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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定浩:文學與算法
    來源:上海文學(微信公眾號) | 張定浩  2020年09月12日08:39

    1

    特德·姜的科幻小說每一篇都附有一則短短的后記,介紹這篇小說背后的某個科學思想動因,以及要探討的主題。當代小說家往往忌諱談論自己作品的主題,因為據說這樣的責任應該移交給批評家或讀者,但在特德·姜這里,或者說在他所涉足的科幻小說領域,這種談論其實是一種默認的寫作開端。因為,每個優秀的科幻小說家都首先是在預設一個不同于我們經驗環境的陌生世界,并塑造某種與我們通常認知相疏離的新視角。在這個意義上,“科幻小說”(science fiction)這個詞組中首先被凸顯出來的,是其與科學相親近的一面,科學致力的最新領域往往超前于日常生活,在這個領域中所發生的事情對普通人來說定然陌生和難以理解。我們很難想像一個科學家會把解釋一個新發現的物理學定律的責任首先交付給公眾,科學家必須自己承擔最初的解釋責任,特德·姜對自我作品主題的談論與之類似,但這種談論并不因此就封閉了讀者對于某個科學定律或科幻作品的理解,只要我們記得,任何理解的前提,是一些必要的和共同的知識,而非當代庸俗解構主義所允諾給我們的無知。好的文學和科學一樣,是完全透明敞亮給所有健全的心智,而你理解的越多,他帶給你的愉悅就越多。

    特德·姜迄今只出版了十七個中短篇科幻小說,《軟件體的生命周期》是其中最長的一篇,卻似乎也最被文學讀者冷落。在后記中,我們得知這篇小說的主題是人工智能與人的“近未來”關系,而這種關系,又正是令當下國內文學界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

    文學界現有的對人工智能的討論,無論何種意見,幾乎都默認了人工智能的強大,但計算機專業出身的特德·姜卻恰恰描述了若干個嬰兒般弱小無助的人工智能體,這相當程度上體現了在擁有專業知識的人和不知道真相的人之間的感情差異。在法國科學家瑟格·阿比特博和吉爾·多維克合著的《算法小時代》一書中,作者舉過一個學生參與編程的例子,“在課程結束的時候,如果我們問這些學生,他們編寫的程序是否智能,他們總是會回答,程序并不智能。一旦學生自己參與編程了,便不再認為這些程序有絲毫的智能。事實上,人們認為一個程序智能與否,似乎取決于他們知不知道程序如何工作”。

    這個學生編程的例子當然還過于淺顯,但作者也并非要否認人工智能的存在,只是要指出,科學研究的實質就是不斷粉碎一些從外部模糊感知到的大而化之的概念,在具體細化的分類范疇中一點點推進,將對一種人工智能的空泛思考轉變成對多種人工智能的深入探究。

    而好的文學,在探索人類心靈的進程中,難道不是和科學一樣,是另一種概念粉碎機嗎?也許一次對于科幻小說《軟件體的生命周期》的細讀,可以更好地幫助我們去理解我們所關心的科學前景,或許也包括文學的前景。

    2

    在動物園做了六年飼養員的安娜如今失業在家,朋友羅賓介紹她去一家新成立的軟件公司“藍色伽馬”工作,利用她訓練動物的經驗來訓練公司設計的人工智能數碼體,一種生活在“數據地球”這個網絡世界中的虛擬寵物。我們在菲利普·迪克的小說中見識過“電子羊”,而養成類游戲如今也為年輕一代所熟知,但藍色伽馬設計的數碼體并非這些意義上的被程序設定好的電子寵物,他更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具有雖然緩慢但可以自行發育的認知功能,包括語言表達和心智交流。

    特德·姜在小說一開頭就隱秘地指涉了一個在人工智能領域最突出的焦點爭論,即人工智能到底屬于強AI還是弱AI。所謂弱AI,即認為計算機最多只是人類研究心靈的一種輔助工具,或是對心智活動的抽象模擬;所謂強AI,即認為被恰當程序設計的計算機本身就是一種心靈。強AI是人工智能開創者和前沿研究者們的信念,而弱AI則更被一般公眾、職場技術人員和人文學者所接受。現有的對強AI最著名的批判論證來自哲學家約翰·塞爾和數理學家彭羅斯,都曾引起廣泛共鳴,但后來也陸續被學者指出其論證漏洞,在這里無法詳述,我們需要知道的是,特德·姜在這篇小說中的立場是強AI,但他認為這種“強”并非技術可以解決,和人類養育嬰兒一樣,復雜心智要在一個與人的長久關系中慢慢生長出來,而這種生長又是極其脆弱的。這表明特德·姜是人工智能領域的內行。

