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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讀汪曾祺札記:勘誤與靈感
    來源:文學(xué)報 | 存磊  2020年11月27日08:28
    關(guān)鍵詞:《汪曾祺全集》 汪曾祺

    汪曾祺

    汪曾祺作品的校勘,是一個難題。僅從字面是無法解決的,須了解地方風(fēng)物方可。此外,還有汪曾祺自己的筆誤,應(yīng)有適當(dāng)?shù)淖⒔庹f明一下。

    汪曾祺作品的校勘,是一個難題。如人文社新版《汪曾祺全集》,小說第一卷的《異稟》,有句子:“正月初一日起新增美味羊羔五香兔腿。”第二卷《異稟二》:“即日起新添美味羊糕五香兔肉。”一為羊羔,一為羊糕,同一種食物出現(xiàn)異文,總有一個是不對的。許多人從生活習(xí)見判斷,多會認(rèn)定“羊羔”正確,其實不然,“羊糕”乃汪曾祺故鄉(xiāng)高郵的食物——凍結(jié)的白煮羊肉成塊,吃時切片,正是小說中描寫的:“這地方人沒有自己家里做羊肉的,都是從熏燒攤上買。只有一種吃法:帶皮白煮,凍實,切片,加青蒜、辣椒糊,還有一把必不可少的胡蘿卜絲(據(jù)說這是最能解膻氣的)。”在另一處亦有佐證,一九九六年所寫《國風(fēng)文叢總序》有云:“最后為五香野兔、羊糕(山羊大塊連皮,凍實后切片)……這些都是對于旅居的游子的蠱惑,足以引起對童年生活的回憶。”汪曾祺自然不會將自己家鄉(xiāng)的食物名稱寫錯,人文社全集所據(jù)小說版本是雜志的初刊本,若那里已是“羊羔”,或是雜志編輯想當(dāng)然擅自修改的,全集也就沿襲了這一錯誤。這樣的異文校勘僅從字面是無法解決的,須了解地方風(fēng)物方可。校勘之難,可見一斑。

    若說“羊羔”之誤是編校之責(zé)的話,那汪曾祺自己的筆誤就別有意味了。如一篇散文的開頭:

    “我的家鄉(xiāng)是蘇北,和長城距離很遠(yuǎn),但是我小時候即對長城很有感情,這主要是因為常唱李叔同填詞的那首歌: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送別》的歌詞中,并非“長城外”,而是“長亭外”,看來是汪曾祺的記憶誤差了,而這個記憶或許自童年即開始,否則不會言之鑿鑿寫進(jìn)文章里。聯(lián)想到他回憶西南聯(lián)大的馮文潛先生講課,講一首詞:“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馮先生說他的孫女念這首詞,總是把“吳山點點愁”念成“吳山點點頭”。這種童年的記憶有時真會影響甚大,也未可知。

    汪曾祺在談廢名的一篇文章里寫道:“《竹林的故事》算是長篇,叫做故事,實無故事,只是幾個孩子每天生活的記錄。他不寫故事,寫意境。”事實上,廢名《竹林的故事》是短篇小說,不是長篇,也不是幾個孩子每天生活的故事,且仍以講故事為主;符合這些描述特征的,其實是《橋》。這大約是汪曾祺憑記憶寫出,乃有此訛誤。另一篇關(guān)于葡萄的散文里,他說:“葡萄本都是外來的,但在中國落戶已久,曹操就作文贊美過葡萄。”曹操并未贊美過葡萄,而是其子曹丕,在《與吳監(jiān)書》寫過葡萄(汪在別的文章里引用過《與吳監(jiān)書》,自然是知曉的,不過此處筆誤)。小說《禮俗大全》中,敘述孫家女兒能背誦《長恨歌》《琵琶行》《董西廂》,隨后引用:“碧云天,黃花地,秋風(fēng)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不過,這首名為《端正好》的小令并不出自這三種作品,而是來自《王實甫西廂記》,汪曾祺顯然誤記為《董西廂》了。這樣大大小小存在的問題,不在少數(shù),應(yīng)有適當(dāng)?shù)淖⒔庹f明一下,但似未有好的注本,是有些遺憾的。

