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的生活空間與行為主體
四大名著指的是《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和《紅樓夢》。題目里的“生活空間”和“行為主體”聽起來很是深奧,其實是一個常識的說法。我們每個人,每天都會出入于不同的生活空間,有寢室,有教室,還有學校各職能部門的辦公室,以及學院一級的辦公室。每一個生活空間中,都有各自的行為主體。比方說辦公室,那是處理公務的地方,它的行為主體是干部;教室是講課的地方,行為主體是老師。即使是同一個行為主體,在不同的生活空間里邊,扮演的角色也是不同的。在教室里,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學生,讀書、寫論文才是他的本分,談戀愛就不合適,而寢室則是一個相對私人化的空間,在寢室里說的一些話、做的一些事,往往不適合拿到教室里面去說、去做。所有這些,都顯示了生活空間與行為主體之間的對應關系。
在文學作品中,這樣的對應關系也是存在的。現代小說中的生活空間,經常涉及家庭,而它的行為主體,也多為家庭成員,以及與之有密切社會關系的人。而今天講的四大名著,它們的生活空間,大都超越了,或者說沒有受家庭這樣一個空間的限制。至少是,有一部分作品沒有受這樣一個空間的限制。它們寫了另外一些空間,在許多方面都不同于家庭這個空間。今天的講座,就是要把這個情形做一個大致梳理,希望能得出一些有意味的觀察或者結論。
先討論四大名著的第一部作品,《三國演義》。
《三國演義》所寫的生活空間,主要有兩個:一是朝廷,一是戰場。所謂朝廷,也就是一個集團,或者說一個權力體系中最高的決策機構,曹操、孫權和劉備辦公的那個地方,就可以叫作朝廷,他們的諸多重要決策,都是在這里做出的。而戰場呢,主要是那些將軍躍馬橫刀的場所,關羽、許褚、張遼,他們建功立業的地方往往是戰場,所謂關云長水淹七軍,所謂許褚裸衣斗馬超,所謂張遼大戰逍遙津,講的都是戰場上的事。朝廷和戰場,這樣的生活空間,決定了它的行為主體主要是兩類人:一類是有謀略的人,一類是勇武的人。有謀略的人,包括那些領著別人干大事的,如曹操、孫權、劉備,或者幫助別人出謀劃策、干成大事的人,如諸葛亮、周瑜、荀彧。讀《三國演義》,會有一個印象,風花雪月的場景和情節,很少被正面加以描寫。風花雪月的東西,在《三國演義》里是被邊緣化的,這一點和現當代小說形成鮮明對照。
可能有的讀者會說,也許三國時期的人,本來就遠離風花雪月。其實不是這樣的。如果要找例證,周瑜就極為典型。周瑜得到后世許多人的羨慕,包括一些擅長音樂的人:北宋末年,有個叫周邦彥的,他是朝廷音樂機構大晟府的主官。他曾經把自己和周瑜相提并論,那是因為與周瑜有關,有這樣一個說法:“曲有誤,周郎顧。”說誰的演奏如果出現了紕漏,周瑜一定能聽出來,且會不自覺地扭頭看一下,表示他已經發現了問題。我們總以為,那些馳騁戰場的人通常是粗線條的,與文化藝術無關,誰能想到,周瑜竟是一個出色的音樂家。
周瑜的儀表也出類拔萃。北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寫到周瑜時,特別提到“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羽扇綸巾”就是指周瑜,不是指《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這個風度翩翩的周瑜,他的夫人小喬,也是中國歷史上屈指可數的美女,據說是十大美女之一。這樣一對夫婦,引起了蘇軾的極度羨慕,他感慨道:“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中國歷史上,風姿綽約的美女不止一個,風度翩翩的英雄也不止一個,但是一個風度翩翩的英雄和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完美結合的,實在不多。
