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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工智能科幻敘事的三種時間想象
    來源:《社會科學戰線》 | 王峰  2021年12月22日08:35

    原標題:人工智能科幻敘事的三種時間想象與當代社會焦慮

    1

    未來時間要素: 人工智能科幻敘事的“當代基因”

    談及人工智能與未來社會的話題,必然涉及時間問題。過去是曾經歷的,現在正在發生,未來卻很特殊,我們不知道什么將實際發生。一旦我們從當下向未來推進得相對遠一點,比如 30 年、50 年、100 年……隨著時間不斷的推移,我們對未來的把握會變得越來越少,我們甚至愿意做一個獨斷性的判斷:關于未來,我們一無所知。雖說如此,但我們對未來依然抱有強烈的興趣,希望對未來有所觸碰,由此,我們創造了各種探索未來的方法和工具,比如經濟學或人口學的未來預測模型,社會心理學上的行動模型,或者科幻作品的思想實驗方式,“科幻小說作為形式的一個最重要的可能性正是為我們自己的經驗宇宙提供實驗性變種的能力”[1]。我們這里正是要對科幻作品進行討論: 科幻作品是否具有對未來的預測功能———雖然這不是科幻作品主要的功能。不管怎么樣,我們可以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對未來進行探索。我們知道這些探索都是可錯的,都是可以調整的,一旦某些關鍵性的現實狀況發生了變化,必須相應改變這些探索。如果假想未來必然像我們所預測的那樣展現,這樣的觀念必定是非常僵化的。然而,這種僵化觀念卻有簡潔的好處,它帶來一種讓人愉快的 “美感”: 未來簡潔而清晰。但實際上,未來隱藏在各種復雜的社會論述和對未來的闡述當中,我們很難發現它的真正蹤影,我們天然會被各種因素所迷惑! 而我們在討論人工智能的未來的時候,無論是猜測人工智能將統治人類也好,還是人工智能將成為人類的好朋友也好,這些猜測都是推測未來所必要的。然而,我們在持有某種猜測的時候,也必須對各種樂觀的和悲觀的論調保持警惕,對其持有批判的態度,因為對于未來,我們實在是一無所知,我們所能做的其實是根據實際狀況不斷調整對未來的期待,猜測未來發展的走向,這些都是有根據的,然而這些根據都可能在未來的發展當中不斷淡化,甚至改變它的方向,這是我們在談論人工智能的時候必須持有的基本態度。

    科幻敘事是當代文化生活中一個特殊的現象,如果我們從瑪麗·雪萊的《弗蘭肯斯坦》 (1818年) 算起,科幻作品已經有 200 年的歷史,但與其他文學形式相比,還處于比較年輕的階段。作為伴隨現代科學興起的一種文學形式,它在整個社會敘事中起到一種奇特的文化作用。有些時候,科幻作品中所描繪的科技情況得以實現,這就為科幻敘事披上了一層預測的功能外衣。尤其最近十余年來,“科幻”日益受到國人重視,國外科幻小說和電影電視的引入推動了科幻作品及其文化功能的發展; 甚至在某些社會敘事中將科幻敘事與科學實際混淆,形成了一種獨特的社會敘事方式,這需要進行剖析。

    科幻人工智能敘事中的未來其實深深地打上了當代文化烙印,因為這里的 “未來” 不是真正的時間維度上的未來,而是經由文本想象的概念性存在。在這樣的 “未來” 中,隱藏著當下科技發展的基本方向與文化欲望,它從來不是一個單純的未來,而是包裹著多種元素的形式化的復雜未來顯像。由于它與當下科技發展的關聯非常密切,并且某些科幻作品具有極高的思想實驗價值,提出過新的可以實踐的科技形式,它反過來也促進了當下科學技術的某種進展。尤其是科幻中的人工智能敘事,直接挑動了當代文化的核心關切,影響了我們對當代人工智能的理解。但這樣的一種影響卻是讓人憂慮的,因為不僅社會敘事中存在著不自覺的技術與科幻相混淆的誤區,某些科學家也有意無意地利用了這種混淆,導致整個社會人工智能敘事變得極不冷靜。或者極度追捧人工智能,或者由于人工智能未能實現某個想象,而對人工智能提出質疑。這兩種傾向,不僅在一般社會敘事中存在,在以反思批判為主的哲學社會科學中也頗為常見。這里通過對未來的時間性質的剖析,指出不同科幻敘事所蘊涵的當代文化想象內核及當下特殊的概念內涵,對于我們區分人工智能技術與人工智能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

