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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白居易的詩意人生
    來源:《文史知識》 | 張國剛  2022年10月26日08:43

    今年恰逢白居易(772-846)誕辰一千二百五十周年,重讀有關這位偉大作家的作品,又引起了我對白居易的興趣。

    讀白居易總讓我想到蘇軾(1037-1101),有這種感慨的人當不獨是我。因為他們的相似之處很容易引發聯想:都是詩文一流的文豪,生逢唐宋王朝夕陽西下的時代;也都曾卷入當代的黨爭,人生有波折,卻也都能達觀處之;以儒立世,出入佛老。我們很難評價他們各自文學成就的軒輊,生前的作品就婦孺吟誦,死后的著作仍洛陽紙貴。兩人都是研究中國文史中繞不過去的人物。

    關于白居易的傳記,白氏自己的詩文作品就是最好的一手材料寶庫。就傳記作品而論,首推《舊唐書》卷一六六、《新唐書》卷一一九的《白居易傳》。舊傳有一萬多字(多照錄白居易奏章文稿),新傳不到三千字,簡陋過盛。此外,還有李商隱的《刑部尚書致仕贈尚書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銘并序》、元稹《白氏長慶集序》等帶有傳記性質的材料,以及唐宋筆記、詩話中的片段記載。后人據此而編輯整理的資料更是不知凡幾。品讀白氏生平,有助于我們理解他的詩文,也有助于我們理解中晚唐士人的精神風貌以及那個時代的特點。

    一 初登朝堂:抱負與現實

    白居易籍貫太原,生于河南新鄭,祖父曾任鞏縣令。本傳說他是北齊兵部尚書白建的后代,有人懷疑白氏是西域在中原的移民,陳寅恪即持此說;顧學頡等從而證之,更有人認為是出自新疆庫車王族。但自北朝以來,白氏家族就是業儒仕宦之家;入唐后數代為官,無有達貴,卻也詩書傳家。白居易少年多病,又暗戀臨近的美少女,修進士之業較晚,貞元十六年(800)中進士時二十九歲。但在“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唐代,已經是鳳毛麟角。同科十七人,他自己也說,“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唐摭言》卷三,朱金城箋校《白居易集箋校》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914頁)。白居易的詩文不僅為顧況等文壇前輩所激賞,而且引起了當朝皇帝唐憲宗的注意。元和二年(807),年僅三十六歲,他就被召入為翰林學士,半年后任左拾遺(兩省供奉官),真正是風華正茂。任命十天過后,他給皇帝寫了一份五百多字的上表(參《白居易集箋?!肺?,3323頁),可以看出一個春風得意的年輕士人對于政治生涯的熱情。

    表文說,謝恩狀已經隨崔群等上過了,現在我單獨上書,實在是冒昧,因為我有一些心里話要對陛下您單獨說。此文收入《文集》時題做“初授拾遺獻書”,不是官樣謝恩文章,是作者寫給皇帝的書信。所以他謙虛地說“今再瀆宸嚴,伏惟重賜詳覽”,希望自己的“多此一舉”沒有給皇帝添很多的麻煩。

    那么白居易究竟想說什么呢?他說我的工作就是給你提意見,找不足的:

    “臣謹按《六典》,左右拾遺,掌供奉諷諫,凡發令舉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其選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愛身則茍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遺之置,所以卑其秩者,使位未足惜,身未足愛也;所以重其選者,使下不忍負心,上不忍負恩也。夫位不足惜,恩不忍負,然后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此國朝置拾遺之本意也。由是而言,豈小臣愚劣暗懦所宜居之哉?”

    白居易居然拿出唐《六典》為自己的行為做證:“凡發令舉事,有不便于時、不合于道者,小則上封,大則廷諍?!敝G官拾遺之所以級別低,是因為只有職位低才敢講真話,不怕得罪人:“大凡人之情,位高則惜其位,身貴則愛其身;惜位則偷合而不言,愛身則茍容而不諫,此必然之理也?!薄胺蛭徊蛔阆В鞑蝗特?,然后能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p>

    白居易對皇帝講自己的工作內容,體現了他的認真甚至有些幼稚。他擔心什么呢?是不是擔心自己一旦按照拾遺的職責行事,皇上會怪罪呢?

