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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筆尖下的江河——《從文自傳》創作與出版始末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劉宜慶  2022年03月31日09:05

    《從文自傳》初版插圖

    一盞燈照亮了房間之中的黑暗,沈從文伏案筆耕不輟,燈光勾勒出他的剪影。他的記憶像沅水一樣涌動,綿延千里,在他的筆墨下流淌。筆尖劃過方格稿紙,發出刷刷的聲音,有一種迷人的節奏,筆墨與稿紙的纏綿,是他心頭捂熱的鮮活的故事。沈從文在創作時,時間靜止了。他身處的現實世界仿佛消逝了,他借助紙與筆創造了一個世界,他就是那個創世的主人,毫不疲倦地揮灑著他的才氣,酣暢淋漓的才氣……

    然而,現實中一切都存在,窗外草坪上草尖上掛滿了清涼的露珠,第一公園的花木在竊竊私語,八關山上的槐樹夾道向深夜的孤峰爬去,跑馬場上的海風在夜色中互相追逐,匯泉灣中永恒的潮汐是大海的呼吸。

    打開的窗戶,子夜的風,紫茉莉馥郁的氣味,飄忽不定的窗簾,帶有黏稠睡意的蟲鳴,這一切陪伴著沈從文的追溯之旅。不遠處加拿大種白楊林進入靜默之中,似乎蘊含了神秘的意味。銀杏樹濃密的樹冠被夜色籠罩,似乎進入一個夢中,那夢里有遙遠的湘西的歌聲和水聲。

    這是1932年暑假的一個深夜,萬籟俱寂,整個世界都進入了睡夢之中,遠處匯泉灣的潮聲也退隱了。只有這盞燈是醒著的,燈下的人在奮筆疾書。

    1932年暑假,沈從文在青島福山路3號完成了《從文自傳》。他用了三個星期的時間,寫下了一部新文學史上的經典。沈從文創造小說,不停地修改,而這部自傳,可以說是一氣呵成,很少修改。因為寫的是自己的經歷,忠實地呈現,就是一種自然的本色。

    這本書的創作緣起,和新月詩人邵洵美有關。

    1932年夏,邵洵美創辦時代印刷廠。邵洵美,這位聞名上海灘的唯美詩人,娶盛宣懷的孫女盛佩玉為妻。佩玉鏘鏘,洵美且都。一個是簪纓世家的千金小姐,一個是才華橫溢的風流公子。舉行盛大的婚禮。但被一些時人看來,邵洵美攀龍附鳳,進入豪門。邵洵美的得力干將章克標著有《文壇登龍術》一書,被魯迅撰文《登龍術拾遺》譏諷。魯迅的火力累及邵洵美。(登文壇)“最好是有富岳家,有闊太太,用陪嫁錢,作文學資本……”魯迅在《拿來主義》曾這樣諷刺邵洵美:“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

    其實,像邵洵美這樣的公子哥,錦衣玉食,偏偏又才華橫溢。自然會招來各種各樣的羨慕嫉妒恨。“你以為我是什么人? 是個浪子,是個財迷,是個書生,是個想做官的,或是不怕死的英雄? 你錯了,你全錯了;我是個天生的詩人。”邵洵美如是說,有為自己辯解的意思。邵洵美作為出版家,其功績彪炳史冊。卞之琳說邵洵美辦出版,“賠完巨萬家產”“衣帶漸寬終不悔”。

    胡適認為“中國缺乏傳記文學”,他主張,不論各界名流還是黎民百姓,都要留下自傳。邵洵美服膺此論,于是,策劃作家“自傳叢書”。約請巴金、沈從文寫自傳。這套書實際出版了沈從文、張資平、廬隱、巴金和許欽文的五種。

    1934年7月15日,《從文自傳》由上海第一出版社出版發行,發行人為謝文德,時代印刷廠印刷。書前有“沈從文先生近影”。

    邵洵美還特為這部自傳寫了宣傳廣告:“天才而又多產的作家沈從文先生,已名滿大江南北,無遠無屆,而且多才又多藝,其生平想必為人所樂聞。……受著大自然的陶冶,故為文詭奇多姿,令人神往。本書是他的自述生平刻苦上進的歷程,不但趣味橫生,而且獲益良多,實為有益青年的無上的讀物……。書用九十磅米色道林紙精印,尤為美觀。內容較廬隱自傳增加一半,定價每冊仍售六角。”

    從這則圖書的廣告中,可以看出邵洵美對沈從文的青睞與賞識。

    這種賞識是發自內心的。誠如邵洵美所言:“鈔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沈從文與邵洵美建立了長期而牢固的友情。