    在科幻文本當中,我們大致可以分為近景想象、中景想象和遠景想象三種時間想象形式。這一層次劃分是按照敘事內容離現實遠近做出的,并不是一種客觀化分層。簡單來說,近景想象大致是 50 年左右的事情,而中景想象大致是 50 年至 300 年,而遠景想象則大致是 300 年及以后。

    2

    遠景想象的形而上學性質

    遠景想象其實是最能夠馳騁想象力的,在《銀河帝國》 《三體》等以宇宙為背景的科幻作品中,我們可以發現大量的遠景想象。它往往將我們這個時代能看到的所有的未來可能性都展示出來,或者說遠景想象其實是最具有形而上學特質的。在這種敘事類型當中,我們將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與未來趨向的可能性結合起來,形成了關于遙遠未來的想象,比如,斯皮爾伯格導演的《人工智能》,最后的場景放在 2000 年后,那時人類將不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高度進化、能力強大的人工智能,他們幾乎擁有神一般的能力,可以進行生物再造。這種未來想象非常有趣,但又非常抽象,因為 2000 年的時間距離未免太長,我們很難預知這 2000 年間會發生什么,正如 2000 年前的人們也根本無法預知現在的情況一樣,更何況,技術的加速度讓 2000 年顯得更加漫長,變化如此多樣,可能性也異常繁多?!度斯ぶ悄堋诽峁┝似渲幸环N可能性?!稌r間機器》這部 19 世紀末著名科幻小說比電影 《人工智能》更集中地展現出時代技術與科幻想象間的關聯。將這兩部不同時期創作的科幻作品相對照,可以看出不同時代所產生的不同的未來遠景想象性質。《時間機器》創作時所處的技術狀況對于我們來講已經是歷史,它的特征和性質與現在的社會狀況和技術程度已經形成一種時間差,我們更容易在小說內容與時代技術狀況之間建立直接的關聯,而電影《人工智能》則不具備這樣的便利,我們還不能與我們的技術拉開距離,也沒有超越現在技術的新技術形態作為否定性的對照,所以,這樣的一種時代技術與作品內容之間的關聯就不像 《時間機器》 所展現的那樣明顯。在 《時間機器》 中,主人公可以借助一種特殊的機器旅行到 8 萬年以后,而奇妙的是,這種時間機器竟然可以像我們開的拖拉機或者飛艇一樣,從上面可以卸下幾個零件裝在口袋里,以防別人偷走。8 萬年后是什么樣子呢? 人類完全分化為對立的兩個階級,一個階級處于地面之上,優良懦弱,依賴地下階級供養,但同時,他們又是地下階級的食物; 另一個階級處于地面之下,丑陋兇殘,事于生產,但以地上階級為食———這幾乎是 19 世紀末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立結構的惡性發展! 僅僅過了 100 年的時間,我們對未來的想象形式已經發生了徹底的改變。這些改變其實不是一種未來的實際狀況,而是由于我們這個時代的科技所處的狀況以及我們的文化心理狀態發生了變化,想象未來的方式也同樣發生了變化。當然,任何一部小說和電影都充滿了作家的主動創造,他可能沿著自己想象的未來情況進行創造,這些創造很可能超出一般的文化心理承受能力,比如斯皮爾伯格的《人工智能》,其結尾其實是超乎一般想象力的,因此,有很多評論者偏向于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失敗的結尾。當然有的時候,由于我們并不能知道未來到底是什么,所以這是一種基于當代文化要素形而上學式的想象。它的確能引發我們的思考,然而這樣的思考其實往往是不及物的。因為它離我們過分遙遠,只能是一種形而上學式的展開。時間距離造成的文化心理上的懶惰感,會因這種未來狀況的巨大時間距離而對其反應淡漠。很多時候,這樣的遠景想象必須結合當代科學技術的發展才能形成對當代大眾文化心理的強烈沖擊。

