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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中國文化觀念通詮》敘論:中國文化觀念的條理脈絡和精神結構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劉夢溪  2021年11月21日11:12
    關鍵詞:傳統文化

    《中國文化觀念通詮》(上中下),劉夢溪、范曾、梁治平主撰,安徽文藝出版社即出

    緣起

    《中國文化觀念通詮》這個課題的提出,在我個人是非常被動的;就我們中國文化研究所而言,也相當偶然,我們很少由全所人員共同參與一個課題。所內不同領域的學術帶頭人主持過集體課題,但我支持卻不曾實際參與。此項課題的緣起,是2010年10月的一次所聚,當時院里有課題招標之議,于是大家覺得我們做一個關于中國文化的課題,不僅有可能而且有必要。首倡者為劉軍寧,他是比較政治學學者,居然首倡此議,我感到意外的同時,也深為之感動。課題的旨趣,則想圍繞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觀念展開。所聚結束時,我說那就請軍寧先擬一個框架,看看可行性如何。沒過幾天,軍寧就發來了他草擬的框架,共有六個部分,結構題列相當新穎。現在成書的《中國文化觀念通詮》,就是在當初軍寧那個框架的基礎上,經過反復研議修改而成。

    有了框架,就往里面裝東西。我和周瑾分別擬目,軍寧也有一些例目,然后我來匯攏,作最后調適增刪。同年12月10日,全所對擬定的條目作了一次公議。翌年1月分工認目,開始寫作前的準備。我在2011年1月10日的“學術記事”中寫道:“本所例會,主持專題討論《中國文化核心觀念通詮》分工認題,共七章四十二題,經兩個小時的討論,一一定讞。治平得五題,軍寧三題,兩人當仁不讓,最感欣悅。其余范公五題、周瑾五題,本人七題等等,各得其所也。”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此項課題原擬名稱叫《中國文化核心觀念通詮》,后來范曾先生建議,還是省略“核心”二字為上,大家一致附議,以此便改作了《中國文化觀念通詮》。當時定下來的觀念擬目,共七章、四十二題,大家戲稱為“四十二章經”。而究其實,則完全是巧合。

    課題運行起來之后,鑒于各人的學術準備和學術興趣,觀念條目和個人分擔情況又有所調整。最終是范曾七題、本人六題、梁治平五題、劉軍寧三題、周瑾三題。其余二題、一題不等。所內研究人員不敷其數,我的幾名筆力較強的研究生充任替補。范先生獨多者,蓋因其家學淵源和國學根底確有時賢所不及者。他是南通范氏的當代傳人,詩學造詣固是老杜所謂“詩是吾家事”,由其撰寫《詩教篇》,可謂不二之選。《丹青篇》和《干支篇》是他的所長和所愛,文心理則不乏獨得之秘。法學家梁治平的五題,均在他的研究范圍之內,自是非其莫屬。劉軍寧三題完成得最早,嘗作為文例發請大家參考。所內科研骨干,研究佛學的喻靜寫《慈悲篇》,長于醫理和近代人物的秦燕春寫《陰陽篇》和《情性篇》,研究女性學的張紅萍寫《男女篇》等,亦是題旨和興趣兩相宜。課題立項時,我和梁治平共同牽頭,周瑾擔任學術助理。不設主編,只標署劉夢溪、范曾、梁治平為主撰,是我的力主。

    “條理”

    此項課題的困難之處,在于厘清邊界,確立不與相類的他者相重疊的學術定位。換言之,我們不是寫有關中國文化的辭書條目,也不是寫中國哲學的范疇史,更不是通常的文化概念的解詞析義。我們從浩瀚博大的中國文化中抽繹出一些最主要的觀念——這些觀念是中國文化這座古老大廈的精神構件,是大廈里面永久住民的生活準則和宇宙觀、人生觀,以及和棲息方式相連接的倫理的、禮法的乃至審美的理則。如果對這座大廈主要構件的觀念理則,包括名稱、角色、功能、作用、淵源、流變,逐一釋證清楚,就可以大體認識中國文化的特性,明了我們華夏子孫文化性格之所從出,以及現在與將來所擔負的應然使命。“禮義廉恥,國之四維。”(此處用的是歐陽修的概括語)“維”者,即繩也,綱也。今天的研究者之所能事,在于如何搭建起一個由這些“繩”“綱”織成的符合中國文化特性的認知結構。孟子說:“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圣之事也。”不妨將“智”“圣”二字置于一旁,只取其中的“條理”義。按朱熹的解釋:“條理,眾理之脈絡也。”(朱熹:《答張敬夫集大成說》,《朱熹集》第三冊,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331頁)如此我們就可以輕松征引了。“智”同“知”,故朱子又言:“智者,知之所及。”我們想做的,就是就“知之所及”,理出一個中國文化觀念的條理、脈絡和結構來。