    白居易入朝擔任近臣之前,寫過許多諷喻詩文?!熬右孜霓o富艷,尤精于詩筆。自讎校至結綬畿甸,所著歌詩數十百篇,皆意存諷賦,箴時之病,補政之缺。而士君子多之,而往往流聞禁中?!保ā杜f唐書·白居易傳》)憲宗初登大寶,向往太宗的貞觀之治,白居易被破格提拔,與憲宗的政治理想有關系。

    白居易接著說:“況臣本鄉校豎儒,府縣走吏,委心泥滓,絕望煙霄。豈意圣慈,擢居近職,每宴飲無不先預,每慶賜無不先沾,中廄之馬代其勞,內廚之膳給其食。朝慚夕惕,已逾半年,塵曠漸深,憂愧彌劇。未申微效,又擢清班。臣所以授官已來僅經十日,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唯思粉身以答殊寵,但未獲粉身之所耳。”作為近臣的寵遇優渥,讓他很想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但不知從哪里做起。

    于是,他說:“今陛下登臨大寶,夙夜憂勤,以求致理。施政舉事,無不合于道、便于時?!钡?,“萬一”呢?“萬一事有不便于時者,陛下豈不欲聞之乎?萬一政有不合于道者,陛下豈不欲知之乎?”我要盡職盡責地規諫?!疤缺菹卵詣又H,詔令之間,小有闕遺,稍關損益,臣必密陳所見,潛獻所聞?!蔽視獰o不言地提出意見。至于取舍,“但在圣心裁斷而已”。

    最后,白居易又解釋說,“臣又職在禁中,不同外司,欲竭愚誠,合先陳露。伏希天鑒,深察赤誠”。

    總之,白居易做出了隨時為皇上的錯誤言論和行為提出意見的架勢。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年輕的白居易如何激動地寫下了這些肺腑之言。前輩杜甫“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理想,似乎在他這里可能付諸現實了。他當時寫下的《初授拾遺》:“奉詔登左掖,束帶參朝議。何言初命卑,且脫風塵吏。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當時非不遇,尚無過斯位。況予蹇薄者,寵至不自意。驚近白日光,慚非青云器。天子方從諫,朝廷無忌諱。豈不思匪躬,適遇時無事。受命已旬月,飽食隨班次。諫紙忽盈箱,對之終自愧?!保ò拙右住冻跏谑斑z》,《白居易集箋?!芬?,20頁)

    仔細推敲一下這些文字,是不是在勇敢的背后,也流露出一份謹慎和小心呢。恰恰是這份謹慎和小心,埋下了他日后急流勇退的種子。

    白居易上書提出第一條重要反對意見,是關于好友元?。?79-831)的事。元稹與白居易同年登制舉,其時二十二歲。兩人互相欣賞對方的才華,喜愛對方的詩文。元稹年輕氣盛,得罪朝中勢要,遭到貶黜。白居易上疏力爭,提出元稹不可貶的三大理由?!笆枞氩粓蟆?,皇帝不予理睬。

    其后,白居易又提出幾次諫諍,皇帝都采納了。白居易大約因此受到了鼓舞。有一次,朝廷發兵征討成德節度使王承宗,派宦官吐突承璀出任實際上的統帥,朝野一片反對之聲。情急之下,白居易當面說“陛下錯”,引起憲宗不快。憲宗對首席翰林學士李絳說,“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無禮于朕,朕實難奈”。李絳維護著說:“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誅,事無巨細必言者,蓋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輕言也。陛下欲開諫諍之路,不宜阻居易言?!睉椬邳c頭稱是,“由是多見聽納”(《舊唐書·白居易傳》)。