    3

    中景想象的時間中止內涵

    中景想象往往關系到人類命運與人類生命的問題。地球人要不要移民太空? 人的生命能否突破百歲限制? 人類能否成為永生的種族? 相對于遠景想象的形而上學性質,中景想象實質就是人的長久生存問題。由于作品敘事需要危機設計來推動情節發展,所以我們會在閱讀中看到未來總是危機四伏、亂象頻生,這可能轉化為異星入侵,也可能轉化為人類移民或個體永生。中景想象其實是一個過渡性想象,它不像遠景想象那樣遙遠,對于遙遠的未來,我們是不在乎那時人是否存在的。按照進化論的觀念,如果未來地球上的人類沒有被自己的造物所消滅的話,人類一定變得與現在完全不同,甚至可能成為現在所認為的神族。但中景想象還脫離不了人,它涉及的基本上是人類社會的未來可能發展狀況———想象人類可能變成什么樣子,人類社會可能按照什么樣的方式進行組織,而這些想象是離不開目前科學技術的發展的,必然以其為基礎。

    在《三體》中,三體人發現地球后,在 300 多年的時間里,想盡辦法要來占領地球,消滅地球人,地球人與三體人之間的爭斗,就成為故事展開的背景。人類命運這樣的科幻話題大約只有設定在 300 年以內,才具有直接的令人震驚的閱讀效果,因為只有這種設定才能穿越文本虛構,直接引起我們對未來的憂慮。時間設定太遠,往往會減弱故事的震驚效果,比如在《三體3》中,最終,地球在黑暗森林的宇宙原則支配下,被其他星球的神極存在所滅。這當然是一個暗黑的未來,但這超出了 300 年的時間,離我們太遙遠,反而不如地球被三體人入侵讓人震驚。

    與人類命運同級別的題材是人類永生問題。雖然我們都知道庫茲韋爾宣稱 2045 年人類能夠達到永生,但這樣一個宣稱,其實匪夷所思,可能性非常小。更有可能的是,某個人借助藥物或生物改造,使生命延長,并隨著時間進展,不斷有新科學改造人類身體,進而使人的壽命極大延長,如此才能漸近式地達到所謂的永生。但這樣的永生不屬于人類群體,或者說由于代價極高,無法擴展到整個人類群體中去。但我們可以在科幻作品中馳騁想象,設定在未來的某個時候達到人類永生。不管怎么樣,這種可能性如果延長到 50 年以后,比如說 50 年到 300 年這樣的時間長度,那么我們就可以想象,隨著科技的發展和不斷加速,永生的可能性大大增加。當然,永生會大大改變我們對身體、疾病以及生命的理解。在《拉瑪》系列中,永生是人類一個可能的未來,但也正如主人公所疑慮的,永生的代價是不斷更換身體,而這樣一來,就像在 《拉瑪真相》中尼可對她的親密友人邁克爾發問的那樣: “你還是邁克爾嗎? 還是已經變成半人半外星人的混合體了呢?”[2]

    中景過程會提供給我們一個逐漸改變的狀況,我們也假定,在這樣的時間段里,人類和地球會發生很大變化,但具體是什么樣的變化還很難說清楚,只能說,中景過程更像是一個未來實驗場,在其中發生的變化將對人類產生巨大影響。

