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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湜玨珊:科學腹中的真與幻 ——利爾-亞當《未來夏娃》中女機器人安卓的類人形象初探
    來源:《科普創作評論》 | 吳湜玨珊  2022年02月08日08:56

    科幻文學與科幻電影塑造了諸多經典女機器人形象,如《大都會》(Metropolis)中的人形機器人瑪麗亞,《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的仿生女機器人瑞秋,1995年版《攻殼機動隊》 中的少佐草薙素子等。中西方早期科幻敘事中一直不乏女性機械人偶或類人機器人的呈現[1],在業已成型的經典女機器人形象中,我們可以從人機關系、身體美學、性別敘事等多重維度勾勒出 一條女機器人形象變遷史,進而從中發現她們與男性造物主之間的張力關系:從被奴役,到擁有自我意識,甚至再到凌駕于人類之上。“女機器人”的稱謂本身已經包孕了“男性/女性”和“人/機器”的雙重對立。這條發展脈絡所反映出來的人機融合和性別屬性問題通常基于女機器人本身所擁有的類人形象特征而產生的。從早期科幻敘事中簡單的機械組合,到高度類人,再到賽博人型,女機器人身體存在范式的改變也折射出了人類對自身身心關系和自我同一性的認知。而利爾-亞當(Villiers de l’Isle-Adam)在19世紀創造的女機器人安卓形象之完整與飽滿已經達到了前賽博時代機器人的高峰,堪稱類人機器人之典范。本文力圖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探究安卓的類人屬性和性別屬性,從而展開19世紀末法國科幻敘事所建構的后人類圖景及其在性別敘事上不可避免的男權思想的烙印。

    利爾-亞當從1877年左右開始創作《未來夏娃》。1885年,這部小說被法國文學藝術周報《現代生活》(La Vie moderne)連載,直到1886 年以全本形式正式出版。小說以同時代美國發明家托馬斯·愛迪生(Thomas Edison)為原型,講述了一個裹挾在愛情悲劇下的科學實驗。愛迪生的朋友,貴族青年埃瓦德愛上了一位妙齡少女艾莉西亞。不料,在進一步交往之后,發現她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其內在的道德秉性完全配不上外在的美麗容顏,因而痛苦不堪,企圖自殺。作為電磁學家的愛迪生正在制造一個女機器人,名叫哈達莉(Hadaly),代稱為安卓 (Andréide)。于是他把埃瓦德思慕的女子艾莉西亞找來,設法記錄了她的形象、聲音等一切身體細節和生活習慣,并復刻在了機器人身上。小說里描繪的女機器人安卓除生理結構由電磁組成之外,其聲音、外表和智能都與真人無異。這也使得埃瓦德相信了只有人造人才能滿足他對于一個完美戀人的全部想象。這部小說在看似簡單的故事外殼之下裹挾著大量對于科學、哲學、宗教的探討。其主題之復雜,內容之豐厚,結構之精巧,超越了一般的科幻創作。其中,類人機器人安卓形象的科學性與幻想性在今天的AI倫理語境下依然具有極高的前瞻性。

    《未來夏娃》

    一、“安卓”名稱溯源

    《未來夏娃》中女機器人的代稱“Andréide” (中文譯為安卓)來源于西文單詞“android”(中文也譯為安卓)。“android”由希臘語詞根“?νδρ-”(“andro-”,人或男人的)與后綴 “-ε?δο?”(“-oid”,具有或類似某種外形的)構成,意思是“外形像人的”。由于“andro-”具有男性的性別屬性,一些作品用“gynoid”表示女性類人機器人以示區別,比如在2004版《攻殼機動隊2:無罪》(Ghost in the Shell 2:Innocence) 中,就以“Gynoid”指稱其中的女機器人玩偶。在《未來夏娃》中,作者使用“Andréide”指稱發明家愛迪生所創造的女機器人,其后綴“-eides”意為“外形”,因此“Andréide”可以看作“Android”的變體。

