戰者鄭祥遠也。因并記之。

    王明清明確指出,他在宣城發現了紀念張路斯的祠堂基礎,證實當年的宣城令就叫張路斯。他又曾沿淮考察,發現了蘇軾說到的昭靈行祠,還有被張龍公打敗的鄭龍的遺跡,是地方廣為流傳的仙靈故事,米芾憑著自由心證做出的判斷,是錯誤的。

    《禱雨帖》說到,蘇軾為了紓解民困,按照傳統的方式,向能夠興風作雨的張龍公祈雨,安排了屬下陳師道與兒子蘇迨,在十月二十五日到張龍公神祠,向神靈禱雨。他并未事先大張旗鼓,帶領民眾進行祈雨活動,只是派了代表,獻上《祈雨迎張龍公祝文》: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月丙辰朔,二十五日庚辰,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蘇軾,謹請州學教授陳師道,并遣男承務郎迨,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靈侯張公之神?;埞?,民所祗威。德博而化,能潛能飛。食于潁人,淮潁是依。受命天子,命服有輝。為國庇民,凡請莫違。歲旱夏秋,秋谷既微。冬又不雨,麥槁而腓。閔閔農夫,望歲畏饑。并走群望,莫哀我欷。于赫遺蛻,靈光照幃。惠肯臨我,言從其妃。翿舞雩詠,薦其潔肥。雨雪在天,公執其機。游戲俯仰,千里一麾。被及淮甸,三輔王畿。積潤滂流,浹日不晞。我率吏民,鼓鐘旄旗。拜送于郊,以華其歸。尚饗。

    迎神的祝文寫得鏗鏘有力,說張龍公是本地神祇,能夠上天下地,飛天潛水,護佑潁州人民。這次旱災從夏秋延續到冬天,麥苗枯槁,農夫生計無依,還盼龍公普降雨雪,拯救百姓,庶免饑荒。

    祈雨回來,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蘇軾與趙令畤、陳師道造訪歐陽棐新建的書齋之后,寫了《與趙、陳同過歐陽叔弼新治小齋,戲作》一詩,先是感嘆自己奔波江湖,羨慕歐陽棐新建的書齋,隨后說到祈雨的結果:

    江湖渺故國,風雨傾舊廬。東來三十年,愧此一束書。尺椽亦何有,而我??途?。羨君開此室,容膝真有余。拊床琴動搖,弄筆窗明虛。后夜龍作雨,天明雪填渠。(自注:時方禱雨龍祠,作此句時星斗燦然,四更風雨大至,明日乃雪。)夢回聞剝啄,誰呼(乎)趙、陳、予。添丁走沽酒,通德起挽蔬。主孟當啖我,玉鱗金尾魚。一醉忘其家,此身自籧篨。

    看來這首詩不是一次寫完的,因為其中敘述了寫詩的過程,先是感慨自己為宦三十年,奔波四方,沒有定居的所在,羨慕歐陽棐書齋的整潔寬敞,窗明幾凈。然后希望夜里降雨,天明有雪,自己還加了注,說到寫詩的時候星斗燦然,到了四更風雨大作,第二天開始降雪,印證了他在詩中的冀望。再來繼續寫道,大家重聚在歐陽家中,仆從去沽酒,侍妾去買菜,主婦下廚房,有吃有喝,還有金尾巴鯉魚作為佳肴,最后喝得大醉,連家都忘了回。

    蘇軾隨后寫了《聚星堂雪并引》,其中說道:“元祐六年十一月一日,禱雨張龍公,得小雪,與客會飲聚星堂。忽憶歐陽文忠作守時,雪中約客賦詩,禁體物語,于艱難中特出奇麗,爾來四十余年莫有繼者。仆以老門生繼公后,雖不足追配先生,而賓客之美殆不減當時,公之二子又適在郡,故輒舉前令,各賦一篇,以為汝南故事云?!?蘇軾祈雨有功,高興得不得了,邀請同僚友朋一起,在歐陽修知潁州所建的聚星堂慶祝,寫詩唱和。想起當年歐陽修在潁州作《雪》詩,規定不許用“玉、月、梨、梅、練、絮、白、舞、鵝、鶴、銀”這樣的“體物語”(描摹形容語),作為歐陽的老門生,又有歐陽修的兩位公子在座,蘇軾要求大家依律寫詩,繼承歐陽修留給潁州的風雅傳統。他自己先寫了這樣一首:

    窗前暗響鳴枯葉,龍公試手初行雪。

    映空先集疑有無,作態斜飛正愁絕。

    眾賓起舞風竹亂,老守先醉霜松折。

    恨無翠袖點橫斜,只有微燈照明滅。

    歸來尚喜更鼓永,晨起不待鈴索掣。

    未嫌長夜作衣棱,卻怕初陽生眼纈。

    欲浮大白追余賞,幸有回飆驚落屑。

    模糊檜頂獨多時,歷亂瓦溝裁一瞥。

    汝南先賢有故事,醉翁詩話誰續說。

    當時號令君聽取,白戰不計持寸鐵。

    這首詩先說龍公出手,呼風喚雪,招來鳴響的風聲,眾人一開始還有點懷疑,再來就興奮得像叢竹一樣,迎風起舞。太守高興萬分,喝得爛醉,像霜雪壓折了松枝。可惜沒有紅衫翠袖前來侑酒,只有微燈在暗夜風中明滅閃動。第二天早上起來,且不管長夜降雪是否凍硬了衣裳,卻怕太陽初升映著雪光,照得眼睛發花。還想再喝一大杯酒,來慶祝飆風吹落漫天的雪花。積雪多時模糊了檜樹的頂端,一眼望去,溝渠都鋪滿了歷亂的白雪。這真是歐陽修詠雪故事的重演,不用體物語,續說白描雪景的傳承。其實這種設了限制的作詩法,顯示了蘇軾掌握辭藻的本領,絕不容易模仿。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九就說:“自二公(歐陽修、蘇軾)賦詩之后,未有繼之者,豈非難于措筆乎?”

    雨雪連續了“浹旬”,解救了旱魃之災。到了十一月十日,蘇軾特別寫了《送張龍公祝文》,感謝龍公行雨十天,“再雨一雪,既洽且均”。再一次派遣陳師道與蘇迨去神祠上香,把龍公送走:

    維元祐六年,歲次辛未,十一月乙酉朔,十日甲午,龍圖閣學士左朝奉郎知潁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輕車都尉賜紫金魚袋蘇軾,謹以清酌庶羞之奠,敢昭告于昭靈侯張公之神。赫赫龍公,甚武且仁。赴民之急,如謀其身。有不應祈,惟汝不虔。我自洗濯,齋居誠陳。旱我之罪,勿移于民。公顧聽之,如與我言。玉質金相,其重千鈞?;萑豢蟻恚谡咚娜?。眷此行宮,為留浹辰。再雨一雪,既洽且均。何以報之,榜銘皆新。詔公之德,于億萬年。惟師道、迨,復餞公還。咨爾庶邦,益敬事神。尚饗。

    祝文特別感謝了張龍公普降雨雪,解救民困,恩重如山。潁州官民一定好好報答,一新神祠,樹立榜匾銘文,昭明張龍公的靈驗,彰顯神靈澤被于民的功德,以垂芳萬世。

    負責祈雨送神的陳師道,來回跋涉之后,寫了《龍潭》一詩:“清淵下無際,落日回風瀾。凜然毛發直,敢以笑語干。坡陀百尺臺,蔥翠萬木蟠。驚飆振積葉,清霜作朝寒。水旱或有差,精禱神其難。魚龍同一波,信有水府寬。向來三日雨,賴子一據鞍。何以報嘉惠,寒瓜薦金盤。萬口待一飽,歸臥神其安。猶須雪三赤(尺),盛意莫得闌?!保ā逗笊骄邮课募肪硭模┰娭忻枥L的龍潭,就是張龍公與鄭龍戰斗搶奪的龍池,其旁建有張龍公神祠,淵深清冷,令人肅然起敬,不敢高聲笑語。詩中形容的“蔥翠萬木蟠”“驚飆振積葉”,也就是《張龍公碑》所說的“林樹陰蔚,池水窈然”。降雨三天之后,還能繼續雪深三尺,祈雨成功,特地前來報備獻祭,讓老百姓免除旱災之苦。