    相比較而言,中景想象也許是一種最不能夠引起人們恐懼或者興奮的時間修辭符,因為這樣的一個時間修辭符,其實往往暗示著人類可以穿過 50 年的短期可預見性,繼續發生變化。在這一時間過程中,預見性會逐漸模糊,與整體變化相關的參數不斷被替換,新的參數可能加入,并從微不足道變為至關重要,而我們很難判斷哪些參數會變重要,哪些參數看似重要,最終卻會消失。但在科幻作品中,這樣的中景設定容易引發讓人激動的人類未來問題。隨著 50 年邁向 300 年,這一變化漸漸指向一個很遙遠的未來,往往我們的未來想象會停留在未來 300 年或 400 年的時間上,因為這時,所有目前看到的變化參數都會失效,未來可能完全不同,依據目前情況無法揣測,而這時,中景漸變的故事設計會逐漸消失,遠景式的形而上學想象會占上風。在這里,科幻敘事設置一個人類的時間終止往往是一種有效的科幻表達方式,因為,在此處,人類之死或者終止具有特殊的時間性含義,這一時間性不是指真正的未來時間,而是指我們當下趨向未來的想象時間。在這樣的時間點上,我們趨向未來的時間由具體變得抽象,現在的時間要素將被未來所消解,它可能帶來一種現在時間要素永久失效的恐懼。在此,現在的我們失去了對未來時間的掌控,由此產生的恐懼感變得非常清晰,而未來越不可掌控,恐懼感越強烈。如果這一對未來掌握的失效與人工智能有關的話,那么我們將把它命名為奇點來臨?!斑@個詞最初是物理學從數學中借用來的,它總是表現出對擬人化術語 ( 如把 ‘魅力’ 和 ‘奇怪’用于夸克) 的嗜好……物理中的奇點表示不可想象的大數值。物理學感興趣的領域實際上并不是尺度上的零,而是黑洞 ( 甚至不是黑的) 內理論奇點周圍的視界。”[3] 庫茲韋爾將奇點運用到人工智能的社會學意義上,他指出人工智能奇點問題實際上是在討論人腦能否徹底計算,產生全面超越人腦的人工智能問題。[4]這一問題延伸出來,就成為在某一個時間點上我們人類將徹底被人工智能所替代的問題,這將是一個非??膳碌奈磥?。用這種想象作為時間休止符,可能會直接過渡到遠景想象,一種形而上學想象。

    4

    近景想象與社會敘事的親緣關系

    近景想象是一種將時間距離設置為 50 年左右的想象形式,比如說,系列劇 《黑鏡》 和電影《她》等。當然 《黑鏡》很可能混合了中景想象和近景想象?!端坊臼且环N近景想象,更集中地展現了未來 50 年的情況,因為周圍世界情況并沒有發生多大改變,但生活方式卻產生了諸多變化。這些變化與人工智能在我們生活當中占據關鍵位置并結合在一起。近景想象最能刺激起當代文化心理的恐懼感和興奮感。興奮,是因為我們看到生活竟然能夠產生如此奇妙的改變,我們真的就能夠跟一個機器人談戀愛,并且深深地愛她。我們認為她 ( 它) 有豐富的情感,而這些情感帶給我們無限的遐想,甚至與真正人類之愛相比毫不遜色; 恐懼,因為這些事情的發生將導致人可能變成一種非人類,或者說,是一種后人類。

    近景想象和遠景想象雖然時間想象形式不同,但實際上具有同樣的形而上學功用。它從兩個角度引發我們的形而上學興奮和恐懼。一方面,近景想象帶給我們無限未來的純形式演進,它實際上是我們當代科技和文化心理相結合,并混搭出來的無限之維的思考,這樣的思考雖說是當前文化觀念的主要形式,但它未經嚴格批判,沒有考慮其他因素的相關變化,只考慮一個因素的無限延伸。而我們知道,單一元素的無限推衍其實是不可實現的,一個社會構成元素發生變化,必然帶動其他社會元素發生變化。另一方面,實際的科學技術發展從來不是單線突進,如果社會文化心態與倫理、法律觀念等等沒有相應進展,只會帶來劇烈的文化震蕩,這在對克隆人爭論時發生過[5],在不久前的人類基因改造中也正在發生[6]。當一種因素發生改變的時候,其實所有的整體因素都會發生改變,這些改變是僅從幾個元素來思考未來的方式根本不可能想象的。隨著我們對未來的各種文本的不斷復述和覆蓋,這樣的文本陳述慢慢顯示出它其實是一種單調而純凈的形而上學性質的陳述,是一種可笑的單調函數。但這并不減損其存在的意義。從根本上說,未來想象深深地植根于當代文化想象中,雖然從故事內容上看起來與同時代文化之間似乎距離遙遠,但從其不經意的細節中,我們可以看到時代文化在作品中的折射。就好像 100 多年前威爾士寫作 《時間機器》的時候,他想象 80 萬年后,地球上存在兩個階級,一個地面上的優雅的羸弱的階級,愛洛依人,一個地面下兇惡而強壯的階級,莫洛克人,階級和階級之間存在著相養和相食的關系。這是 19 世紀末關于資本主義兩個對抗階級的形式化想象。這一形式化想象被賦之以 80 萬年的時間長度,這也反映了時代文化想象的某種穩定性。這一穩定性并不是文化自身具有的,而是想象形式具有的,這一想象形式可能很快就發生變化,從 80 萬年變為千年或幾百年,比如阿西莫夫 《銀河帝國》在恢宏的宇宙背景下描繪千年銀河史詩,而 《銀河帝國》 比《時間機器》不過晚了大約 40 年,在這些年里,科技與文化迅速變化,想象形式得以急劇擴張,超穩定的形式想象變得快速,這是文化本身的折射。