像周瑜和小喬這樣一對英雄美人,如果放到現當代一些小說家筆下,比方說,如果是放到瓊瑤筆下,那一定能夠寫出纏綿悱惻,幾十萬字,甚至超過一百萬字的長篇小說。但是,《三國演義》的作者,對此一點興趣都沒有,從來沒有把周瑜和小喬的婚戀作為正面情節加以渲染和表現。如果說《三國演義》中確實提到了小喬,用的卻是一種調侃的、戲謔的筆墨。是在什么情況下提到的?諸葛亮在赤壁之戰前夕來到東吳,為了激將周瑜下定抗曹的決心,對周瑜說了一番話:你知不知道曹阿瞞修了一座銅雀臺?你知道他修銅雀臺是做什么用的?他修這座銅雀臺,就是要把大喬和小喬放在里邊,好讓他來盡情享樂。這樣一個話頭,是對于周瑜的戲謔,或者說是極盡玩弄的激將,所以周瑜聽了,怒不可遏,說我與曹阿滿勢不兩立。《三國演義》拿周瑜和小喬來開玩笑,可能受到了唐代一首詩的影響,即杜牧的那首《赤壁》:“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杜牧本來是用戲謔的口吻來闡發一個理念,說歷史上的一些事情,也可能有另外一種結局;偶然性是經常存在的。杜牧假定,赤壁之戰時如果刮的不是東風,曹操就有可能打敗了周瑜,就有可能把大喬和小喬俘虜到北方去。這是杜牧用他特有的方式對歷史做的質疑。而到了《三國演義》里邊,這個質疑被設計成了喜劇性情節,用以調侃周瑜和小喬這一對英雄美人。這個例證表明,《三國演義》對風花雪月的東西,不只是有意邊緣化,且有意處理成被戲謔的對象。
還可以舉另外一個人物作為例子,曹丕的弟弟曹植。曹植是曹操所有兒子中特別有詩賦才能的一個,他有一篇名作《洛神賦》。《洛神賦》這篇作品,是寫曹植想象中或者希冀中的一位女性。作品的結局是,盡管洛神和曹植相互之間向慕不已,終因人神道殊,不能走到一起。所謂人神道殊,是說人和神只能生活在不同的空間中,他們不能長相聚首。這一結局,象征性地表達了這樣一個意思:兩個人之間沒有緣分,他們如果結合的話,就有可能觸犯某些社會規則,以致萬劫不復。曹植與洛神之間這種悲劇性的境遇,如果有人加以渲染,寫成一個中篇小說是沒有問題的。但是,《三國演義》并不關心曹植的《洛神賦》,倒是寫了很多關于曹植的其他事情,例如,為了爭奪太子位置,他與曹丕之間的反復較量。
談過了上面兩個例子,還可以談談《三國演義》中一個好像帶有風花雪月風味的形象——貂蟬。她和呂布、董卓之間有一些復雜的關聯,儼然三角戀愛的樣子。不過,如果細讀相關情節,不難發現,《三國演義》之所以寫這樣一個人物,不是為了寫風花雪月,而是為了寫一場政治上的糾葛。貂蟬是被王允作為連環計中的一個工具來使用的,她只是政治斗爭的工具。或者說,她在《三國演義》中的存在價值,就在于她是政治斗爭的工具,而一旦失去了工具的作用,也就沒有了存在的價值。所以,當呂布在白門樓被曹操處以死刑之后,貂蟬在《三國演義》里就不再出現,因為此后的政治斗爭中,已經沒有了她的位置。如果僅僅只有風花雪月的風味,貂蟬在《三國演義》里不會占有那么大的篇幅。
說到這里,可以順便提到,1997 年前后,有個熱播的電視連續劇,中央電視臺拍的《三國演義》。電視連續劇在呂布被處以死刑時,特別配了一首很長的插曲,主旨是為貂蟬而大發感嘆。歌詞的大意是說,貂蟬,你像一朵白云,不知道你飄向了何處,你讓我們夢魂牽繞,無限牽掛。第一次聽到這首插曲,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為什么笑呢?因為,這樣一種對于貂蟬的牽掛,是現代作家容易產生的一種想法,但絕不是《三國演義》作者的想法。《三國演義》作者,只關心那些有謀略、有勇武的人的功業,對于與朝廷和戰場很少瓜葛的風花雪月,他其實不大關心。這一點,讀《三國演義》時要特別注意。它的生活空間,是朝廷和戰場。在這個生活空間里面,它的行為主體是那些有謀略的人,是那些勇武的人,在這兩種人之外,其他類型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基本上不在視野之內。這是我們講的第一部作品,《三國演義》。
接下來講四大名著的第二部作品,《水滸傳》。
《水滸傳》的生活空間是江湖。這部小說,在明代末年還有另外一個書名——《江湖豪客傳》。“江湖”這兩個字,把《水滸傳》的生活空間明確地點出來了。在這個空間里,活躍著的是一群闖蕩江湖的豪俠。也就是說,《水滸傳》的行為主體是一群豪俠,他們既不在朝廷,也不以戰場為主。《水滸傳》雖然也寫了三打祝家莊之類的事體,但重心所在,其實不是戰場上的英雄,仍是闖蕩江湖的豪俠。這些豪俠,據我們的觀察,有一些引人注目的特點,比方說,他們傾向于擺脫體制和家庭的約束,且體力遠超常人。
