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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檸:影像敘事藝術
    來源:《小說評論》 | 張檸  2023年02月23日07:57

    盡管我不是專門的電影研究者,但作為一位打小就在鄉場上看電影且至今熱衷于觀影的資深觀眾,對電影也有許多話想說。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鄉村文化娛樂活動少,傳統民間文藝大多處于消歇狀態。新社會生產的現代時尚廣播節目和電影產品是有的,除了廣播喇叭里的“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外,還經常有公社派來的流動放映隊送影下鄉。當時流行的順口溜是這樣的:“朝鮮電影又哭又笑(《賣花姑娘》《金姬和銀姬的命運》《鮮花盛開的村莊》),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森林之火》《琛姑娘的松林》),羅馬尼亞電影摟摟抱抱(《多瑙河之波》),阿爾巴尼亞電影莫名其妙(《第八個是銅像》《地下游擊隊》《寧死不屈》),日本電影內部賣票(《山本五十六》),中國電影新聞簡報。”盡管有以偏概全之虞,但大致能反映當時普通中國人印象中的電影傳播狀況。如今,電影已經數碼化、網絡化、國際化,景象復雜繁榮。觀古今撫四海,感慨良多。

    多年之后,面對電視機,我回想起我奶奶帶我去鄉場上見識電影的那個遙遠的夜晚。故事片《李雙雙》,“小扁擔三尺三”的插曲,李雙雙的扮演者張瑞芳,她的丈夫孫喜旺的扮演者仲星火,還有夜的暗影中的一切,全部在我腦海里浮現出來。村中央曬谷場盡頭的土戲臺兩側,豎起兩根高大的木柱,上面掛起了一幅足有兩塊竹編曬谷席大小的黑邊白布。傍晚時分,柴油發電機突突地響起,漆黑的鄉場頓時明亮起來,孩子們過節一樣,早早地等候在銀幕的正反兩旁。放映員“啪嗒”一聲擰開放映機上的開關,一束耀眼的強光射向銀幕,高懸在半空的白色幕布上,轉眼間雞鳴犬吠,牛哞人歡,鄉村寂靜的夜里,突然上演了一出嬉笑怒罵恩怨離合的戲劇。那種因柴油發電機和膠片放映機所催生的視覺奇觀,令長期身處自然景物和自然光影之中的鄉村兒童目瞪口呆;那種運動的圖像所構成的影像[1],在鄉村少年心中造成的心理反應,正是現代學者所說的“震驚”[2]。發電機帶來的強光、機器轉動發出吱吱的聲音、光影轉換而成的銀幕上的形象和聲音,所有的陌生化元素產生的震驚效果,不是鳥唱蛙鳴和風雨雷電所能相比的。

    震驚之余,我沉浸到電影畫面之中,被人物動作和對話,還有背景音樂所吸引。用法國理論家熱奈特的敘事學術語來說,我關注的是電影敘事(能指)本身,而不是電影故事(所指)和電影敘述(影像生產的敘述行為及其所處的總情境)[3]。我奶奶就不一樣了,散場回家后,她坐在那里長久沉思發呆。她自然也關注電影里面發生的事件(故事或所指),并嚴厲批評了女主角李雙雙,她不聽男人的話,還動手打丈夫,不守婦道,世所罕見,云云。但奶奶更關注的是電影這件事情本身,也就是與電影敘述行為相關的本質問題:李雙雙和孫喜旺那些男女,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是怎么鉆進白布里面去的?他們爬上那么高的柱子,不怕掉下來摔著嗎?為此,奶奶就那些電影本體問題糾結了好幾天,包括此前困惑著她的老問題:小人兒如何鉆進木匣子(收音機)里去說話歌唱?誰也回答不了奶奶的“天問”,誰也不會陪她去做王陽明式的古典格物實踐[4]。諸多現代技術和器物工具帶來的沖擊、困擾、疑惑,一直陪伴著她老人家,走完漫長的人生之旅。這就是我的電影初始記憶:沖擊心靈的震驚體驗,充滿誘惑的影像奇觀,不得其解的機器疑團。