    “安卓”這一詞條的最早出處目前可以追溯到1728年伊弗雷姆·錢伯斯(Ephraim Chambers)編撰的《百科全書》(Cyclopaedia,or a Universal Dictionary of Arts and Sciences)。在這部最早的英文百科全書中,“安卓”指代由德國天主教哲學家大阿爾伯特(Albertus Magnus)所制造的一個與人等高的類人機器人(Androides)。這一傳說最早見于1373年馬里奧·柯西尼 (Matteo Corsini)撰寫的《生命的玫瑰》(Rosaio della Vita)[2]。在此書第二章,柯西尼講述了作為煉金術大師的大阿爾伯特制造了一個會說話的金屬機器人。然而,他的學生托馬斯·阿奎那 (Thomas Aquinas)在一次來訪中誤以為這個會說話的塑像受了魔鬼的蠱惑,因而將其搗毀。大阿爾伯特發現后向他解釋道,他花費了30年的時間通過宇宙天體運行規律制造了這個機器人。天體運行軌跡不可能允許他再花30年制造一個同樣的機器人了。這一傳說中的機器人“安卓”已初步具備類人屬性而區別于其他的機械裝置。在此之后,“Android”一詞較少被使用,1863年曾出現在美國專利文獻中,指代小型的人形玩具自動機(miniature human-like toy automatons),直到19世紀后半葉才開始逐漸出現在科幻小說里。《未來夏娃》是第一部在“類人機器人”的意義上使用“Android”或其變體“Andréide”這個詞的文藝作品。和robot(自動機械)、cyborg(半機械人)不同,“Android”在小說中被定義為一種與人類極度相似(尤其是外表)的個體,有時候甚至是純粹的有機體。

    由此可見,“Andréide”這個代稱已經賦予了機器人安卓高度的類人屬性。小說第五章第一節題名為“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機器(人)”(?Première apparition de la machine dans l’humanité?)[3]213。利爾-亞當顯然有意凸顯他通過愛迪生之手所創造的機器人和早期科幻敘事中出現過的機械裝置與機器形象之間的區別。作者熟知19世紀之前的機器人制造史,大阿爾伯特、沃康松(Vaucanson)、梅爾采爾(Maelzel)、霍納(Horner)等人的名字無一例外地出現在了小說文本之中,并借愛迪生之口表達出了“這些機械師們的機械發明,只是些可笑的怪物”[3]120的觀點。利爾-亞當企圖制造出前無古人的高度仿真甚至超越真人的機器人:“安卓是個完美的孩子……不僅有知覺,而且有思想,她會成為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3]48作者不滿足于僅僅創造一個類人機器,而是希望科學的創造物能夠超越自然,即通過安卓對人類的超越向上帝發起挑戰。在小說中,除了“安卓”這個指稱之外,愛迪生賦予了女機器人另外一個名字:“哈達莉”(Hadaly)。《未來夏娃》最初在1877年的名字題為Miss Hadaly [Habal](《虛妄的哈達莉小姐》)。利爾-亞當解釋了這兩個詞的意思:在伊朗語中,“Hadaly”代表完美的意思[3]144,作為類人機器人的安卓已經完勝現實中的艾莉西亞;“Habal”在希伯來語中是“虛妄”意思。這一題目也暗示了作者想要創造一個同時完美而又虛妄的女性形象[3]363。

    二、“非人”抑或“超人”:

    科學腹中的真與幻

    早期科幻敘事的一大特點在于其幻想性遠遠大于科學性。即便到了19世紀初的《弗蘭肯斯坦》(Frankenstein),醉心于科學的瑪麗·雪萊(Mary Shelley)也并未對其筆下怪物的創造形成過程過多著墨,而是僅僅通過主人公弗蘭肯斯坦頻繁出入藏尸間偷取尸塊以拼湊成巨型怪物的簡單經歷一筆帶過。《未來夏娃》對女性機器人形象塑造的獨特之處在于,安卓并非以完美情人的身份橫空出世,而是經歷了復雜的孕育過程。作者在小說第五章“哈達莉”中花費大量筆墨極力渲染制造安卓的每一個細節,包括造型介質,即金屬外殼和內部生命系統,諸如步伐、聲音、姿勢、感覺,甚至是平衡、氣息等等。其描述之細微詳盡甚至讓人感覺此章可直接作為機器人制造的使用說明書。在安卓身上,人體肉身的動脈、血管、神經被金屬和電流所取代,這也直接證明了安卓是個徹頭徹尾的科學腹中的產兒。科學似乎可以無所不能,按照人的意志創造出完美永恒且具有超越性的事物。作者利爾-亞當對現代科學的進步和成果一直有著濃厚的興趣,既充滿好奇,又不時有些恐懼。他的叔叔菲利普(Philippe de Villiers de l’Isle-Adam)就是當時的發明家。他的另一位朋友查爾斯·克羅斯(Charles Cros)也是發明家,對彩色照相術、留聲機以及電流作用力有一定研究,和愛迪生幾乎同時發明了留聲機。這些無疑都加深了利爾-亞當對現代科學的認知并在日后構成了他創作的素材[3]360-361。

    法國18世紀醫學家和哲學家拉·梅特里 (Julien Offray de la Mettrie)在笛卡爾“動物是機 器”的觀點之上提出了“人是機器”,他認為人的機體組織是類似鐘表那樣純粹由物質的機械規律支配的自動機[4]。這似乎可以成為愛迪生制造安卓軀體的理論依據,也是安卓成為“Andréide 類人機器人”的技術基礎。機器人的生命機制可以和人一樣精細。1995版《攻殼機動隊》中具有女性外形的類人機器人少佐草薙素子和安卓一樣,除了大腦和記憶,全身都是賽博格機械體[5]。但是安卓和素子并非是一堆雜亂無章地拼插在一起的機器零件,而是作為一個整體的機器制造的“人”而存在。“我們愛一個女人,并非愛組成她身體的關節、神經、骨頭,我們愛的是滲透肌體氣息完整的她,從外在看來,她是所有礦物、金屬、植物元素融合化生的整體。”[3]147-148人的肉身也是由血管、神經、骨頭構成的有機體,我們如何證明肉身就比電流驅動的金屬之軀更加真實美好呢?愛迪生希望通過科學制造完美的生命,希望他的類人機器人能夠以幻制幻,“給過去和未來的人及這個時代的同胞們帶來真切、神奇和恒常的幻影”[3]267。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把安卓看作科幻史上最后一個人性自動機(automate)與第一個機器人(robot)的合體[6],安卓已初步具備了“超人”色彩。

    愛迪生不斷向埃瓦德灌輸作為機器人的安卓將比真人更加完美的信念。安卓是艾莉西亞的復制品,但如果她所帶來的感覺和艾莉西亞并無二致,又何來真假之分呢?事實上,當埃瓦德初遇已經完成的安卓時,機器人完美的肉身讓埃瓦德第一次感受到了愛情,假的艾莉西亞卻比真的還真。他不禁感嘆道,與安卓相比,艾莉西亞才是幻影。上帝在自然中創造的女性是殘缺的現實,而科學腹中誕生的女子確是完美的幻影。人的肉體瞬息萬變,科學創造的肉身卻得以永恒。摹本對于原本的超越,也暗示著科學家挑戰上帝 的野心。“為什么她們是人形,有必要做成理想化的人形嗎?人類為什么如此迫切地想做出和自己相似的形態呢?”2004版《攻殼機動隊2:無罪》(以下簡稱《攻2》)在開頭便借女機器人偶檢測工程師哈拉維之口發出了這樣的質疑。科幻敘事中簡單的機械裝置為何一定會發展成高度類人的機器玩偶?因為機器人可以實現最為理想的人類形態。“機器人是人的復制品。就身體來說,機器人可能超越真人,這也是將來需要規避的風險……過往多少機械師,不都在竭力鑄造機器人么?”[3]120人把機器塑造為人形,而與此同時又把自身改造為機器。人類為了擴展自己的生物機 能,積極地延續著將自身機械化的道路,以此對抗達爾文的自然選擇學說,并以此超越孕育自己的自然之意志,《攻2》通過著名黑客基姆之口表明了這一點。趙汀陽則把這一類突破自然人的存在稱為“自造人”。他認為“自造人”具備存在論上的自由,即“人可以塑造自己,重新定義自己,甚至創造自身”,“可以不被歷史、社會和自然所定義”,“可以選擇最好的概念,即兼備一切優越功能的人”[7]。這種重塑的自由是在人機融合的過程中得以實現的。類人機器人的誕生和制造可以被看作人類理想化的“自造人”的一種先驅式的投射。