    此事《資治通鑒》卷第二三八“元和五年六月”條載憲宗的原話作:“白居易小臣不遜,須令出院。”果然這年底,憲宗提出要白居易出院了。理由當然不是因為諫諍失言,而是任職五年,該換崗了。白居易很知趣,愿意來一點實惠的,提出家有老母需要奉養,愿意出任京畿判司,還援引前人之先例:“臣聞姜公輔為內職,求為京府判司,為奉親也。臣有老母,家貧養薄,乞如公輔例?!背⒋饝税拙右椎恼埱?,命其為京兆府戶曹參軍(《舊唐書·白居易傳》)?!冻醭龖舨芟捕灾尽费约案卸鞯男那椋骸霸t授戶曹掾,捧詔感君恩。感恩非為己,祿養及吾親。弟兄俱簪笏,新婦儼衣巾。羅列高堂下,拜慶正紛紛。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廩祿二百石,歲可盈倉囷。喧喧車馬來,賀客滿我門。不以我為貪,知我家內貧。置酒延賀客,客容亦歡欣。笑云今日后,不復憂空樽。答云如君言,愿君少逡巡。我有平生志,醉后為君陳。人生百歲期,七十有幾人?浮榮及虛位,皆是身之賓。唯有衣與食,此事粗關身。茍免饑寒外,馀物盡浮云?!保ā栋拙右孜募{校》一,287—288頁。第二句原作“捧認”改“捧詔”)

    這是白居易的第一次選擇,從政治地位顯赫的內職出任待遇豐厚的判司職官。其中“人生百歲期,七十有幾人?浮榮及虛位,皆是身之賓。唯有衣與食,此事粗關身。茍免饑寒外,馀物盡浮云”盡顯白居易務實的人生觀(“平生志”)。史稱白居易少年時代就“聰慧絕人,襟懷宏放”。豪邁開朗,出自秉性,自少年時代已然,并不完全是來自生活的經驗。這時候白居易不足四十歲。

    在京兆判司任職數月的白居易遭遇母喪,于元和六年四月回到了下邽(治今陜西渭南市臨渭區巴邑鎮)家中。三年守孝期滿,于九年冬入朝,授太子左贊善大夫(正五品上),職責是東宮的諫官,實則為閑職。據說同時代的韓愈(768-824)不滿任國子學博士(正五品上)大材小用,寫《進學解》以自嘲。文章傳出后,博得宰相們的同情,就給他調整為考功郎中(從五品上),兼任史館修撰。當年十二月,加知制誥。雖然韓愈級別略低(白居易正五品上,韓愈從五品上),但是,就職位的重要性而言,白居易卻要低許多。

    元和十年六月,憲宗討伐藩鎮的戰爭如火如荼,驕藩叛鎮氣焰囂張,為了干擾朝廷的決策,竟然暗殺了力主平藩的當朝宰相武元衡。白居易不顧自己的身份,挺身而出,給朝廷上書,要求緝拿兇手。于是,就有人找他的碴兒了,宰相說他以東宮官屬,不當先諫官言事;又有權宦出言說他母親墜井而亡,居然全無心肝地寫出名為《賞花》《新井》(此詩現已不存,宋人認為作于母亡之前)的詩歌。于是,貶白居易為江州司馬。這一次白居易在長安只待了半年。

    二 江州杭州:被貶與自貶

    元和十年八月,四十四歲的白居易來到了江州。他在江州的生活狀況,從其《琵琶行》中就可以讀出來。次年晚秋,送客到江岸,無意中聽到長安歌伎彈奏琵琶曲。白居易感慨萬分: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span>

    這次外貶是白居易人生的重大轉折。早就過了不惑之年的白居易,《與元九書》述說自己的遭遇,比起許多著名詩人前輩,自己“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萬”(《與元九書》,《白居易集箋校》五,2794頁。又參《舊唐書·白居易傳》。按江州是中州,《唐六典》卷三〇記中州司馬,正六品下,但是,《新唐書》卷四九下《百官志下》不記中州司馬品級,疑同于上州,則為從五品下。故白居易言自己官至第五品),已經很知足;說要師法古人“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人生智慧。他與禪僧大德,唱酬往還,自得其樂。在江州三年零五個月,是他創作的豐收期,著名篇什有《與元九書》《琵琶行》《東南行一百韻》《上香爐峰》等作品一百多篇(首)。

