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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東坡、半山兩風流
    來源:解放日報 | 青青  2023年01月29日08:34
    關鍵詞:傳統文化

    長江浩蕩,湯湯東去。驕陽直射在江水上,那滾滾的波浪如同銅鑄一般。渡口遠遠走來一位衰老瘦弱的白發翁,急切地來迎接一位遠方的故人。

    隨從埋怨道:“來的是什么人,還勞您來迎?”“你知道什么?他可是幾世才有的人物……”

    正說著,只見一葉扁舟如浪里白條,一位中年人瀟灑地站在船頭,江風吹著他的衣衫,飄飄如仙人降臨。

    此人正是從黃州歸來的蘇軾。見到白發翁,蘇軾慌忙出船長揖而禮:“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白發翁則拱手而笑:“禮豈是為我輩設哉?”

    二人攜手哈哈大笑。此時的蘇軾從黃州歸來,自名東坡居士;而拜訪的白發翁是王安石,他也已歸鄉,住在江寧郊區,自辟小園,稱“半山園”。“東坡”遇“半山”,一個48歲,兩鬢星星;一個64歲,白發蒼蒼。

    這兩人,生命都過了高峽峻嶺的激越時段,進入平闊自由的下半程。他們曾經因政見不同而互相怨懟,成為當朝政敵,也曾因對方過人的才華心生嫉妒又彼此欣賞。而此刻,大江東去,世事如煙,回首一望都成笑談。

    這一見,是和解,是包容,是相惜,是青天白云,是月影飛鴻。人性之幽微,命運之嘲弄,萬種滋味,盡在其中。北宋天空里的雙子星座,互相輝映,閃亮天空。

    此前的蘇軾才高自恃、直言快語,林語堂先生有句話說得很到位:蘇軾是政治上永遠的反對派。

    王安石變法,蘇軾公開反對。蘇軾從不掩飾自己的態度,他的心清如水、明如鏡,不糅半點沙子。蘇軾作洋洋萬言的《上神宗皇帝書》,主張“結人心、厚風俗、存綱紀”,他縱橫捭闔、雄辯滔滔。宋神宗的改革決心幾為其筆頭所動搖。

    此時的王安石仍能“忍耐”蘇軾。支持改革的御史謝景溫曾舉報蘇軾葬父途中販運國家專營商品,在查無實據之后,王安石沒有動蘇軾一絲一毫。

    直到蘇軾做主考官,出題影射王安石利用宋神宗的信任獨斷朝綱,王安石才下決心把這面反變法旗幟罷出朝廷。于是,蘇軾被貶為杭州通判。

    就在王安石辭相歸隱的第四年,蘇軾從徐州移任湖州,他又在《湖州謝上表》中給自己找來政治麻煩。他習慣性地發了幾句牢騷:“(陛下)知其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于是,變法派新晉官員們輪番上表彈劾蘇軾,給他扣上“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的帽子。宋神宗派人把蘇軾從湖州抓進御史臺監獄,因漢代御史臺官署內曾遍植柏樹,樹上常有數百只烏鴉筑巢,所以后人便把御史臺稱為“烏臺”,蘇軾此案也因之被稱為“烏臺詩案”。

    蘇軾在“烏臺詩案”中兩次與死神擦肩而過:一次是被從湖州逮捕進京,在太湖上差點自殺;一次是在監獄中,與兒子蘇邁約定送飯暗號,如果送魚便是死刑信號,結果蘇邁因銀錢用完出京籌措,托朋友為蘇軾送飯,不知暗號的朋友送了一盤熏魚,害得蘇軾給其弟留下兩首訣別詩。

    據史料記載,整個過程中只有3人挺身而出救蘇軾,一人是其弟蘇轍,他愿把自己的官職捐出來為兄贖罪。另外兩位卻是蘇軾的政敵——一位是他一生的“冤家朋友”章惇,另一位便是王安石。