    18世紀的人類機械論在當代的科幻背景下借助電腦化和義體化技術得到了復蘇。而利爾-亞當在19世紀末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在當下語境中依然棘手的問題。愛迪生企圖通過安卓的制造而掌握創造生命的奧秘并將其推而廣之,“創造一個電磁機器人,讓她擁有靈魂,隨后,我把機器人濃縮為公式,從科學的演算中,嘗試著得出愛情方程”。這也是書名“未來夏娃”蘊含的深意所在。利爾-亞當的科學密友查爾斯·克羅斯(Charles Cros)1874年在《新世界雜志》(La Revue du nouveau monde)上發表過一篇幻想作品 就名為《愛情的科學》(LaSciencedel’amour), 其中的主人公就把愛情當作科學一樣研究。利爾-亞當也在此雜志上發表過類似作品,如《最后一口氣的化學分析儀器》(L’Appareil pour l’analyse chimique du dernier soupir)后來收錄于 《兇猛故事集》(Contes cruels)中[3]362。

    安卓完美的身體構造僅僅是她作為類人機器人的第一步,第二步則是為這個機械軀體灌注靈魂。人工智能體是否有可能具有意識和自我意識是當下AI界最為關注的問題,也是人類對于AI技術發展的終極擔憂。大部分科幻題材的作品都會涉及這個問題,但大多聚焦于機器人擁有自我意識后與人類產生的對抗,而較少呈現機器人從無意識到有意識的發展歷程。在《弗蘭肯斯坦》中,作者對于怪物認識自我,感知他人和學習語言的描寫都過于簡單粗陋,幾乎不具備任何科學上的說服力。1995版《攻殼機動隊》的一條暗線是素子對于自我的認知,當她在鏡像中凝視自身的幻影時,開始擁有了更強的自我意識與自我懷疑,這也應和了拉康的鏡像理論。在素子看來,人的構成取決于電子腦中的記憶和身體物質性的構成。

    素子本身的存在形式是具有“ghost”(靈魂、意識)的義體人,而類人機器人只有機械義體,如何讓機器人擁有靈魂和意識成為科幻作品創作的關鍵。利爾-亞當以一個巧妙的情節設計為安卓注入了靈魂,呈現了其思想意識的來龍去脈。小說第一章第四節出現了一位神秘女子——愛迪生的助手索瓦娜(Sowana)。作品到結尾處才揭露出了索瓦娜的真實身份以及她在安卓誕生過程中扮演的角色。就像在第五章愛迪生事無巨細地介紹安卓的身體構造一樣,在第六章第十三節“緊急解釋”中,作者進一步解釋了安卓思想意識的來源。索瓦娜患有嚴重的昏睡癥,在昏睡過程會產生另一個人格。愛迪生恰恰利用這一點使她為安卓的完美軀體賦予了靈魂。愛迪生鑄造了兩枚戒指分別戴在自己和索瓦娜的手上,通過磁性流體遠距離發射大量神經能量,向昏睡中的索瓦娜投射自己的意志。在這種磁性感應下,二人得以穿越真實空間的阻礙,穿越意識與無意識的界限進行交流。小說中處于昏睡狀態的索瓦娜具有與清醒時完全不同的雙重人格,這種身心二元論也恰恰應和了笛卡爾著名的心物二元論。笛卡爾在《第一哲學沉思錄》(Meditationes de prima philosophia)“第六個沉思”中將實體分為兩種,心靈屬于不占據空間的思想物(res cogitans),而身體屬于占據空間的延展物(res extensa)[8]。就像日光可以分解一樣,身心也是可以分解的[3]120。當索瓦娜得知愛迪生創造安卓的構想時,她希望讓自己融入機器人,用她超自然的能力賦予機器人生命。于是,愛迪生創造了一個復雜系統將索瓦娜的靈魂灌注到了安卓體內。索瓦娜躺在地下墓室昏睡,而她意象的流體與安卓合一。“她通過安卓的步子行走,她的言語從安卓口中說出。”“這個女人不完全是虛幻的!她是神秘的存在,是完美的女人,她正是安卓。”[3]336