    元和十三年春,胞弟白行簡離開梓州(治今四川三臺)東川節度使盧坦幕府,順流而下到江州來看望兄長。同年底白居易量移忠州刺史(所謂“量移”,是一個專名術語,即貶黜外地官員,若干年后,量移靠近內地的州府或者酌量升職)。忠州現在叫忠縣,屬于重慶市,在三峽庫區。先秦時代這個地方屬于“巴國”,歸屬唐朝管轄不久,本來叫臨州,為表彰戰國巴國將領巴曼子以及東漢末巴郡太守嚴顏在歷史上的忠烈行為,貞觀八年(634)唐太宗賜名忠州。天寶元年(742)一度改叫南賓郡。從臨州、南賓這些名字可以看出,這個地方大約多半為蠻荒之地,貞元名相陸贄就曾被貶黜任忠州別駕。

    白居易的官職是升了,地區環境卻更惡劣了。但這也改不了他樂天豪放的天性。他寫了《種桃杏》詩:“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路遠誰能念鄉曲,年深兼欲忘京華。忠州且作三年計,種杏栽桃擬待花?!彼珜Т罅糠N樹,還親自帶人在城東山坡上種上了一園花果,名為“東坡”,并作《東坡種花二首》;又稱“東樓”,是他平日在此流連消磨寂寞的地方。這兩個字被宋代貶黜黃州的蘇軾“抄襲”而去。我猜測,被貶黜黃州的蘇軾,筑室東山時選這兩個字,心中一定想起了白居易在故里(巴蜀為蘇軾故里)的故事。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憲宗崩駕。六天后的閏月初三,皇太子繼位于太極殿東廂,是為唐穆宗(795-824)。白居易作為東宮舊臣,也因此而獲得提拔,先是召入為司門員外郎(從六品上)[《舊唐書·白居易傳》云元和十四年冬召入為司門員外郎,李商隱《刑部尚書致仕贈尚書右仆射太原白公墓碑銘并序》作“穆宗用為司門員外”。參《白居易集箋?!妨?948頁],旋轉主客郎中(從五品上職事官)、知制誥(掌草擬中書制敕),加朝散大夫(從五品上散官)。唐朝章服制度以散官為本,謂之本品,規定本品散官到三品服紫,到五品服緋?,F在,白居易散官夠格了,“始著緋”(《舊唐書·白居易傳》)。

    長慶年間(821-824)應該是白居易的高光時刻。長慶元年十月,白居易再升一級,任正五品上的中書舍人。這個職位再往前進一步,就是入相。當年十一月制舉,策試賢良,穆宗親臨現場考試舉人,詔白居易領銜,帶領賈餗(資歷略低)、陳岵(與白居易同科進士)同為考策官。考策結果,時稱公允。當是時也,“凡朝廷文字之職,無不首居其選”,可見穆宗的信任。但是,穆宗皇帝并不是一個勵精圖治之主,“時天子荒縱不法,執政非其人,制御乖方,河朔復亂。居易累上疏論其事,天子不能用,乃求外任”(《舊唐書·白居易傳》)。也就是說,白居易發現作為“老領導”的“今上”,并不值得自己多費口舌。于是,急流勇退,要求外調。長慶二年七月,除杭州刺史。論者認為從中書舍人出為杭州刺史,這是貶黜,但是,這一次是白居易自己提出來的工作調動,說貶也是心甘情愿的自貶。本來應有的高光時刻,只有兩年半時間而已。

    現在白居易來到了杭州任上。相比于初貶江州的“待時守道”,現在已經沒有了。但是,對于民間疾苦,他卻不曾暫忘。任職杭州期間,他修堤壩,浚池塘,挖井開渠,興修水利,不僅解決居民生活用水問題,還灌溉了錢塘(今杭州)、鹽官(今海寧)之間農田達數十萬畝。蘇軾在杭州知州任上,喜歡自比白居易。蘇軾想象著這位先賢的貢獻,并努力向往,與之看齊。