    一個有趣的中國科幻文本是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發表于 1902 年,故事內容是 60 年后的中國人回溯這 60 年的中國歷史。小說設想中國一直沿著君主立憲和共和的爭議進行國家建設,所以主人公們進行政治道路的爭辯。小說沒寫完,但近景想象特征很清晰,改良立憲是一條主線。

    時間過去 100 年,再回頭看這些想象的時候,我們就會發現它根本沒有考慮到科技的相應進展,同時也沒有考慮到政治變化的可能性,這并不是在指責作家缺乏想象力,而是指出任何科幻創作都只能是沿著某個元素或某幾個元素向前推進,這些元素的變化相對于同時代閱讀趣味而言,足夠達到震驚效果了,而其他不變的元素,則直接取材于同時代狀況,并潛在地將之視作終極狀況來對待,并且對于這一終極狀況進行形而上學式推演。對于科幻作品而言,這是無法避免的,是想象力的基本特點,我們不可能超出這樣的局限。近景想象最能夠引發我們的恐懼,因為它暗示一種將要到來的狀況,尤其是,在這樣的時間范圍,[7]我們能夠發現某些元素改變極其顯著,其他元素則相對遲滯,而我們的文化心態正好處于遲滯的那一邊。正是如此對照,才能產生一種社會性的焦慮或恐慌,仿佛我們被技術、被人工智能拋在一邊,甚至被其替代。時間形式被設置得越近,這一恐慌感越強烈。我們忘記了社會發展從來都是同步進行的,雖說某些元素可能在發展中被拋在一邊,但必然有新元素將之替代,并完成人類自身觀念的更新。這一點當然應該是隱而不彰的,否則,科幻作品的效果就會減弱。我們愿意在作品中被嚇倒,這可能產生美學效果上的崇高感,但在社會敘事中,如果同樣被迷惑,在實際生活中被嚇倒,對這一時間敘事結構的錯位視而不見,那么,人工智能的社會性敘事就必須進行澄清和調整。

    5

    人工智能的科幻敘事與社會敘事的混淆

    科幻作品的人工智能敘事與當代人工智能的社會敘事有著很大差別,但在當代社會敘事中又往往不經意地將二者混為一談。這其中當然有舊媒體和新媒體的推波助瀾———越是新媒體越喜歡對社會恐懼推波助瀾,因為這可以 “恰切地”引發人們的焦慮和單純快樂,其真實目標是增加新媒體的點擊量,所謂 “真”之尋求是沒有多少意義的事情。[8]但三人成虎,社會敘事沉浸其中,不免最后也把自己嚇倒。