    要了解人工智能,就要了解算法。簡單來講,算法是指解決問題所需的一套嚴格可執行的進程。比方說烤面包的食譜、織毛衣的圖樣,都屬于算法;而壓縮文件或密鑰設置,則涉及相對高級和復雜的算法,這些都可以被歸入傳統算法,他們體現的是算法專家在深刻理解某種具體人類處境和需求之后所提出的創造性解決方案,計算機只是人實現其方案的工具,通過給定數據,運行事先編制好的程序。與傳統算法不同,人工智能所涉及的機器學習算法,則是計算機根據已擁有的大數據推斷,并不斷自我改進程序,自己從眾多假設中找到最佳解決方案。這種機器學習算法所表象出來的計算機自我學習的能力,非常類似于高級生命的心靈,也是強AI的理論基礎,對此的思考相繼導致五種機器學習算法學派的誕生:符號學派、聯結學派、進化學派、貝葉斯學派和類比學派。這五個學派在具體研究領域并非水火不容,而是互相融入,互相結合的。

    在小說中,藍色伽馬生產的數碼體,是通過一個叫做“神經源”的基因組引擎培育出來的。這里面暗指的,就是兩種機器學習算法思路的結合,即模擬人腦神經元的聯結學派,和模擬基因編組及遺傳的進化學派。

    3

    德雷克是一個動畫設計師,負責給藍色伽馬的數碼體設計虛擬角色。

    "他的工作和傳統的動畫設計師大相徑庭,正常情況下,他應該設計好角色的步態和舉止,可對數碼體而言,這些特征都是從基因組里涌現出來的屬性:他的任務是設計一具軀體,該軀體可以用人們能夠理解的方式去展現數碼體的行為舉止。

    ……他很認同藍色伽馬的人工智能設計思想:經驗是最好的老師,因此,與其把你想讓人工智能知道的東西編進程序里面,還不如讓他們掌握學習能力,然后賣給用戶,讓用戶自己去教。"

    德雷克和剛入職的安娜有一次爭論,關于數碼體的設計角色到底是傾向動物還是機器人。德雷克傾向于動物,他覺得機器人會沒有親和感,且比較虛假,但動物飼養員出身的安娜認為,這些數碼體的行為根本不像真正的動物,他們天生就帶有某種非動物的特質,所以設計成機器人的樣子也沒什么不妥。安娜的話讓德雷克開始思考,也許只是自己太沉迷于動物角色這個想法:

    數碼體不是動物,正如他們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機器人一樣。對于這種新的生命形式,如果他先假定機器人和動物形體能同樣出色地表達自我,也許他最后就能設計出讓自己滿意的虛擬角色了。

    德雷克認同人工智能應當自我學習的理念,但他頭腦里起初還是有一個“數碼體的自我應該如何”的執念,比如說像某個他心目中的可愛動物那樣。但自我學習本身就意味著每個生命和其他生命都有所區別,意味著某種不確定性,是一種難以被事先預設的“涌現”。而安娜之所以沒有把數碼體當作動物,是因為她和動物長久生活過,一個人越深入地接觸一樣事物,就越能天然地對一些似是而非之物加以辨別。德雷克和安娜是這篇小說的男女主人公,他們一個從事數碼體的外部形體設計,一個涉足數碼體的內在心智訓練,這是小說作者的匠心所在,因為任何靈性生命的內在與外在其實都是一體的,是相互被辨識和發生作用的,同時也缺一不可。