    三 人生取向:士人與詩人

    白居易活到了七十五歲,超過了孔子。他的年壽在唐代著名詩人中僅次于八十六歲的賀知章,遠遠超過在其前的陳子昂、李白、杜甫,也超過了同時代的韓愈、柳宗元、元稹,以及晚輩王維、杜牧、李商隱、李賀這些大文學家。在整個中國歷史上,達到他這樣高度的文人中,白居易也是享年比較長的。

    《尚書·洪范》謂人生“五福”,以“壽為首”,其次則“富”。白居易不算富豪,但是,“終朝飽飯餐,卒歲豐衣服”(《秋居書懷》,時元和五年)。生活是完全沒有問題的。晚年的《從同州刺史改授太子少傅分司》云:“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卑偾Ъ窗儇灒喈斢谑畠牲S金,這在今日也是富人。更重要的是,白居易一生康泰怡樂、好德善終。

    白居易能享“五?!?,其原因當然很多,“懂生活”應該是重要原因之一。日本學者興膳宏說白樂天是唐代的美食家,誠哉斯言!讀白居易的詩歌,你會覺得遇到了一個吃貨(參王利華《中古華北飲食文化的變遷》末章,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

    “船頭有行灶,炊稻烹紅鯉。”這是在旅途上(貶黜江州司馬時)。

    “紅粒陸渾稻,白鱗伊水舫,庖童呼我食,飯熱魚鮮香?!边@是閑坐中。

    “魚香肥潑火,飯細滑流匙。”這是晚餐殘酌。

    “烹葵炮嫩筍,可以備朝餐?!边@是夏日嘗鮮。

    “朝景枕簟清,乘涼一覺睡。午餐何所有?魚肉一兩味。夏服亦無多,蕉紗三五事。資身既給足,長物徒煩費。若比簞瓠人,吾今太富貴?!边@是知足常樂。

    “歌酒優游聊卒歲,園林瀟灑可終身。留侯爵秩誠虛貴,疏受生涯未苦貧月俸百千官二品,朝廷雇我作閑人?!边@是瀟灑閑適(晚歲退休林下時)。

    總結一下白居易的人生軌跡。他的骨子里有兩種東西在左右著他,一個是士人建功立業的欲望,另一個是文人閑淡舒適的情懷。這兩種相反相成的情愫,構成了白居易詩歌中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的斑斕格調。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把自己的詩歌分為諷喻、閑適、感傷以及雜律詩,說自己最看好的詩是“諷喻詩”,其次是“閑適詩”。因為這兩類詩歌反映了他人生的基調。

    青少年時期的白居易渴望功名,早慧、拼命讀書:“及五六歲,便學為詩,九歲諳識聲韻。十五六,始知有進士,苦節讀書。二十已來,晝課賦,夜課書,間又課詩,不遑寢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瘡,手肘成胝,既壯而膚革不豐盈,未老而齒發早衰白,瞀然如飛蠅垂珠在眸子中者,動以萬數,蓋以苦學力文之所致?!薄栋拙右准{校》卷六二至卷六七,收入約八十份“策”文,一百多道“判”文,就是他為應付朝廷考試,而寫的習題和作業!這只是留下了的作業,沒有留下而實際做過的作業只會更多。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雖然“家貧多故”,他還是在入仕考試途中,過關斬將、旗開得勝。進士及第、制舉登科、初試校書郎,進而京畿簿尉、翰林學士、兩省供奉官(如拾遺),這是中晚唐清流士人標準的仕途路徑。只要安流平進,他就可以出將入相。

    憲宗元和時他初次離開翰林學士院,選擇俸祿豐厚的京畿判司,非常實際,這也不算貶黜。元和十年第一次被貶,任江州司馬,確實對他觸動很大,經歷了思想上的一次轉折,他平靜地去赴任,又憤憤地把失望寫在《與元九書》中,說窮則獨善、達則兼濟的人生哲理。其實,能夠說出來,還不是最失望的時候,說明心中還有念想。最失望的時候是什么都不說。這就是他長慶二年離開朝廷去杭州赴任的時候。中書舍人一職距離出將入相,僅有一步之遙。可是,他什么幽怨都不說,自求外任,這個時候,白居易真正地徹悟人生了。在江州司馬任上,他還有“守道待時”的情懷;及自貶杭州刺史,他已經放棄了得君行道的念想。此后他也擔任過一些實質性職位,如蘇州刺史、刑部侍郎、河南尹,但都很短暫,不終任就主動要求改移閑散之職。