    我們反省一下就會看到,今天各個專業的人士從各個角度討論人工智能問題,就在于人工智能不僅僅是一種技術,還在于它對我們的文化和生活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同樣,我們也要注意,無論是人工智能倫理、法律,還是未來的生活形式,所有這些都包含著想象的成分。人工智能的未來圖景并非全部真實,而是一種既有真實,又有虛構的東西,但是虛構不是貶義,它具有一種獨特的力量。這一獨特的力量與人工智能的當代發展及其在當代生活中的獨特地位密切相關。在此之前,似乎沒有一種科學技術能夠把我們帶向對未來的徹底憂慮。電話、廣播、電視、互聯網都曾引發人們的焦慮,擔心人類就此異化,人將在這樣的科學技術發展面前變得不太像一個優雅的古典人了! 我們希望把自己認作一個優雅的古典人,并且認為保持這樣的特質是一個非常聰明而明智的選擇。席勒認為,一個優雅的古典人一定是感性與理性合二為一的,否則就是片面的人,不完滿的人?!袄硇愿鶕闰灥睦碛商岢鲆? 應在形式沖動與感性沖動之間有一個集合體,這就是游戲沖動,因為只有實在與形式的統一,偶然與必然的統一,受動與自由的統一,才會使人性的概念完滿實現?!盵9]畢竟我們經過了這么多痛苦的時代,最終獲得了獨立性和自由人格,這是我們倍加珍惜的。技術若傷害了這一人的本質性完滿,就必須批判技術?,F代思想家對技術的批判達到連篇累牘的程度。但是,所有這些技術最終都與人達成了和解,新技術與古典人的理想融合在一起,最終成為現代社會生活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人工智能難道不能走這樣的道路嗎? 一個重要理由是,人工智能向我們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即奇點來臨。所有的社會敘事其實都圍繞著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展開,所以目前人工智能雖然還沒有達到對人類自身發起挑戰的程度,但我們總是預設人工智能將會以人類不可想象的速度發展,比如AlphoGo 已經充分展示了這一進展速度,最后只能把它停下來,因為人類棋手再也無法戰勝它,繼續發展它的棋力已無意義。如果未來人工智能全面超過人類,那么,地球上將存在兩種頂級存在,一種是人類,一種是人類的造物———人工智能。但人工智能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摧毀人類,這不能不引起人類的恐懼。圍繞這樣一個奇點敘事,整個社會敘事劃分為截然對立的兩種態度: 擁護或反對。擁護人工智能者認為上述敘事只是一種憂慮,人類最終將超越肉體,達到人機融合,如庫茲韋爾; 反對人工智能者認為這是人類的悲觀未來,如巴拉特。[10]由此,人工智能在當代生活中的價值和意義得以彰顯,它幾乎摧毀了所有古典優雅的人類表征,直接將我們帶到生存或毀滅的基礎問題上。一切既有的價值都可能被抹平,像尼采所高揚而我們卻在憂慮的: 一切價值將得以重估。當然,所有這些敘事在引發憂慮的時候,卻沒有發現,這一敘事形式把未來的近景想象和遠景想象不幸地混淆一處,并與當代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進行嫁接,以至于我們從一開始所討論的很可能就是一個不可證明的偽命題:人工智能是否具有自主意識? 是否會消滅人類? 我們充滿恐懼地認為,人工智能可能發展出自己的自主意識,這會讓它具有全面代替人類的動力。但更多時候,自主意識是一種概念嫁接,而不是一個必然結果,而人工智能是否會替代人類,這本身就是一種科幻構想。

    我們在目前的人工智能社會敘事當中也看到一種錯位的對照: 我們從來都是把人工智能的整體發展[11]與單個的人的智能進行對照,在這種對照中,我們發現了人工智能的極度強大和個體智能的極度弱小。這樣的比較忽視了人類智能的集體性質。而這樣的一種錯位對比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顯現給我們的 AlphaGo 是一個人工智能形象,而它背后的所有計算系統和人類設計者的努力往往被忽略,這樣一來,當它與李世石和柯潔下棋的時候,我們以族類思維的方式來區分人工智能與人類,認為人工智能對戰人類的結果必然是完勝的,但卻沒有看到一個情況,單一個體很難與一個系統相對比。我們在看到深度學習讓人震驚的同時,也忘記了作為一個整體的人工智能,從來都不是一個個體在戰斗。這是一個復雜系統,其中缺少不了人的控制。但我們很可能受到社會敘事的誘導,把它當作一個個體來對待,因此,我們才會問,人工智能具有自由意志嗎? 它會控制人類嗎? 從更根本的層面來看,人工智能畢竟也是人類智能發展的整體狀況中的一部分,而這樣的整體情況其實將帶給我們更新的,或者說,更趨樂觀的可能性,也許未來并沒有任何的奇點,甚或反過來說,我們本身就在奇點之中,但是,我們已經自如跨過奇點而怡然自得。我們發現,其實人類完全可以超越限制自身的觀念,進而甚至超越我們自己的身體,雖然是部分性的,以達成與人工智能的融合。當然,這種看法依然充滿對未來的想象,但這難以避免。我們絕不可能因為判斷中包含著想象性因素而停止判斷,而只會讓這一判斷小心翼翼,努力將判斷的周邊情況搞清楚再審慎地決斷。在面對未來的過程中,這一審慎態度是保護人類自身的必要方式。