    4

    數碼體的開發訓練,是通過喂食虛擬食品所產生的一整套強化學習的激勵機制,這很類似于動物訓練,所以安娜得心應手。在沒進入市場之前,他們只是一代代根據遺傳算法和獎懲映射圖不斷快速進化的程序,安娜要做的是訓練和記錄每一代數碼體程序的特征,不僅包括智力,也包括與人相處的性情,然后交給研發團隊進行基因程序組的篩選,留下由最優程序構建成的數碼體,在小說中稱為“吉祥物”,這有點類似于選種實驗所留下的良種,最終把這些吉祥物的復制品交付給市場,讓用戶自行撫養,像養寵物一樣,藍色伽馬公司的利潤來源是出售供數碼體生存的虛擬食物,只要用戶覺得好玩,不斷購買虛擬食物,利潤就會源源不斷。同時,公司員工分別領養吉祥物,繼續測試他們的生長狀況。

    數碼體和真實生命的差別在于,他無需睡眠時間,用戶若想使之快速成長,可以二十四小時讓他運行;他的時間可以暫停,用戶可以隨時將他停用;也是可逆的,用戶可以隨時讓數碼體回到之前的某個時間點重新開始。這幾點看起來都很誘人。

    以上,是這篇科幻小說在開頭部分給出的基本設定,這是扎扎實實的硬科幻,每一步描述都有其隱藏的被透徹理解過的專業知識背景,并快速把我們帶到這個領域的前沿,接下來小說家要做的工作,與科學家一樣,都是對未知的探索。

    5

    第一批數碼體獲得市場的熱烈歡迎。但和人類習慣的寵物不同,“不同環境中成長起來的數碼體,行為千差萬別,根本沒法預測。不夸張地說,每個數碼體的主人都是在探索一個全新的領域,他們也會互相尋求幫助”。

    德雷克和安娜通過關于數碼體的在線論壇了解到,太多人只是把數碼體視作玩具,而非有意識的生命。有的人只希望享受發號施令的樂趣,卻不懂得付出,也缺乏耐心;有的人在遇到數碼體不聽話時,只會把數碼體的時間調回上一個標記點重來,像打電子游戲一樣。在經典物理學中,時間的確被想像成一個軌道,處在一種勻速和可逆的運動之中。牛頓力學的世界是一個簡單穩定系統,所有計算都可以隨時還原到上一個時間點,或者說,可以根據已有條件精確推算出下一個時間點的變化。這和人文學科的感受完全不同,遂也造成19世紀以來綿延不絕的所謂“兩種文化”(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的爭論。1977年諾貝爾化學獎得主伊利亞·普里戈金在他的《從混沌到有序》一書中講道,“‘兩種文化’的對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起源于經典科學的沒有時間的觀點與在大多數社會科學和人文科學中普遍存在的時間定向的觀點之間的沖突。……但科學正在重新發現時間”。時間如飛矢,有去無回,這是每個生命基本的體驗,而當代科學對于非平衡、耗散結構和復雜性系統的種種研究,正是把時間之矢重新納入考量的結果。

    因此,人工智能的崛起絕不僅僅是一次所謂高科技的冰冷發展,更非很多文學從業者泛泛擔憂的又一次人文危機的肇端,相反,人工智能某種程度上正是最前沿的科學思想(熱力學、生物學、系統論、統計學)和人文思想(柏格森、懷特海、海德格爾)在20世紀中葉重新走到一起之后的產物,特德·姜對此非常清楚。藍色伽馬的數碼體之所以獨特,就因為他們的時間屬性雖然看起來屬于經典物理學系統(可逆,可暫停),但他們的智能和意識卻是在不可逆的時間中自然發展的,并且這種發展和人類一樣,也具有一次性和不確定性。那些像打電玩一樣不斷重啟數碼體時間點的用戶,最終并沒有獲得一個更令他們滿意的數碼體。“不具備時間之矢的平衡態物質,是‘盲目’的;具備了時間之矢,他才開始‘看見’”(普里戈金《確定性的終結》),而所有生命的意義,也來自時間。或者,用梅洛·龐蒂的話說,主體就是時間,“意識是時間化的運動本身”(《知覺現象學》)。