《水滸傳》中的豪俠,或者說最好的豪俠,都不在體制之內,或者沒有一個穩定職業。可能有人會說,有一些好漢是曾經有過穩定職業的,而且職業還挺好。比方說魯智深,人家是提轄,中級干部;林沖,那是八十萬禁軍教頭,雖然級別不是太高,但是也有相當的社會地位。尤其是楊志,楊制使,算得體制內一個相當重要的人物。但這里要強調的是,這些人后來都離開了體制。他們離開體制,當然有各種不同的原因,有兩個人,楊志和林沖,是被迫離開的,但是另一個人,他離開體制的時候,一點顧慮都沒有,離開就離開吧。這個人是誰?是魯智深。
魯智深因為什么原因而離開了體制?拳打鎮關西,打死了人。
拳打鎮關西這個部分,我們在小學課本里就讀過。許多讀者可能沒有考慮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魯智深不去打鎮關西,他有沒有可能為金氏父女伸張正義?回答是肯定的,因為他可以憑借手中的權力收拾鎮關西,保護金氏婦女。既然這樣,為什么要親自動手去打呢?這就要提到豪俠的一個特點了:豪俠伸張正義,和包公伸張正義是兩種不同類型。包公伸張正義,是在體制之內,用國家賦予的權力,理性地處理這個事情。而豪俠呢,他們是用個人的力量,感情用事地處理這個事情:不僅要伸張正義,還要獲得一種把壞人干掉的快感。所以,魯智深拳打鎮關西,他做得最講究、感到最開心的是折騰鎮關西;折騰一個壞人,那是很開心的事情。
他是如何折騰鎮關西的?他先讓鎮關西把十斤肥肉切成肉丁,上面一點瘦肉都不能帶。這里的關鍵是,魯智深說,你鎮關西必須親自切,不能讓你的手下人切。由此可見,鎮關西平時,絕不會親自做這些事,因為他是老板,他手下有很多雇工可以做這件事。但是魯智深偏要他親自做。這就是折騰,有意折騰。肥肉丁切好了,魯智深又說,你把十斤瘦肉切成肉丁,上面一點肥肉都不能帶。這也是夠折騰人的,不過鎮關西還是耐著性子做了。魯智深還沒完,又要鎮關西把十斤寸金軟骨切成骨丁,上面一點肉都不能帶。這幾乎是做不到的事,哪有把寸金軟骨切成骨丁,上面一點肉都不帶的?逼著人做辦不到的事情,明擺著就是找茬,所以鎮關西惱怒地說,你這是特意來消遣我!聽到這話,魯智深很開心,得意而又不懷好意地說:灑家就是要消遣你!一邊說,一邊把十斤肥肉丁、十斤瘦肉丁像肉雹一樣地砸向鎮關西。這下真把鎮關西給激怒了,忍不住操刀沖向魯智深。這個正是魯智深要的,因為要打得帶勁,就一定要把對方激怒,對手進了狀態,打起來才有感覺。所以,魯智深打鎮關西,打的都是幾個感覺敏銳的地方。第一拳打的是鼻子,第二拳打的是眼眶,第三拳打的是太陽穴,感覺的敏銳程度,越來越高。魯智深本沒有要打死鎮關西的意圖,他只是想打得痛快,打得盡興,結果無意中把鎮關西打死了。
這個我們且不管他。這里需要留意的是,魯智深打死鎮關西之后,他的第一個念頭是什么?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因為不走的話,就有可能蹲牢房。在整個過程當中,他一點兒也沒有因為丟了提轄這個職務而苦惱過。為什么他不苦惱?這里就涉及豪俠的生活方式。豪俠需要三百六十五天,一年到頭,每天都是自由的。只有自由自在,才能在江湖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伸張正義、打抱不平。無拘無束地浪跡江湖,魯智深向往的就是這種生活。丟了提轄,而得了江湖,魯智深不會有什么遺憾。這是豪俠的第一個特點。
第二個特點,這些豪俠,或者說《水滸傳》中最好的豪俠,都是不結婚的,比方說李逵、魯智深、武松。
為什么不結婚呢?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家庭是一種束縛,成了家,誰還有游走江湖的自由?誰還有那種豪俠氣象?李逵曾給豪俠下過一個定義:一輩子只打過別人,沒被別人打過;一輩子只罵過別人,沒被別人罵過;一輩子只讓別人受氣,沒受過別人的氣。用這個標準來衡量,武松是豪俠,李逵是豪俠,魯智深是豪俠,石秀是豪俠,林沖就算不得豪俠,他太窩囊了,總是受人的氣。在一百單八個好漢中,林沖曾是少數幾個有家室的成員之一。他的妻子無端遭到高衙內調戲,林沖最初聽到這個消息,也和常人一樣,頓時滿腔憤怒。他趕到案發現場,“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過來,喝道:‘調戲良人妻子,當得何罪!’”讀到這里,一般人所能產生的想法是,高衙內這個紈绔子弟,一定要受到拳頭的教訓了。