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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李洱:我們與張潔無法道別
    來源:《小說評論》 | 李洱  2022年11月22日08:32

    著名作家張潔于2022年1月21日病逝于美國,過了頭七,過了二七,又過了幾天,她的讀者才知道。秘不發喪是密室政治的產物,在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背后必然閃爍著刀光劍影。而張潔是職業作家,為何也會如此安排?沒錯,了解張潔的人都能意識到,這應該是張潔生前的叮囑,完全符合張潔的作派。雖然張潔生前說過,希望人們能夠忘掉她,并且早在2014年就與讀者正式道別了,但對于她的讀者和研究者來說,想忘掉她并不容易,因為她不僅是新時期以來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也是新文學運動以來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毫無疑問,這個“從森林里來的孩子”,雖已魂歸道山,但她的形象和作品還將長留人間。

    我第一次見到張潔是在2009年,地點是瑞士的伯爾尼。我是從德國慕尼黑趕去的,而她是從美國趕來的。當她穿著風衣,在德語譯者的陪同下出現的時候,我立即認出了她。那時她雖然年過七十,但依然豐姿綽約,風風火火。有人給我們做了介紹,她迅速說道,我很喜歡你的《花腔》。這樣的話,她后來又對我說過,還說恨不得是自己寫的。正式離開中國之前,她在機場也對記者說過此話,所以不像是客套。考慮到她是《無字》的作者,而《無字》涉及的部分歷史與《花腔》有些重疊,所以我能夠理解她為何這么說。我說出這一點沒有別的意思,一是想說明她對中國小說的現場比較留意,二是想說明這正是我與她的緣分。

    那天她在伯爾尼的講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坐在高腳椅子上,上身挺得筆直,雙手交疊平放在膝頭,微仰著下巴。她的改革小說《沉重的翅膀》在西方影響很大,所以話題主要圍繞著這部書展開,但她卻主動介紹起了長篇小說《無字》,以及這部書的創作經過。她順利地說起了自己的不易,但不像是訴苦,倒像是訓話,神態卻不是訓話般的傲慢,反而有一種凜然之氣。對于一些敏感的問題,只要不涉及個人生活,她也樂于、勇于回答。而對于國內同行的寫作,她則巧妙地滑過去了。她顯然有著極為孤傲的一面。待她從臺上下來,我對她說:剛才,您,張老師,像個女王。她說,別叫老師,叫大姐。

    在張潔那個年齡段的小說家當中,她是真正有才氣的,甚至稱得上才氣逼人。僅就才氣而言,在那代人當中,王蒙、張賢亮和張潔,可能排在前三位。作為晚輩,我在大學時代就閱讀過她的作品,很早就讀過她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沉重的翅膀》《方舟》《祖母綠》。前兩部作品,是當代文學課老師要求讀的。就藝術性而言,只要熟讀俄蘇小說,你可能會覺得寫得一般。我想,她可能受到契訶夫短篇小說的深刻影響。不同的是,契訶夫小說往往是“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張潔的情感濃度要大得多,是“樂而淫,哀而傷”。這兩篇給張潔帶來巨大聲譽、她后來卻不愿提及的小說,尤其是《愛,是不能忘記的》,事實上不僅是“傷痕文學”的代表作品,也是道德話語轉換的重要標志。最重要的是,這關于愛的主題,日后將貫穿她的一生。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在改頭換面之后還將在另外一些作品中反復出現,構成關于愛的系列詩篇,這愛的詩篇最終還將與死亡的歌謠一起唱響。