    汪曾祺一九八八年所寫散文《淡淡秋光》中,說起小孩子喜歡在秋天收集梧桐落葉,“對于這樣毫不值錢的東西的珍視,是可以不當(dāng)一回事的么?不啊!這里凝聚著我們對于時序的感情。這是‘俺們的秋天’”。

    “俺們的秋天”一語,疑是戲仿小林一茶《俺的春天》。汪曾祺是江蘇高郵人,“俺”或“俺們”并非其方言,大約是在“用典”吧。

    這是一種猜測,——牽來佐證,汪曾祺是讀過小林一茶的,知道這本《俺的春天》。這篇散文里忽然出現(xiàn) “俺們的秋天”,實在突兀,我便好奇心起,嘗試解釋一下。

    年輕時代的汪曾祺讀過小林一茶,證據(jù)是一九四六年寫的小說《磨滅》(發(fā)表于同年九月二日《大公報》),開頭寫道:

    “蒼蠅搓它的手,它的腳。

    (不要打了,蒼蠅搓它的手它的腳呢。)”

    這是來自周作人的《雨天的書·蒼蠅》中所譯小林一茶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一九二五年《陀螺·一茶的詩》亦收此俳句。)汪曾祺略加變化,重章用之,欣賞其間之趣味。

    對影響汪曾祺的一些書,會感興趣某些來龍去脈的細(xì)節(jié)。如清代吳其濬的著作,是汪曾祺40年代末在上海教中學(xué)時借來讀的,不過似只有《植物名實圖考長編》,吳其濬另一部《植物名實圖考》,或是后來找來看的;汪曾祺頭次形諸書面提及這兩部書,是70年代初與朱德熙的通信,很是推崇,將其推薦給老友讀,至于新時期后,頻繁在散文中征引其中語句,且抄下一段作小說《晚飯花》的題記。從他使用的嫻熟及頻次,應(yīng)是手頭已備,至于是何版本,因二書印行較少,或可推測一下——《植物名實圖考長編》乃一九五九年商務(wù)印書館版,《植物名實圖考》乃一九六三年中華書局版(汪讀書不重珍本,只選便利獲得的通行本)。汪曾祺激賞的《董解元西廂記》,初讀應(yīng)也是40年代上海時期,于舊書攤覓得,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普通的影印刻本,這本書對他以后寫戲、寫小說均有啟發(fā),如用韻文思維的方式,湯顯祖所言“度尾”“煞尾”等。在下放張家口沙嶺子勞動時,汪曾祺意外地在鎮(zhèn)子里小書店發(fā)現(xiàn)幾冊書——《夢溪筆談》《容齋隨筆》《癸巳類稿》《十駕齋養(yǎng)新錄》,一口氣全買下;這些書里除《十駕齋養(yǎng)新錄》外,另三種他都使用較多,如在沙嶺子時期,他偷閑寫了《古代民歌雜說》,即以《癸巳類稿》里的材料考證古歌謠《雉子班》,算是現(xiàn)讀現(xiàn)用了,若干年后寫給朱德熙的信中又用《夢溪筆談》或《容齋隨筆》的記載談油炸蛤蜊,后來的散文寫作中,更是時時見之。明代王磐,是故鄉(xiāng)高郵的先賢,以寫作散曲聞名于世,其《野菜譜》未必人人皆知,汪曾祺應(yīng)早聽說過,不過此書印行稀少,他一直不得見全貌,直到80年代托人從家鄉(xiāng)圖書館復(fù)印一份,才讀到,寫《王磐的〈野菜譜〉》一文,推介之。

