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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崇高宇宙與微紀元之間:劉慈欣論
    來源:“當代文壇編輯部”微信公眾號 | 宋明煒  2021年02月02日08:41

    作者宋明煒(左),譯者金雪妮

    中國科幻界的共識是,生于1963年的劉慈欣“單槍匹馬,把中國科幻文學提升到了世界級水平”。中國科幻小說于20世紀初被當時的改良派大力提倡,先在晚清最后十年(1902-1911)空前繁榮,又在改革初期(1978-1983)達到了第二次繁榮期。早期科幻作者大多著眼描繪帶有強烈“情迷家國”(obsession with China)的政治烏托邦。劉慈欣則是截然不同的一類科幻作家,他的出現標示著中國科幻第三次浪潮已經到來。這一次新浪潮在20世紀與21世紀之交出現,它再現了先前兩次科幻熱潮中出現的某些主題,將這些主題放在全球化與科技高速發展的大背景下進行重新敘述。

    《三體》于2015年獲得雨果獎,這或許足以證明劉慈欣已經達到“世界級的水平”。這不僅是中國科幻史上的里程碑,更是在世界科幻史上有著前所未有的意義。作為首部贏得雨果獎最佳長篇小說的非英語原創作品,《三體》在亞馬遜網站成為最暢銷的中國文學作品。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同為雨果獎得主的劉宇昆,在翻譯中重新雕琢了劉慈欣的小說,將中文原著的活力和美國科幻的精準簡練的語言風格完美結合在了一起。2014年11月,《三體》由托爾出版社在美國推出,普遍獲得贊譽;2015年8月,第二部《黑暗森林》(周華即Joel Martinsen譯)出版;2016年8月,第三部《死神永生》(劉宇昆譯)出版。《三體》在美國“空降”(借用自《華爾街日報》一篇報導的題目)之前,它早已在中國頗負盛名。實際上,《三體》三部曲是2006至2010年間陸續在中國出版的,然而在《三體》出版之前的20世紀與21世紀交接之時,中國科幻的新浪潮便已經嶄露頭角。《三體》三部曲在美國圖書市場的成功,僅僅在一個很小的程度上反映了它在中國讀者中的空前成功。此外,我們也應該將目光轉向更大的背景,把劉慈欣的成功看作是過去十五年間科幻小說在中國重新興起的無數案例之一。中國科幻再次興起與當代文化、社會的改變密切相關:互聯網為新作者提供了免費的發表渠道,而新的時代不僅心懷對變化的迫切渴望,也深深焦慮于社會發展的問題。或許,中國科幻以某種奇特的方式,迎來了嶄新的黃金時代,同時又衍生出具有顛覆性的新浪潮。這兩者是齊頭并進、雙生共存的。新浪潮最大的特點就是強調了中國未來復雜性的一面,描繪了曖昧不清的道德困境,并以繁復技術化的方式展示了技術的權力以及權力的技術。新浪潮旨在將隱形的、未知的、奇幻的一切展現與剖析,它為科幻這一題材注入了新的活力,讓科幻成為通往無限可能的幻想之域。而那些生于1940-1980年代之間的作者們,也藉由創作科幻小說得到認可。2012年,香港的《譯叢》特刊(77/78)將八位中國科幻新浪潮作者的作品介紹給英文讀者,包括劉慈欣、韓松、王晉康、趙海虹、拉拉、遲卉、飛氘和夏笳。

    劉慈欣是同輩科幻作家中最優秀的一位。盡管他曾公開表示,如艾薩克·阿西莫夫與阿瑟·C·克拉克這樣的英美太空歌劇作家對他的作品有著巨大的影響,他的書迷依舊認為,《三體》贏得雨果獎這件事徹底顛覆了世界科幻的傳統,將中國科幻一舉推到聚光燈下,轉而吸引英美讀者的注意。被書迷親切稱作“大劉”的劉慈欣,如今在網絡空間被視為中國的驕傲。此外,《三體》在國內外取得成功的時期,同步于中國政府宣傳“中國夢”的階段,但是《三體》系列實際上還要復雜得多,不能一言以蔽之。在劉慈欣的筆下,崇高和神秘、世界主義與國家主義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人性與情感的變數更是對照著科學主義的嚴肅感與確定性。《三體》的復雜性既反映了中國科幻出現的變化,更由此映射了中國在加入世界秩序之際所面臨的不確定性和多種開放的可能。

    本文分為四個部分:通過賞析劉慈欣的小說《中國2185》介紹中國科幻新浪潮的起源,探討劉慈欣主要作品中展現的美學與觀念,分析《三體》三部曲這一代表作,最后通過解讀中篇小說《微紀元》對劉慈欣筆下的后人類未來提出一些問題。

    一 劉慈欣與新浪潮

    中國科幻的新浪潮既迎合大眾又有其反叛的一面。它將烏托邦理想與惡托邦的詭異相結合,用后人類想象去挑戰人類社會中存在的既定概念,并有力地質疑了一些現代中國極為關鍵的思想概念:進步、發展、國家主義、科學主義。與奇幻小說相比,新浪潮科幻小說顯然對與社會、政治和哲學相關的主題進行了更為深入的探討。劉慈欣所創造出的世界觀既宏大又有刺激的顛覆性,不僅展現超越日常生活的瘋狂奇想,也將熟悉的事物變得奇詭。