    蘇軾也非常滿意龍公的恩澤,和了一首《次韻陳履常張公龍潭》:“明經宣城宰,家此百尺瀾。鄭公不量力,敢以非意干。玄黃雜兩戰,絳青表雙蟠。烈氣斃強敵,仁心惻饑寒。精誠禱必赴,茍簡求亦難。蕭條麥麰枯,浩蕩日月寬。念子無吏責,十日勤征鞍。春蔬得雨雪,少助先生盤。龍不憚往來,而我獨宴安。閉閣默自責,神交清夜闌?!睌⑹隽藦堼埞膩須v,說到他與鄭龍戰斗的慘烈經過,就如《易經·坤卦》“上六爻”所說的“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張龍公戰勝,成了潁州的守護神,對潁州人民懷有惻隱之心,只要百姓精誠祈禱,敬備祭禮,都會澤被蒼生。并說,這次旱災,煩勞龍公出馬,奔馳了十天之久,降臨了甘霖,解決了民困,使我得以享受安逸的宴會之樂,實在問心有愧,感激神靈。

    此時蘇軾的好友劉季孫(字景文)恰好從杭州來訪,讓他高興萬分,寫了《喜劉景文至》一詩,其中說道:“我聞其來喜欲舞,病自能起不用扶。江淮旱久塵土惡,朝來清雨濯鬢須”。劉景文到達潁州,剛好祈雨成功,開始落雨,真是喜從天降。劉景文受到喜氣的感染,寫了一首慶賀禱雨應驗的詩,蘇軾也和了一首《禱雨張龍公,既應,劉景文有詩,次韻》:

    張公晚為龍,抑自龍中來。

    伊昔風云會,咄嗟潭洞開。

    精誠茍可貫,賓主真相陪。

    洞簫振羽舞,白酒浮云罍。

    言從關州妃,遠去焦氏臺。

    傾倒瓶中雨,一洗麥上埃。

    破旱不論功,乘云卻空回。

    嗟龍與我輩,用意豈遠哉。

    使君今子義,英風冠東萊。

    笑說龍為友,幽明莫相猜。

    又重復了一遍張龍公的傳說,說到當年兩條龍的風云大戰,留下可以禱雨的龍潭。詩中提及的“關州妃”與“焦氏臺”,一是張龍公的夫人,二是張龍公神靈的居所。蘇軾在《昭靈侯廟碑》中,除了引用《張龍公碑》的文字,還講到張路斯罷官回到潁州:“自宣城罷歸,常釣于焦氏臺之陰。一日,顧見釣處有宮室樓殿,遂入居之?!边@個焦氏臺,也就是后來鄉民建造神祠的所在。蘇軾感激龍公降雨,同時歡迎好友來訪,好像張龍公與劉景文惺惺相惜,有什么幽明未知的聯系,總之值得贊頌。

    豈料好景不長。夏秋延續到初冬的旱情,因為張龍公顯靈,到了陰歷十一月初終于降雨。沒想到的是,張龍公的威力超過了蘇軾的預期,浹旬之后,雖然暫晴了幾天,雨雪并未停止。劉景文在潁州停留了十天,開始遭遇肆虐的雪情,寫了首五律賦雪,蘇軾也和了一首《和劉景文雪》:“占雨又得雪,龜寧欺我哉?似知吾輩喜,故及醉中來。童子愁冰硯,佳人苦膠杯。那堪李常侍,入蔡夜銜枚?!憋@示蘇軾擔心天寒地凍之際,晴雨變化難測,才高興了幾天,又怕會有雪災。就身在官府的個人來說,是“童子愁冰硯,佳人苦膠杯”,令人擔憂的則是,風雪突如其來,就像唐代的李愬銜枚行軍,突然入侵蔡州那樣,使人措手不及。