    6

    偏轉焦慮

    必須要提醒的是,科幻作品是一種特殊的描摹世界的方式。作為文學文本,它有兩種基本方向:作為科幻,它是一種基于現代科學而展開的未來想象; 作為作品,它首先是一種敘事文本,這決定了它是為當下的某種目的而創作的,尤其是面對著當下消費愿望而創作的,由此,不可避免地關注消費者的欣賞口味。脫離開這一點,我們就不能理解科幻作品的基本性質。基于這兩點,必須指明科幻作品的兩種力量: 人工智能未來承諾與當下讀者要求。首先,必須有未來承諾。科幻作品作為一種描摹未來世界的類型,它對未來做出了各種描繪,對未來世界的方方面面持有明確的判斷和觀念。作品一旦成型,就建立起對未來的承諾。作品內部的判斷和描繪都可能以某種形式在未來實現,當然更大的可能是不實現。我們回溯一下 200 年來的科幻作品就會發現,有很多科幻小說在其后幾十年的發展過程中已經成為現實,比如說克拉克的 《太空漫游》系列,他以逼真的細節描繪了太空漫游中的各種情況,既驚心動魄,又在技術上充滿天才式的精準描繪。1970 年代末出版的 《小靈通漫游未來世界》,一經出版即引起巨大反響。很多小說里描繪的物件在其后出現了,比如電子表、人工種植、機器人等。這不可避免地讓我們認為它可以預測。但是無論怎么樣,它的性質都是敘事作品。既然是作品,它的敘事文本特征就是一個關鍵性質,它總是打著未來的旗號,其意圖是引發當代讀者的閱讀興趣。沒有這一點,就不能夠保證它是一個成功的敘事文本。我們甚至可以說,當代閱讀趣味才是科幻作品的真正動力,而人工智能的未來承諾,不過是一個可以刺激這一興趣的表層力量而已。

    因此,我們看到,科幻作品對未來場景的想象和描述充滿魅力,但其根本在當代文化。與當代文化相對應,科幻作品所描繪的未來技術基本可以用目前炙手可熱的名詞代替: 人工智能———所有那些超越現代技術,達到更高級、更便利的技術應用都是人工智能。由于當代技術本身就具有相當的智能性,科幻構想更要超出當代技術,邁向與人的某種能力可以比擬的復雜功能,而這又代表未來技術方向。人工智能問題所帶有的想象特征隱藏在各種社會表述當中,是構成社會文化心理的一個有機部分,甚至有的時候我們會這樣認為: 圍繞人工智能所展開的種種未來性的討論,無論我們是對它恐懼,還是對它持樂觀態度,都是我們通往人工智能的必由之路。它以一種基礎性的反省未來的方式訓練社會心理,為人工智能世紀的到來而做必要準備。這些準備不僅僅是技術上的,任何一種關鍵性技術不斷進步并在社會改造中運用都需要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時間,而在此過程中,社會文化心理也在拋棄舊技術、擁抱新技術中得以迭代更新。但是,一個可能情況是,技術迭代速度越來越快,整個社會心理有可能無法跟上技術進展,這樣很可能會產生非常惡劣的后果,進而引發整個社會文化心理、法律、經濟等方面的巨大震蕩,甚至可能引發人類社會的崩潰。這一點從從 20 世紀末延續至今的克隆人風波中就可以看到。為什么克隆人類這一項對人類明顯具有重大意義的技術會被法律禁止? 這是因為這項技術將帶給人類整體倫理性的困境,我們到底會賦予克隆人以人的地位,還是僅僅把它當作一個生物體? 克隆人是否應該享有各種人權? 克隆失敗應該如何解決? 這些都是我們目前的文化倫理狀態難以解決的問題。同樣,人工智能狀況可能很快面臨這樣的困境,比如沙特阿拉伯準備授予一個叫索菲亞的 “女”機器人公民權,[12]這本身就是一個頗有意味的舉動,雖然我們也知道索菲亞是一個行為僵硬,而且語言表述有局限的機器人,但是,可以預期,經過更新迭代之后,她在外表和行動上會與人慢慢接近,在未來某個時刻,也許會達到外觀上不易鑒別的程度。雖然這個時刻有可能會在30 年或者 50 年后,也許更長,但是它終將到來。一旦達到某種程度,我們回顧這一事件的時候,甚至會說,這一刻,正是我們平常所說的奇點時刻,這一刻具有特殊的意義,但對于現在就可能身在其中的我們來說,除了覺得有些奇異之外,并沒有如想象當中那樣激烈?!纥c也許本來就是一個很平淡的事情。