    筆者曾提出1980年代末期孕育著科幻小說想象新模式的出現,此一時期,對于曾經主導中國政治和思想文化長達一個世紀之久的烏托邦夢想,變得復雜化了。中國科幻小說(乃至所有的中國文學)在20世紀末發生深刻變化的文化背景是理想主義和樂觀主義的徹底崩潰。在1980年代最后一個春天,一部前所未有的科幻小說孕育出世,它預示著中國科幻新浪潮的到來,一種更復雜、更有反思性和顛覆性的文學,其中兼容著希望與絕望,烏托邦及其惡托邦倒影,以及網絡文化的混合雜糅。

    彼時劉慈欣仍是一個年輕的電腦工程師,于1989年2月開始寫的處女作《中國2185》,僅在網上流傳,一直沒有出版成書。《中國2185》是政治幻想與科幻小說的結合,借力于網絡技術與虛擬現實,創造出有新生命力的烏托邦/惡托邦變奏,以此反思進入數碼時代之后的民主、政府和革命的新型模式。劉慈欣的小說沒有描繪一個理想的社會,未來社會實際上分割成了兩個互相沖突的部分:“真實”世界和“虛擬”國家。《中國2185》回避直接的社會批判,把讀者的目光吸引到政治意識、(數碼意識)主體性、社會改革的技術性構建之上,小說最后質疑的是,當作為互聯網主體意識建立的虛擬共同體在輝煌崛起和衰落時,“人”是否也是由技術構建?那時控制人的思維的是什么樣的技術?《中國2185》算得上是中國的第一部政治賽博朋克(political cyberpunk)小說。盡管這部小說在劉慈欣走紅之前籍籍無名,其中卻已然為中國科幻的未來空間開拓出一條與此前截然不同的未來之路。新浪潮,一種更有批判力度的科幻小說寫法,在之后的二十年中漸漸嶄露頭角。筆者把《中國2185》看作中國科幻新浪潮的隱秘起源。韓松寫于1990年代初的短篇小說《宇宙墓碑》將歷史呈現為被禁錮的黑暗之域,更清晰地確定了新浪潮的風格:克服看的恐懼,對或過于光明或過于黑暗的再現,投亮于現實中不可見的國度。

    二 崇高宇宙的隱形維度

    劉慈欣推崇“硬科幻”,擅于將科學推想與文學幻想結合在一起,他最具野心的幾部作品也盡數在構想物理世界基本規律的變化會帶來怎樣的影響。在他看來,科學的變化才是令小說產生驚奇感的關鍵。劉慈欣于1999年初次發表小說,在那之后,他迅速聲名鵲起,被譽為中國最專注于“硬科幻”的作家之一,很快成為公認的最受歡迎的中國科幻作家。在《三體》開始連載之前,他已經發表了數十篇短篇小說以及兩部長篇小說。

    劉慈欣從科學角度所構想的崇高宇宙與“科學技術烏托邦”這一長存于中國科幻中的關鍵主題非常相符。從根本上來看,“科學技術烏托邦”反映了中國政府一直大力倡導的科學技術現代化,深深影響了1978年以來中國的教育政策,也奠定了劉慈欣對“硬科幻”的追求,正如他在2008年的一次采訪中所說,“硬科幻”源自對科技力量的信念,而非道德意識。劉慈欣的小說世界往往以宏大浩瀚的宇宙為背景、以光年為計量單位,而人類社會在這樣的背景之下,不過是滄海一粟。人類的生存全部仰仗更發達的外星種族施以慈悲,人類即便滅絕,也不會對宇宙產生什么影響。劉慈欣在小說中多次嘗試改變物理意義上的現實,有時創造全新的宇宙,有時“像神一樣”去描繪宇宙。他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母題是人類與宇宙未知維度的接觸。迄今為止,在人類看來,宇宙依然是一個陌生而神秘的地方。劉慈欣的小說世界充滿著超人、變種人與后人類形象,宏大、崇高而使人心生敬畏。

    《鄉村教師》(1999)是劉慈欣的早期作品之一,一直深受好評。它將對中國農村荒涼景象的現實主義描寫和銀河系里的星際戰爭結合起來。前一個故事純粹是后一個故事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恰好證明了人類生存的重要性。當戰爭的一方開始在銀河系的第一懸臂中建立五百光年寬的緩沖區時,它將毀滅這個廣闊的蒼穹中所有的恒星,同時對星際進行生命掃描,以確保這一軍事行動不會消滅任何先進的高等生物。因為很多生物沒能夠回答出關于宇宙基本規律的問題,他們所居住的星球便都被消滅了。十八個中國孩子被挑選出作為太陽系第三星球的生命形式代表,他們在老師生前的最后一堂課上剛剛學會牛頓的物理三定律。他們一致正確的回答使地球免于被毀滅的命運。這個故事可以作為一個證明人類自主意識的故事來解讀,但它也清楚地指出了人類的弱點:人類的存滅系于他們能否掌握科學知識。客觀世界的定律維持不變,而人類生命卻是宇宙中的無常存在。這篇小說雖然主要以傷感的筆觸描述了一位教師無私奉獻的一生,實際卻講述了宇宙宿命論壓過人類自主意識的故事。