    1958年,邵洵美被捕;1962年,被釋放。邵洵美在提籃橋監獄中,曾寫信給沈從文,想把家中的宋代瓷器賣給中國歷史博物館。1962年12月7日,沈從文作信答復。

    1966年5月16日,沈從文又回復邵洵美一封信,兩人都經歷了天翻地覆之變。邵洵美晚年疾病纏身,生活困苦,靠翻譯為生。這封信,沈從文寫得溫情動人,對老友的關愛令人溫暖。邵洵美患心臟病,咳喘不已。“此間熟友說及,‘金橘餅’能治哮喘。不知實驗過否?”兩人均是老病纏身,昔年故舊,多成古人。沈從文念及陸小曼近況。在狂風暴雨驟起之時,每個人免不了浮浮沉沉。沈從文匯報了京城老友的情況:

    熟人中惟金岳霖半月猶可一面。……之琳、健吾住處雖相隔不遠,因業務不同,至多一年半教偶爾一見,高植患心臟病已故去數年,夢家似仍在科學院工作,已四五年未見面。太伴先生仍健在,住青島,五六年前去青島曾相見。俞珊情形不明白,想來晚景或不如小曼從容也。林徽因故去后,思成再婚已數年,唯偶于某種會期中可一晤及。傅雷想尚不斷有新譯出版。此間聞周知堂老人年近八十,尚有新譯希臘文學約廿萬言完成。并寫著自傳約四十萬言,或在香港出版,日本擬全譯。蕭乾亦經常有譯著刊印,惟不署本名而已。拉雜奉聞,或可一慰病榻岑寂也。

    沈從文的這段信函,提及不少故雨的近況。宛如歷經滄桑的老人負暄絮語,娓娓道來,讓人倍覺親切。病中的邵洵美讀到此信,一定會感到欣慰,友情的溫暖遍布全身。但今天的我們,讀到這簡短的尺牘中包含著巨大的歷史信息,每個人的遭遇都多少帶有蒼涼。

    1962年12月7日,沈從文給邵洵美的信中,末尾提到他仍有回歸作家隊伍之念想,格外懷念當年寫《從文自傳》時的狀態:

    待大堆破爛作個交代后,或許再回到老行業,來寫“五四到解放”一段社會小說,不過再希望如過去廿天寫自傳情形,恐已不可能了。

    歲月長河無形之中制造歷史的落差,放大今昔的距離。沈從文在星月之下,在浪花托著月光旅行的海濱,寫作《從文自傳》的夜晚,多么令人懷想啊。那是一種自由勃發的創作狀態,那是江河奔騰、百川入海的一種寫照。

    深夜,亮在青島海濱的書燈,也散發著友情的光芒。

    在青島的海天水云間,回望故鄉湘西的沅江,生命之舟順流而下。一位作家的現在,由無數過去的時光構建。《從文自傳》中對過去的追憶始終聯系著目前的生命情狀。他如此道出創作這本書的初衷:“民廿過了青島,海邊的天與水,云物和草木,重新教育我,洗煉我,啟發我。又因為空暇較多,不在圖書館即到野外,我的筆有了更多方面的試探,且起始認識了自己。”

    正是在青島,沈從文有了回望自己來時路的契機,開始審視自己。

    《從文自傳》講述的是1902年到1922年沈從文進入都市前的人生經歷,即沈從文的湘西經歷。一個只有小學學歷的湘西人,是如何成長為一個作家的?湘西是如何成為他寫作中挖掘不盡的資源的?這就是這本自傳的核心內容。他這樣談及《從文自傳》的創作:就個人記憶到的寫下去,既可溫習一下個人生命發展過程,也可讓讀者明白我是在怎樣環境下活過來的一個人。特別是在生活陷于完全絕望中,還能充滿勇氣和信心始終堅持工作,他的動力來源何在。

    水邊與孤獨,是欣賞《從文自傳》并走進他的精神世界的兩把密匙,鮮活是最直接的閱讀感受。

    《從文自傳》嘩嘩的流水,是一種隱喻,各色人物在岸邊的舞臺上演悲喜人生,短暫如幻夢,迅疾如流星。流水帶走各種各樣的人生,創造生命,又毀滅生命。水邊的孤獨開啟沈從文創作之源泉,《從文自傳》中因為他的書寫,那些消逝的生命趨于永恒。水有時指向死亡與毀滅,有時指向清潔與救贖……

    《從文自傳》出版后,這本小書因每頁皆有時代的回響、歷史的波瀾,深受讀者喜愛。1934年12月,林語堂主編的小品文半月刊《人間世》雜志,擬開了一個專欄,“一九三四年我愛讀的書”,面向全國的作家約稿。《從文自傳》被周作人和老舍選為“一九三四年我愛讀的書”。

    《人間世》的編輯也向沈從文約稿。1935年1月5日,《人間世》第19期刊發了沈從文的回復:

    一 《神巫之愛》二 《邊城》三 《xxxxx》

    第一本書我愛它,因為這是我自己寫的。文章寫得還聰明。作品中有我個人的幻想。四年前寫來十分從容,現在要寫也寫不出來了。

    第二本書我愛它,也因為這是我自己寫的。文章寫得還親切。作品中有我個人的憂愁,就是為那個作品所提及的光景人物空氣所浸透的憂愁。這作品是一九三三年寫的。這一年很值得我紀念。我死了母親,結了婚,寫了這樣一本書。

    第三本書我愛它,因為這本書不是用文字寫成的。文章寫得又聰明又親切。這作品使我靈魂輕舉,人格放光。一部神的杰作。這作品雖不是我寫的,但很顯然的,我卻被寫進書里面去了。天知道這是一本什么書!