然而結果卻是:“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手軟了。”為什么手軟呢?原來林沖心存顧慮:如果“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沖不合吃著他的請受,權且讓他這一次”(第七回)。所謂“吃著他的請受”,就是在他手下領薪水。俗話所說“在人屋檐下,焉敢不低頭”,正對林沖的處境。接下來林沖果然受到了高衙內明目張膽的欺辱。如果說高衙內初次調戲林沖的妻子,還可解釋為不清楚調戲對象與林沖的關系。那么,現在他是明知那是林沖妻子,仍不放棄邪念。而且,配合他實施陰謀以誘騙林沖妻子的,竟是和林沖“稱兄道弟”的“朋友”陸謙。被出賣和被凌辱的林沖確實怒不可遏了,然而,他卻只敢將憤怒向陸謙發泄:先是“把陸虞侯家打得粉碎”,又“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那陸虞侯,也不見了。卻回來他門前等了一晚,不見回家,林沖自歸”。至于對高衙內,林沖卻沒有膽量加以報復。幾天后,連殺陸謙的事也放下了。這是林沖第二次“權且讓步”了。《水滸傳》寫林沖窩囊,有兩個原因,一是有穩定職業,在高衙內手下拿工資;一是成了家,他得顧及家庭的安危。豪俠與家庭之間,存在著不能兼容的問題。這是豪俠的第二個特點。
豪俠的第三個特點,是體力超常,武松打虎、魯智深倒拔垂楊柳體現的正是這個特點。
這里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水滸傳》第三十八回,寫李逵和宋江在潯陽江這個地方終于見面了。宋江請李逵喝酒,作陪的有戴宗等人。為了讓李逵找到那種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滿足感,宋江點的菜,分量特足。比方說那一條魚,究竟有多重沒有明說,但是小說寫到,李逵吃魚時,一只手抬住魚的頭,一只手抬住魚的尾,他用嘴從魚的一頭掃到另一頭,那個湯水淋淋漓漓,滿桌都是。李逵的手,既不是彈琴的手,也不是寫字的手,那是拿板斧的手,又厚實又寬大。配得上他的兩只手去抬的魚,一定是巨無霸,這一次,李逵真的找到了那種大吃大喝的感覺。
吃飽喝足的李逵,興奮地和宋江交流他在江湖上的那些得意經歷。李逵的所謂得意經歷,無非是打抱不平之類,總歸是和打架斗毆連在一起的。宋江呢,真是一個好的聽眾,聽得入神、專注。這讓李逵越講越帶勁。偏偏這個時候,來了一個賣唱的女子。她年方二八,也就是十六歲。走到酒席邊,頓開嗓音便唱。所謂頓開嗓音便唱,是說她的嗓子好。吃飽喝足了,又有人來唱歌給自己聽,如果換了一個人,一定感到十分愜意。問題是,李逵的耳朵不是常人的耳朵。李逵的耳朵,不是不能夠聽歌,如果是“該出手時就出手”一類的歌,他應該是聽得比較帶勁的。但這個歌女,唱的只能是“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開,今日一別后,何日君再來”一類的流行歌曲,即所謂靡靡之音。
這樣一種靡靡之音,李逵的耳朵怎么受得了!他對這個歌女惱火之至,因為歌女攪了他的興致。如果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攪了他的興致,李逵的板斧早舉起來了,即使不用板斧,至少也會揮起拳頭。但一個柔弱的女子,哪里配得上李逵用拳頭去打?所以他極力加以克制,最后克制到了這樣的程度:僅僅伸出兩個指頭。用肢體語言表達自己的憤怒,拳頭的效果最好,其次是巴掌。兩個指頭,實在沒有什么殺傷力。忍無可忍而又極力克制的李逵,用兩個指頭在那個歌女的額頭上摁了一下。李逵自以為已經是極其克制了,沒想到后果仍非常嚴重。《水滸傳》是這樣寫的,那個歌女當即暈倒在地。戴宗他們都責怪李逵粗魯,李逵是這樣為自己辯護的: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嬌嫩的人,你讓她在我臉上打三五十拳,你看我有沒有事?他這個話說得也有道理,而從李逵的話,可以體會到,《水滸傳》里的豪俠,跟我們常人是不一樣的,他們強壯到了常人難以企及的地步。比如,武松的力氣有多大?他可以把那么重的石磙拋起來,然后用手接住,面不紅,氣不喘。李逵的力氣,跟武松是在一個等級上。這樣一些人,如果跟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女孩在一起,兩者之間在體能上是不匹配的。所以,李逵這樣的好漢,不適合成為戀愛的對象,而他們自己,也對女孩子感覺遲鈍,幾乎沒有戀愛的欲望。他們的生活中,不大可能出現風花雪月的情調。