    6

    有意識的新生命不是玩具,他給已有生命帶來的是一種新的關系,一加一大于了二。用懷特海的關系哲學表述就是:要把事物想像成過程,是一個個變化本身構成了生生不息的實在,而每個新實在被創生時,多數實在變成了一個實在,且這多數實在又增加了一個實在。而近現代物理學也同樣認識到,自然界不能通過“絕對旁觀者”的姿態來描述,不存在被隔絕的客體,自然界的各種成分既互相組成,又組成他們自己,事物本性和關系是互相依存的,而人一旦要去測量和描述自然,也就介入了與自然的關系之中,觀察本身就是一種參與。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經得起一場新關系的考驗,所以有些人不適合談戀愛,有些人不適合養小孩,有些人甚至連寵物也不適合養。肺炎疫情期間,據報道有不少貓狗被恐慌的居民從高樓窗戶直接扔下,這種存在于我們身邊的邪惡生命體,遠比人工智能可怕。

    藍色伽馬投入市場的數碼體在最初受到熱烈追捧之后,很快就陷入低谷,因為太多人無法認真地將數碼體當作一個真正的生命來對待。他們在享受了最初的新鮮感之后,紛紛感覺在與數碼體的關系中無法得到足夠的回報。而藍色伽馬為了避免虐待數碼體的行為,給數碼體都安裝了痛感阻隔器,因此數碼體對虐待狂也毫無吸引力。既然簡單地調回時間點不能讓數碼體變得更聰明,純粹加速運行也進展緩慢,那么,大多數不想在與數碼體的這段關系中投入太多精力的人,其選擇必然就是讓數碼體暫停,將之在“數據地球”這個虛擬空間中掛起。

    只有少數人在堅持。他們自發組織起來,交流各種經驗。但這個微小的用戶群不足以支撐公司運營,兩年后,藍色伽馬倒閉,在關閉數碼體業務之前,公司發布了一個免費版的食品發放軟件,“讓那些仍想養數碼體的顧客能永遠養下去,但是其他問題就只能靠顧客自己解決了”。

    安娜收養了機器人造型的賈克斯,他是“吉祥物”中得分最高的一個,德雷克則收養了來自完全相同基因組的有著熊貓外表的馬可和波羅。他們都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員。其實每個領域都是如此,探索和利用困境永遠是少數人的事情,但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也是機器學習中最重要的問題之一,現在,這些殘存的數碼體和他們的主人,面臨的是同樣的問題。

    "撫養數碼體并沒有現成的指南,把養寵物或養孩子的技巧用在他們身上有時能成功,有時會失敗。數碼體的身體很簡單,他們走向成熟的旅程中,不會像有機軀體那樣因為激素遭遇青春的困境,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不會有心境起伏,也不代表說他們的性格永不改變。在神經源基因組所能提供的相空間內,他們的心智在不斷探索新的領域。其實,數碼體甚至有可能永遠也達不到所謂的“成熟”;所謂“發育平臺期”的概念是基于生物模型建立的,對于數碼體未必適用。他們的性格可能會一直以同樣的速度演化下去,直到他們被掛起為止。只有時間能回答一切。"

    7

    數碼體并非沒有其他的可能,其他公司也一直還在探索數碼體的應用。比如有一些人工智能研究者把特別擅長閱讀的數碼體集中起來安置在一個擁有圖書館的與外界隔絕的虛擬小島上,然后讓小島加速運行,像溫室培育一樣,想促成數碼體通過自我學習快速進化出一種新的文明。

    "德雷克認為這個想法荒謬至極,一群被拋棄的孩子不可能去主動學習,不管留給他們多少書也沒用。因此他對結果毫無驚訝:每個測試種群最后都完全變野了……研究者的結論是這些數碼體基因組中缺少了一樣東西,但在德雷克看來,錯在研究者自己。他們忽略了一個簡單的事實:復雜心智不可能自動產生,不然也不會有狼孩了。而且心智也不像野草,無人照看也能茂盛生長,不然孤兒院里的每一個兒童都應該能茁壯成長。只有接受了其他心智的栽培,一個心智的潛力才可能被完全開發出來。"

