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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吳志攀:懷念嚴紹璗先生
    來源:澎湃新聞 | 吳志攀  2022年08月10日08:02

    8月7日,我接到同事的微信,告知嚴先生走了。

    就在半年前,他還給我來過電話,我們在電話中聊了老半天。此前,我給嚴先生畫了一幅水墨肖像,裱好了,托其他老人的直系親屬帶進養老院,轉給他老人家。因為疫情,養老院管理很嚴格,除非直系親屬預約并持核酸證明等一系列手續才能進去。其他親朋好友無論什么理由,均一律謝絕。

    由于見不到嚴先生,我只好照著網上嚴先生的照片來畫。幾經輾轉,嚴先生收到畫了。他很高興,來電話說,沒想到能收到這件禮物,讓他喜出望外。我們兩家在藍旗營教師公寓是樓上樓下,曾是多年的鄰居,他去養老院之前,我經常去他家串門聊天。與比他年輕的人相處,他一點不擺長者的架子。與他聊天,讓我感到親和,所以我們無話不談。因此,他的形象早已記在我腦子里了。這次雖然是對著照片畫,還是加入了我對他的理解,比如,嚴先生的頭發,不論怎么梳理,總會有一部分“寧折不彎”的,怎樣都不能被“馴服”;再如,嚴先生的眼里永遠含著笑,他既是一絲不茍、嚴肅認真的學者,也是與人為善的長者。他說話充滿激情,語速快,而且語言十分詼諧,透出學人的智慧。

    在那次通話中,我倆約好等這一波疫情過去,待養老院可以讓親朋好友預約進來時我一定去他那里。他還說,前幾天與另一位也住在養老院的北大老師聊天談起我,問起我的情況。

    再往前一次我們通電話是在他八十歲生日時。中文系和出版社的老學生們把他從養老院里接出來,回到城里下館子,給他祝壽。那天,他是在餐廳給我打的電話,他說,“現在跑出來吃飯了!”可能外面的人很難體會住在養老院里面的老人,能出來吃飯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也能感受到,嚴先生這次很高興。我問他:“在哪家飯店吃飯?我馬上過來。”他說:“你別來了,已經吃完了,準備撤了。因為是老學生們請的,沒叫你來。下次我請,一定叫上你。” 我說:“好的,只要您再方便出來時,我開車來接您和師母出來吃飯。”可惜,我的這個承諾還沒有兌現,嚴先生就走了。

    在疫情發生前,我和家人曾開車去昌平的養老院看望嚴先生和其他幾位北大老師。他頭天給我在電話中詳細講了行車路線,到養老院進哪個門,進門時怎么跟門衛說等。他還給我留了房間座機的電話號。那天,他先帶我們在養老院各處參觀,一邊走,一邊介紹各處的優點和缺點。我還記得他說的優點是,硬件設施好,服務也不錯;缺點呢,第一價格不便宜,第二就是出入不方便,進來不容易,出去更不容易。因為院方擔心老人出去發生意外,或把外面的病菌帶進來,管理方式就好像醫院住院部那樣。這真讓我意想不到。他抱怨說,最主要的缺點,就是“見不到外面的老朋友了”。

    那天中午,嚴先生在養老院食堂請我們吃午飯。午飯是自助式的,老人們排隊,自己端盤子,但菜品種類比北大食堂少得多,價格也比學校食堂貴。那些行動不便的老人,就由保姆或護工幫忙端盤子。嚴先生對我說:“每天吃飯都看著這種場面,能有胃口嗎?不像過去在學校食堂,看著朝氣蓬勃的學生們吃飯的樣子,胃口就好了。”

    嚴先生說到這里,又認真地對我說:“你也不小了,也該考慮將來養老怎么辦?如果你愿意,可以想辦法來我們這里養老,我們一起做個伴兒。” 嚴先生解釋“想辦法”住這家養老院的意思,就是那時該養老院的房間已經全滿了,想來的老人得等再有空房間才能入住。嚴先生說:“我們是來得早,那時價格比現在也便宜一些,現在不但漲價了,而且想來也沒房間了。”