    關于元祐六年十二月大雪一事,陳師道有《連日大雪,以疾作不出,聞蘇公與德麟同登女郎亭》一詩:“掠地沖風敵萬人,蔽天密雪幾微塵。漫山塞壑疑無地,投隙穿帷巧致身。映積讀書今已老,閉門高臥不緣貧。遙知更上湖邊寺,一笑潛回萬寶春?!甭烀苎?,鋪滿大地,無法外出,只能閉門讀書,這才知道龍湖神靈的厲害。蘇軾接著寫了《次韻陳履常雪中》:“可憐擾擾雪中人,饑飽終同寓一塵。老檜作花真強項,凍鳶儲肉巧謀身。忍寒吟詠君堪笑,得暖讙呼我未貧。坐聽屐聲知有路,擁裘來看玉梅春?!?/p>

    大雪肆虐,令人憂心,時任潁州簽判的趙令畤在《侯鯖錄》卷四,有詳細的記載:

    元祐六年,汝陰久雪。一日天未明,東坡來召議事,曰:“某一夕不寐,念潁人之饑,欲出百余錢,造餅救之。老妻謂某曰:‘子昨過陳,見傅欽之,言簽判在陳賑濟有功,何不問其賑濟之法?’某遂相召?!庇嘈χx曰:“已備之矣。今細民之困,不過食與火耳。義倉之積谷數千碩,可以支散以救下民;作院有炭數萬稱,酒務有余柴數十萬稱,依原價賣之,二事可濟下民?!逼略唬骸拔崾聺印!彼觳莘欧e谷賑濟奏檄上臺寺。教授陳履常聞之,有詩(按:見上引詩),坡次韻曰(按:見上引詩),予次韻曰:“坎壈中年坐廢人,老來貂鼎視埃塵。鐵霜帶面惟憂國,機穽當前不為身。發廩已康諸縣命,蠲逋一洗幾年貧。歸來又掃寬民奏,慚愧毫端爾許春?!?/span>

    蘇軾找趙令畤前來議事,顯示了他有未雨綢繆的憂患意識,對雪災有充分的估計與準備,希望有經驗的趙令畤能夠妥善安排賑濟的方案。趙令畤也不負所托,早有積谷防饑的預案,還安排了取暖炊食的柴炭。蘇軾為此草擬了《乞賜度牒糴斛?準備賑濟淮浙流民狀》,上書朝廷,其中說道:“今秋廬、濠、壽等州皆饑,見今農民已煎榆皮,及用糠麩雜馬齒莧煮食”。饑民已經吃起草根樹皮,開始南下潁州,所以要防患于未然,保持常平糶米,認為“常平錢米,只許糶糴外,不得支用”,以備災荒來臨,可以賑濟本地饑民。他還指出,潁州管有一批軍糧,按規定可以“許估定價例出糶”,上繳不足就應當撥款入糴?!捌溆嘈←?、菉豆、粟米、豌豆可以奏請擘畫錢物,盡數兌糴,準備賑濟流民?!彼A計,“來年春夏必有流民。而潁州正當南北孔道,萬一扶老攜幼,坌集境內,理難斥遣。若饑斃道路,臭穢熏蒸,饑民同被災疫之苦。弱者既轉溝壑,則強者必聚為寇盜”。為了解決即將發生的災難,他特別舉出了一項賑災的具體辦法:“乞特賜度牒一百道,委臣出賣,將錢兌買前件小麥、粟米、菉豆、豌豆四色,封樁斛?,候有流民到州,逐放支給賑濟。如至時卻無流民,自當封樁度牒價錢,別聽朝廷指揮。”這個“特賜度牒一百道”的辦法,他以前在杭州也曾用過,賣給出家人作為身份證明,可以換取不少收入,用來收糴糧食,以備賑濟之用。

    到了第二年正月,雖然潁州沒發生饑荒,南來的流民也未曾造成社會動蕩,卻“大雪過度”,雪后接著陰雨不斷,出現了澇災。無計可施之際,只好再度求神拜佛,祈禱雪霽天晴。張龍公是呼風喚雨的神祇,放晴不能靠他,怎么辦呢?