    特德·姜描述的這些研究者,像極了我們在生活中經常遇到的一類人,他們在遇到困境時,習慣把原因歸咎于外部,從來不會反思自我,不會把自我納入整個問題的思考框架中。若用數學術語來講,如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所試圖表述的,如果出現一個在現有公理體系上得不到證明或證偽的命題,那接下來應當嘗試拓展這個公理體系,而不是輕易地將這個命題遺棄,比如說研究者既然通過溫室培育無法證明或證偽數碼體到底有沒有復雜心智,那就不能簡單推斷出是因為數碼體自身缺少某樣東西的問題,而是應該去思考這個溫室培育的預設體系是否有問題。如果再用人工智能方面的表述就是,只有觸及自我指涉和自我解釋,才是一個系統乃至一個生物體擁有智能的標志。這些研究者探討人工智能的方式表明他們自己的心智是有所欠缺的。

    還有一種嘗試,就是放棄數碼體的心智培育,只集中在某個具體實用領域,如小說中提到的除草機器人和專門用于破解游戲謎題的“玄思數碼體”。這其實是回到了弱AI的傳統思路上。

    我們熟悉的圍棋AI,從一開始的阿爾法圍棋到現在的絕藝、星陣等等,其實也是這種弱AI,它們只能做特定的一件事情,比如說下棋,但可以做得相當好,目前最好的圍棋九段高手幾乎都要被AI讓二子。很多文化界人士認為阿爾法圍棋和李世石、柯潔之戰標志著人工智能終于擊敗了人類智慧,于是,振奮者有之,哀嘆者有之,但無論是振奮還是哀嘆,可以說都是既不懂圍棋又不懂人工智能的產物。如果人工智能僅僅意味著計算機在某個需要智慧完成的領域超越人類,那么大概從圖靈機的時代就已經超越了,達特茅斯會議的諸元老也不用為之爭論不休了。事實上,圍棋AI的勝利只是標志著“深度學習”算法的突破,這是從弱AI向著強AI邁進的關鍵一步,而這種算法正是源自對人類類比思維的學習,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五大機器學習算法中的類比學派的最新分支。在機器算法領域,最早的符號學派是基于規則的學習,最近的類比學派是基于實例的學習,而圍棋恰恰是一個既注重大量規則(定式),又注重實例(千古無同局)的游戲,因此也正是一個可以將這兩種新舊算法加以結合利用的最佳測試對象。所以圍棋AI的研發對于人工智能界是大事,但對于人類世界而言,其實依舊還只是人類智慧的一部分罷了。我們可以再看看圍棋界對AI的反應。棋手們在最初的輕蔑和懷疑過后,迅速擁抱了AI,目前大概所有職業棋手都采用AI作為訓練工具,很多過去的定式被瓦解了,新的定式又在源源不斷產生,各種新的著法層出不窮,圍棋AI帶來的并不是圍棋的失敗,而是新一輪突破,沒有棋手會以參考AI下法為恥,相反,他們公認AI對棋道的理解更深刻。日本棋圣藤澤秀行曾經有句名言:“棋道一百,我只知七。”這句名言在圍棋AI時代復活,棋手們都認識到AI只是人類追求道和藝的一個最新工具,或者說,AI是和人類在一同追求。

    圍棋如此,文學同樣如此。出版了詩集的微軟小冰讓很多不寫作的人迷惑,但認真的寫作者大概會把小冰寫的詩就當成一個正常的文本來審視,像讀任何一本或好或壞的詩集一樣。我們先假設小冰以后可以寫得很好,但人類社會是否曾經因為某一位強力詩人的出現就放棄詩歌呢?從來沒有。相反,每一位強力詩人都極大地更新和推動了現有的詩歌。如果有一天機器寫作達到了某種類似阿爾法圍棋的突破,那么看看目前圍棋界因為AI所煥發的生機,寫作者自當為之歡欣。

    更何況,相對于圍棋,詩呈現的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心智。用特德·姜的話來說,這種復雜心智不可能通過自動訓練產生,它需要經受其他心智的教育,復雜心智需要在與其他復雜心智的環境關系中,慢慢生成。而就目前的微軟小冰而言,其訓練寫詩的方法據稱是對五百多位現代詩人的詩作正讀、倒讀各一萬遍,用層次遞歸神經元網絡,通過閱讀來獲得語言的表達能力。這種粗陋的訓練方式類似于前面提到的特德·姜所描述的溫室培育,可以說離復雜心智的要求還相距甚遠,同時,其對于詩的生成機制的認知也流于表面。因此,就算某一次小冰寫出了一首非常好的詩,那它也依舊無法擺脫弱AI的屬性,正如在打字機上碰巧打出莎士比亞詩句的猴子也還是猴子。