    另一篇小說《詩云》(2003)描繪的外星人,并沒有《鄉村教師》中的外星文明那樣善良。這篇極受歡迎的小說描述了外星智慧毀壞太陽系時引發的人類末日。外星智慧在人類面前作為完美的球形出現,表現出對所謂“人類文明”的冷酷蔑視。然而這種神祇般的生物偶然迷戀上了中國古詩。它不可思議的先進技術使其能夠探索十一維的量子宇宙,卻仍然教不會其寫詩。它讓一個中國詩人存活下來,并且用盡太陽系的能量去創造一個可以生產并儲存能夠被創作出來的所有詩的“詩云”。在故事的結尾,外星生物扮演了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李白。《詩云》展現了詩歌與科技之間的矛盾,從宏觀層面看是人類與宇宙的矛盾。但是劉慈欣所提供的解決方案,仍是取決于對詩歌的技術化處理:詩云將產生并包含所有可能的詩作。雖然創造詩云的外星人仍然無法確認何為真正的詩歌,但是所有的詩歌已經寫出并且儲存在巨大的“電腦”中了。這團詩云是技術戰勝文化的最終可能性結果的有力象征。故事的最后一部分描述了兩位中國詩人(其中之一是外星人)于太陽系全部滅亡后的幸福生活,但是這也可以被解讀為一種假象,一種虛擬現實,其中呈現出詩人已經滅絕之后對于詩化幻境的技術化模擬所制造的虛擬現實。這樣,劉慈欣堅持了科學的確定性,并由此對照出人類想像力的不確定與無常,也由此將科技烏托邦變成了人的惡托邦。

    對劉慈欣而言,寫科幻小說首先要像進行科學實驗一樣。在他的筆下,對科學規律的認知、揣測和更改本身,往往才是情節的基本推動力,而他的“寫實”方式,即依循這些科學規律的變化而做出相應的細節處理,這有如在更改實驗條件之下所作出的推理和觀察。他的“寫實”面向未知,但以嚴格的邏輯推演來塑造細節,由此創造出迥異于我們日常世界的“世界”。《山》設想在某個遙遠行星的內部有著一個封閉的“泡世界”,那里的智慧生物生存在半徑三千公里的球形空間,他們仰望“天空”看到的只有固體巖石,“泡世界”的物理學家信奉密實宇宙論。如果他們之間出了一位哥白尼般的科學家、大膽指出“泡世界”其實并不是宇宙中心,那會怎么辦?如果他們的哥倫布試圖航向封閉天幕的另一側呢?劉慈欣為這個外星文明創造了一部史詩,記錄了他們如何克服重重困難,最終來到星球表面仰望無限星空的全過程。在《山》中,劉慈欣將一個封閉在行星核心中的看不見的世界變得可見。他的創作旨在挖掘隱藏的事物,將其曝露出來,浮上表面。這個艱苦的創作過程得以將幻想出來的多種可能性化作科學上可行的現實。《山》這樣的故事看起來很像某種民族經歷的寓言,但劉慈欣與此同時也表現出一種對于政治寓言的優選擇的漠然。他在宇宙圖景的想象上試圖有所超越,將目光投向尚不可見的遠方未來的地平線。劉慈欣世界觀的創造分為宏觀和微觀兩種。《鄉村教師》將中國貧困鄉下幾個學生的命運與持續兩千年、跨銀河系的大戰聯系在一起。在中篇小說《微紀元》中,人類面臨滅絕性災難,為了生存而修改基因,將自身縮小到幾微米,當太陽氦閃時在地層下面幸存下來。二者所塑造的世界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不可見性:主導跨銀河系戰爭的高級生物在文中從未被正面描寫過;同樣,微人類的未來世界也僅能通過特殊電腦軟件構建的虛擬現實稍稍被窺知。這種不可見性同樣存在于《三體》三部曲之中。“三體”中的“體”是看不見的。云天明,第三卷的關鍵人物之一,最終變成了類似彌賽亞一樣幫助人類存活下來的救世主角色。他被描寫成一個沒有軀體的存在,只有大腦被送入深空,與外星文明取得聯系。在絕大部分的篇幅中,捕獲他的大腦的外星文明究竟能否在此基礎上重建他的身體,始終是懸而未解的謎題。最終,當云天明獲得軀體重現的時候,他又和另一位主要人物——他的戀人,由于一場事故而不得不永遠分離,再也沒有見過面。

    人類與第一批已知的外星族群“三體人”之間的交鋒是《三體》三部曲的主線。然而“三體人”的外貌也從未被直接描寫過,他們僅僅是在名為“三體”的虛擬現實游戲中依托擬人的角色出現。人類玩家在游戲中扮演著周文王、墨子、秦始皇、哥白尼、牛頓、馮·諾依曼這樣的歷史人物,隨著游戲的進程而漸漸了解到“三體人”的真相以及無形無質、毫無規律的三體世界。在第一部的末尾,“三體人”將名為“智子”的小型智能粒子遣往地球,用來監視人類文明。智子在人類眼中是看不見的,然而當創造者操控它的維度,它就會變成有形有質的巨大三維幾何體、在空間內外任意伸展的六維,甚至化作徹底無法被觀測的十一維。