    卻說王安石為何要救對手蘇軾,原因說來也是復雜。

    王安石是個有政治雄心與抱負的人,也是一個不慕虛名、腳踏實地的實干官員。他第一個職務是簽書淮南節度判官公事,一路從基層做起,一邊積累經驗,一邊撰寫《淮南雜記》,奠定了自己日后改革的思想基礎。按照北宋不成文的規定,只要進士及第,排名又靠前,在地方干滿一任之后便可以申請到朝廷擔任館閣之職。經常在皇帝身邊出頭露臉,提拔的機會自然更多。但是,王安石對自己的從政道路有著明確的自我設計:先當幾任地方官,“以少施其所學”。所以,揚州三年任滿之后,他選擇到鄞縣任職。

    王安石在鄞縣的政績在《宋史》中有明文記載:“起坡堰,決陂塘,為水陸之利;貸谷與民,出息以償,俾新陳相易,邑人便之。”其中“貸谷與民,出息以償”,便是后來“王安石變法”中“青苗法”的雛形。王安石前后8年兩度為相,挺立在朝廷驚濤駭浪的風口浪尖,頑強地推行富國強兵的宏偉改革,直到耗盡最后一滴心血才歸隱鐘山。此前的王安石權傾一時,剛愎自用,下手狠辣的他人稱“拗相公”。

    這一年,王安石的兒子王方突然身亡,他痛思之甚。有一天,他夢見兒子哭訴:“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蠹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他又說:“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一夢驚醒“拗相公”。此后他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

    辭別京城時,宋神宗送給王安石一匹好馬充當腳力,回江寧后,王安石又買了一頭驢。他游山玩水時總是或騎馬或騎驢,從不坐轎。后來他的馬死了,他便專門騎驢,還雇了一位老兵給他牽驢。

    在鐘山四野,人們經常會看到一位長者,穿著普通的衣服,騎在一頭黑驢上,旁邊跟著一位遲鈍的牽驢漢子。想走則走,想停則停,或者坐臥于松石之上,或者到山間農家訪問,或者去南邊的定林寺讀書寫作。王安石的口袋里經常帶著書,他或者在驢背上背誦,或者在驢背下瀏覽。他口袋里還裝著十多個燒餅,走餓了便找個地方坐下來,王安石吃燒餅,老兵吃燒餅,驢也吃燒餅。

    這時的王安石從政治神臺上走下來。如果不從政治角度去打量蘇軾,而僅僅是文友,王安石是非常欣賞蘇軾的。曾有人將蘇軾《表忠觀碑》送給王安石看,他邊看邊隨口說了一句:“這是什么話呢?”對方以為他不喜蘇的文章,便加以詆毀。王安石不予理睬,又再三細讀玩味,突然轉而大聲贊嘆,令那人慚愧不已。一次,王安石問眾門生如何解釋“動靜”二字,每個人的回答都很長,他均不滿意。恰巧蘇軾到來,答道:“精出于動,守神為靜,動靜即精神也。”他不禁連連稱好。

    他倆都曾是少年才俊,一個現實務政、一心報國為民;一個激情浪漫,也有家國情懷。兩人甫一相遇,就有欣賞滋生。只是因政見不同才漸行漸遠。

    此刻,看到蘇軾將被自己親手提拔的手下置于死地,王安石拍案而起。如今老病交加、兒子早亡的他,更加認清了生命虛無,也許只有文字才能安身立命。而當朝他最欣賞、最佩服的還是蘇軾。王安石何等冰雪聰明之人,已經感受到了蘇軾之天才如明月高懸,清光四溢。他要拼得老命,保護這個世上難得的才子。

    王安石伏身書案,先是嘆息流淚,然后喃喃自語,夫人吳氏站在跟前說:“皇帝給你終身奏事權,三年前安國(王安石之弟)遭人誣陷而放歸江寧,兩年前兒子被人誹謗,你都不曾上表求情。現在,為了一個蘇軾……”“你懂什么?”平時沉默不語的荊公突然睜圓雙眼,朝著妻子怒吼。王安石寫道:“安有盛世而殺才士乎?”一句話徹底打動了皇帝。神宗才下定決心不殺蘇軾,將其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命運自有安排。王安石得了一場病,剛剛病愈,還虛弱地躺在床上時,便接到了蘇軾的來信。他突然覺得身心輕盈,這幾年門庭寂寞,幾無人來訪,現在他欣賞的才子來訪,的確是喜事。