    8

    "幾個月之后……接下來的一年里……又一年過去……又過了一年……又過了兩年……"

    在這篇小說里,這種拙樸的時間敘述貫穿前后,作者仿佛要我們一起加入這漫長的不可逆的時間洪流,去體會一種真正的心智成長的艱難,由此我們也可以理解這篇小說所必須的長度。

    在安娜、德雷克和其他少數人的悉心教育下,為數不多的神經源數碼體的智力發展水平迅速,同時也在虛擬社區中呈現出良好的人際交往能力,就像人類的少年一樣,這些都超越了其他公司生產的數碼體。但接下來,神經源數碼體遭遇到自誕生以來最大的危機。

    "最近一次流感疫情過后,經濟陷入了衰退,虛擬世界也隨之發生變遷。“數據地球”平臺的創建公司瑞山數碼和“真實空間”的母公司維薩傳媒發表了一份聯合聲明:“數據地球”即將并入“真實空間”……對大多數用戶來說,這不過意味著他們可以不用登入登出就能往返于更多的虛擬地點之間了……然而神經源引擎卻是個例外,它沒有對應的“真實空間”版本,因為藍色伽馬在“真實空間”平臺出現以前就倒閉了。換言之,神經源基因組下的數碼體是沒有辦法進入“真實空間”的環境中的。對千紙和花百姿數碼體而言,遷往真實空間意味著全新的開始;可是對賈克斯和其他神經源數碼體來說,瑞山的聲明等于是宣告了世界末日。"

    賈克斯、馬可和波羅們只好在志愿者臨時搭建的私人服務器里玩耍,但這顯然不能讓數碼體們滿意,因為在私服環境里只有數碼體和他們的主人們,不再有各種各樣不同于他們的數碼體和陌生人的存在,大家都跑去“真實空間”了,數據地球的私服漸漸像一座鬼城,游蕩著為數不多的神經源數碼體。

    特德·姜在這里想指涉的,是一個封閉系統無法促成智能的持續成長,即便這個封閉系統內部擁有最好的老師。這個觀點,同樣是最杰出的人文學者和科學家在最近這一兩百年里逐步達成的共識。沒有什么比19世紀發現的熱力學第二定律更能表明,一個封閉系統最終面臨的命運,即不可逆的熵增過程最終導致的死寂,或者稱之為熱平衡態。有人因此擔心宇宙的終點,但宇宙已被證明并不是一個封閉系統,一個健康的社會、一個健康的生命體乃至一部健全的文學作品同樣也都不是。翁貝托·埃科討論過“開放的作品”,卡爾·波普爾詳細地論證過人類歷史上的種種封閉社會是如何一點點被瓦解的,納博科夫堅信,“凡是能被控制的決不會完全真實,凡是真實的決不會完全被控制”,而科學家從宏觀的非平衡宇宙到微觀的分子生物學領域再到人工智能領域的種種研究,也很好地驗證了人文學者的這些洞見。假如我們認為一個系統的智能標志是該系統對于有序的意識,如科學家對于蟻群和化學鐘的觀察,那么這種有序的來源,恰恰是非平衡,是動蕩不安充滿種種不確定因素的不穩定系統,如同每個正常生命所置身的人世。用普里戈金的話說,是“非平衡使有序從混沌中產生”。

    要再次進入一個開放系統,唯一的解決方案是重寫神經源引擎并把它移植到“真實空間”的平臺上,但這得請專業研發人員做,需要大量經費,對于只剩下二十個人的小用戶組來講,這是一筆難以承受的開銷。安娜和德雷克為了籌集經費四處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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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娜和“冪級器械”公司的研發人員見面,想讓后者投資神經源引擎。

    "這是一個生產家用機器人的公司。他們的機器人是傳統的人工智能,其技能都是事先編好的程序,而不是后天習得的。雖然它們用起來確實方便,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意識。冪級定期發布新版本,每次都聲稱新版向消費者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又邁近了一步。在安娜看來,這一連串的升級就像是向著地平線奔跑,雖然讓人產生不斷前進的幻覺,實際上卻一點都沒有離目標更近。"