    《天堂電影院》劇照

    后來才知道,只要有帶圖像的透明感光膠片,有足夠的光源,有動力(電動或手搖)裝置,以每秒24格的速度轉動,并投射到遠處的白布或者白墻上,就會出現動感圖像。這種動感圖像(運動的人、物、事),視覺感受上是真的,觸覺感受上卻是假的。看得見摸不著的東西,真實性存疑,因為人的眼前經常會出現幻影。這些理性認知,會產生一種解咒去魅的效果,以至于影像的神秘性和光影的沖擊力減弱,電影變成理性思考的對象。電影的影像敘事與文學的文字敘事之間,存在一種看不見的但確實存在的關聯。電影就是一種用連續的動感圖像敘事來講故事的敘述行為。電影一開始就試圖在“講故事”這種人類最古老的游戲中有所作為,而且是新的作為,這使得它既與古老的文學敘事之間產生隱秘的共振,又跟近百年來的世界文明進程遙相呼應。影像敘事,作為全新的講故事技巧和方法,它成了廣義的文學大家族中的重要成員,它的受眾(觀眾)也越來越多,以至于要壓倒讀者的數量。這大概就是我站在文學敘事與電影敘事邊緣上,開始觀看、思考、言說、書寫的緣起。

    01

    電影原始

    電影,英文為“film”[5]或“movie”或“motion picture”(后面這個短語的字面意思為“運動的畫面”)。電影的誕生需要幾個基本的技術條件:1)電影攝影機;2)電影放映機;3)制作圖形負片的透明介質(包括顯影沖洗設備)。這些技術條件的出現,有賴于工業革命的成果。沒有工業革命,就沒有機器生產和工廠協作(拍攝、洗印、剪輯、配音、放映、發行),自然也沒有市場和商品,更沒有大眾傳播和時尚工業,有的只是家庭作坊式的手工作業。如果說電影的本質,就是利用圖像的動感形態來再現或者再造現實,那么,歷史上早就出現了“電影”,可以稱之為“原始電影”,比如“皮影戲”[6]。但催生“原始電影”畫面動感的動力,不是來自電力或者電光,而是來自手臂的直接作用和其他的光源(如燭光、瓦斯光、自然光)。因此,“原始電影”是無電的電影,是手工制作和操控的動感畫面“motion picture”。盡管不符合現代電影的技術條件,但符合“電影”的本質特征,可以視之為“非典型電影”。說它“非典型”,是指其動力不來自電力;稱它“電影”,是指它符合影像的三要素:發光源、顯示屏、阻擋物。影像的“阻擋物”,可以是獸皮剪紙(皮影戲),可以是雙手造型(手影戲),也可以是經感光乳劑處理過的影像膠片的負片。皮影或手影,在布局上有自身特點,就是阻擋物必須放置在發光源和顯示屏之間。

    皮影戲是最具代表性的“原始電影”。《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皮影戲”詞條明確表示它起源于中國。德國電影研究者格尼馬拉也認為皮影戲起源于中國[7]。但皮影戲的起源問題至今依然有爭議。緬甸學者貌陣昂認為皮影戲起源于印度[8]。中國戲劇學者麻國鈞,轉述周俊潔的博士論文中相關文獻考據材料,即諸多學者關于皮影戲起源的論述,認為“由皮偶制造影像而演出的印度皮影戲,很可能產生于《舞論》之前”。麻國鈞似乎主張“皮影戲”起源印度,“木偶戲”起源于中國的論點[9]。北宋高承編撰的《事物紀原》卷九“影戲”條目記載:“影戲之原,出于漢武帝李夫人之亡。”[10]漢武帝寵臣,齊人方士李少翁,詐稱能招李夫人之魂夜歸,于是,設方帷,張燈燭,弄皮影,武帝遠觀之,見帷帳上貌似李夫人之身影。明代書畫家徐渭《青藤山人路史》也有“影戲始漢武帝李夫人事”[11]的記載。這是公元前100多年之前的事,遠早于印度古籍《舞論》的成書年代。此聊備一說。但是,不管“皮影戲”起源于何時何地,作為一種民間藝術,它用獸皮剪制而成的圖形及其投射在白布上的光影來表演和講故事,因而稱之為“原始電影”,應該沒有疑問。