    《中國文化觀念通詮》由七個分部組成:

    第一分部,天道:本與易。

    第二分部,天人:使命與信仰。第三分部,人倫:綱常倫理。第四分部,為政:致太平。

    第五分部,修身:人格養成。第六分部,問學:通經致用。

    第七分部,人物:生息與風采。

    天道

    第一分部的“天道:本與易”,是對中國文化觀念的推本溯源。《禮記·大學》:“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后,則近道矣。”庶幾近之。故此處之“本”,不是本體的本,而是原出之本,天地之本,是為大本。“易”即大《易》,即對待與流行也。《易·系辭上》:“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即為斯義。《易·系辭上》又云:“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說:“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說卦》亦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又老氏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又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又曰:“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又曰:“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蓋第一分部之設,本諸《易》,取乎《老》,豈有他哉。而觀念之立目,則以天道、大易、有無、陰陽、道器、干支諸篇以充之。其中天道、大易、有無、陰陽、道器,都直接取《易》理《易》道之原稱立名,干支則是天地交會的紀歷符號。

    天人

    第二分部“天人:使命與信仰”,如果說“天道”是中國文化觀念的推本溯源,則“天人”應該是中國文化觀念最核心的命題。也可以說,整個中國文化都是環繞“天人之道”來旋轉。其經典依據,還是在大《易》,而以《春秋》為顯性化跡。故太史公作“八書”,以“禮樂損益,律歷改易,兵權山川鬼神,天人之際,承敝通變”(《太史公自序》)為緣起。《漢書·五行志》寫道:“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漢書·律歷志》也說:“《易》與《春秋》,天人之道也。”《漢書·眭兩夏侯京翼李傳》贊曰:“幽贊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易·序卦》韓康伯注則云:“凡《序卦》所明,非《易》之缊也,蓋因卦之次,讬以明義。《咸》柔上而剛下,感應以相與。夫婦之象,莫美乎斯。人倫之道,莫大乎夫婦。故夫子殷勤深述其義,以崇人倫之始,而不系之於離也。先儒以《乾》至《離》為上《經》,天道也。《咸》至《未濟》為下《經》,人事也。夫《易》六畫成卦,三材必備,錯綜天人以效變化,豈有天道人事偏于上下哉? 斯蓋守文而不求義,失之遠矣。”(樓宇烈撰《周易注校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63-264頁)韓康伯不以上、下經之分為然,而提出《易》之“成卦”,乃是“錯綜天人以效變化”的結果。大哉,韓氏之微言也!

    《尚書》之史跡,莫過于周代商而興之為大也。而周所以興,商所以滅,全在于文、武、周公之所施,能夠人與天地合其德,亦即《易》革卦之“彖辭”所言:“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革之時大矣哉!”而“順天應人”,也即天人之道,此正是大《易》之道的全提。所以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引王祎《洛書辨》曰:“《洪范》所陳者,理也,在天惟五行,在人惟五事。以五事參五行,天人之合也。”蓋《尚書》與《周易》,都是道究天人之最高范本。《荀子·天論》又言:“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不為而成,不求而得,夫是之謂天職。如是者,雖深,其人不加慮焉;雖大,不加能焉;雖精,不加察焉:夫是之謂不與天爭職。”荀子講的是天人之間的關系及天與人的分際。此處的“天人之分”,是份際的意思,即人在天面前需要明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不可以不知輕重地出位橫行。如是,也可以說人的活動及其成敗得失,無不是秉承天命而有為或無為也。漢代大儒董仲舒在闡述天人之旨時,引《春秋》為事例,說:“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漢書·董仲舒傳》,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174頁)這就是有名的天人感應之說。其中“甚可畏也”一語,猶今俗言所謂“細思極恐”,聞者能不戒懼哉。