    白居易只想享受生活了嗎?不全是。白居易校正了自己的人生定位:是文人不是官僚,是詩人不是士人。只是那個時代作家不是一種職業,文人也得有一個官,他選擇閑散之職,經常透露俸料收入,又經常說愧對這些工資,原因就在這里。白居易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傳世,這在《與元九書》中已經講得很透徹了,只是當時還有窮通待變的士人使命感;杭州任上還有關心民瘼的父母官的責任感。長慶四年,穆宗崩駕,元稹作序的《白氏長慶集》五十卷編輯完成,他反復申請分司東都獲準。于是,他購買了洛陽履道里的宅邸,“竹木池館,有林泉之致。家妓樊素、蠻子者,能歌善舞”。

    文宗太和末,李訓構禍,衣冠涂地,士林傷感,“居易愈無宦情”。朝廷除同州刺史,辭疾不拜。尋授太子少傅分司東都。開成四年(839)冬,得風病,仍自為墓志,“病中吟詠不輟”。他自己說,“予棲心釋梵,浪跡老、莊,因疾觀身,果有所得。何則?外形骸而內忘憂患,先禪觀而后順醫治。旬月以還,厥疾少間,杜門高枕,淡然安閑。吟詠興來,亦不能遏,遂為《病中詩》十五篇以自諭”。(均參《舊唐書·白居易傳》)他的生活已經與創作融為一體了。生活在創作中,創作在生活中。

    六十五歲以后,白居易曾經抄寫《白氏文集》六十五卷,合詩文三千二百五十五篇,繕寫數本,分送給江州東林寺和西林寺、洛城香山寺、圣善寺等寺廟,“如佛書雜傳例流行之”(《舊唐書·白居易傳》)。六十八歲時又增編到六十七卷,收詩文三千八百八十七篇,送蘇州南禪院收藏。此后,他不斷地注意編輯自己的作品。讓作品流傳下去,就是他作為一個詩人、作家最大的心愿。總之,白居易成為“體制內”靠薪水養家的作家、詩人。

    四 官運時運:逍遙與吟詠

    會昌三年(843),白居易以正三品刑部尚書致仕,退休金是領半俸。死后甚至贈尚書右仆射(從二品),這已經是宰相級別的待遇了。中唐鄭馀慶、韋貫之以及元稹、權德輿曾出將入相,任節度使及宰相,死后也不過贈尚書右仆射。只有像李絳、杜佑、杜黃裳、裴度等名相,而且任相時間稍長或有口碑業績、皇帝恩寵者,死后一般冊贈三公或者上公(太傅)。名望稍低的宰相則贈東宮師保頭銜(三太從一品,三少正二品)。還有如陸贄也曾為相,僅贈六部尚書。白居易死時,宣宗皇帝寫詩悼念,享受哀榮??梢哉f,白居易是他那個時代的人生贏家。

    白居易把當官作為一個文人職業(作家、詩人),在黨爭激烈的時代,并沒有受到大的干擾。這一點與蘇軾越過越窮很不一樣。這當然與白居易的詩文名聲有關。都說宋代是文治的時代,可是唐朝最高統治者對于文化藝術的向往,從唐太宗以來,代代不已。憲宗贊賞白居易的詩文所以其得入翰林學士院,白居易是穆宗東宮舊僚。文宗、武宗、宣宗,都對白居易的才華和作品十分欣賞,盡管這幾個皇帝政治態度并不一致。敬宗和文宗時期,多數情況下,牛黨得勢,白居易與牛僧孺關系密切,與牛黨骨干楊虞卿為姻親,他當然不會太受委屈。可見,從元和到大中,白居易歷經六朝(憲、穆、敬、文、武、宣),都沒有遭到太大的政治災難,真正可以被稱為貶逐的只有元和十年江州司馬那一次。此外,則是官越做越大。