    利爾-亞當的這一情節設置在《攻2》中被完美復刻。劇場版動畫中的女機器人偶具有了意識,攻擊殺害了自己的主人之后自殺。動畫最后揭露了人偶擁有意識的原因:制造公司通過黑幫勢力誘拐兒童,并將她們的靈魂灌注給人偶。這一情節設計和《未來夏娃》可謂如出一轍,甚至連名字也直接沿用小說人物:這批人偶被命為 “哈達莉”(Hadaly)型號,而其中一個為人偶注入靈魂的幼童名叫“索瓦娜”(Sowana),以此向利爾-亞當致敬。

    雖然安卓被植入的靈魂有別于AI自身產生的自我意識,安卓的靈肉二分與靈肉合一依然為我們提供了一種人類與智能機器聯結的可能性,似乎成為漢斯·莫拉維克(Hans Moravec)思想實驗的一種預兆。莫拉維克曾提出,可以將人的大腦下載到一臺電腦里而完全無損其意識的運作[9]。《未來夏娃》通過為機器人灌注人的思想意識實現了這一點。機器人不再是單純的機械體,而邁出了前賽博格時代人機融合的一大跨越。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對于“賽博格”進行了這樣的描述:“一種控制論的生物體,一個機器和生命體的雜交物,一個社會現實的創造物,同時也是虛構的創造物。”[10]按照這個觀點來看,作為“非人”和“超人”的安卓可以稱得上是賽博人的前驅,因為她的存在混淆了人類與動物、有機體與機器、身體與非身體之間的界限[11],挑戰了西方傳統的二元論觀念。這種載入式思想也是一種現代主體性思維的表征,而區別于AI自主產生的更為不可控的自我意識。作為全身義體人的安卓,其身體物質性的組成和《攻殼機動隊》中的素子是如出一轍的,但她并沒有素子“非人的困惑”,即對自我的懷疑。安卓清楚地知道自己物質性的肉身和精神性人格的來源,她腦中同時擁有愛迪生和索瓦娜的思想。她跟埃瓦德說:“回到你的同類中去吧!向他們談論我吧!正如談論‘世上最詭異的東西一般’!”[3]324她對自己的“非人”屬性和“類人”特征了然于胸。至此,利爾-亞當塑造的安卓不僅完成了科幻史上從自動機走向機器人的過程,而且實現了類人機器人的最高境界,即作為沒有肉身的“非人”的同時又超越了真人,甚至重新定義了“人”之存在:人超越了生物學的限定而走向了人機融合的更高級的存在。

