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光景:印象派的“即興之美”
《流動的盛宴》大師經典版畫展日前在北京開幕。展品涉及多位現代派藝術大師,從野獸派創始人馬蒂斯到立體主義代表畢加索,從超現實主義畫家達利、米羅、馬格利特到波普藝術代表人物安迪·沃霍爾。這次展覽借用了海明威的作品名稱,但其中的“流動”二字,恰恰被藝術史家們認為是繪畫藝術現代性的核心。
莫奈《日出·印象》 資料圖片
Ⅰ.流動的時間
從19世紀開始,由于工業進步和技術發展,人們越來越感覺到時光匆匆易逝、萬物瞬息變幻,西方傳統風景畫理念面臨著巨大困境——畫家們不得不承認,大自然是在不斷變化的,街頭的車流人群和火車的蒸汽一樣,永遠是那樣飄忽,那樣不確定,那樣稍縱即逝……
畫家們需要為這種流動性找到依托的主題,從巴比松畫派、杜米埃、庫爾貝到印象派,藝術的弄潮兒試圖捕捉、定格這種流動性的意象,各顯其能。尤其是那些滿腔熱情的印象派畫家,他們站在流動的潮頭,轉錄瞬間的“印象”,他們是現代性形象的最初塑造者,是滌舊立新的布道人,他們為這場“流動的盛宴”作了“開席致辭”。印象派畫家選擇了一時性、易過性的主題:日出日落,火車過橋,風帆逐浪,馬車駛過林蔭大道,賽馬沖向終點線,陣風吹來,花朵剛從植株上被剪下來,人們在咖啡館里熱烈地聊天……這些曇花一現的景象,仿佛幻化在似水流年之中。
印象派作品中的時代是什么樣的?我們看到火車停靠車站,或急匆匆地出發,沖過橋梁,白色的蒸汽劃破風景;我們看到行人在城市和郊區或孑孓獨行,或三五伴游;我們看到季節和晝夜的變化;我們看到風、雨、霧、雪、白霜和其他天氣狀況;我們還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云,各種形式的水——平穩的,靜淌的,落下的,在巖石上濺起的;我們還能找到小艇、輪船、獨木舟和駁船;工廠正在向天空排放煙霧或蒸汽……這一切看起來都很現代。
當然,在印象派繪畫中,我們還可以看到農人在路邊聊天,在田地里勞作,長途跋涉在市場之間出售農產品——這些體現了緩慢、自然的前現代時間狀況;還有吃飯和讀書的時間——這些體現了現代人渴望的那種充裕的慢移慢搖的閑暇時光。總之,觀看印象派繪畫,我們總會有一種感覺:這些作品傳達出了同一種時間結構,它們既再現又贊美了現代時間,它們是那樣直接而新奇。
Ⅱ.速繪的魅力
那么,如何謄錄這些變動不居的現代場景,如何體現“印象”的遽然而逝,如何為流動性找到形式?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印象派畫家的方法是,必須讓作品看起來像是很快畫成的。也就是說,不僅主題具有流動性,畫面效果也須具有瞬時性,被描繪的時刻與描繪這個時刻的時間,都應該讓人覺得是短暫的,應該讓觀者感嘆:“這幅畫一定是快速涂抹完成的!”如果畫家的主題是不斷變化的,那么畫家也必須在作畫過程中不斷變換姿勢,快速移動,準確地抄寫主題轉瞬即逝的品質——主題和風格應該達到統一。眾所周知,鉛筆或鋼筆速寫正是藝術家心無旁騖直面對象的轉錄,它是一種對主題進行快速視覺分析,并用一套標記系統來記錄的創作方式,速寫作品確實能體現出創作的快速性。可是,相比鉛筆,油彩的濕性并不允許畫家按速寫方式進行不間斷的一氣呵成的描畫,大多數時候,印象派畫家必須等待幾筆油彩干透才能繼續描繪,碰上潮濕的天氣,等待的時間就更長了。
那么,印象派是如何讓他們的油畫作品體現倉促性,從而凸顯出主題的流動性,強化風格的快速性呢?當我們在現場觀賞莫奈的名作而非照片時會發現,他的筆觸是那么具有方向感和迅疾性,畫面上的油彩是那樣黏稠、潮濕,有時若驟雨墜地,有時又如疾風過江,像是剛剛才直接戳抹上去似的。它們總是讓我們聯想到畫家的作畫姿勢,平鋪大抹,急行慢拖,頻描密點,左沖右突。印象派畫家正是利用一套具有運動效果的“手勢”語言,創作出具有倉促性、瞬間性品質,達到速繪效果的作品。
速繪還以自發性和直接性為顯著特征。有人可能會認為,速繪往往是一些小尺寸作品,事實恰恰相反,有一些為展覽而作的大畫,雖然經過精心制作,但為了接近速繪帶來的效果,畫家正是用一種直接繪畫的風格大膽完成的。直接繪畫是指藝術家在畫布上作畫時沒有中間步驟或準備過程:沒有準備性的素描、小幅的草本或色彩習作。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顯得隨意、瀟灑、率真。正是為了達到一種足夠直接的觀感,傳達一種即興記錄的意味,印象派畫家往往將筆觸在比例上夸大,從而顯示出姿勢的自由感和流暢感。
