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長肥瘦各有態:古代的身體美學
編者按: 王宏超博士多年致力于中國古代社會生活史和古人生活美學,有一系列的研究成果與隨筆文章。新近再版的《古人的生活世界》(中華書局2021年12月)即是他閱讀與思考的合集。王宏超筆下的歷史不只是宏大的,也是鮮活可愛的,我們能夠從字里行間感受到古人日常活動的立體圖景,亦能借此反觀當下的生活點滴。經出版方授權,中國作家網特遴選書中《短長肥瘦各有態:古代的身體美學》一章,以饗讀者。在此章節中,王宏超博士從身體美的標準出發,結合文化性、民族性、時代性等方面,分析了中國古代的身體美學的流變。
《古人的生活世界》,王宏超著,中華書局2021年12月出版
身體美的標準
遠古時代,人類關于身體美的看法偏于功能性,以符合生殖繁衍功能者為美,所以豐乳肥臀的女性人體,被視為是最美的。到了文明時期,逐漸開始拋開功利和實用目的,看中身體的形體和比例。環肥燕瘦,包含著審美標準的時代性和地域性特征。“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后漢書·馬援傳》)楚地以苗條輕柔為美的風氣傳到漢朝宮廷,體態輕盈的趙飛燕受寵于漢成帝,張衡的《西京賦》就說:“飛燕寵于體輕。”而歷史上流傳的唐代以豐腴為美的說法,雖不是唐代身體審美的唯一標準,但也多少反映了唐人對于身體美的看法。有人說李唐家族具有胡人血統,就連豐滿白皙的楊玉環,也有學者認為她是胡人。唐代畫家周昉所作的《簪花仕女圖》,以及詩詞、書畫、雕塑、陶俑等藝術作品,其中的美人都是豐腴圓潤的。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審美風尚,難說孰高孰下,所以蘇軾說:“杜陵評書貴瘦硬,此論未公吾不憑。短長肥瘦各有態,玉環飛燕誰敢憎。”(《孫莘老求墨妙亭詩》)
身體美的標準也有文化性和民族性。如西方自古希臘時期就以裸體為美,認為裸體是美的典范,西方藝術史中以裸體為形象的作品隨處可見。而中國文化強調含蓄,注重道德性,不去突顯肉體之美。身體的美,尤其是女性的身體,往往是通過飄逸優美的服飾來表現的。
以白為美
中國人對于人體的審美,首重膚色白皙。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婦人嫵媚多端,畢竟以色為主。《詩》不云乎‘素以為絢兮’?素者,白也。婦人本質,惟白最難。常有眉目口齒般般入畫,而缺陷獨在肌膚者。”俗語也說:“一白遮百丑。”為何以白為美呢?審美的標準有時與實用功能相對立,白皙的皮膚表明此人是遠離勞動的,一個常年在田間勞作的女子,是無法保持皮膚白皙的。強調以白為美,也是在強調個人的身份與地位。有資格保持皮膚雪白的,在古代非富即貴,很難是貧賤之人。中國重視美白的審美傳統起源很早,《詩經·衛風·碩人》描寫衛莊公夫人莊姜之美:“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中凝脂和蝤蠐的比喻,都在強調其白皙。
歷來描寫美人,都注重白的特征。司馬相如《美人賦》說“柔滑如脂”,李白《越女詞》說“吳兒多白皙,好為蕩舟劇”,“鏡湖水如月,耶溪女似雪”。五代時人孫光憲《浣溪沙》寫美人:“碧玉衣裳白玉人,翠眉紅臉小腰身。”凝脂、雪、白玉等意象,都是對白的強調。唐代詩人還用一種特別的意象來指代美人之白,那就是梨花。李白《宮中行樂詞》描寫楊貴妃:“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白居易《長恨歌》也用梨花指代楊貴妃:“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元稹也用梨花描寫崔鶯鶯,《離思》曰:“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白衣裳》寫道:“雨濕輕塵隔院香,玉人初著白衣裳。半含惆悵閑看繡,一朵梨花壓象床。”用梨花描寫皮膚,說明膚色非常之白。陳寅恪由此認為楊貴妃、崔鶯鶯皮膚太過于白皙,懷疑二人均非漢族,而是中亞胡人。
白妝文化
自身皮膚不白的人,只能通過化妝來美白,由此形成了白妝文化。先秦時期,就已經非常流行使用鉛和米粉所制作的白粉化妝,除了臉部,也會涂抹頸部、胸部、手臂等部位。六朝時期,粉中加入了其他顏色,但白粉一直是主流。《楚辭·大招》說“粉白黛黑”,宋玉《登徒子好色賦》說東家之子“著粉則太白”,都說明女性普遍涂粉美容。《戰國策》記載女子之美:“彼鄭、周之女,粉白黛黑,立于衢閭,非知而見之者,以為神。”也是強調其粉白的特征,意思是說化妝之后的美女,簡直如神女下凡一般。
最美的乃是天生麗質的美人,不施粉黛而膚色白皙。如楊玉環的姐姐虢國夫人,她雖然每月有不菲的脂粉錢,但卻從不施妝,就連去見皇帝也只是“淡掃蛾眉”而已,“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唐張祜《集靈臺》;一說為杜甫作)。返璞歸真的美人體現的是真正的自信。
不但女人追求美白,有時就連男子也是如此。魏晉時期,男性也流行以粉敷面,有女性化傾向。貴族子弟“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顏氏家訓》),成為潮流。就連皇帝也涂粉,“或袒露形體,涂傅粉黛”(《北齊書》卷四)。名士何晏服食寒食散后,皮膚雪白,有“傅粉何郎”之稱。但也有資料說,何晏本身就很白。《荊楚歲時記》引《魏氏春秋》說:“何晏以伏日食湯餅,取巾拭汗,面色皎然,乃知非傅粉。”湯餅類于今日面片湯之類,是古代十分流行的一種面點美食,面皮又薄又有韌性,“ 弱如春綿, 白如秋練”,湯餅做成之后味道十分鮮美,“氣勃郁以揚布,香飛散而遠遍”。(晉束皙《餅賦》)這樣的美食自然會令何晏欲罷不能,吃起來不再講究儀態,大汗淋漓,擦拭之后,卻仍舊白皙如常,可見是真本色。
審美標準有其時代性,并非所有時期都流行白妝。在遼、金、元時期,北方女性就流行“佛妝”,顧名思義,大概是臉部涂抹成如佛像一般的金黃色,并以此為美。南方人初見這種妝容,大吃一驚,并不以為美:“有女夭夭稱細娘,真珠絡髻面涂黃。華人怪見疑為瘴,墨吏矜夸是佛妝。”(宋彭汝礪《婦人面涂黃而吏告以為瘴疾問云謂佛妝也》)“細娘”是當時對于美女之稱呼,清人嚴繩孫的《西神脞說》解釋道:“遼時燕俗,婦人有顏色者目為細娘,面涂黃,為佛妝。”為什么涂抹黃色東西呢?因為北方冬天天氣干燥寒冷,風沙很大,在這樣的環境中,女性的皮膚很難保養。于是,她們就在冬天用一種叫做栝樓(栝蔞)的植物,搗碎后用來涂面,栝樓為黃色,涂抹面部之后,就如同佛像所涂金粉一般,故此稱為“佛妝”。冬天開始涂抹,只涂不洗,一直到春暖時節才洗掉,“久不為風日所侵,故潔白如玉也”(宋莊綽《雞肋編》卷上)。栝樓本就可入藥,有“悅澤人面”(唐慎微《證類本草》),“療手面皸”(《日華子》)等功能,算是古代的一種藥妝類護膚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