    “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正如詩句透露,王安石在文學上也非常自信,其詩開江西派先河,卻能以開闊的胸襟贊美蘇軾的文學才華,稱“不知更幾百年,方有如此人物”。王安石不顧天氣炎熱、身體病弱,執意陪著蘇軾訪古問山、喝茶飲酒。素心人對素心人,長江一定是要看的,面對滾滾逝去的江水,兩個人半天無語。

    “半山園”以北不遠處有一個土堆,相傳是東晉謝安的故宅遺址,人稱“謝公墩”。王安石經常在此流連忘返。當他帶蘇軾游覽“謝公墩”時,他們一定會想,也許幾十年之后,他與他也將如謝安一樣成煙作塵、無聲無息。王安石嘆道:“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蘇軾也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他們在長江邊相視一笑,相逢一笑泯恩仇。

    半月相處,并肩而行,喁喁私語,輕輕嘆息。越相處越覺得相惜之情滿滿,王安石更加了解了蘇軾,力勸他早日退出官場,在江寧買田筑園,過隱居生活。這話說到蘇軾心窩里,他一時心熱,真的在南京城里尋地看園,但這件事后來因種種原因被擱置。

    分別后,蘇軾又想到老荊公的孤單寂寞,于是寫信:“已別往宿,悵仰不可言。”王安石回信說:“俯仰逾月,豈勝感悵!”后來,蘇軾調動頻繁,忙于奔走任職,與王安石比鄰而居之事最終并未實現。但此次歡聚,使二人剖膽披肝,心靈燭照,互相留下無比美好的記憶。

    “騎驢渺渺入荒陂,想見先生未病時。勸我試求三畝宅,從公已覺十年遲。”應該正是鐘山相會,蘇東坡才對王安石有了完整的理解,從而成為他的精神知音。王安石去世后三個月,蘇軾見到他題于墻壁的一首詩。睹詩懷人,不禁黯然神傷,遂作詩吊懷好友:“從此歸耕劍外,何人送我池南。”此時蘇軾已被調回京都,升任三品官位。他飽含深情地寫下散文《王安石贈太傅》:“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給王安石以極高的評價。

    7年后,新黨執政,蘇軾被一貶再貶。這期間,他不斷作詩向王安石致意。公元1100年的這個夏天,蘇軾奉新帝命,從儋州返回大陸。他不顧弟弟一再寫信苦勸他回許昌養老,執意去江蘇。蘇軾在臨終前一個多月吐露肺腑之言:“今且速歸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常州距離南京不遠,也許他想實現11年前與王安石的諾言,江寧做伴,詩詞唱和。

    據《東坡紀年錄》記載,1101年農歷七月二十八日,蘇軾迅速衰弱,去世之際是“聞根先離”,即失去了聽覺。當時維琳和尚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端明宜勿忘西方”,提醒他不要忘了西方極樂世界,蘇軾回答:“西方不無,但個里著力不得。”在一旁的錢世雄跟著喊:“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蘇軾答曰:“著力即差。”這是他最后的話。蘇軾至死都是清醒的,他知道既然像鳩摩羅什那樣的高僧在生命結束之際誦經求生都是徒勞,不如乘風歸去、無牽無掛。

    蘇軾享年66歲。巧的是,距離王安石離世正好16年,蘇軾與王安石相差16歲,也就是說,兩人都是66歲離開人世,進入宇宙永恒的寧靜。也許冥冥之中,王安石在長江邊一直在關注這位知己,他靜靜地等待了16年。現在他們一起騎驢覓詩,與人世無有掛礙。

    他們的身影如萬古長空里的日月星辰,散放著永恒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