    然而,愛迪生費盡心力所創造的完美情人的生命卻在一次海難中戛然而止。這個突如其來的毀滅也具有高度隱喻色彩。就像弗蘭肯斯坦創造的怪物注定會毀滅或者《攻2》最后批量機器人偶向人類發起攻擊一樣,高度仿真甚至超越真人的安卓也不可能作為正常的女性和埃瓦德共度一生。1964年,阿倫·萊特(Alain Raitt)在其重要專著《維里耶·德·利爾-亞當和象征主義運動》(Villiers de L’Isle-Adam et le mouvement symboliste)中指出,安卓之死是愛迪生瀆神行為的必然結果[12]。這也同時源于作者對于科學的懷疑。利爾-亞當在諸多短篇小說中表達過對于科學過度發展的嘲諷,一方面由于科學家過于自負的天真愚昧,另一方面也出于技術不可控的 非理性發展。而《未來夏娃》所具有的高度科學性和幻想性本身就是一體兩面,以此孕育出了超越時代的類人機器人。如同我們在當下語境之下無法判斷人工智能擁有自我意識之后是否會走向人類對立面一樣,利爾-亞當借愛迪生之手創造出完美類人機器人之后,也無法判斷安卓的到來是否真的不會重蹈弗蘭肯斯坦的覆轍。安卓的創造過程是科學問題,而創造之后的倫理問題尚無法解決。《攻2》的黑客基姆也表明了這一觀點,幻想給生命裝備最完美的硬件,是一切噩夢的根源。因此,安卓之死也是對于類人機器人在未來發展的一種留白。

    三、“女”機器人敘事的性別色彩

    如果說安卓與索瓦娜靈肉合體的呈現方式通過科學技術和神秘學手段實現了從人機對立到人機融合的過程,跨越了人機之間不可逾越的界線,那么《未來夏娃》這部小說在性別敘事上依舊沒有擺脫主流男權意識形態話語對女性的壓制。內在于科幻敘事的性別秩序依然沿襲著早期機器人作為客體被奴役的隱性傳統。作為男性的發明家愛迪生是絕對的造物主,而激發安卓生命因子的也依然是作為男性的埃瓦德。無論安卓還是索瓦娜,都是以男性欲望和目光的客體對象而出現的。作為完美情人的安卓完全處于男性欲望視域的中心,其完美也來自在身心雙重維度上對于男性或男主人的依附。我們可以通過人/機器,男性、女性,主體、客體這三組模式的對應來呈現小說中的二元對立關系,這與早期以及當下一些科幻語境下的女機器人形象幾乎如出一轍。

    埃瓦德苦于艾莉西亞身心的二元割裂,一方面被她的外表所吸引,另一方面卻又排斥她的內在。而安卓的出現使他柏拉圖式的空想得以實現。安卓只是愛迪生為他的救命恩人埃瓦德奉上的一劑良藥,對于愛迪生而言,埃瓦德也只是他完成安卓制造的一個棋子。當愛迪生向埃瓦德描繪即將完成的安卓時,他說:“另一個艾莉西亞·克拉麗小姐將在此現身,她不僅美到極 致,思想深刻莊嚴,而且永遠不死,她是最迷人 生‘伴侶’。總之,她不僅是女人,更是下凡的天使;她不僅是情人,更是戀人。”[3]108作者通過愛迪生之口描繪安卓的所有話語無疑都是在男權視角下對于女性的凝視,無關乎這個女性是人還是機器。1995版《攻殼機動隊》中的少佐草薙素子擁有男性的力量和行動力,但其身體女性特征的不斷裸露依然滿足著男性對女性的窺探欲望。無論是安卓還是后來出現的被程序所控制的女機器人們,其行為準則永遠是以其男性造物主的喜好為標準。