    值得注意的是,在人工智能的未來發展當中,我們必須要面對一個事實,它其實是一個概念性問題,即到底什么是智能,或者說 “人工” 二字是否合適? 或者甚至是,我們未來是否要有仿生人?人到底需要如何定義? 我們的觀念、心靈方面的問題該如何面對? 諸如此類??梢哉f,隨著人工智能的進展,可以想見,既有的一切以人為中心的話題,都可能在概念上發生改變。我們此前在談論美學的時候,往往把動物當作對比對象[13],但我們現在必須以人工智能為對比對象,這樣的談論方式將帶來哲學、社會學、宗教學、美學、文學等一系列觀念和概念系統的轉變。如何對接? 如何應對變化?具體的改變方式是什么?這些都是未來幾十年挑戰我們的問題,進而產生出新的目前暫時無法設想的可能性。我們能做的其實就是開放我們的觀念,為這一變化準備好心態,這樣才能把它接受下來。最終,將人工智能當作另一種與人的智能并行的智能形態接受下來,圍繞這樣的觀念建立新的文化形態,進而將人工智能問題引入到人的領域,并對人的智能本身產生新的認識,使所謂的人工智能的問題演化為人自己的問題。

    這是一個長久而艱巨的任務。

     

    作者簡介

    王峰,華東師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研究方向: 文學理論、美學。

    注釋:

    [1]弗里德里克·詹姆遜: 《未來考古學: 烏托邦欲望及其他科幻小說》,吳靜譯,南京: 譯林出版社,2014 年,第 356頁。

    [2]阿瑟·克拉克、金特里·李: 《拉瑪真相》,胡瑛譯,成都: 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1 年,第468 頁。

    [3]Ray Kurzweil,The Singularity is Near: 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New York: Penguin Books,2006,p. 486.

    [4]Ray Kurzweil,TheSingularity is Near: When Humans Transcend Biology,NewYork: Penguin Books,2006,p.387.

    [5]克隆人問題是 20 世紀末最重要的一項技術。雖然克隆動物已經出現,但克隆人類依然面臨巨大的風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人類不能成為實驗品,這是基本倫理底線。很多國家立法禁止克隆人類,但也有一些 “瘋狂”的科學家宣稱一定要克隆人類,只是克隆人類的技術看起來暫時不太成熟。

    [6]中國科學家賀建奎對胎兒進行基因編輯,以消除艾滋病感染的危險。這一做法引起了軒然大波,被認為違反了科學倫理。相關報道和評論難以計數,這里只列一條 《南方周末》報道,參見李惠琳、鄢子為: 《起底賀建奎,全球首例基因編輯嬰兒 “締造者”》,http: / /www. infzm. com /content/141879。

    [7]這當然其實只是一種時間形式,但這一時間形式卻與真實時間具有形式上的同構性,所以我們會自然將真實時間的內涵帶入其中,引發某種虛構中的時間感。在人工智能的社會想象中,這一機制同樣起著作用。

    [8]此即 “眼球”經濟的基本原理,吸引注意力是最重要的,至于用什么方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效果。所以在互聯網時代的注意力原則經常以一種刺激道德感的方式表現出來。

    [9]席勒: 《審美教育書簡》,馮至、范大燦譯,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年,第119 頁。

    [10]參見巴拉特: 《我們最后的發明———人工智能與人類時代的終結》,閭佳譯,北京: 電子工業出版社,2016 年。

    [11]我們在將 AlphaGo 與棋手進行比較的時候,往往把它當作一個人工智能個體,但它卻是人類科技整體進展的展現———同類其他科技發展都將被淘汰,所以這樣的人工智能個體從來不是一個 “個體”,恰恰相反,這是一個 “整體”。

    [12]參見 《全球首個機器人公民沙特誕生》,http: / /www.chinadaily. com. cn/interface/flipboard/1142846/2017-10-30/cd_ 3388 6871.html。

    [13]比如我們一直列為美學經典的 《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在論及美的創造時就是與動物相對比的。參見馬克思: 《1844 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劉丕坤譯,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 50-51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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