    汪曾祺曾說西南聯(lián)大國文課教材選入林徽因的作品,引來議論紛紛。我很想知道有些什么議論,但他并未明說,我也未查到別的資料,只能試著略加推測。汪曾祺說聯(lián)大中文系是“京派”的(此稱謂由后世文學(xué)史家歸納所得,其時并無),國文課教材有傾向性,翻翻這本書的新文學(xué)部分,選左翼作家僅茅盾(《連環(huán)圖畫小說》)一人,京派則有周作人(《希臘的小詩》)、朱光潛(《文藝與道德》《自然美與自然丑》)、沈從文(《我的創(chuàng)作與水的關(guān)系》)、丁西林(《一只馬蜂》)、林徽因(《窗子以外》),另外選入新月派的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橋》)、陳西瀅(《閑話》),也是與京派有莫大關(guān)系的,所以說是其傾向性引來議論,看來如此。至于為何非議的矛頭較集中于林徽因,或許是“議論者”認(rèn)為可議處最多:首先,林徽因非專業(yè)作家,其專業(yè)是建筑學(xué),在文學(xué)寫作上她類同 “票友”,作品存世數(shù)量較少——不過幾十首詩、六篇小說、若干散文、半部劇本,以非專業(yè)作家的身份得以選入國文選,難免引來側(cè)目;再有,“述而不喜作”的林徽因,是“太太的客廳”的主人,此沙龍起著凝聚京派同仁向心力的作用(另一沙龍是慈慧殿三號朱光潛家舉辦的“讀詩會”),她等同于組織者、召集人,其在京派圈子里的地位可想而知(她名列《大公報》文藝獎金評審委員會,亦是標(biāo)志之一),那她的文章選入教材,外人難免要想是否有人情因素的摻雜?依我所見,斷然否認(rèn)有此因素存在,與肯定有此因素存在都無必要,因任何選本必然體現(xiàn)編選者的傾向,其選什么不選什么,正是選本之特色,溫吞水般模糊傾向,反而是平庸的、乏味的。因此,選誰未必可非議,要緊的是入選作品的水準(zhǔn),林徽因的《窗子以外》如何呢?那就要說,這是篇很出色的文章,通篇以意識流手法寫成,毫無生澀感,有著本土化之圓熟,可入新文學(xué)以來第一流的散文序列;或許更重要的,是此文透露出的知識分子于底層民眾的負(fù)疚感乃至“原罪感”,以及知識分子對自己工作的隱然自尊自信,使得京派同仁深感共鳴,大有戚戚之感。而這種負(fù)疚感,也非京派知識分子所獨有,而是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所共有的,早從新文化運動之初,北大 “歌謠研究會”的搜集整理民間歌謠、民間傳說故事,民俗研究等活動,即已開始“到民間去”,就是共同懷著此心理。林徽因的《窗子以外》,似有著“代言”之用,體現(xiàn)了二三十年代生活較為優(yōu)渥的知識分子的心聲。就此看來,西南聯(lián)大國文課教材選入此文,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的,是要展示知識分子眼中的“窗子以外”的生活。

    汪曾祺的文學(xué)啟蒙,就是受著這樣的“京派”主導(dǎo)之國文課教材浸潤(他上西南聯(lián)大之前,即已熟讀沈從文小說,沈自然是京派中堅人物),發(fā)展出類似的文學(xué)觀念與審美觀,以至多年后被稱為最后一個“京派”,他亦以此自豪。

    由廢名至沈從文,又至汪曾祺的傳承,順帶說說學(xué)汪者——或貿(mào)然加以“汪派”一稱吧。新文學(xué)以來,有一些作家開創(chuàng)了獨屬的文學(xué)觀、審美方式及寫作方法,以至引來許多的追隨者,如魯迅、周作人、廢名、張愛玲等。汪曾祺源出廢名、沈從文,但其特質(zhì)是明顯的,作品之魅力,自80年代以來,引來無數(shù)的學(xué)習(xí)者,直至今日不僅不衰減,更有發(fā)展之勢。不過,不客氣地說,三十多年來的學(xué)汪者大多碌碌,并未出現(xiàn)出色的,這是何緣由,或可探究一下。汪曾祺被文學(xué)史家歸入最后的京派作家,或被稱為“最后一位士大夫”(雖未必妥當(dāng)),總歸暗示著其作品的“文化內(nèi)涵”,即意味汪曾祺簡白平和的文字下,并非就是“白”,如同川菜中的“開水白菜”,其湯清澈,卻非清水,而是熬制的雞湯。80年代的汪曾祺復(fù)出,代表作品多寫于此時,學(xué)汪者亦始于此時,他們生長于文化斷裂多年的時代,先天不足,那“開水”便真是一清到底的白水,以此根基去追隨稟有幼學(xué)底子(且不限于“文”,兼及書法、中國畫、昆曲等)的汪曾祺,除去畫虎不成還會怎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