    人類用語言文字之外的材料(身體的動作、其他物質制作或描繪的圖像,投影產生的影像)講故事的沖動由來已久。比如,操控木頭小人表演的“傀儡戲”,現代人稱之為“木偶戲”。王國維說它起源于周朝末年,極盛于有宋一代[12]??軕虻姆N類繁多,有用繩索操控的“懸絲傀儡”,有用木棍操控的“杖頭傀儡”,有用火藥做動力的“藥頭傀儡”,還有操控水面上木偶的“水傀儡”,以及用兒童替代木偶表演的“肉傀儡”等等[13]。又比如“弄喬影戲”,也就是手影表演,將雙手造型裝扮而成的各種人物形象,通過光源投影到墻上[14]。再就是“影戲”,即“皮影戲”“燈影戲”,北方人稱之為“驢皮影”。

    皮影戲具有完備的影像三要素(發光源、顯示幕、阻擋物),只不過阻擋物產生動感畫面的動力,不是電力而是人力。此外,阻擋物位置不同,也是皮影戲與電影的重要區別。電影的阻擋物(膠片),貼近放映機鏡頭的前方,遠距離投射到顯示屏幕上,觀眾跟阻擋物(膠片)處在同一側。皮影戲的阻擋物(獸皮剪影),則直接貼近和投射在顯示屏幕上,跟光源處于同一側,觀眾在另一側,中間隔著顯示幕(因為缺少放映機)。至于“傀儡戲”,還要做一些說明。首先,它不是戲劇,因為它是人通過繩索操控木偶形象進行表演,以此替代演員的真人表演;其次,它不是影像,不符合影像三要素的布局要求,人眼直接觀看的是木偶形象本身,而不是木偶的投影,它沒有投影;再次,它更不是電影,木偶活動的動力來自人工,而不是機器。工業革命的根本在于,機器(現代城市文明)替代了人工(傳統農耕文明)。就此而言,傀儡戲、手影戲、皮影戲,都是傳統農耕文明的遺存,電影(也包括動畫片)則是現代工業文明和機器革命的產物,它們的共同特征,就是用語言文字之外的媒介講故事。其中的皮影戲最接近現代電影。

    02

    觀看的藝術

    先討論“觀看”這種行為。我不清楚動物感官與外部事物之間的反映,究竟是怎樣的情形。如果我們把“色即是空”當作詩性表達、哲學玄思、宗教信仰,而非科學思維的話,那么人的“眼耳鼻舌身”等感覺器官,以及相應的“看聽嗅嘗觸”等功能,是人類與外部世界信息交流的最基本的方式,也是人類經驗產生的基礎。對于人的“觀看”行為而言,“影像三要素”原理同樣適用,“觀看”行為同樣也需要有發光源、顯示屏、阻擋物。這里的“發光源”,可以是自然光源(太陽、月亮、閃電、火山、螢火蟲、夜明珠),也可以是人工光源(燭光、燈光、電光、松明子、火把);這里的“阻擋物”,就是顯現在眼前的人世間和大自然的所有事物,光譜經過物質的選擇性(對代表顏色的不同波長的吸收阻擋或者反射放行)[15]折射,將物質的影像(倒影)投射到眼球上;這里的“顯示屏”,就是人的眼球,外部世界物質的形象、顏色、位置變化,都顯現在眼球里,同時,大腦會將圖像或者影像(正影)寫入腦記憶之中。

    從這個角度看,同屬“觀看”行為的文字閱讀,與“讀圖”行為的差異很大。文字閱讀的“觀看”行為,面對的不是單獨的字、詞、句,而是具有整體結構的意義體,因此它對人的歸納、綜合、演繹等思維能力有更高的要求。盡管文字閱讀也是用眼睛在看,但進入視覺的不是直觀的圖像,不是動態的影像,而是用線條畫出來的圖形。此圖形可能是一種純粹的表音符號系統(如拉丁語系),也可能是一種抽象化的象征性和示意性的表意符號系統(如象形文字)。古埃及的圣書字、兩河流域的楔形文、中國商代的甲骨文、中國納西族的東巴文,都屬于表意象形文字體系。漢字作為代表性的“象形文字”之一,自然是原始圖畫和圖畫文字演化的結果,它利用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或“相鄰性”傳遞信息和表達意義。之所以稱“文字”而不是“圖像”,是因為它們或多或少都經過抽象化。比如,作為漢字之造字法的“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其中以圖像表意的“象形”,只是六種方法之一種,它與其余五種造字法或者結構法一起,構成了以“象形”為基礎的漢字表意系統。也就是說,用眼睛“觀看”文字,看的是一種抽象化了的符號系統,是一種帶有結構性的或者約定俗成的文字和語言系統。這個系統,構成了一種具有特定意義體系的“能指”(字詞句),它們與“所指”(意義體)之間的關系,具有多解性和不確定性,需要長時間學習和訓練才能掌握,所謂“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16]。不經過長時間的學習和訓練,很難用這種語言文字傳遞或表達意義,更不要說用它作為藝術創造(文學創作)的基本元素。