    從元和初到大中初,正是唐代黨爭形成、發展和激烈傾軋的時期。白居易一概不參與黨爭。牛黨黨魁之一李宗閔最欣賞楊虞卿的才華,最排斥討厭元稹。楊虞卿是白居易的妻兄(從兄),元稹則是白居易的密友。武宗欲啟用白居易。李德裕言白居易有風疾(開成四年冬白居易就得了風疾),乃是事實,推薦了白居易的從弟白敏中入朝,后任宰輔??梢?,李德裕對于白居易也無芥蒂(《李德裕相公貶崖州三首》乃偽作,《白居易集箋校》六,3882頁)。六十歲任河南尹,不到兩年就任太子賓客分司東都;六十四歲被任命為同州刺史,白居易干脆托病不就。與惶惶于仕途且貪戀權威者不同,白居易才華橫溢卻與世無爭,能得到各方勢力的認同,這就是他仕途順遂、很少有人事糾紛的奧秘所在。因為仕途對于他來說,只是“職業作家”拿一份薪水的崗位而已。

    舊傳對白居易有如下概括:“居易初對策高第,擢入翰林,蒙英主特達顧遇,頗欲奮厲效報,茍致身于謨之地,則兼濟生靈。蓄意未果,望風為當路者所擠,流徙江湖。四五年間,幾淪蠻瘴(指忠州刺史任上)。自是宦情衰落,無意于出處,唯以逍遙自得,吟詠情性為事。太和已后,李宗閔、李德裕朋黨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無如之何。楊穎士、楊虞卿與宗閔善,居易妻,穎士從父妹也。居易愈不自安,懼以黨人見斥,乃求致身散地,冀于遠害。凡所居官,未嘗終秩,率以病免,固求分務,識者多之。”

    根據以上分析,這段概括和評論是非常中肯的。其中所謂“逍遙”“吟詠”這兩點,尤其概括了他以創作為終生職志的人生選擇。

    五 馀論

    中國歷史上的文人生活中,喜歡在作品中傳承前賢的意象。東晉的謝安喜好游賞東山(人稱謝東山);晉末宋初的陶淵明詠唱“采菊東籬”。唐初五祖弘忍有東山法門(東山寺);白居易在忠州,于東山之坡(即東坡)種花,首次賦予“東坡”以特殊意象,并且為蘇子瞻的東坡居士所承接。

    蘇軾顛沛一生,所寫詩文也很瀟灑。蘇軾對新舊兩黨都不討好。他既不滿意于王安石的變法,也不同意司馬光不分青紅皂白廢黜新法,甚至呼之為“司馬?!?。但是,蘇軾的日子過得不舒坦。

    蘇軾在惠州,老病在身,寫了首詩:“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縱筆》)竟然遭朝中當權者嫉恨,以六十一歲的高齡,再貶崖州(今海南島)。

    白居易好友元稹元和時被貶黜,寫了《放言》五首,其一有云:“近來逢酒便高歌,醉舞詩狂漸欲魔。五斗解酲猶恨少,十分飛盞未嫌多。眼前仇敵都休問,身外功名一任他。死是等閑生也得,擬將何事奈吾何。莫將心事厭長沙,云到何方不是家。酒熟餔糟學漁父。飯來開口似神鴉。”元稹以賈誼自況,憤懣不平之情,溢于言表。

    此時的白居易也在江州司馬任上,其和詩《放言》充滿同情和鼓勵:“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后,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這是安慰元稹,也是白居易自辯。

    像以上這種向朝廷鳴冤叫屈的調子,要是擱在北宋,那還了得?一個“烏臺詩案”就差點兒要了蘇軾的性命。有人說北宋的政治文化如何寬松,那是誤讀,那是與明清相比;要是與唐朝政治寬松相比,就談不上了。

    因此,白居易與蘇軾命運的差異,不完全是源于二人的性情不同,而是唐宋士大夫命運的差異,更重要的是折射了唐宋兩個不同歷史時代的差異。唐朝的政治寬松,即使在中晚唐時代,也留有馀香。

    (作者單位: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歷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