    通過接觸外星種族和分散在星系間的人類文明,書中部分人物逐漸接近了宇宙的真相:超越人類認知能力的多個隱藏維度。在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中,人類的第一艘飛船離開太陽系時遇見了一個“四維碎塊”,其中的空間已然超脫出時間的束縛,變得不可測量:“人們在三維世界中看到的廣闊浩渺,其實只是真正的廣闊浩渺的一個橫斷面。描述高維空間感的難處在于,置身于四維空間中的人們看到的空間也是均勻和空無一物的,但有一種難以言表的縱深感,這種縱深不能用距離來描述,它包含在空間的每一個點中。關一帆后來的一句話成為經典:‘方寸之間,深不見底啊。’感受高維空間感是一場靈魂的洗禮,在那一刻,像自由、開放、深遠、無限這類概念突然都有了全新的含義。”這段話令人想起劉慈欣描述自己在讀完心儀的英國科幻作家阿瑟·克拉克(Arthur C. Clarke)的作品《2001:太空漫游》之后的感受:“突然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消失了,腳下的大地變成了無限伸延的雪白光滑的純幾何平面,在這無限廣闊的二維平面上,在壯麗的星空下,就站著我一個人,孤獨地面對著這人類頭腦無法把握的巨大的神秘……從此以后,星空在我的眼中是另一個樣子了,那感覺像離開了池溏看到了大海。這使我深深領略了科幻小說的力量。”

    劉慈欣描述的正是經典意義上的康德式的“崇高”(sublime):無限、無形、無邊、壓倒一切,其宏大程度已然超出了人類的測量水平與感知能力。在《三體》三部曲的尾聲,人類存活者開始漸漸拼湊出宇宙的故事。據說宇宙曾有十一個維度,一個永恒的、無止境的世界,仿若天堂。然而,它很快被降至十維,然后是九維、八維,一直到如今的三維。如果想要消滅整個世界,降維或者改變宇宙的物理規則是最有力的方式。《三體》第三部恰恰揭示了我們如今的三維宇宙正是戰爭余下的廢墟,甚至可以追溯到時間開始的一刻。

    在更宏觀的尺度上,宇宙無比巨大的規模已經超越了善與惡的分別。《三體》三部曲提出了一個問題:具有道德自覺的人類,能否在嚴苛而無道德的世界中生存?在《三體》中,未知、看不見的宇宙維度,就是一道通向超越的大門。在小說末尾,這一問題也變得毫無意義,因為在宇宙維度徹底被降至零的一刻,就連宇宙也不復存在。

    小說的高潮在于太陽系的崩潰。神秘的高等智能生物“歌者”——它的軀體同樣也是不可見的,從未被正面描述過,在巡視宇宙的時候路過了太陽系與相鄰的三體星系,偶然發現銀河系這一偏僻的角落也發展出了文明。這個外星生物將名為“二向箔”的薄膜投入太陽系,改變時空構造,將三維的太陽系化作二維。整個太陽系逐漸坍塌為無限大的二維平面:每一個星球、每一樣物體、每一顆分子,太陽、木星、土星、金星、火星、地球乃至全人類,都變成了二維的存在。全部幸存的人類都從這一刻起成了宇宙之中的流浪者,他們也因此得以觀察到宇宙智慧生物之間的敵對關系與各種競爭。對于活下來的小說人物而言,這標志著人類已然需要開始學習如何在智慧上變得成熟,來匹配宇宙本身的復雜程度。宇宙是崇高、可怖而充滿敵意的,人類必須要在一場幾乎沒有勝算的戰爭中盡最大限度生存下來,保全自己。

    從敘事詩學的角度來看,這一刻也標志著劉慈欣正在努力將崇高化作可見之物。他以詳實的細節描繪了太陽系的二維化過程,將每一滴水都描述得像二維海洋般巨大、復雜。劉慈欣以直白、精確的筆觸描寫了這場奇想中的大浩劫,將其展現得就像真實發生過的一樣。冥王星上的三位幸存者觀測到了這一幕,并驚嘆于如月亮一般大小的雪花正是化為二維的水分子。太陽系變成二維這激動人心的一幕,即標志著原本看不見的崇高正式擁有了實體。這是劉慈欣筆下極為生動的一幕,我們甚至可以直接用“二向箔”來比喻它。書中出現的二維畫面恰恰體現了劉慈欣在科幻上的藝術追求:他以精確的細節創造出崇高的世界形象。他的作品直接反映了宇宙的無限;與此同時,他也在試圖將不可見的無限之物化作有形有質的物理現實。在三部曲的結尾,他將科幻小說從宿命論或民族寓言這樣植根于確定性中的事物一舉升華至超越想象的領域,開啟了普通現實之外的多種可能性與感知角度,為作品注入了奇妙的活力。同時,他也使這種崇高變得可見、賦予其實體,這也正是科幻小說的魅力所在。

    三 《三體》三部曲中的零道德宇宙

    劉慈欣迄今為止創作的最重要的作品,《三體》三部曲,將宇宙描繪為黑暗森林:道德不存在,所有的智慧生物都處在恒久的競爭中,試圖毀滅對方。宇宙中最高等的智能生物甚至可以通過改變物理規則來消滅敵人。劉慈欣由此提出了疑問:具有道德自覺的人類,能否在無道德的宇宙中生存下來?換言之,在一個全無人性、僅僅遵循“硬科學”鐵律的世界中,人性能否繼續留存?