    一般意義上的“觀看”行為,眼珠的球面晶體直接面對的,是事物的外在形態。比如一只花豹,有它的身形、毛色、斑紋,經驗告訴我們,這種動物會吃人,難以馴服,盡管它也屬于貓科動物,但它不能成為家畜。又比如一棵樹,有它自身的外形和色彩。我們的感官接受了這棵樹發出的信息,知道它是生長在泥土上的、區別于低矮花草和灌木的高大喬木,這時候“觀看”行為——能指(眼見的植物的外形和顏色),所指(作為區別于低矮灌木的高大喬木的樹),所指物(長在土地上具體的物質的樹)——也就完成了。當然還有更專業的“觀看”和“觀察”,比如農耕經濟學實用意義上的鑒定和識別,現代植物學認知意義上的觀察和分類,已經超出本文的討論范疇,這里不再深究。

    讀圖意義上的“觀看”,比一般意義的“觀看”要更復雜。因為它既可以是一般意義上的“觀看”,比如無需教育基礎的看圖;也可以是具有深度意義的“觀看”,比如藝術闡釋學意義上的看圖。因此,跟閱讀文字的高要求相比,圖像“觀看”的要求可高可低。看一幅關于“樹”的圖像或影像,“觀看”接受到的,首先是直觀而具體的圖像:指示為“樹”的符號。這個符號,既可以是“模仿式”的照相機拍攝的照片,也可以是一幅“寫實性”的圖像作品,還可以是一幅“表現性”的抽象、變形、扭曲的現代派繪畫作品。面對著這幅圖像的“觀看”行為,按照順序,讀圖的難度依次增加:光學反映、審美闡釋、心理分析,越往后越需要有具備藝術史知識和理性闡釋能力。

    單獨一幅圖像:河流、花朵、稻田、山巒、老虎、沙漠、駱駝、人,等等,它的意義完整而自足。對于一般的“閱讀”行為而言,圖像就是存在和意義本身,它同時兼具符號的“能指”“所指”“所指物”三者。它存在于“空間”之中,“時間”在這里中止,它因此成了永恒的此在。相較于文字符號而言,圖像既不需要“敘述”(時間),也不需要“描寫”(它本身就是“描寫”)。面對圖像,就是面對永恒,就是與造物的恩賜之物對話。圖像所需要的,只是眼睛和凝視,凝視就是對話和彼此確認。往“空間”中增加“時間”,就是給“死亡”提供機遇。圖像形態,是以靜態而僵死的形式呈現“復活”。文字敘事,則是以活著的形式抵達“死亡”。因此,圖像是膜拜的對象(偶像崇拜是常見的歸宿),文字是表現的工具(其高級形態是“詩歌”)。文字是對意義的求索,而圖像則呈現意義本身。那種簡單地認為文字閱讀高于圖像觀看的觀念,看來也需要反思。

    但是,針對“圖像闡釋”的三個層次(光學反映、審美闡釋、心理分析)而言,除非有特殊的要求,一般而言,我們的眼睛會選擇前者,也就是選擇那種低難度的“觀看”,即條件反射式的“讀圖”,并產生將圖像符號等同于“所指物”進而據為己有的貪念。這是“觀看”的低級形態,也是人性的特征,它是眼睛的貪婪,是占有的渴望,是欲望的滿足。相較于審美闡釋和理性分析,它無需教育和訓練,與生俱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會認為,圖像觀看比文字閱讀門檻更低的原因。影像敘事的解讀也類似。