說到這里,可以順便提到中央電視臺拍攝的《水滸傳》電視連續劇。那個作品,比原著多了一個情節,說方臘和宋江之間曾有過信息溝通。方臘派了一個面目清秀的女首領來洽談合作事宜,走的時候,給他送行的是李逵。電視劇寫李逵長時間站在那里,目送女首領的背影,在廣闊的原野上逐漸消失。他一直站在那里,一往情深。看到這個鏡頭,我的判斷是,這里表現的是現代作家的想法。現代作家見到一對青年男女,立馬想到的是,一定要讓他們談一場戀愛。而《水滸傳》這部小說,卻不給風花雪月存在的空間。《水滸傳》豪俠的可愛之處,以及他們讓常人感到不能接受的地方,都與這一事實密切相關。
接下來講《西游記》,四大名著的第三部作品。
西游取經,翻山越嶺,如果要對這個空間做一個界定,也許需要借用新加坡的一部電視連續劇的名字——人在旅途。唐僧師徒四人,一連14 年,你挑著擔,我牽著馬,風餐露宿,行走于去西天的路上,用“人在旅途”加以概括是比較合適的。而如果要對“人在旅途”的意義做進一步的解釋,可以說,《西游記》是用比喻的手法寫了一個群體為事業奮斗的過程。所謂“人在旅途”,就是比喻這個奮斗過程。一個人、一個群體,在為事業奮斗的過程中,從外在的方面說,需要克服一些別人可能克服不了的困難;從內在方面說,需要克服一些別人也許不需要特別在意的毛病或者短處。就后者而言,《西游記》主要寫了三種需要克服的短處,在唐僧師徒克服了這三種短處之后,他們也就取到了真經。
第一個短處是心高氣傲,也就是總那么高調,放不下身段。在唐僧師徒四人中,誰最容易犯這個毛病?孫悟空。他所犯的許多過錯,常常與這個弱點有關。《西游記》強調:心高氣傲是導致悟空大鬧天宮的性格方面的原因。初任弼馬溫,悟空并不清楚其級別之低,沒有什么不滿的表示。一天,御馬監的同僚告訴他,他才知道:“這樣官兒,最低最小,只可與他看馬。”悟空得知,不覺心頭火起,咬牙大怒道:“這般藐視老孫?老孫在那花果山,稱王稱祖,怎么哄我來替他養馬?養馬者,乃后生小輩,下賤之役,豈是待我的?不做他!不做他!我將去也!”忽喇的一聲,把公案推倒,取出金箍棒,打出天門去了。回到花果山,因憤慨于“玉帝輕賢”,遂自封為“齊天大圣”。天兵天將屢次征討無果,太白金星遂建議采取招安之策,“就教他做個齊天大圣”。悟空得到“齊天大圣”的空頭銜,自以為官至極品,“遂心滿意,喜地歡天”。但王母娘娘設蟠桃宴一事使他明白,他又被騙了。蟠桃宴只請那些領取俸祿的仙人,悟空沒有俸祿,不在被請之列。他自以為“我乃齊天大圣,就請我老孫做個席尊,有何不可?”卻居然連列席的資格也沒有。一怒之下,他“將仙肴仙酒盡偷吃了,又偷老君仙丹,又偷御酒若干,去與本山眾猴享樂”。從八卦爐里逃出之后,他“因在凡間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瑤天”,索性教玉皇大帝搬出天宮。凡此種種,都是心高氣傲、不知天高地厚的表現。所以,觀音菩薩作詩嘲諷他說:“堪嘆妖猴不奉公,當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攪亂蟠桃會,大膽私行兜率宮。”所謂“當年狂妄逞英攤”,即心高氣傲、不知天高地厚是也。而在西天取經的過程中,他最初之所以一再犯些嚴重錯誤,也是因為他不把唐僧放在眼里。觀音老母只好讓他戴上緊箍咒。只要悟空不聽話,唐僧就可以念緊箍咒來管束他。
孫悟空總是自稱“老孫”,無論是在他的師父面前,還是在如來佛面前,或是在玉皇大帝面前,他總是自稱“老孫”。悟空憑什么自稱老孫?他才那么一點年紀,人家如來佛、玉皇大帝、唐僧,資歷不知要比他深多少。他什么時候才不自稱“老孫”了呢?是在成佛以后。那時候,他的這個毛病已經沒有了。由此可見,就悟空而言,西天取經的過程,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人,在生活的磨礪下,終于懂得了把身段放低。心高氣傲,這是要克服的第一個缺點。
要克服的第二個缺點,是懶惰。一個人、一個群體,要成就一樁事業,勤奮是不可缺少的。當然,也有人勤奮了一輩子,最終卻未能做成偉大事業,但是,絕沒有一個成就偉大事業的人,他是不勤奮的。勤奮是成就事業的必要前提,不是充足的前提。唐僧師徒四人當中,悟空是勤奮的,唐僧是勤奮的,沙和尚也是勤奮的,只有一個人不勤奮,他就是八戒。