    愛迪生為什么要制造機器人安卓,而且一定是女機器人?在小說第四章,愛迪生為埃瓦德講述了一個悲劇故事。他的一位朋友安德森先生本來擁有賢良的妻子和和睦的家庭,卻在一次意外中出軌一位艷俗的舞女伊芙琳。這樁風流韻事也導致安德森最終家破人亡。處于小說中段的這個小故事和整部作品的故事外殼構成了一組鏡像關系:伊芙琳是艾莉西亞的縮影,而迷戀上舞女最終家破人亡的安德森先生顯然和為愛情痛苦不堪企圖自殺的埃瓦德形成一組鏡像對應。那么這兩個故事是如何產生內在聯系的?愛迪生在第三章結尾處說道:“這個故事,正是我創造安卓緣由。”他認為機器人不會造成愛情悲劇,“電磁機器人不會突然對人造成蠱惑,她能控制情欲。……機器人有這樣的特性,可以在幾個小時內,在最狂熱癡迷的男人心中,解除他們對情人懷有的墮落和低俗的欲望,機器人會用她莫名的高尚情感滿足男人。”[3]209在小說中的幾組鏡像關系之外,是文本內的情節與文本外的現實之間的對應。經歷過幾次戀愛失敗的作者利爾-亞當某種程度上是埃瓦德和安德森的原型。在小說最初的草稿中,除了對科學的嘲諷之外,另一個重要的主題即為對女性的控訴[3]364。利爾-亞當在1863到1864年交往過一位交際花,名叫路易斯·迪歐奈(Louise Dyonnet),利爾-亞當由于路易斯花錢大手大腳,債臺高筑及其不忠的行為吃盡了苦頭。而他在1874年與另一位女性安娜·艾爾·鮑威爾(Anna Eyre Powell)陷入熱戀,但安娜卻突然不辭而別從此杳無音信,使亞當在情感上備受打擊。

    作者不幸的愛情經歷使得文本內外的女性都落入了“天使”與“妖婦”二分的傳統窠臼。愛迪生創造機器人的意圖并非出于科學性的嘗試,而是創造像安卓一樣的純潔完美、道德高尚的天使,借以拯救被艾莉西亞和伊芙琳這些妖婦們所蠱惑的男人,使其不再重蹈安德森的覆轍,避免更多的家庭悲劇。“待我找出這個公式,再向世界各地推廣,往后幾年,或許就能挽救數以千 計的生命。”[3]209而挽救這些男人的機器人安卓有著安德森夫人的高貴靈魂,這一道德維度上的靈肉合一進一步成全了愛迪生想要塑造的天使形象:溫柔、美麗、順從、貞潔、無私。安卓即便擁有自己的主體意識,也只是安德森夫人的意志投射。安卓降生為人,需要一位深陷絕望的男士來迎接第一次試驗,埃瓦德則承擔了這一角色。看似石破天驚的科學創造只是源于一次愛情的倫理試驗,這似乎是對科學的莫大諷刺。至此,利爾-亞當筆下的女機器人繼續履行著男性造物主賦予她們的天使角色。未來安卓們的誕生也只是為了抑制那些淫蕩、風騷、兇狠、丑陋、自私的妖婦們對男人的蠱惑。作為機器人的安卓的女性形象依然是平面和固化的。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等級和隔閡甚至超越了人與機器之間的分歧與疏離。因此,利爾-亞當所創造的女機器人安卓顯露出了其時代的思想禁錮,在性別敘事范疇中并未給予更多新的詮釋。

    四、余論

    小說題名為“未來夏娃”(L’ève future),本身也具有高度隱喻性和預言色彩。上帝擔心亞當一個人在伊甸園會感到孤獨,于是用他的肋骨創造出夏娃陪伴他。在好萊塢動畫電影《機器人總動員》(WALL·E)中,來到地球陪伴瓦力的女機器人也名為夏娃。小說中完美的女性形象“安卓”可視為作者通過虛構的方式為自己創造的理想中的伴侶。《圣經》中的夏娃是由上帝創造的第一個女人,小說中的夏娃則由電磁學家愛迪生創造的,那么未來夏娃呢?小說為我們預設了一種后人類的生存想象視域,就像卡特琳娜·海勒斯(Katherine Hayles)所期待和倡導的那樣,為人類與智能機器的聯結提供了新的反思[13],而這種屬于當下技術倫理語境下的反思是由19世紀末的利爾-亞當通過其類人機器人所提出的。安卓的類人形象,人機關系,女性敘事和整部小說對于科學和宗教的思考依舊為當下科幻敘事和AI討論提供著無盡的源泉。

    注釋及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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