    03

    影像敘事

    我們把運動的圖像稱為“影像”。當“影像”具備一定的長度,并產生相對完整的意義結構的時候,它就可以成為電影的代名詞(影像敘事中故意破壞意義結構完整性的情況另有闡釋)。敘事分析,是一種帶有歷史維度的審美分析?!坝跋瘛钡臄⑹路治?,就是在圖像闡釋的基礎上,再增加“時間”維度。不同的影像,在不同的時空之中連續出現,構成影像敘事的時間維度,為影像敘事的分析提供了條件。圖像分析既可以是一種靜觀和凝視的審美鑒賞(古典),也可以是一種伴隨著心理解析的審美分析(現代)。影像分析則要求在歷時性和共時性兩個維度上,對影像及其意義結構二者,進行“敘事分析”和“心理分析”。影像敘事的分析方法,應該建立在文字敘事的細讀分析方法基礎之上,同時要面對“圖像”與“文字”兩種媒介的差異性。

    先來討論文字敘述。“三毛參軍了”,我們可以將這5個字組成的句子,還原為各種畫面:穿著軍裝扛著槍的三毛,在操練,在行軍,在戰斗,在宿營,等等。這個5字句,看上去具有多解性,其實理解上不會有歧義?!叭珔④娏恕?,敘事學上稱“概敘”,概括性的敘述。它對應于一般“敘述”:“三毛穿上了肥大的軍裝”“三毛昂首挺胸站在隊列里”“三毛躺在行軍床上想心思”。概括性的敘述,有歸納總結的效果,還有敘事加速的效果,它在時間上將一件正在發生的事情終結,接下來可以說別的事情:“三毛當上了班長”“三毛受傷”“三毛逃跑”等等。敘事不斷在時間層面向前推進。這在故事情節發展中是必須的。但如果全部是“概敘”,或者“敘事”過多而缺少“描寫”,講述節奏就會太快,變成沒有空間描述的純時間流動,從而導致沒有經驗上的可感知性,只有一些干巴巴的、需要記憶的因果邏輯,這不符合藝術的要求。藝術的根本目的不是講道理找規律,而是喚醒人的感覺、感知、感動,通過人的言行和命運,通過敘述和描寫等藝術手法。于是,“描寫”變得十分必要。如果說“概敘”是總體構造,那么“敘事”就是骨骼,“描寫”則是血肉。

    宿營地被暗夜吞噬。三毛癱倒在老槐樹下的草地上。青草氣息和硝煙氣息混雜著向鼻子襲來。冰冷的月光穿過樹陰,灑在伙伴們的身上,映出他們斑駁的花臉。呼嚕聲此起彼伏,節奏鏗鏘。身旁的四根夢里喊著女人的名字。樹叢里的貓頭鷹“咕咕咕”地嘶鳴,仿佛在傳遞死亡的消息。生死之聲在深秋的暗夜里交替。三毛卻怎么也睡不著,不是因腳上水泡疼痛,而是因思念自己的小妹,這世上他唯一親人。……

    上面那段即興編寫的文字,意思明確,沒有歧義,其中多數“描寫”,都能用畫面來表現。第一句既可以用文字說明,也可以用光線變化來表現。最后一句的想象和心理活動,可以用帶特殊標記的畫面來演繹,以區別于此時此刻的現實場景。那些對環境的主觀感受,影像無法呈現,只有靠觀眾自己去體悟。但是,實際情況比我們想象的要更復雜。電影生產者是用動作和影像(表演拍攝剪輯)來詮釋已有的文字(劇本)。觀眾則是直接面對影像作品或者電影畫面,他們沒有劇本。我們假定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是這樣的影像場景:

    明月高掛。星星閃爍。三毛穿著軍裝戴著軍帽懷抱步槍,躺在樹下的草地上。他身邊躺著一排跟他年齡相仿的正在呼呼大睡的伙伴。月光透過樹葉照在他們身上。樹上的貓頭鷹在咕咕叫喚。三毛獨自醒著,若有所思,神情恍惚(悲傷?)。

    這個畫面,看上去意思很明確很,其實它充滿不確定性和多解性。一位年輕的士兵,夜晚在宿營地休息,睡不著,是在思念親人、故人、戀人?是在生戰友或班長的氣?或者面對死亡而恐懼不安?還是因長途跋涉而身體不適?這個穿著軍裝懷抱步槍躺著的人,這位十六七歲的小伙子,有可能是軍人,也可能不是軍人;或者他看上去的確是軍人,但不是他自己的選擇,是被逼無奈,是抓壯丁來的,他隨時有可能逃跑,等等。除了圖像自身具有多義性之外,短時間內的圖像關系并不能提供準確的答案,有待于充分展開的敘事(也就是有一定長度的敘事情節)來予以說明。