八戒睡覺的癮實在太大,無論什么場合,他都可以睡得下去,睡得著,哪怕是明明知道山里有妖精,派他去巡視,他也可以在路上睡上美美的一覺。甚至在和妖精較量的時候,打不過了,要撤退,他的理由也是,等我到草叢里睡一覺再說。這樣一個懶惰的人,最終也到了西天,那是因為、他的師父,他的師兄,讓他盡管懶惰,還是不得不做很多事情,比如,總是挑著那副擔子的是他,碰到像稀柿衕那樣的地方,也是他用嘴拱出了一條路。換句話說,盡管八戒生性懶惰,但是有人逼著他勤奮。這個倒是與我們生活中的許多人相像。大多數人都有懶惰的時候,往往需要家長、老師、父母或妻子來施加壓力,讓他沒有機會偷懶,否則他這一輩子可能就沒有什么出息了。懶惰,這是要克服的第二個毛病。
第三個毛病呢,是享樂的欲望。一個人來到世界上,帶著一具身體,帶著五官,身體和五官的重要功能是幫助我們享受生活。比方說,嘴想吃好吃的東西,眼睛想看好看的東西,耳朵想聽好聽的音樂。總而言之,享受的欲望是每個人都有的。而對于一個干事業的人來說,這個欲望必須加以克制。在《西游記》里,享樂的欲望常常集中在兩個方面:一個是食,一個是色。
說到食,最容易犯這個毛病的,當然是八戒,因為八戒的腸胃特容易餓。無論什么時候,都可能產生饑餓感,一旦餓得受不了,就會饑不擇食。因為餓怕了,唯有他養成了攢私房錢的習慣。為什么攢私房錢?就是太餓的時候,可以拿出來買點零食充饑。
說到食,一般人也許以為唐僧沒這個問題。實際上,唐僧是一個常人,每天一日三頓,是免不了的。《西游記》寫唐僧好多次被妖精抓走,都是在悟空替他去化齋的當口。這個節點的設置,表明了食的重要性和與食有關的潛在危險性。
有許多讀者可能以為悟空不會貪吃,因為悟空從來沒有餓過。其實,悟空在食的方面安全系數也不是太高。原因在于,食物對人的誘惑,除了因為肚子餓之外,還有人的舌頭和虛榮心,總想吃那些奢侈品。奢侈品不是為了充饑,但吃了它,不僅舌頭有滿足感,而且吃的人有了吹牛的資本。這樣的奢侈品,悟空即使肚子不餓,也一定要想辦法吃到,即使去偷也在所不惜。比如,在花果山時,悟空好幾次犯錯都與偷吃奢侈品有關。大鬧蟠桃宴,把那些好酒啊,蟠桃啊,都一股腦地吃了個夠,還拎了好多回花果山去。又把太上老君的仙丹,像吃炒豆一樣地吃了好多。后來在西游途中,還偷吃過五莊觀的人參果,惹出了一個大麻煩。
說到食,連沙和尚也有幾分危險。他的腸胃好像沒有饑餓感,貪吃奢侈品的欲望也不是太強,但五莊觀偷吃人參果,他也高高興興地隨喜了一個。《西游記》的作者,對與“食”有關的錯誤寬容度較高,所以唐僧師徒雖在這方面都有幾分瑕疵,卻并不妨礙他們取到真經。
與對食的描寫不同,在色這一方面,《西游記》情節設計的特點是,絕不讓唐僧師徒在男女的事情上失足,因為一旦在這方面把持不住,取經的事業就泡湯了。為了防止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情形發生,《西游記》的情節設計頗費匠心。
比方說,唐僧師徒四人中,對女性最有魅力的,當然是唐僧。他的形象好,學歷高,又是唐太宗的御弟,在西游取經的路上,他經常成為異性心目中的偶像。而《西游記》則由此寫出了他作為一個宗教家的品格:無論異性追得多緊,他通常都能做到心如古井。只有一次,可能有一點把持不住了,是在女兒國的時候。悟空跟師父商量,說:師父,你看這女兒國的國王是人,如果是個妖精,一棒子打死她就完了;那是個人,不能隨便打死她,我們只能想法脫身。于是他出了一個點子,讓師父假裝在這里跟女兒國國王成親,悟空帶著兩個師弟先走,再瞅機會把師父營救出去。師父同意了。接下來悟空跟師父開了個玩笑,說,師父,你好好地在這里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我帶著兩個師弟到西天取經,等我們取經回來,再把你們一家老小帶回大唐去。聽他這樣說,唐僧的臉上浮上了一朵紅云,也就是臉上出現了羞澀的表情。這大概說明,他內心里有一些春心涌動。好在這朵紅云瞬間就消失了,說明唐僧畢竟是能把持住自己的,他不會真的出事。
師徒四人中,與唐僧形成對比的是八戒。他形象不好,又沒有文憑,雖然本是天蓬元帥,但是經過幾番周折之后,出身也變得不高貴了。出身不好,形象不好,學歷不高,盡管他色欲特別強烈,也不會出事,有誰會做他的女朋友呢?