    劉慈欣這一構想無疑與中國近代史有著極深的淵源。超越人性“道德”的掙扎始終在刺激著宇宙變化。《三體》中的葉文潔在目睹父親之死之后,徹底喪失了對人性的信心。之后,她加入了一項秘密科研項目,旨在和美蘇競爭,尋找外星智慧生物,然而中國的尋找地外文明小組卻因為缺少技術與裝備而相形見絀。葉文潔找到了規避禁令而直接向太陽發射信號的方法,太陽正如一個擴音器。八年后,葉文潔終于收到了回復:“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葉文潔收到的消息來自距地球最近的星球之一,位于四光年之外的半人馬座恒星系。這條消息來自一位自詡和平主義者的“三體人”,他自稱他們的文明正在逐漸消亡,生存的條件也愈發苛刻。他們的星球圍繞著三個太陽轉動,恰恰形成了數學上的三體問題:三個天體在相互萬有引力作用下的運行規律是無法確定的。在小說中,三體世界的命運也是如此難測。行星圍繞一個太陽轉動的時候即為恒紀元,而行星脫軌、作無規律運動時即進入亂紀元。三體文明曾被三日同升的酷熱或是陽光盡失的黑暗冰冷無數次地摧毀。因此,“三體人”急于離開家園,尋找新的星球居住,也做好了星際入侵的準備。那位和平主義者正是一位監聽員,幫助“三體人”尋找可移居的星球。出于道德與同情,他在碰巧收到葉文潔消息之后立即警告地球人,只要地球回復的信號被傳回太空,“三體人”就能得知地球的位置,從而立刻發起入侵。葉文潔忽略了和平主義者的警告,直接回復了消息,邀請“三體人”到地球來,因為“人類文明已經不可能靠自身的力量來改善了”。

    史詩般的太空戰爭由此展開。“三體人”將地球作為他們的入侵目標。《三體》三部曲第一部描述了人類揭開三體世界秘密的過程:混亂、無法預測、殘酷。與“三體人”之間取得的聯系是致命的,因為三體文明與地球文明之間的生存競爭到了最后只能有一方活下來。一個貫穿了三部曲的問題就此誕生了:道德和具有道德自覺的人類,能否在宇宙中生存下來?第二部《黑暗森林》展示了宇宙最為黑暗的規則。葉文潔離世前將自己對于地球和三體文明之間遭遇的思考傳給了學習社會學的羅輯,羅輯受到啟發,進而創造出宇宙社會學理論。宇宙社會學的兩條公理是:“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二、文明不斷增長和擴張,但宇宙中的物質總量保持不變。”這兩條公理為上面的問題提供了一個并不樂觀的答案:宇宙是無道德的所在,它正如一片黑暗森林,嚴格遵循著叢林法則。

    羅輯終于明白為何宇宙中一片死寂,也明白了為何雖然宇宙中充斥著不同的文明,人類卻從未找到過任何其他智慧生物。在黑暗森林中暴露自己的行蹤是至為兇險的。猜疑鏈的存在決定,任何文明在面對另一文明的時候,都無法判斷對方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個文明都是帶槍的獵人,像幽靈般潛行于林間,輕輕撥開擋路的樹枝,竭力不讓腳步發出一點兒聲音,連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須小心,因為林中到處都有與他一樣潛行的獵人。如果他發現了別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獵人,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不管是嬌嫩的嬰兒還是步履蹣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還是天神般的男神,能做的只有一件事:開槍消滅之。在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獄,就是永恒的威脅,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將很快被消滅。”一個在二戰后與后斯大林時期的西方科幻小說中風靡的主題,就是烏托邦社會最終變成了不可逆轉的奧威爾式的“惡托邦”:一方面,制度對個人的壓迫代表了20世紀的萬惡之源;另一方面,個人英雄與集權主義的斗爭又展示了人們對于獨立人格在制度面前堅守正直的信念。這樣一種情節發展的套路旨在強調人性在制度面前的力量。然而,在《三體》三部曲中,就連奧威爾式的制度都沒有立錐之地,因為在黑暗森林這樣的戰場中,是沒有最終贏家的。

    實際上,《三體》三部曲并未把奧威爾式的社會視作絕對邪惡,書中的英雄也恰恰與個人主義對立起來。一個個獨立的“小島”漂浮在星辰的大海之中,亦是一個個組織極為嚴密的社會,可以在無需任何個體干預的情況下獨立運轉。從表面上看,這仿佛是真正的烏托邦。然而,書中接下來對“星艦地球”的描寫,又對烏托邦/惡托邦的辯證完成了進一步探討——這些“星艦地球”并不是人類所謂的天堂。條件極端嚴酷的宇宙令“星艦地球”不得不把生存放在一切的首位,甚至合法化吃人是維持“文明”的必要手段——即便這所謂的“文明”早已變得全無人性。