    由此可以沈從文對自己創作的自信。他的自信有時掩藏在溫和與謙遜之下,偶爾鋒芒畢露。

    1934年初,他回鄉看望病中的母親,在湘西的小船上校自己的作品,聽著船槳劃水的聲音,他在給妻子張兆和的信中寫道:“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寫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這樣的自信,因是私人話語,不會引起任何人的不快。對自己作品的評價,建立在他已經洞察河流的秘密。

    “一九三四年我愛讀的書”,沈從文提供的三本,要么是自己的書,要么是他自己這個人(一部神的杰作),的確符合林語堂倡導“以自我為中心”的辦刊宗旨。但這樣的鋒芒畢露,自然會招致批評。陳望道的《是我,是我,第三個還是我》一文在詳細地摘引了沈從文所開書單及其理由之后,接著寫道:“應該再加上一個‘第四本書’,但他沒有預先料到在‘新年附錄’里也有人愛讀他的《從文自傳》。”

    這篇委婉地批評的文章,1935年2月20日發表在陳望道本人主編的《太白》雜志第一卷第十一期,文章發表在“掂斤簸兩”欄目。這四個字,難免讓人產生聯想,這四個字蘊含的力量,更厲害。

    沈從文開列書單時,自然不會想到:周作人和老舍分別開列了三本書,不約而同地都選擇了《從文自傳》。

    看一下周作人和老舍都選了哪些書。看到這些書,自然會明白《從文自傳》的分量,以及在兩位作家閱讀史中的地位。

    周作人開列的三本書:一、希本著《木匠的家伙箱》;二、靄理斯著《我的告白》;三、《從文自傳》。

    老舍開列的三本書:一、《從文自傳》;二、Epic and Romance By W.P.ker(蘇格蘭作家克爾著《史詩與浪漫:中世紀的文學隨筆》);三、《古今大哲學家之生活與思想》(美國學者都蘭著)。

    一目了然,也就是說《從文自傳》出版半年就躋身中外經典的行列。周作人是新文化運動中的風云人物,他的眼界開闊,讀書品味高雅,他“最愛”的書,自然令時人格外關注。年末開書單,列出三本“最喜愛的書”。除此之外,周作人還做過兩次。一九三六年與一九三七年。合計六種書,永井荷風《冬天的蠅》,谷崎潤一郎《攝陽隨筆》,羅素《閑散禮贊》,H.C.Knapp-Fisher所著The World of Nature,M.Hirschfeld所著Men and Women,B.Dawson所著The Histo?ry ofMedicine。

    由此可見,在周作人開列的三次書單中,《從文自傳》是唯一的中文書,且為唯一的晚輩作者所著。

    老舍曾在倫敦大學教中文五年,在英國期間,博覽歐美大作家的經典之作。在山東大學執教時,老舍還講過《歐洲文學史》。《從文自傳》也是他選的唯一的中文書。

    一位作家開始寫自傳,標志著已經確立了在文壇的地位。美國學者夏志清最先在其巨著《中國現代小說史》里指出:“自傳實在是他一切小說的序曲。”

    在青島的創作,是沈從文文學作品的成熟期。他的生命和文學,皆由水涵養。抗戰期間,沈從文在昆明,回首自己的創作之旅,他在《一個傳奇的本事》這樣寫道:

    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傾向不可分。這不僅是二十歲以前的事情。即到厭倦了水邊城市流宕生活,改變計劃,來到北平閱讀那本抽象“大書”第二卷,告了個小小段落轉入幾個學校教書時,我的人格的發展,和工作的動力,依然還是和水不可分。從《楚辭》發生地一條沅水上下游各個碼頭,轉到海潮來去的吳淞江口,黃浪濁流急奔而下的武漢長江邊,天云變幻碧波無際的青島大海邊,以及景物明朗民俗淳厚沙灘上布滿小小螺蚌殘骸的滇池邊,三十年來水永遠是我的良師,是我的諍友。這分離奇教育并無什么神秘性,然而不免富于傳奇性。

    楚地的水,在齊地的海濱,風浪相激蕩,《從文自傳》的誕生,就是“一個傳奇的本事”。《從文自傳》之所以經典,是因為它寫了水邊的人,寫了“人類的哀樂”,不論歲月的長河如何流轉,都會與新的讀者相遇,激發出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