說到悟空,要提到元代的一個雜劇——《西游記雜劇》。雜劇里的孫悟空,是有壓寨夫人的,也就是說,那是一個好色的孫悟空。到了《西游記》中,悟空的年齡變小了。他雖然是大師兄,實際上,他比八戒和沙和尚都要小。八戒有過成年人的生活,他在高家莊做過女婿,悟空在花果山的時候,卻一直是個孩子王。直到他踏上西游之旅,也還沒有成年。他什么時候才真正成年呢?西游取經,到了西天,被封為斗戰勝佛,就是他的成人禮。在整個《西游記》當中,悟空長期是個孩子王。這個孩子王,就像《水滸傳》里的李逵、魯智深一樣,對異性沒什么感覺。
沙和尚的年齡,也和悟空形成對照。唐僧的三個徒弟,表面看來,沙和尚是最小的一個,實際上,他在三兄弟中年齡最大。如果說悟空是未成年的男孩,八戒是成年不久的一個男人,沙和尚可以說是一個中老年人,他一出場,就給我們一個感覺,仿佛已是五十開外了。這個五十開外的人,對于風花雪月沒有什么興趣,幾乎沒有犯錯誤的可能。
《西游記》中的唐僧師徒,成功克服了心高氣傲、懶惰、享樂欲望等短處,最終到了西天。《西游記》的行為主體,就是這幾個為事業而奮斗的人。當然,《西游記》的內涵極為豐富,這里只是從“人在旅途”這個角度做出的解讀。
最后講《紅樓夢》,四大名著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最偉大的作品。
《紅樓夢》的主要生活空間是賈府,對外可以擴展到賈府之外的社會,對內還包括了一個相對獨立的大觀園。賈府是一個大家族,在這個空間中,未來的賈寶玉必須像他的父親賈政一樣,成為家族的頂梁柱。至于大觀園,它在賈府之內,又相對獨立于賈府,社會和家庭的約束在這里暫時消失。賈府和“紅塵”裹在一起,無論是賈政、賈赦,還是賈珍、賈璉,不管人品如何,都處在“紅塵”的包圍之中。大觀園里面就少了許多擾攘的事務,宛如世外桃源,兩兩相對的倫常關系如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亦可暫告闕如。在明媚靈秀的后花園中徜徉,傾聽來自自然的聲響和來自心底的呼喚,非功利的審美趣味得以從容彰顯,許多玫瑰色的夢也由此浮現。在大觀園中,由于賈母的庇護,寶玉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他本應以賈府為主要生活空間,可是他只愿待在大觀園中。
圍繞著賈府和大觀園這兩個空間,《紅樓夢》寫了兩個重要意思。一個意思是,身在賈府的賈寶玉,他對自己的人生道路沒有選擇的權力。一個人應不應該由自己來選擇人生道路,這是現代人關注的問題之一。賈寶玉是榮國府的公子,是賈政的繼承者,以后的榮國府就得靠他撐著。在寶玉的上一輩,榮國府主要是靠他的父親賈政撐著。讀《紅樓夢》,讀者經常有一種感覺,榮國府很有社會影響力。比方說,里面有這樣一個人,周瑞家的,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女婿是冷子興。周瑞家的女兒有一次來找她,說她的女婿冷子興跟人打上了官司,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周瑞家的滿不在乎地對她女兒說,這點小事,你們沒有見過世面,怕什么。周瑞家的隨后找了王熙鳳,輕而易舉就擺平了。為什么王熙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擺平這個事情?是因為王熙鳳是榮國府管理家務的人,她可以打著榮國府的招牌去跟別人打招呼,而外面那些官吏,都對榮國府這個招牌很買賬。為什么會買賬?是因為有賈政這個人撐著,他在官場上是一個有聲望的人。如果沒有賈政,榮國府還有什么社會地位,誰還會看他們的面子?