    有意義的敘事,應符合亞里士多德關于“情節”的要求:它必須具有完整性(開始、中段、結尾)和一定長度,太短和太長都不合適。就好比觀察一只動物,太小了看不清(除非用放大鏡或顯微鏡),太大了(一千里長)也不能一覽而盡,長度要合適[17]。電影的影像敘事也一樣,太短(幾十秒)看不明白,太長(幾天幾夜還沒完)也不能一覽而盡。

    電影史上最初的作品(有真人真物出現的鏡頭組合),篇幅太短,都在十秒到幾十秒之間,情節長度不夠,很難說產生了完整的意義結構,只能算是有一定連貫性的鏡頭斷片。比如法國盧米埃爾兄弟1895年拍攝的《火車進站》《工廠大門》《水澆園丁》;比如英國伯特·艾克斯1895年拍攝的單鏡頭風景片《多佛海浪》。而法國的艾米爾·雷諾于1892年拍攝的《可憐的比埃洛》,片長大約5分鐘,盡管故事好像還沒有講完,但情節完整,三個人物的性格也有基本雛形,有對比,也有沖突,甚至還稱得上有命運感(搗蛋鬼幸運,老實人倒霉),但它是動畫片。美國的埃德溫·鮑特1903年拍攝的《火車大劫案》,片長大約12分鐘,情節撲朔迷離,事件敘述完整,故事結局圓滿,意義結構清晰(惡有惡報,正義總會到來,不要有僥幸心理)。其中的搶劫場面、小女孩救人場面,劫匪得手之后到酒吧去跳舞場面,最后的警察追殺場面,都很經典。但它只是一個帶有新聞性質的故事(事故),僅此而已,離藝術似乎還有距離。

    對影像敘事整體的理解,需要依靠對多個因果邏輯完整的鏡頭的理解。上述“三毛從軍記”的例子中,鏡頭留下的疑問(三毛為什么睡不著?),經過一定長度的敘事得以解決之后,敘事才進入下一個情景,影像才切入下一個場景。諸多的場景(情節和描寫)構成完整的故事。電影的影像敘事,通過“剪輯”技術,在鏡頭與鏡頭之間,建立起具有時間秩序的邏輯關聯,由此產生電影特有的“敘事性”,它才具備了“講故事”的功能。但是,影像運動并非它唯一的手段,此外還有“配樂”“字幕”“旁白”等輔助手段。輔助手段所產生的效果,溢出了影像敘事中的講故事功能。“觀影”的體驗,既包含“讀圖”的觀看體驗,也包含聽覺系統對聲音的傾聽體驗,還包含類似于閱讀文字敘述的思維整合過程,是一種綜合的多重的感官體驗和思維過程。因此必須要強調的是,“敘事性”并非電影的全部功能。視覺圖像系統及其相應的聽覺聲音系統,也是不能忽略的重要的審美體驗。

    04

    感官吸引力

    敘事是對連續可理解性的追求,感官的吸引力則耽于靜態物象和畫面。前者是心智的滿足,后者是感官的滿足。感官的誘惑來自外部世界的一切事物。顏色誘惑眼睛,聲音誘惑耳朵,香氣誘惑鼻子,甜味誘惑舌頭,柔滑誘惑手指,事物誘惑欲望。感官的滿足過程正是世俗生命的展開過程。感官對外部世界信息的著迷,對所謂的“色相”的著迷,是世俗生活的重要內容。人類曾經在“大腦沉思默想”和“身體積極活躍”兩者之間猶豫不決了很久?,F代人和現代文明選擇了后者,并將它作為擺脫時間(歷史)囚禁、通往解放的道路。不但在現實生活和勞動實踐中,在幻想、夢境、虛構的領域也是如此,感官經驗成了重要材料。對于現代語言文字、圖像、影像的藝術而言,“色”不是“空”,“色”是“有”。有“眼耳鼻舌身意”,有“色聲香味觸法,受想行識亦復如是”(《心經》)。

