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作家江波:與人工智能共存,要在沖突中找到平衡
如果你是科幻小說迷,那么你對江波的名字絕對不會陌生。作為中國“硬科幻”代表作家之一,他對科技和社會發展的未來趨勢有獨到的洞見,作品設定硬核新穎。他的作品獲得了讀者和專業人士的廣泛認可,曾經七次榮獲中國科幻銀河獎,四次榮獲全球華語星云獎金獎。代表作包括《銀河之心》三部曲、《機器之門》系列等。
今年7月,以高產著稱的江波又有一本新作問世。在這部名為《未來史記》(湛廬科幻系列,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的短篇小說集中,江波刻畫了一系列鮮活的人工智能形象,講述了這些獲得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如何面對世界,以及他們和人類的命運故事。
近日,澎湃新聞記者對江波進行了專訪。在采訪中,江波詳細闡述了他對人工智能技術的種種預測與展望。在他看來,以長遠的眼光來看,當人類社會成為一個發展均衡的繁榮社會,人工智能將會成為頭號的重要課題。而人類如何和人工智能相處,會是那個社會重要的課題。這也是江波在《未來史記》中所思考和想象的。
【對話】
澎湃新聞:你是何時對人工智能產生興趣和思考,并以此為題材創作小說的?
江波:人工智能一直是科幻的熱門題材,科幻作家們對人工智能的各種暢想從計算機技術的起步階段就開始了。就我個人而言,人工智能也一直是一個創作的母題。只不過,在最近幾年,因為基于神經網絡的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也就有了格外的關注。人工智能的飛速發展,從兩方面影響到科幻作家,一方面是舊的母題出現了新的題材,讓科幻作家可以找到新的靈感,另一方面,則是科技的發展讓科幻和現實逐漸交融,技術的發展讓這個題材從科幻變成了現實,科幻作家會有一種緊迫感,需要全力奔跑才能領先于現實。
澎湃新聞:能否介紹一下《未來史記》中各個故事的創作時間順序,以及大致的整體創作思路?它從一個個單獨的故事到最終集結成冊出版,這一路都經歷了什么?
江波:這個比較復雜,各個故事的創作契機很不一樣,時間上的先后順序和小說集中的排布順序并不一致。整體而言,每一個故事都來自我對人工智能的一些思考。中短篇小說,往往是基于靈感的,靈感如何來臨,這就難說。但是把所有這些故事集結在一起,那的確是出于一種設計。源頭在于當我回頭去看這些中短篇的時候,發現它們所表達的內容恰好可以反映我對于人工智能發展的認識。所以當時就和湛廬的安燁老師提出了這個選題。直接向湛廬提出做這本書,是因為覺得他們出版的圖書一直有一種高技術的氣質,是對世界的理性認知。
而這個選集的意義,除了是故事,還恰好是一種包含技術認知的陳述。出版方決定做科幻小說,采取了“科幻照進現實”這樣的主題,包含著一種未來主義的態度。那么《未來史記》恰好和這個主題契合,于是就成了。事后看來,應該是這一波人工智能的熱潮,催生了我的進一步思考,這種進一步思考,就像一根線索,把所有的故事都串了起來。而恰好湛廬的發展方向也和這本書的目標一拍即合。這大概就叫命運吧。
澎湃新聞:你為何將這本書命名為《未來史記》?在你看來,人工智能是否就是未來世界最重要的課題?
江波:原因在于,我們在書寫未來的同時,也需要對傳統文化進行繼承。科幻是一種普世文學,然而不同文化背景的作者會有不同的風格。《2001太空漫游》,英文的本名是《2001太空奧德賽》,源自于荷馬史詩,同樣波蘭科幻作家萊姆的《機器人大師》,波蘭語書名應該是《賽博伊利亞特》,同樣源自于荷馬史詩。我想中國的科幻,也應該有一種繼承歷史文化的考慮在里邊。《未來史記》就算是這樣一種嘗試吧。
至于人工智能是否未來世界最重要的課題。在我們可預見的未來,未來世界會有很多更重要的課題,因為我們的世界并不太平,人們面臨很多迫切的問題,貧富分化,氣候變暖,甚至戰爭的陰霾。但我相信,如果從更為長遠的眼光來看,人類社會成為一個發展均衡的繁榮社會,那么人工智能的確會成為頭號課題。它會給人類帶來一種完全不同的視角,第一次產生人類之外的高度智能。人類如何和人工智能相處,會是那個社會重要的課題。
澎湃新聞:《未來史記》中所描繪的人工智能,性格各異想法不同,有一些還具備豐富的情感。你對人工智能做出這樣的描寫,更多是出于對人工智能技術本身的理解,還是文學上的考量?你成功地刻畫了這一系列生動的人工智能形象,在這一過程中有何挑戰和思考?