    此第二分部之觀念立目,曰天人篇、曰敬義篇、曰和同篇、曰慈悲篇、曰俠義篇、曰慎戰篇。首篇是為天人總論,其余為天人關系籠罩下,人之所自重、所承當、所恒念、所能為、所慎行也。“敬”的要義,是志不可奪,是護持自性的莊嚴,系人之為人的性體所固有。故《易》坤卦的“文言”云:“敬義立而德不孤。”而要“立敬”,必先“立誠”。斯《易》乾卦之文言又云:“君子進德修業。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此又牽及忠信和“立敬”“立誠”的關系。誠和敬可以互訓,敬者必誠,誠者必敬。然《禮記·中庸》云:“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看來天道與人道終不免隨時湊泊在一起。作為天地人“三才”的人,是最不穩定的生靈,若非“至人”,個體生命的意志往往與天地之大美不能“合其德”。不合,則吉兇悔吝生焉。故《易》特設“同人”一卦,專門演繹“與人和同”的《易》理。本分部之“敬義篇”與“和同篇”之設,即本乎此也。“慈悲篇”的本義則為佛理,但與“敬義篇”闡述的“愛敬”觀念可以作比較釋證。“慈”是慈愛,“悲”是悲憫,“愛敬”之意寓于其中。慈、悲、愛、敬皆本于善,人有了慈悲之心,既能莊嚴于事,又能善待同儕,則與天道、人道無不合矣。“俠”是人之所能為者,初懷為求得正義,但其行必本乎天道,才有“義”存焉,而成為“俠義”。常言所謂“替天行道”,良有以也。人間之惑亂之動,以爭戰為最,既有湯武順天在前,則兵戎之事絕不可逆天以行。孫子論兵家“五事”,頭三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孫子·計篇》),如置天地之大道而不察,曷可語勝券哉?故此分部又有“慎戰篇”之設。

    人倫

    第三分部“人倫:綱常倫理”,主要圍繞“三綱五倫”和“三綱六紀”的次第展開。孟子說:“圣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敘,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此即“五倫”也。“三綱六紀”之說,其全稱見于《白虎通》,其言曰:“三綱者何謂也? 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故此分部由綱紀篇、男女篇、孝慈篇、長幼篇、師道篇、信義篇組成。《易·序卦》寫道:

    有天地然后有萬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錯。夫婦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樓宇烈撰《周易注校釋》,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63頁)可知三綱五倫觀念之初義,亦源之于《易》。故《易》之“家人”卦的《彖辭》云:“家人,女正位乎內,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家人有嚴君焉,父母之謂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綱紀之說,在于使人明了如何處理君與臣的關系,父與子的關系,夫與婦的關系,兄與弟的關系,以及“家人”之中的受業者與師長的關系,“家人”與友朋的關系。這一整套綱常倫理,大體上將傳統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都涵蓋在內了,其對正家風和安天下所起的作用,可謂大矣哉。

    人倫觀念的經典依據,主要本乎儒家思想,這與“天道”和“天人”兩分部的觀念不盡相同。陳寅恪說:“二千年來華夏民族所受儒家學說之影響,最深最鉅者,實在制度法律公私生活之方面”(陳寅恪:《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金明館叢稿二編》,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283頁),指的就是此一方面之事實。“綱常倫理”是觀念也是制度。如果說儒釋道三家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那么家庭和社會的網絡主要由儒家觀念編制而成。

    為政

    第四分部“為政:致太平”,主要涉及國家治理和國家政治生活諸層面。我們揀擇出家國篇、天下篇、民本篇、為公篇、禮法篇、無為篇六組觀念,可以說都是中國文化的關鍵詞。前五組均屬于儒家的治國理念,思想資源主要見諸《論語》《孟子》《中庸》《大學》“四子書”等儒家典籍。“為政”一詞,就直接取自《論語》第二篇。而此篇的首句“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即相當于孔子的治國大綱。圍繞“為政以德”四個字,孔子不知說了多少話,整本《論語》到處可見對此一觀念的討論,以致宋人趙普有“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辭。但光是“為政以德”還不夠,還須有刑罰禮法為之輔。所以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孔子為政思想的重心是強調德治,雖沒有絕然否定刑罰,但認為動用刑法施行處罰,巧詐之民仍然有僥幸茍免的余地,惟有“道之以德”,才能使無禮違安之人心生愧恥,不再冀圖茍免而歸之于正。