    在三部曲第二部《黑暗森林》中,劉慈欣塑造了一個人物章北海,他是第一個“星艦文明”的創立者。當“三體人”發送到太陽系的一個簡單武器“水滴”摧毀了人類幾乎所有的艦隊,當人們面對無比先進的外星入侵者已經喪失最后一絲生存希望時,章北海的星艦臨陣脫逃,逃離了木星附近的戰場,永遠離開了太陽系。他是新文明的第一個建造者,在生存資源極端有限的嚴酷太空中,他必須面對后人類世界(假如人類滅亡)不確定的可能性。起初,星艦軍官們就如何建立新文明進行爭論,大多數人的觀點是保持軍隊的專制制度,章北海決然地搖頭。當其他人建議建立民主社會時,章北海說:“人類社會在三體危機的歷史中已經證明,在這樣的災難面前,尤其是當我們的世界需要犧牲部分來保存整體的時候,你們所設想的那種人文社會是十分脆弱的。”章北海在內心深深隱藏了他的失敗主義思想。他不相信人類將會從這場兇險的太空戰爭中幸存下來。他寧可相信只有部分人、甚至可能是大部分人的犧牲才是人類幸存的前提,即使當幸存下來的不再是文明。當另一個星艦為了獲得生存的物資——包括從人體中汲取養分,而攻擊章北海的星艦時,章北海沒有痛惜他自己的死以及他所帶領的星艦的毀滅。

    劉慈欣和韓松都寫過吃人的行為。韓松像魯迅那樣把吃人作為社會邪惡的一個文化隱喻,盡管他對露骨的細節描寫更為癡迷。但劉慈欣也公開說過,雖然完全是一種假設,為了物種延續,吃人是一種選擇。對于“星艦文明”的發展來說,吃人則是必需的。在三部曲最后一卷《死神永生》中,被地球人俘虜的“星艦文明”成員被指控嗜食同類,但是星艦公民解釋當處在所有生存資源都已告罄的困境時,道德底線是什么。食人者被處決了,但是在劉慈欣的敘述中,這個懲罰沒有道德意義。當面對道德指責時,劉慈欣筆下人物的立場是認為人道主義根本無效,生存系于自我犧牲,亦即已經預備面向后人類未來的自我犧牲。在劉慈欣的另外一部小說《人與吞噬者》中,當外來物種剝奪了地球上所有的資源時,人類滅絕了。最后的戰士躺在地上,他們平和地死去,懷著一個微弱的希望——他們身體里含有的養分至少能夠讓小昆蟲存活下來,那樣地球可能不會完全成為一個死寂的世界。劉慈欣顯然不是一個人文主義者,他對人類命運的關懷,陷入發展與道德之間的死結,或者是宇宙(智能生命無限發展的道德真空)與人性之間的死結。

    在《三體》英譯本發表之前,劉慈欣與英語讀者分享了自己對小說的看法。他說:“科幻小說是一種展示不同的可能性的文學,宇宙也有多種可能性,對人類來說,有最好的宇宙,有中性的宇宙,而《三體》所展示的,是最糟的宇宙,在這樣一種可能的宇宙中,生存的嚴酷和黑暗達到極限。”在最糟糕的宇宙里,每種文明都是獵手,要去殲滅對方。生存的唯一方法就是避免暴露自己。這就毫無疑問地把《三體》呈現為最黑暗的惡托邦小說。

    葉文潔的學生羅輯,小說第二部的主人公,創造了“宇宙社會學”的基本公理,將社會達爾文主義和自我防衛與先發制人結合在一起。由此,羅輯才找到了讓人類在道德真空的宇宙中生存下去的方法。人類建立了協調有序的防御系統,可以在同時暴露地球與三體星球的位置,假手更高級的智慧生物來毀滅兩方。羅輯以同歸于盡作為威脅,阻止了“三體人”的軍事入侵。此后,地球上的文明蓬勃發展,世界在一線希望的邊緣搖搖欲墜,末日之后的頹廢時代逐漸到來。然而,小說提供了最后一場不可測的驚奇,人類世界竟然在太陽系的降維中毀滅。在降維打擊之下,所有生活在三維宇宙中的生物都像被拋上旱地的魚一樣死去。這一幕恰恰證明了宇宙的本質是無道德的:改變物理規律不僅能消滅敵人,也會不可避免地帶來同歸于盡的結果。因此,即使宇宙中那些強盛到像神一樣的生物,亦是宇宙降維的受害者。它們也需要將自己身處的物理世界降維以適應新的變化。

    劉慈欣的敘事凸顯了令人難以置信的倫理上的黑暗,在描寫道德與生存、人性與科技、希望與絕望之間的沖突時,更是時時采用悲觀主義的態度。縱覽全篇的情節發展,劉慈欣顯然明確地將宇宙描繪成一個冷酷的、無道德的地方。然而,《三體》三部曲最終仍然顯示了劉慈欣的浪漫主義,是在最冷酷的時刻與最嚴苛的環境下,那一絲尚存的人性。只有兩個角色活到了宇宙結束的時候,其中一位是程心,一個個性善良的女角色,劉慈欣的書迷諷刺地稱呼她“圣母”來表示對這個角色的不滿,因為她雖然繼承羅輯之位成為執劍人,卻在外星文明入侵時過于感情用事,沒有勇氣按下能夠同時毀滅入侵的“三體人”與全部地球生物的按鈕。她的失敗正代表了她是一個擁有道德自覺的人物。在生死相搏的大背景下,程心這一角色的存在,始終提醒著讀者道德感與互助精神依然是存在的。可以說,她在無道德的宇宙里,做出了道德的選擇。