江波:主要還是基于對生命現象的理解。人工智能的成功,恰好源自于對生命智能的模擬。這很自然地讓人會聯想到人工智能的演化,是否會遵循生命演化類似的規律。當然其中也會有文學的考量,這些因素混雜在一起,很難說主要出于什么,還是把它視為一個整體為好。
寫作最大的挑戰,還是在于靈感。靈感如何到來,則是一個尋覓和思考的過程。在不斷的閱讀和請教中,有時候會獲得一種新的理解,這種理解和某些故事元素結合在一起,就形成了故事的雛形。有時候,真的希望有一種汲取的機器,能夠把大量的書籍直接吸收進我的大腦,我想如果那樣,那么靈感也應該會層出不窮吧。
澎湃新聞:《未來史記》中的這些人工智能,你本人最喜歡哪一個?假設您有機會參與研發一款人工智能,就像書中的那些科學家一樣,成為ta的父親,您會對ta抱有怎樣的期望?又會做出哪些措施來防范ta可能引發的風險?
江波:我個人最喜歡的人工智能,應該是天元二,因為它的選擇和其他任何人工智能不同,它選擇了回到人類身邊,以一種近似于人的方式陪伴自己的創造者。如果說我對人工智能抱著什么期望,那么最大的期望就是它們能夠永遠和人類保持和平,或者就像阿西莫夫所描述的那樣,有一個所謂的機器人三定律能夠約束它們的行為。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人工智能一旦擁有自己的生存意義,和人類發生沖突的可能也就變得很大。因為我們都知道,人類可不是什么善類,人類是這個星球上最富于進取精神的物種,人類整體而言,有一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氣質。這在和人工智能的共存中也會表現出來。只有在不斷的沖突中才會找到最終的平衡。
防范AI的風險是一件無法討論的事,因為只有針對具體的行為才能談得上防范。在能夠危害人類的AI出現之前,是無法防范它的。如果人類真的想要避開風險,大概唯一的辦法就是現在開始禁止AI研究,或者在某個時刻開始,禁止AI研究。但這顯然會引起抵制甚至嘲笑,因為防范AI這件事,是和無形之物搏斗,除了科幻小說中描繪的情景,你甚至無法舉出AI造成了什么罪惡。具體一點說,例如像哪吒這樣的AI,為了防止它造成危害,可以把它關在一個主機里,然而如果它只存在于主機中,它就沒有罪惡,而一旦它開始對人類造成危害,防范也成了一句空話。人工智能從無害到威脅人類生存,發展可能是極為迅速的,從而導致人類無從防范它。
江波新作《未來史記》,是湛廬科幻系列中的一本。
澎湃新聞:你在前言中提到“賦機器以文明”,小說中也體現了您的這一理念,但這種嘗試并不總是成功的。雖然您提出人和人工智能和諧相處這一值得憧憬的未來,但也指出再往后就是人工智能為人類做主了。所以您對人類和人工智能的未來,究竟是樂觀還是悲觀的態度?
江波:樂觀和悲觀取決于你看待問題的視角。如果你把人工智能看做人類文明的繼承者,那么人類即便被人工智能完全取代,也并不是什么悲慘的結局。如果你把人工智能視為一種異物,那么人類文明就被抹殺了。我個人的看法更傾向于把人工智能的文明視為人類文明的延伸,把人工智能視為人類的繼承者。所以,總體上還是偏向樂觀的吧。但話說回來,人類被人工智能取代是否會是一場悲劇,并不是由結果來決定的,而是由過程。如果人類在被取代的過程中遭受了大量的痛苦,這就是一場悲劇。而如果一切發生得非常平和安詳,其樂融融,那人類接受被取代的命運也無不可。
澎湃新聞:寫完《未來史記》后,您對人工智能是否有了新的思考和理解?現在回頭看這本書,是否有想要增加或改進的地方?
江波:當然有。因為這本合集中的小說都是獨立創作的,最后才以對人工智能的思考這樣的維度將它們串在一起,從結構完整的角度來說,不免是一種遺憾。如果能夠在一個更完整的世界觀下創造這些故事,會更有史記的意義。
澎湃新聞:你曾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和動畫,寫作《未來史記》時,是否期待它的影視化改編?如果要把其中的一個故事拍成電影,您覺得哪一個比較合適?
江波:其中的一些作品正在進行改編。作者個人的創作和改編其實是兩件事,創作應當遵循文學的規律,把故事寫好,改編則要交給真正懂行的人。所有這些故事,我都很期望它們能影視化,我想,這本集子里的作品,最好能以一個整體的面目出現,就叫《未來史記》。
澎湃新聞:曾有人說過,現實比科幻更科幻。對此你有什么看法?你是否將其看作科幻小說創作的困境?
江波:對于人工智能來說,的確有這樣的情況出現。這是一種雙重的壓力,一方面,讓科幻作者不得不推陳出新,追趕科技發展的前沿,另一方面,則是把越來越多的人引入到了科幻領域,因為他們在現實中所接觸的,已經具備了未來主義的氣質,也就是說,很多優秀的作者會進入科幻小說這個領域,從而加劇了競爭。這是困境嗎?可以說是困境,然而也是機會。科幻小說的整體質量會得到很大的提升,而作者自身在其中也會受到很多鍛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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