賈政的擔子,最終會落到賈寶玉肩上。整個榮國府的人,賈母、賈政、王夫人、賈元春、探春,包括一些親戚,像湘云,像寶釵,大家都有一個共識,寶玉必須做官。無論你用什么樣的方式去做官,參加科舉考試也好,依靠貴族家庭的門蔭也好,總歸必須做官。而寶玉呢,偏偏對做官一點興趣都沒有,也沒有做官的能力。
是不是說寶玉是一個沒本事的人呢,這倒不是。從《紅樓夢》的描寫可以知道,寶玉在文學藝術方面,天分極高。比方說,他的字寫得好。好到什么程度?一次他寫了“絳蕓軒”三個字,讓黛玉看,說這三個字里哪一個寫得好?黛玉看了,說,三個字都寫得好,什么時候你也替我寫一幅,我掛起來。在《紅樓夢》里面,別人可能還會說奉承話讓寶玉高興,唯有黛玉,不僅不說奉承話,就算寶玉本來做得很好,她也可能故意壓低他。這是寶黛之間的一個特殊交流方式。連黛玉都說寶玉的字好,可以確信,寶玉的字真寫得好。寶玉的學問和才情,也是一流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他的議論,他的眼力,都遠遠超過了賈政的那一幫清客。后來他的姐姐元春看了,也覺得寶玉所擬的那些對聯、匾額都好。
假如寶玉可以選擇自己的人生道路,他無疑可以成為一個非常出色的藝術家。但是,那一條路家族是不會讓他去走的,因為家族的責任擺在這里,你必須加以承擔。寶玉不愿意承擔這份責任,想一直躲在大觀園里面,而最終還是不得不離開大觀園,不得不直接面對這個重擔。在勉強考了舉人之后,他依然選擇了逃避,出家為僧。以前是把大觀園作為一個逃避的空間,后來是把出家作為一個逃避的方式。
《紅樓夢》的第二個重要意思是,身在賈府的寶玉,他的婚姻也不能由他自己來決定。現代人認為,個人的感情婚姻,當然應該由自己做主,父母可以提建議,但絕不可以把自己的意志強加給子女。而《紅樓夢》寫了這樣一個情況,家族的意志是決定寶玉婚姻的決定性因素。
為什么會是這樣呢?是不是中國傳統社會都是如此?當然不是。中國傳統社會,也有青年男女決定自己婚姻的事例,只是,那種事例通常發生在平民家庭。比方說,一個五口之家或七口之家,左鄰右舍,一對少男少女,青梅竹馬,感情很好,最后組成了一個家庭。雖然他們也會征求父母的意見,但是父母的意見是以尊重他們自己的選擇為前提的。
而在中國古代的大家族,也就是《紅樓夢》中賈府這樣的貴族家庭,一般不會有這樣的情形。原因在于,一個大家族和另一個大家族,婚姻的首要意義,是兩個大家族之間建立了密切聯系,有助于這兩個家族社會地位的延續和提高。《紅樓夢》里邊的賈、王、史、薛四大家族之間,經常這樣聯姻。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基于家族之間聯姻的需要,兩個青年男女的個人感情在這種關系中僅處于從屬地位。
《紅樓夢》寫的就是一個大家族,所以,賈寶玉的婚姻是不能由他個人來做主的。盡管他執意用木石姻緣取代金玉良緣,但最終金玉良緣才是事實,而木石姻緣必然成為一段消失的過往。作為榮國府的公子,賈寶玉只能接受金玉良緣。這種婚姻不自由的悲劇,特別為現代人所關注,好多現代作家,像巴金,像張愛玲,也一再面對這樣一個話題,顯示了《紅樓夢》在現代的巨大影響。
這是《紅樓夢》的生活空間和行為主體。
以上所說,是對四大名著各自生活空間和行為主體的初步考察。這種考察,既是了解藝術的方式,也是了解生活的方式。從這個角度來看,對四大名著的解讀,不僅有助于深化對經典的理解,也有助于深化對社會和人生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