    上述這些場景、這些對話,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嚴先生長我十幾歲,他是59級中文系的,我是78級法律系的。他是我的老師,但他對我卻從來不像老師,更像兄長。因為我們可以無話不談,無所顧忌,有什么說什么。他的語言非常幽默,經常把我逗得笑不停,他卻一點都不笑。他還經常自嘲,一點都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嚴先生在做學問時十分嚴謹,與他在聊天時的幽默判若兩人。他是一位真正的語言大師,他永遠能夠在平常事中找到有趣的點,這就是他與生俱來的本事。

    記得我們剛搬到藍旗營時,他約我去家里坐坐。地上堆滿一摞一摞的手稿。他說,這是要他老命的一個“大活兒”,就是正在編寫的《日藏漢籍善本書錄》。這大部頭已經“折磨”他十多年了,而且越做越多,看不到盡頭。他認真地對我說,可能不等他做完他就沒有了。我說不會的。就因為有這個事要做,老天爺也不會放了您的。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在樓下遇見了,他對我說,“志攀,這次是真的了!我不跟你開玩笑,醫生已經跟我說了,我鼻腔里好像長了一個什么東西,應該是癌。所以這次我真的要沒了。那部大書還沒編完,只能留下遺憾了。” 我說:“看您氣色好著呢,說話底氣比我還足,不像您說的那種情況。醫生一定是搞錯了。要不就是嚇唬您,讓您別太累了。”我們一起進樓上了電梯后我送他先到他家,我再回家。

    又過了幾個月,我去他家看望,地上的稿子更多了。他說,“這個活兒真的要累死人不償命的。你都看見了,真是自找苦吃,我也只能跟你發發牢騷了。”我說,“這部大書很有學術價值,中日研究漢籍善本的學者這么多,沒有人能做出來,只有您能做出來。再堅持一下就大功告成了。”他說,“好吧,鼓勵我,我謝謝你。如果我哪天真沒做完就沒了,你是親眼看見我在干活兒的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嚴先生突然跟我說,“志攀,你要幫我一個忙。《日藏漢籍善本書錄》三卷出版了,要舉辦首發式。你一定來參加。”我堅持要他把首發式放在北大來辦,也去參加了會,國內和日本都有同行學者參加,給予這套大書很高的評價。我記得有位日本做漢籍研究的老學者提出,這些善本收藏在日本,但日本學者沒有編出來這么好的書,嚴先生是一個中國人,他做出來了,這讓日本學者感到汗顏。

    嚴先生跟我講過一些他在日本訪漢籍善本的往事。因為這些善本分散在大學圖書館、大企業收藏室,還有在宮內廳圖書館等。要到大企業的收藏室,特別是要進到宮內廳圖書館查書,可謂難上加難。需要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人介紹,外國人才能進去。特別是那些被列入日本“國家財”的善本,都是珍貴文物,保護很嚴密,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查詢到。

    嚴先生送給我一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我這個外行從頭看到最后一頁,真是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工程浩大啊!要做這部大書,可能也只有嚴先生能行。在大學里面,日語是一個專業,圖書版本是一個專業,古籍文獻是一個專業,這三個專業都要有很深的功底,還要舍得吃苦、舍得花10年、20年的時間,才可能做成這事。我想除了嚴先生,這樣的人很難找到了。

    在當今的學術評價中,我們重視論文、重視專著,但很少有重視工具書編撰的。其實,兩者各有各的難處,各有各的價值。鄧廣銘先生把年代、地理、官制和目錄作為治史的“四把鑰匙”,我覺得嚴先生就是打造鑰匙的人。

    他還是一個完美主義者,雖然外表上有一點不修邊幅,但他對自己的書卻做得非常仔細,盡可能盡善盡美。這里面下的是“繡花功夫”。編撰這樣的工具書,就好像是給學術大廈打下深厚地基,不為常人所見;而有創見的論文、專著,是大廈高層房間的窗戶,大家在很遠處就望見了。即使這樣,沒有人會認為地基不重要。

    我和嚴先生的交往,還有很多事情值得銘記、值得寫下來。特別是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他是那么真誠地給予我幫助并仗義執言。我深知,那是基于百分之百的信任和百分之百的正義感,而這種信任、這種友誼,在這凡塵俗世中無比寶貴。

    嚴先生走了,但他留下了那么多沉甸甸的書,留下了那么多朋友、學生。我想,他應該沒有留下遺憾。

    嚴先生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