    在劉慈欣的史詩中,程心還扮演了一個更重要的角色。在三部曲結尾,數十億年后,宇宙里最后幸存下來的族群開始面對全宇宙進行廣播,要求所有智慧生物離開它們自己所創造的小宇宙,像程心的小宇宙一樣,讓那些物質重歸時空的洪流。這樣,整個宇宙便會坍縮至徹底消失,完成所謂的“歸零”,而下一個全新的宇宙又會在零點誕生。程心與她的同伴(另一個人類,和“三體人”留下的智子機器人)決意加入“歸零”運動,因此他們便毀滅了自己一直藏身于其中的小宇宙。然而,敘事進行到結尾時,卻留下了一些懸而未決的問題。

    程心記錄了有關人類文明的信息,放入漂流瓶內,希望將這些信息傳遞到下一個誕生的新宇宙。至此,劉慈欣從程心的視角結束了三部曲,并將其命名為“地球往事”。小說的結尾段僅有兩百余字,描繪了一個小型“生態球”。程心將生態球留在即將毀滅的“舊宇宙”中,在球體內部,小魚在游弋,草葉上的露珠折射出陽光。這個生態球,或許就是劉慈欣筆下道德真空宇宙中僅剩的最后一個烏托邦世界。然而,程心留下生態球與關于人類文明全部記憶的一幕,成了全文最后留下的最大懸念。新宇宙還會誕生嗎?如果舊宇宙里還有殘余的物質,即便是五公斤的玻璃球,舊宇宙也無法徹底完成“歸零”的過程。或者,如果忽略此處的邏輯沖突,最后一段或許也僅僅是在表達某種樂觀的期盼:人類記憶能夠在宇宙毀滅中幸存下來。倘若《三體》結局的意義是后者,那么結尾所展現的一幕便代表了“詩學的正義”——人類的情感與書寫將平衡整個宇宙的力量,留下一段能讓人類文明永存的歷史記憶。

    而倘若跳脫出“地球往事”的敘事框架,三本書中所有的詞句、文學描寫與情節線索,都可以被視作是無法在無道德宇宙中生存的人類道德的見證。《詩云》中神祇般的外星生物盡管能夠無情地摧毀整個太陽系,卻偏偏沉迷中國古詩詞,也由此容許一位中國詩人存活下來。《三體》三部曲的結尾同樣表示,文學幻想是人性最有力的見證。盡管劉慈欣是科技與“硬科幻”的擁護者,他卻在自己的文學幻想中保留了一片凈土,讓希望得以留存。

    與其他中國科幻作家相比,劉慈欣對于人性的局限性始終抱持著冷漠的態度,批判人文主義,懷疑樂觀主義。然而,他創造的世界同時也最為瑰麗宏大,其獨特的魅力吸引著讀者前來探索未知、提出疑問,敘事中也始終展現著對于我們已知事物之外的無限領域的強烈好奇心。在無道德宇宙的巨大黑暗之上,依然留存著一絲烏托邦理想的光芒,能夠超越國家與人類的利益紛爭,以光年為單位無限擴張。劉慈欣所塑造的是后人類的宇宙,它在無法預測的無限可能性中蓬勃發展,而不被囿于滿足人類某些特定理想的樂觀期許。盡管劉慈欣表示他所描寫的是最糟的宇宙,他卻在這樣的宇宙中,給予幻想以最好未來的空間。

    四 后人類未來

    在劉慈欣的短篇小說《微紀元》中,后人類的“微紀元”在25000年后。那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世界,只有年輕人的世界,他們不會長大成人。實際上,他們都是一些微小、可愛、漂亮的人,他們是“微人類”,由基因工程改造再生,他們的尺寸大約是正常人類的萬億分之一。這些“微人類”是地球被太陽核閃烤灼地表后唯一幸存的智慧物種。微小的尺寸讓他們幸免于末日災變,后來他們成為地球上新的統治者,他們建造小如水滴的城市,并給滅絕的人類建立輕如發絲的紀念碑。他們的紀元是“輕松”和“失重”的,他們的憂患意識隨其微小體型而成比例地縮小,以至于他們的生活完全無憂無慮,充滿快樂。相應地,他們沒有責任和負擔,沒有過去的記憶,沒有歷史感,也沒有自我發展的需求。“微人類”像是生活在無休止的節日里,沉溺于夢幻般的狂歡,享受著孩子一般天真和永遠年輕的生活。