    “為政以德”是儒家的基本治國理念,而“三代之治”則是這一理念的古老范本。然“三代之治”,王的決策過程是配套的,包括詢諸卜、詢諸筮、詢諸卿、詢諸士、詢諸民(庶民),最后還要詢諸王心。如果 卜、筮兩項出現歧異,卿、士、民三者中,有兩項否定,王的決定就應該罷寢。票數相當,還要看高智之人站在那一邊。最后的詢諸“王心”,亦非易事。王須捫心自問:自己的想法完全是為了國家的利益嗎? 有沒有想超邁前代、出風頭或者賭一把再說的潛意識。這些環環相扣的征詢環節,一項也不能失聯。就是說,王的決策過程必須通過這一環環相扣的程序“正義”,否則便無法采取行動。至少在周初,理想中的“三代之治”確有迷人之處,不過很難寄望于后來的帝制時期。戰國已經難于為言,所以孟子憤憤然與那些不聽勸告的國君爭吵,提出民和君到底孰輕孰重的問題。孟子的名言是:“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試想這是何等大膽的言論! 能夠認識到“民”的重要,并公開宣稱“民貴君輕”,古代思想家中惟孟子為第一。孟子還說:“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孟子·離婁下》)斯又將君與臣的關系置于道義上的平等地位,這與后來的“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的教條,不能同年而語矣。

    有意思的是,齊宣王聽孟子如此說,不禁反問道:照你的說法,那么禮制規定的即使去國之臣,當君喪期間也要為舊君服喪服,就沒有必要了,難道禮的規定錯了嗎? 孟子對宣王的回應更加出人意表。他說,按禮制是有此一說,但那要看是什么樣的“君”。值得舊臣服喪之君,往往能做到“三有禮”:一是,君有謬誤有過錯,臣進諫,君就能聽,如遇有事有可為的諫言,就聽而能行,給民眾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使臣感到其道可行;二是,如果遭遇不幸事故,臣不得已離君去國,國君會派人送到疆界,并先去所往之邦對該臣的學品給以百般稱譽;三是,如果臣去國三年還沒有反歸,國君才決定收其田業里居。這種情況下,去國之舊臣當然應該為舊君服喪了。可現在有的國君,進諫他不聽,分明可行的對民眾有好處的事情他也不做,如臣遭遇事故不得不去國,不僅不送行,反而將去國之臣的親族抓起來進行殺戮,而且生怨惡于所往之邦,更不消說田業里居,早在啟程的當天就沒收了。孟子說,這種情況就是君視臣為寇讎,那么去國之臣還有什么必要為如此的舊君服喪呢?

    齊宣王對孟子的激言辯語有何反應,《孟子·離婁下》這一章沒有寫。接下去全部是“孟子曰”“孟子曰”。請看緊接著的三個排句:

    孟子曰:“無罪而殺士,則大夫可以去;無罪而戮民,則士可以徙。”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

    孟子曰:“非禮之禮,非義之義,大人弗為。”

    還有句:

    孟子曰:“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

    這后面一句表明,孟子似乎還有烈士情結。所以明朝的開國之君朱元璋非常厭惡他,乃至下令刪改《孟子》。如是,孟子的思想就不單是“民本”一語所能括盡的了。好在“為政:致太平”這一分部,家國、天下、民本、為公、禮法五篇文化觀念,都是法學家梁治平撰寫,殿后的“無為篇”由政治學者劉軍寧撰寫,與他們平日的研治范圍悉數相合,會心獨得之處應不在少許。

    修身

    第五分部“修身:人格養成”,這是中國文化切切關注的問題。修身的直接目的是養成人的健全人格,具體可分為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是“成人”。何謂“成人”? 孔子認為,按照古義,應該做到有知、能廉、有勇、擅才藝、懂禮樂,是為“成人”。按后來的情況,不必要求那么多,只要能夠“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就可以視為“成人”(《論語·憲問》)。最后一句“久要不忘平生之言”,須稍作分解。此句的意思是說,即使未成年時期的約定,無論過去多久,也不會忘記。這講的其實是一個“信”字。《禮記·中庸》講的“三達德”:“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略同于“成人”所要求的條件。不過,《中庸》的斷判頗有分寸,連用了三個“近乎”,而沒有說已經達到了智仁勇。修身的第二境界,是成為君子。君子的義涵,早期以位稱,后來德、位兼之,再后來單以德稱。本分部講的修身,主要是修身以德、修以成德。成德就是成為君子,故馬一浮說:“君子是成德之名。”(《泰和會語》)