    人類還有另一個隱秘的心思,即對生命終結的恐懼和焦慮,以及對生命故事結局的好奇心。故事敘事(時間或歷史)的因果邏輯背后所隱含的,正是這種人類的原始好奇心:后來呢?結果呢?迷戀結局的原始好奇心,背后隱藏著向死而生的沖動。這是故事生命力的心理根源,更是生命短暫的物種的死穴,是他們無法擺脫的宿命。結局恐懼癥或者時間焦慮癥伴隨著人類的實踐和想象。弱者(孩子和老人),還有貌似強大實則膽小的人,對結局更加好奇和敏感。《一千零一夜》中那個聽山魯佐德講故事的國王,對故事的結局就特別著迷,山魯佐德的任務就是讓國王耽擱在敘事的中途,將結局(殺戮)遺忘。

    所謂的“耽擱”,就是感官經驗在描寫(模仿)中的展開,是敘事的空間化,是時間的停頓和場景的定格。生命價值不在結果,而在開端和結局之間的過程,是(現實和想象)的感官經驗的滿足。“描寫”的過程,正是感官經驗展開的過程。并置在空間中的事物,它的位置、形態、色澤、氣息、動靜,可以通過文字描寫出來?!懊鑼憽笔恰皵⑹觥钡耐nD,是歷史時間的中止,也是對生命經驗的救贖。沒有“描寫”(停頓、耽擱、呈現、展示),文學藝術就不成立,敘事就成了歷史時間的奴婢。

    影像敘事中沒有“描寫”一說,只有“鏡頭”本身,它的“推、拉、搖、移”,它的停頓和重復,它的長鏡頭的延宕。通過對影像的觀看,眼睛和視覺的欲望間接地得到滿足。但這種情形并不能滿足人們對結局的好奇,敘述也由此變得緊迫起來。如果沒有對鏡頭的“剪輯”“拼接”“聯想”,就沒有影像的敘事功能,有的只是孤獨的鏡頭,及其相應的聯想乃至幻想。尤其是當鏡頭孤獨到無以復加的時候,隨之而來的就可能是鏡頭妄想癥(現代主義敘事),也可以稱之為“圖像的狂歡”。

    電影敘事理論稱“時間”“空間”“因果”為敘事性電影的三個基本要素。不同的“空間”(鏡頭)剪輯在一起,通過剪輯者或觀看者的聯想,在鏡頭之間建立起某種可理解性的因果關聯,并完成敘事時間的連貫性。問題在于,電影敘事的目的固然跟故事結局有關,跟時間焦慮(死亡焦慮)有關,但絕不是它的全部。如果說電影誕生的初衷是為“觀看”,那么,它的敘事(講故事),就要為“看懂”服務,或者說在為感官經驗展開的過程,提供意義支撐。純粹為滿足原始好奇心而講故事的敘事,通過輸贏、得失、成敗、生死等結局的掌控,可能會產生強烈的“吸引力”,但它的細節、描寫、呈現就會遭到壓抑,其藝術“感染力”就會大大地減弱。

    這里所謂的“感染力”,是電影(鏡頭、場景、敘述)在觀眾心里產生審美感受的藝術力量,盡管它也有感官基礎,但偏重心理反應,因而,是一種浸染于其中引起內心感動的力量。對藝術“感染力”概念的辨析,還可以參考梁啟超的“小說四力說”:一曰熏力(空間的、緩慢的、自外向內的,如云如煙);二曰浸力(時間的、緩慢的、自外向內的,如水如酒);三曰刺力(快速的、短促的、自外向內的,如刀如劍);四曰提力(自內向外的、提高升華的,如幻如化)[18]。作為觀看藝術的電影,它的“吸引力”,既可以是高級的藝術審美的感染力,也可以是次級的感官反應的感受力,還可以是低級的條件反射的刺激力。這是藝術“吸引力”的三個不同層次。