    好的小說源自對現實的洞察,科幻小說并不例外。上面一段描述,基本就是我們目前市場上所有打著人工智能旗號的產品寫真。而特德·姜的諷刺也極富穿透力。

    冪級售賣傳統人工智能機器人,是為了獲取資金研發他們心目中的理想人工智能,“一個只擁有純粹認知的實體,不被任何情感羈絆、不被任何身體束縛的天才思想”,“一個完全成熟的軟件版雅典娜”,或者說,一個速成的“超人智能”。他們忍受不了神經源數碼體的這種緩慢而不確定的進步,事實上,大部分消費者也忍受不了,因此當冪級聲稱自己的機器人的智能在不斷朝著理想智能更新,購買者也就樂意相信。這是人性的弱點,即愿意相信自己所希望的,而不是相信真實,商人與政治家會利用這樣的弱點,但藝術家往往是要和這樣的弱點作斗爭。

    冪級的思維悖論在于,他們希望用人為干預的優化來創造出超人的智能。安娜認為這是不可能的,這依舊是忽略時間的決定論思維模式投射到新興技術領域所造成的普遍局面。自然界的多樣性與神奇,是用億萬年的時間演化而成的,人的進化也花費了數百萬年,假如有超人的存在,他首先也必須經受一個不那么短暫的時間。而時間帶來的,是不可替代的經驗。

    "她想告訴他們,藍色伽馬那時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正確:經驗不僅是最好的老師,而且是唯一的老師。如果說她在撫養賈克斯時學到了什么東西的話,那就是沒有捷徑。如果你想創造出二十年的生命所帶來的常識的話,那你就得投入二十年。你無法在更短時間內建立一個同等價值的探索體系,經驗這個算法的時間復雜度是不能被壓縮的。"

    10

    德雷克的妻子并不想要一種撫養數碼體的生活,但數碼體的成長已經成為德雷克的志業,婚姻的紐帶除了孩子,就是志趣,在他們之間這二者皆無,因此離婚也是時間自然會帶來的一種結果。

    德雷克喜歡安娜,但安娜一直有男友,德雷克只好把自己的喜歡放在心底,只保持一種志同道合的朋友關系。現在有關神經源引擎的資金來源似乎只剩下兩個選擇,一種是安娜接受“多維體”公司的高薪聘請,去幫助他們訓練玄思數碼體,條件是必須使用一種可以釋放愛意的藥物“捷立親”,公司認為愛意是高效訓練的重要保證,但安娜的男友反對這樣做;另一種選擇是來自“零一欲望”公司,他們看中神經源數碼體的情感發育潛力,希望可以購買某個數碼體副本的非專有使用權,然后訓練和改造這些副本,使之成為可以信賴的性伴侶,再賣給顧客。安娜對此堅決反對。德雷克和他的兩個數碼體談論了一下零一欲望的提議,沒想到的是,馬可對此表示出極大的興趣。這讓德雷克陷入了兩難:他可以聽任安娜去接受藥物洗腦,這樣安娜和男友的關系可能會破裂,他也許可以因此得到安娜,但這樣的得到并不高尚;他也可以尊重馬可的自由選擇,賣掉馬可,以此換取其他數碼體的未來,但他和安娜的關系一定會受到傷害。

    我們可以看到,特德·姜在這本探索人工智能的小說中,始終沒有忘記首先探索屬于人的困境。因為,教育首先是教育者的自我教育。高貴和美無法從卑劣中產生,如果我們希望未來的人工智能擁有道德感,那么我們這些培育者首先就要具備道德感,如果我們恐懼人工智能非人性的一面給人類的傷害,那么我們首先要清理自己身上的非人性。小說最后的結局是開放式的,一切都在繼續,所有熱切生活的人,所有充滿可能的數碼體。

    計算機領域有句格言,“你沒法了解某樣東西,直到你能用一套算法將其表達出來”。物理學家費曼常說,“如果我無法創造某樣東西,那么也就無法理解它”。在這個意義上,特德·姜的科幻小說可以也看成一種他所創造出來的算法,為的是和我們一起去理解令人激動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