    君子人格是含藏極為豐富的美稱,并非要求每個被稱為君子的人都能得其全體,但有一些關鍵選項不可或缺。有一次,司馬牛問如何才是君子,孔子說:“君子不憂不懼。”(《論語·顏淵》)隨后又說:“君子之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憲問》)。講的又是知仁勇。但與前引不同的是,不再用“近乎知”“近乎仁”“近乎勇”了,而是直接以“仁者”“知者”“勇者”標稱。就是說,已經達到了、具備了智仁勇的品德,這是成君子之德的重要標志。還有一次孔子對子產說:“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論語· 公冶長》)“恭”,就是敬,亦即孔子回答“子路問君子”時講的“修己以敬”(《憲問》)。對待民眾,君子應該抱持的態度,一是要給民眾帶來實實在在的利益,二是不要以力和勢對待民眾,而是要講道義。這些,都是君子必須具備的品格。《論語》末章最后一句話:“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堯曰》),此句尤為緊要,君子各種品格的歸因即在于此,說來話長,此義不能在此 多具。

    修身的第三境界,是能夠成為圣人,這是歷來儒者的最高理想。孟子稱圣人為“人倫之至”(《離婁上》),如果以是為標準,孔子自然當得圣人稱號。但孔子本人雅不情愿,他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又說:“若圣與仁,則吾豈敢。”(《論語·述而》)孟子還說周公是“古圣人也”(《公孫丑下》),此說孔子自必認可。除此之外,孟子還說伯夷、伊尹、柳下惠也都是圣者。至于他自己,這位以好辯自居,“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诐行,放淫辭”的孟夫子不無謙遜地說:他屬于“圣人之徒”(《滕文公下》),即與圣人是一黨。后世稱孟子為“亞圣”,看來不是沒有緣由。漢以后,從《史》《漢》兩書的敘事看,圣人的稱呼似乎有所放寬,而且有從“人倫之至”的德稱向“德位兼之”的方向轉變的趨向,很多三代以來的創制者、成大業者或成一德而利天下者,都不免以圣人、圣王稱之了。

    古之圣者遠矣,后來者不管達到達不到,幾千年來儒者的圣人理想和圣人情結,一直高懸在那里。當然,無論是修以成人,修以成德,還是修以成圣,最終還須擔負起治國平天下的大任。“成人”“成德”“成

    圣”,都不是成一己之私,而是成天下之大公。《禮記·大學》闡釋“大學之道”,以“明明德”“新民”(“親民”應為“新民”之誤)“止于至善”為“三綱領”,實即是對修身所要達致的目標的一種規約。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是“大學之道”的“八條目”,不妨看做是修身的行進次第。“八條目”可以正推,也可以反推。我們先看“反推”: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正推是:

    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

    正推的“八條目”可以簡稱為格、致、正、誠、修、齊、治、平。反推可以簡稱為平、治、齊、修、誠、正、致、格。正推也好,反推也好,連同“三綱領”“八條目”本身,都是研究者為了方便的一種簡括約稱。無論正推還是反推,“修身”都處于“八條目”的中間轉捩點。所以《大學》還提出:“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茲可知“修身”在中國文化觀念中的地位。此分部的首篇為“君子篇”,其余順序為忠恕篇、仁愛篇、知恥篇、義利篇、知行篇,內在組合邏輯相當緊密。

    問學

    第六分部“問學:通經致用”,是對中國文化觀念中的“道問學”部分給以分梳。《禮記·中庸》有言:“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則德性之修與學問之知從來是“成人”的兩個支點,不可有一無二。《中庸》又云:“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以此,學、問、思、辨、行,是為學的五個環節。學問一詞,有學也有問,學而有疑,不能不問,而問必資于學。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為政》)則學與思不能分離。但思須學而后思,不學而廢寢忘食終日思之,亦無益也(《論語·衛靈公》)。《周易》乾卦之“文言”又云:“君子學以聚之,問以辯之,寬以居之,仁以行之。”“辯”義自是切磋討論,也可以理解為問義的延伸,即問之又問。“寬”者,指學者心胸和為學之路。鄙吝、局促與學無關;私智、小巧也不能成其大。學的歸終是“歸仁”。而仁的關鍵,在于“力行”,亦即“仁以行之”。故夫子高弟子夏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論語·子張》)儒之圣者馬一浮總括得更為完備,他寫道:

    從來說性德者,舉一全該則曰仁,開而為二則為仁知、為仁義,開而為三則為知、仁、勇,開而為四則為仁、義、禮、知,開而為五則加信而為五常,開而為六則并知、仁、圣、義、中、和而為六德。就其真實無妄言之,則曰“至誠”。就其理之至極言之,則曰“至善”。(《泰和會語》)

    馬先生標舉的“性德”,也可以理解為“成德”之性,其全體大用則為仁。所謂“六德”者,系《周禮·地官· 司徒》規制的“以鄉三物教萬民”之一種,包括“知、仁、圣、義、忠、和”,是為“六德”(《周禮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標點本,第266頁)。《中庸》論修身提出的“達德”,與性德具有同等義涵,因此“開而為三”即智、仁、勇也。隨后,馬先生又引《中庸》“至誠”之說暨《大學》“止于至善”之道,與“全體大用”之“仁”聯系起來。蓋“至誠”與“至善”可視為性德之別稱,誠者必善,善者能仁。就學問而言,“至誠”是學者必須有的精神維度,學而不誠會導致虛妄。而“至善”則是學問的終了的結果。

    學問學問,問學問學,其真諦原本在此。

    本分部由經學篇、小學篇、義理篇、辭章篇、詩教篇、英才篇組成。中國傳統學問以經、史、子、集四部分類,而以經學居其首。《易》《詩》《書》《禮》《樂》《春秋》就是通常所說的“六經”,但開始并不以“經”稱,而是稱為“六藝”。故太史公說:“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又說:“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史記·孔子世家》)漢以后稱六藝為六經的情況多有,但仍不及單提《易》《詩》《書》《禮》《樂》者多。

    研究經學,本經最重要。《易》《詩》《書》《禮》《樂》《春秋》是經學的本經或曰祖經,是中國文化原初的文本經典,是中國學術最早的思想源頭。馬一浮說:“學者當知六藝之教,固是中國至高特殊之文化:唯其可以推行于全人類,放之四海而皆準,所以至高;唯其為現在人類中尚有多數未能瞭解,百姓日用而不知,所以特殊。故今日欲弘六藝之道,并不是狹義的保存國粹,單獨的發揮自己民族精神而止,是要使此種文化普遍的及于全人類,革新全人類習氣上之流失,而復其本然之善,全其性德之真,方是成己成物,盡己之性,盡人之性,方是圣人之盛德大業。”(《泰和會語》)以此本分部之《經學篇》,主要以六經為主,且以《易》《詩》《書》作為研究取樣,而不旁涉經學史等其他問題。小學是經學的入階,由小學進入經學,能得經學之正。本分部的《小學篇》主要以《爾雅》為案例,期有舉一而三反之效云爾。

    清代學者戴東原說:“古今學問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義,或事于制數,或事于文章。”(戴震《與方希原書》,《戴震集》上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9頁)戴氏是三者都能得其源者。但就大多數學者而言,義理、考據、辭章,或長于此而短于彼,或長于彼而短于此,三者能得其全者少之又少。此即劉知幾所說:“史有三長:才、學、識。世罕兼之。”才即辭章之源,學為考核之源,識為義理之源。理想的學問境界是三者合一,故《文史通義》作者章學誠寫道:“理不可空言也,博學以實之,文章以達之,三者合于一,庶幾哉周、孔之道雖遠,不啻累譯而通矣。”(《文史通義·原道下》)此一題義關乎學問的成全方式和行進途徑,故本分部有《義理篇》和《辭章篇》之設。

    本分部的《詩教篇》和《英才篇》,意在明問學與造士的關系。《禮記·王制》云:“司徒論選士之秀者而升之學,曰俊士。升于司徒者,不征于鄉,升于學者,不征于司徒,曰造士。”又說:“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王大子、王子、群后之大子、卿大夫元士之適子、國之俊選,皆造焉。”此可見三代之教是何等重視人才的選拔與培養。“造士”一詞,尤堪玩味。而《詩》《書》《禮》《樂》六藝經典,恰好是造士的教科書。又孟子有言曰:“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盡心上》)孟子崇豪杰,宜乎提倡精英教育。則此《詩教篇》《英才篇》之設,亦不無原典之憑矣。