    這篇小說從最后一個人類,被稱為“宏人”的視角敘述,他在長達17000年的太空旅行、未能找到另一個宜居星球之后,返回地球。在小說中,他被稱為“先行者”,他為整個人類的滅絕而悲傷,但他也為他所看到的地球上的新世界感到驚訝:一個微世界,只有年輕人的烏托邦,他們自由地漂浮在地球表面。“先行者”受到“微人類”熱情的接待,被當做家長、導師和領袖。一個美麗快樂的年輕女孩,由于這些品質當選為未來烏托邦世界的“最高執政官”。她和先行者進行談話。她告訴先行者,在她的世界中,只有在博物館中才有憂郁和悲傷。但是當看到先行者眼中的悲傷時,她感動得哭了,她陶醉于對充滿悲傷、宏大、崇高的歷史事件的舊世界的想象中,她認為舊日是如此美麗,如田園般浪漫。然而她和她的人民從沒有真實地體會過那種悲傷,因為他們的悲傷情緒轉瞬即逝,不留痕跡,在他們的一生中,他們只會“越長越幼稚,越長越快樂”。

    這個故事讓人想起魯迅關于古代英雄的寓言:“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孩子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從此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但是在劉慈欣的小說中,先行者做的工作比古代英雄更簡單。他面臨兩個選擇:他是否應該復活貯藏在星際方舟中的胚胎細胞,從而重新復活舊世界“人類”文明?或是他平靜地接受他這一代(物種)的滅絕,讓兒童般的“微人類”繼續繁衍,永遠不讓他們知道“宏人”的悲慘歷史?他沒有多少遲疑,就選擇汽化從舊世界帶來的所有人類的胚胎細胞,以免“微紀元”受到威脅。先行者終結了人類的歷史,他慶祝后人類烏托邦的到來。

    在中國1980年代以來文化變革的語境中,寫于1999年的《微紀元》預示了郭敬明最近制作的毫無科學性的系列電影《小時代》,后者充分證明中國流行文化中表現的“新世代”沒有悲傷和記憶。《微紀元》對劉慈欣來說,是技術先進的后人類未來圖景,《小時代》對于郭敬明及其粉絲來說,是這個時代的及時行樂,兩者都可能終結有關發展、進步、自我修養和精神成長的啟蒙理念。后人類的青年烏托邦,就如劉慈欣所想象的,是同時通過無限自我膨脹和喪失自我價值而解構了對于青春傾注過度象征意義的現代知識話語。

    在劉慈欣小說中遺忘“宏人類”的時代,或者在郭敬明的《小時代》中沉溺于自我中心的享樂主義,這些或都指向1980年代末以來的文化癥候——歷史的遺忘在經濟發展和政治冷漠雙管齊下的情景中成為記憶的真空。劉慈欣的《微紀元》寫于1999年,他對后人類烏托邦的想象在郭敬明《小時代》中變成了“現實”。劉慈欣的小說精彩地描述出新世代對享樂主義狂歡的完全投入。在科幻想象中,劉慈欣寫出了1999年的“未來”,也是小時代的現在。在《微紀元》中,人類未來的子孫后代是一代“新人類”,他們享受著充滿快樂和幸福的生活,但是完全失去了歷史意識。這是一個世界末日的故事,卻看起來充滿了輕松與愉快的時刻。當先行者看到“微人類”兒童般歡樂的面孔時,他也流下了眼淚——難道我們不希望我們的后代從此以后過著幸福的生活嗎?魯迅在《狂人日記》的結尾呼喊“救救孩子”,他對一個世紀以后這樣的結局會感到滿意嗎?這些“微人類”會比我們這些背負道德與歷史意識的所謂“宏人”更符合“適者生存”的生物進化原則嗎?

    劉慈欣的小說沒有回避人類滅絕的恐怖景象。樂園建立在對過去如深淵一般的精神創傷和悲劇的徹底遺忘之上,他們是人類歷史終結后出生的新一代。對于過去幾十年間中國歷史變遷的特定環境保持清醒意識的人來說,后人類未來是一種祝福還是背叛?或者說,總體來看,《微紀元》是否代表了劉慈欣本質上的后人類立場?無論答案是什么,我們都可以確定,劉慈欣不僅精確地抓住了近些年的變化,也超越了那些變化。他描繪了無限,也描繪了迫在眉睫的現實狀況。他的目標是通過科幻想象完成超越,挑戰有關自我和社會的傳統道德與認識論觀念。在崇高宇宙和微紀元之間,劉慈欣創造了多元、輝煌而層次豐富的宇宙觀與人性觀,亦描繪了后人類的潛力。

    (致謝:本文包含曾在我其余一些有關劉慈欣的論文中出現的選段,尤其是宋明煒《中國當代科幻小說的烏托邦變奏》,載《科幻研究》2013年第1期;宋明煒《中國科幻新浪潮的起源》,載《中國觀點》2015年第1期;宋明煒《三體三部曲:三體問題、黑暗森林、死神永生》,2015年12月由中國現代文學及文化資源中心在網上發表的書評,http://u.osu.edu/mclc/book-reviews/mingweisong/。我希望在此感謝《科幻研究》《中國觀點》的諸位責編,也感謝中國現代文學及文化資源中心批準我將過去發表過的論文與書評加以改寫或是重印)    

    ( 作者單位:[美]宋明煒,美國韋爾斯利學院東亞系;金雪妮,美國耶魯大學東亞系。原載《當代文壇》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