    蘇軾在《乞賜光梵寺額狀》中說:“今年正月,大雪過度,農民凍餒無所,祈禱境內諸廟未應。聞父老以佛陀波利為言,臣即遣人赍香禱請,登時開霽。”到處求神都不靈,最后求了洋和尚佛陀波利的神靈,才止住了綿綿雨雪。蘇軾派趙令畤到白馬村的光梵寺禱晴,特別撰寫了一篇《祭佛陀波利祝文》:“積雪始消,陰沴再作。小民無辜,弊于饑寒。草木昆蟲,悉罹其虐。并走群望,祈而未報。意雨霽有數,非神得專。惟我大士含法分,無為不入塵數。愿以大解脫力,作不可思議事。愍此無生,豁然開明。盡二月晦,雨雪不作。大拯羸餓,以發信根。此大布施,實無限量。惟大士念之。”這篇祝文寫得十分懇切,說到小老百姓因為天地陰陽不調,淫雨大作,饑寒交迫,草木昆蟲都遭受禍害。希望佛陀波利“以大解脫力,作不可思議事”,在二月底之前發揮神力,雨霽天晴,拯救黎民百姓。

    禱晴之后,蘇軾給趙令畤寫了封信,從中可以看到,趙令畤冒雪奔波,身體感到不適,居家不出。蘇軾特別致信問候:“數日不接,思渴之至。沖冒風雪,起居如何?端居者知愧矣。佛陀波利之虐,一至此耶?乃知退之排斥,不為無理也。呵呵。酒二壺迎勞,唯加鞭,加鞭。”(《蘇軾文集》卷五十二)蘇軾與趙令畤交情不錯,信也寫得詼諧,很抱歉自己端坐家中,差遣趙令畤冒著風雪到白馬村禱晴,因而染病。筆鋒一轉,居然調侃起佛陀波利,說都是外國神祇害的,難怪韓愈當年要排佛,也有幾分道理。呵呵了一陣,送上兩壺酒,希望好友努力加餐,身體安康。

    蘇軾為了禱晴,會挑上佛陀波利的神靈,是因為境內其他神祇沒有反應,四處打聽,才得到的民間傳聞。他在《乞賜光梵寺額狀》中說道:“父老相傳佛陀波利本西域僧……于潁上亡沒,里俗相與漆塑其身,造塔供養,時有光景,頗著靈驗……臣于諸處見唐人所立《尊勝石幢刊記》本末,與所聞父老之言頗合。” 《開元釋教錄》卷九、《宋高僧傳》卷三,都記載說,佛陀波利是唐朝時期的北印度罽賓國人,聞知文殊師利在五臺山清涼寺,于是來到中國,曾譯《佛頂尊勝陀羅尼經》,在潁州過世,白馬村建有真身佛塔的寺廟。廟是地方小廟,神靈是沒有敕封的神祇,屬于民間信仰不受重視的底層崇拜。潁州境內的神廟都不靈,看來是走投無路了,蘇軾才向佛陀波利去禱晴,沒想到卻靈了。既然靈驗,就是關心民瘼,為百姓辦了實事,所以他寫了《乞賜光梵寺額狀》,上書朝廷,乞求敕封佛陀波利的小廟,感謝神靈放晴的恩賜:“乞一敕額,庶幾永遠不致廢壞?!ゴ惹鷱拿裼刭n本院一敕額,如蒙開允,以光梵為額。”

    蘇軾還撰寫了一篇《謝晴祝文》,鄭重其事,感謝佛陀波利:“吏既不應,致災害民。一雨一霽,輒號于神。風回雪止,農事并作。神則有功,吏亦知祚。凍餒之蘇,其賜不貲。嗟我吏民,為報之微。尚饗。”他很謙虛,把遭災的責任歸到官吏身上,功勞則是神靈護佑,百姓免于凍餒,都是神靈的恩典。微薄的獻祭,實在難以報答神恩。不過,他至少懇請朝廷降下敕令,把佛陀波利的廟宇升為官方認可的信仰機構,庶幾香火可以永續。

    蘇軾擔任潁州太守,只有半年時光,雖然有好友相聚,詩酒風流,卻遇上了旱災以及鄰近州縣的饑荒,后來又有雪災的威脅。幸好他應對得當,先祈雨后禱晴,且不管是否真有神靈護佑,拯救黎民百姓,免于輾轉溝壑的愿望,卻是有目共睹的。他和屬下的努力與奔波,化憂患意識為實際行動,在吏民百姓心目中,絕對是勤政愛民的好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