    彼得·菲爾斯特拉騰/《電影敘事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11

    荷蘭學者彼得·菲爾斯特拉騰,在其《電影敘事學》一書中,討論了電影藝術與敘事性的關系。他轉述電影史研究者的觀點,認為早期的電影(1906年以前短小篇幅默片),多數都屬于“吸引力電影”(TheCinemaofAttractions),是電影與觀眾之間“暴露癖式的對峙”“馬戲表演式的展示”“缺乏戲劇的統一性”;另有學者將“故事”與“吸引力”,描述為“追逐”與“扔餡餅”,前者是有原因的、有時間連續性的“線性進程”,后者是停頓的空間的“惡作劇式的滑稽打鬧”[19]。毫無疑問,這里的“吸引力”帶有貶義,更接近“刺激力”而不是“感染力”,應該稱之為“刺激力電影”而非“吸引力電影”。彼得·菲爾斯特拉騰還引入美國著名電影史家大衛·波德維爾的“過度”(excess)概念,認為電影表現中的“為風格而風格”(與“為藝術而藝術”的說法相近),就出現“過度”;風格太引人注目,敘事性(內容講述的歷史連續性)就會被消解;“過度”就是反敘事;電影的敘事(內容)越少,風格(形式)就越突出,內容與形式的分歧就越大,電影的“過度”就越多[20]。這里沒有主觀評價,只是一種發現和描述。電影觀眾對敘事(內容明晰)的要求,與電影藝術家對風格(形式過度)的追求,都有其合理性。從這個角度看,大衛·波德維爾的確發現了電影風格和電影敘事的某種規律,同時,也呈現了電影的形式與內容、表現與敘事、停頓與追逐、刺激與沉思、藝術與消費的矛盾。

     

    注 釋

    [1]在本文中,“圖像”表示繪制和照相而得來的靜止畫面,“影像”表示拍攝和投影機器所產生的動態畫面。電影除了動態的圖像(影像)外,還包括配套的聲音(音樂、旁白)和文字(說明性字幕,對話字幕)。

    [2]震驚(shock),是一種機器復制時代的心理現象,它與外部突發性的刺激和打擊有關。本雅明認為,現代震驚體驗中,隱含著現代詩歌詞語的發生學(見《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134-135頁)。本雅明認為,現代都市中的游逛者(詩人),在稠人廣座的“大眾中的震驚經驗與工人在機器旁的經驗是一致的?!?(同上,第148頁)。另見張檸:《民國作家的觀念與藝術》,山東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49-153頁。

    [3]此處采用法國敘事學理論家熱奈特的建議:“把所指,或敘述內容稱作故事?!薄鞍涯苤福驍⑹鑫谋痉Q作本義的敘事?!薄鞍焉a性敘述行為,以及……該行為所處的總情境稱作敘述。”參見熱拉爾·熱奈特:《敘事話語·新敘事話語》,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7-8頁。

    [4]據王陽明的學生錢德洪記錄:先生欲窮綠竹之理,面竹而坐,竭其心思,七日而衰,勞思致疾,因有“格物不在物在心”之悟。(大意)參見《王陽明全集》第一卷,線裝書局2014年版,第136頁。

    [5]電影一詞,英語“film”,按照牛津在線詞典Oxford Dictionaries Premium的解釋,其詞源為古英語的“filmen”,意思是“membrane”(膜狀物,薄膜)?!癴ilm”還與“fell”作名詞時的古老過時的詞義有關,意為“Ananimal's hide or skin with its hair”(動物的皮或帶毛的獸皮)。

    [6]皮影戲,用獸皮做成的人物剪影來表演故事的民間藝術。藝人在白色幕布背后操控皮影,配之以講述聲和器樂聲,并通過光源將獸皮人物投影到幕布上

    [7][德]格尼馬拉(Andrea Gronemeyer):《電影》,黑龍江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9頁。

    [8][緬]貌陣昂:《緬甸戲劇》,中山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165頁。

    [9]參見麻國鈞:《戲曲與皮影戲、傀儡戲關系論》,《戲劇》雜志2022年第2期。

    [10][宋]高承:《事物紀原》卷九,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495頁。

    [11][明]徐渭:《青藤山人路史》(卷下),四十九-五十頁。國家圖書館“中華古籍資源庫”善本號:01895。

    [12]王國維:《宋元戲曲考》,《王國維全集》第三卷,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37-38頁。

    [13]李小龍、趙銳評注:《武林舊事》,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87頁。

    [14]尹永文:《東京夢華錄箋注》(下),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74頁。

    [15]一般認為,物體對光譜中電磁波的某個波長不吸收并反射出來,該物體就顯示為某個電磁波波長所代表的顏色。這種解釋不一定嚴謹,但可作“示意圖”對待。有疑問者可查閱相關書籍,此處不贅。

    [16][漢]許慎《說文解字第十五》,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314頁。

    [17][古希臘]亞里士多德:《詩學》,商務印書館1996年版,第74-75頁。

    [18]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參見《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50-51頁。

    [19][20][荷]彼得·菲爾斯特拉騰:《電影敘事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0頁、24-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