    人物

    第七分部“人物:生息與風采”,是中國文化觀念系列的一組特殊景致。此蓋由于中國文化歷來有賞鑒人物、品評人物、月旦人物的傳統,此風以三國魏晉為最盛。據《后漢書》本傳記載,汝南人許劭、李靖“共有高名”,喜歡“核論鄉黨人物,每月輒更其品題”,致汝南有“月旦評”的品人風俗。又范陽人張華字茂先,性好人物,哪怕是貧賤的看門人,只要有一介之善,“便咨嗟稱詠,為之延譽”(《晉書》卷三十六)。三國時吳國的易學家虞翻,有“美寶”之稱,孔融讀其《易注》,嘆為“東南之美者”。孔融引薦禰衡,薦詞寫得尤令人絕倒,試看其精言美句:

    竊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質貞亮,英才卓礫。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所一見,輒誦于口;耳所瞥聞,不忘于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疾惡若仇。任座抗行,史魚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累伯,不如一鶚。使衡立朝,必有可觀。飛辯騁辭,溢氣坌涌,解疑釋結,臨敵有余。昔賈誼求試屬國,詭系單于;終軍欲以長纓,牽致勁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日路粹、嚴象,亦用異才,擢拜臺郎,衡宜與為比。如得龍躍天衢,振翼云漢,揚聲紫微,垂光虹蜺,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鈞天廣樂,必有奇麗之觀;帝室皇居,必蓄非常之寶。若衡等輩,不可多得。(《后漢書·禰衡傳》)

    蓋只有魏晉人如此寶愛人物,力薦不遺余力,揄揚不惜其美辭妙語,至其薦舉結果如何,并不汲汲于心。山濤擔任選職十有余年,每一官缺,都擬出備選名錄,并對“甄拔人物,各為題目,時稱‘山公啟事’”。時代風氣使然,故有奇書《人物志》的出現。作者劉劭原為一計吏,后來做考課官,竟撰寫了“都官考課七十二條”,為史上所僅見。《人物志》則是一部專門研究人物品鑒的大著述,被人視為經典。《世說新語》更是眾所周知的魏晉人物風采大全。此第七分部以“人物:生息與風采”為題,良有以也。

    人物的資質本乎性情,故本分部在《人物篇》之后,接以《情性篇》。歷史上凡與藝文相關的人物,大都是性情中人。此即《紅樓夢》所說的“間氣所鍾”之人。本分部的《童心篇》主要狀寫明末的奇人李卓吾,他的“童心說”的提出為明清思想轉型開出一新生面。童心是人性的回歸,是中國文化創造力的精神源泉。《狂狷篇》亦復如是,此不多贅。《丹青篇》是畫家掘發畫理,旨在研究中國詩、書、畫的藝術美學構成。最后的《田園篇》,不是要進入陶淵明的思想藝術世界,而是把“田園”看做中國文化的一個符號,探討歷來的中國藝文精英,亦即《紅樓夢》所謂“間氣所鍾”的一流人物,何以有時會將田園作為自己的生命歸宿。

    現在,《中國文化觀念通詮》即將付梓。此項研究的著述體例,不無開辟創制之功,迄今為止尚未見前修時彥有同類著作出版。惟其如此,其不成熟之處自必多有。況各撰稿人之才性學養難齊,行文風格亦未能完全統一。雖歷經年所,修改至再,仍不敢斷言沒有舛誤留存。謹敬請明學知類之君子不吝賜正。感謝中國文化研究所眾學士的參與,感謝中國藝術研究院對此項課題的支持,感謝安徽文藝出版社為此書之出版付出的辛勞。論曰:

    大哉中國,人文化成,往圣昔賢,玉振金聲。威威昊天,惟道是從,本末終始,大易流行。天何言哉,萬物資生,人心天心,感而遂通。至哉人倫,有綱有繩,四維不墜,家國何傾。譬如北辰,為政為公,治而無為,天下太平。修身以德,成人成圣,好學近知,知恥近勇。仁者不憂,恕以為庭,懷德君子,立身知命。六藝典藏,學者所宗,雅語微言,圣人之情。觀念洞府,文化祖經,奧辭妙喻,幽贊神明。華夏人物,顯乎情性,狂者進取,狷者獨行。田園歸乎,童心若嬰,驚才絕藝,間氣所鍾。統分七部,知類能明,章有卌二,撮要擷英。斯也通詮,詮而難通,敬請師友,不吝賜正。

    2021年7月18日寫訖于京城之東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