Ⅲ.姿勢與表演
根據《牛津藝術詞典》的解釋,姿勢繪畫就是以夸張的姿勢施色,強調藝術家手臂揮動的繪畫方式。這個術語隱含的意義是:藝術家的行為能夠表達其情感與個性,就像行走姿勢或生活中的其他動作可以表達一個人的心情那樣。正是這種姿勢繪畫的手勢語言最能夠呈現流動的印象。
盡管是印象派真正將手勢語言置于繪畫美學的核心地位,但這并非無中生有的發明。漫步盧浮宮便會發現是誰教會了印象派畫家用畫刷和油彩做出手勢來。薄涂法可以從格羅、席里柯或德拉克洛瓦那里學到;弗拉戈納爾等人早就展現了帷幔和云朵上靈巧的曲線手勢;哈爾斯精彩的畫筆戳點同樣令人過目難忘。1869年,隨著拉·卡澤爵士遺贈作品的加入,盧浮宮里姿勢繪畫的數量大大增加了。這些作品讓徜徉其間的現代畫家駐足欣賞,心領神會,例如“印象派的朋友”馬奈,便深受拉·卡澤遺贈的姿勢繪畫作品的影響。
在19世紀70年代,馬奈已經非常樂于在自己的速繪作品上簽名、展出并賣掉它們。在他的一生中,他特別喜歡將隨手一揮而就的小靜物畫當作禮物贈送親朋。據記載,他在巴黎的畫室里總是以姿態夸張的方式作畫,他樂意讓朋友和客人們在一旁觀看,并驚嘆于他的技巧。這很容易在我們眼前喚起一個隨性灑脫的藝術家形象——他對自己自然從容的技藝信心滿滿,樂在其中。馬奈是19世紀六七十年代眾多向贊助人、朋友、交易商和潛在客戶開放工作室的現代藝術家之一,他把繪畫表演行為當成了一個奇觀。
還有一幅1870年的作品令人印象深刻,那就是杜米埃的《一位藝術家》。畫家的描繪對象是一個可能在半夜完成其繪畫任務的中年男人,這個人物的造型輪廓,被一系列精彩生動的畫筆手勢語言所定義,讓觀眾覺得他宛若在眼前。仔細端詳便會發現,杜米埃使用的是畫刷的鈍端,他在潮濕或黏稠的油彩中移動木制筆頭,從而形成線條,露出畫布的白色底面。這些線條是如此流暢,它讓我們不禁聯想,杜米埃在繪制這些白色線條時的樣子就像畫中人一樣,在畫架前進行著手勢的“表演”。
1874年4月15日,在巴黎卡普辛大道上為攝影師納達爾所建造的畫廊里,第一次印象派展覽開幕了。在這次展覽中,只有6幅作品稱得上真正具有速繪感的“印象畫”,其他作品則看上去都經過了深思熟慮和細心描繪。這6幅具有表演性特征的畫作中最著名的,莫過于莫奈的《日出·印象》。莫奈把大筆觸鋪展在滿幅的畫面上。觀者幾乎可以想象和他一起作畫,和他一樣躺在淺藍灰色的水中和橙米色的天空下;每一條長長的手勢線都清晰可讀。當最初的一層油彩變干了或至少是膠黏的時候,莫奈又使用了藍色、青藍色、橙色和棕灰色,每一種色彩似乎都以自己的節奏即興地把風景顯現出來。左邊純凈的藍灰色代表蒸汽機引擎噴出的煙,右側藍灰色、綠灰色和紅紫色的線條則構形了船桅和船殼。在畫作中心的整個水面上,小船和它們的倒影,巨大的冉冉升起的太陽所呈現出的戲劇性的橙色,幾乎使畫面上所有東西都受到了它的影響。莫奈很輕松地用濕畫法作畫,卻不會有顏色意外混合的風險。然而,盡管這幅畫具有直接的速繪性,但近處的兩艘劃艇暗示著,這幅畫至少經歷了第三個繪畫階段。
《日出·印象》之所以顯得是在一個連續時間段里完成的,是因為莫奈在完成它所需要的三四個獨立時間單元中,以同樣粗放和迅速的方式工作著。這種即興創作的氛圍正是莫奈刻意保持的,它產生了表演性繪畫的效果:變化性和流暢性。可見,快速作畫對于產生印象派團體的共同藝術特征來說是多么重要。
在馬奈畫的一幅莫奈肖像中,這位年輕的藝術家正在阿讓特伊的畫室船上創作一幅劃船題材作品。馬奈這幅畫的核心命題是對印象派畫家戶外繪畫行為的再現。畫面上,莫奈的右手是用不超過三筆的筆觸給定義出來的。他正在作畫,身子后仰,左手拿著調色板,至少三把長刷子被放在膝蓋上。他似乎抓住了另一支畫筆,似乎還在用大拇指和前兩個手指作畫。他的這種隨性有力的握筆和描繪方式,簡直是印象派畫家直接繪畫時的典型形象。同時,馬奈的線條也透露著姿勢的表現力。
印象派開啟了一場不拘形式的審美歷險。畢沙羅、雷諾阿、西斯萊……他們對現代時間的再現,對流動性的捕捉,對速繪感、姿勢感和直接繪畫的追求,長久地啟發和影響了后世藝術家——不論是塞尚、凡·高,還是馬蒂斯。馬蒂斯站著揮動長長畫桿的照片讓人印象深刻。甚至在《流動的盛宴》展出的20世紀80年代美國街頭涂鴉藝術家巴斯奎特的作品中,我們還能領略到相似的速繪感、姿勢感和表演性。這不正是對150年前印象派畫家先鋒精神的一次次傳遞,一次次喚醒嗎?
(作者:諸葛沂,系杭州師范大學藝術教育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