    她的中篇小說《方舟》和《祖母綠》,則實打實地顯示出她的卓爾不群。事實上,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她更適合寫中篇,在較為有限的篇幅內,情緒、故事和抑制不住的議論能夠做到渾然一體,不致于過于漫漶。她的才氣和癡氣、舒緩與峻急、風雅和煙火氣、坦承和此地無銀三百兩、敏感和牢騷滿腹防腸斷,在小說中糾纏在一起,扯不斷理還亂,還跳躍著,捂都捂不住。張潔的矛盾修辭不是訓練和理性認知的結果,更多是本性使然。這樣的人,每天都會渴望正常生活,但正常生活她又根本無法忍受,如果忍受一天就會自我感動,但接下來就是自我厭棄;這樣的人,一定會成為小說家,不管她此前有沒有受苦,更何況她確實受了那么多苦,許多苦只能通過小說道出;這個人,如果不寫小說,不鬧你個天翻地覆才叫怪事,她的許多言論即使放在今天、放在別的國度,也是驚世駭俗的,所以寫小說其實拯救了她。小說給她提供了一個宣泄通道,一個煙囪,使她能夠短暫平復,與世界短暫和解。我是在圖書館閱覽室的過期雜志上看的《方舟》,讀得心驚肉跳。她筆下的女性個個渾身帶刺,烏泱烏泱的就來了,說是有冤無處申其實還是申了。她本來是要數落男人的不是,造成的閱讀效果卻很驚悚。比如,涉世未深的男性讀者,可能因為這部小說而對此類女性產生恐懼心理。

    雖然寫的是愛,但在小說中,張潔卻是“以惡抗惡”。只是她說的那些“惡”,好像算不上什么“惡”,只是因為張潔寫了,于是也便成了“惡”,必須身心俱反。這“惡”,源自愛的記憶,源自愛的邏輯。張潔無疑是極度敏感的,而正如我們所知道的,對寫作者而言,敏感有時候就是才華的同義詞。張潔的敏感堪比普魯斯特。在普魯斯特筆下,一塊瑪德萊娜小點心,就可以成為“我”痛苦和幸福的源泉,必須用幾萬字的篇幅去細加呈現。正如普魯斯特所說,這記憶,在某個相同瞬間喚醒、觸動和撩撥起來的舊時記憶,最終能實在地從內心深處浮升到清醒的意識層面,從黑夜般的混沌中升騰起來。不過,奇怪得很,她的“以惡抗惡”,最后沁透出來的那個“我”,形象卻并非丑惡,而是爛漫,接近于“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式的爛漫。這個事實說明,關于愛,她其實有著揮之不去的古典情懷。這個古典,有中國傳統的影子,卻并非中國傳統,更可能是由俄蘇或西方浪漫小說所建構起來。我對張潔的閱讀譜系不太了解,所以在這里只是猜測。

    看到《祖母綠》,我就松弛多了。小說的核心意象,那塊名叫祖母綠的綠寶石,是主人公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它攜帶的七字真言成為主人公命運的寫照:“祖母綠。終思求愛。”主人公是海的女兒,這部小說似乎有著自我升華的傾向,將個人的愛情、事業、與國家的命運相勾連,試圖呈現主人公闊大的胸襟。坦率地說,這篇小說似乎緩解了我因《方舟》而產生的那種恐懼之感。對張潔來說,這篇小說顯示了她試圖跳出個人恩怨的努力。但“終思求愛”的那個“愛”,不管在語義上做出怎樣的置換,不管你如何擴展它的外延,愛的私人性都是其語義的基本構成。主人公最后的選擇,當然可以看成一種“大愛”,是突然涌起的愛的潮頭和波峰。在當時的語境中,這當然可以做出許多正面的解讀。但是,那其實是主人公不得已而為之。如果說在小說中那是永恒的選擇,那么在現實中卻只是暫時的委曲求全。那不是和解,那是將要再次爆發的前奏。一個淺顯的事實是,潮頭終將落下,波峰終將滑入谷底,而且永不停息。

    在波峰浪谷之間奔涌,時而撒歡,時而撒潑;時而涼爽宜人,時而悲涼徹骨;時而高歌猛進地抒情,時而進退維谷地反諷,這是人到中年的張潔在小說中留給人的印象。從《愛,是不能忘記的》開始,她的故事皆是從男女關系入手,但因為她筆下的男女關系牽扯極廣,波紋從同心圓蕩漾出去,幾乎能蕩漾到各個犄角旮旯,所以她的故事又有著很強的社會性。看上去,她的私人性總是與公共性同頻共振,但實際上,她又恒守著對于愛的最初的理解。公共空間里約定俗成的愛的形式的演變,在她看來那都不叫愛,她的不屑一顧幾乎是必然的。她既與時代相契,又與時代脫節。某種意義上,張潔讓我想起阿甘本所描述的“同時代人”。這當然令人尊重,但這給她本人帶來的痛苦只能更深,而且簡直是深不見底。在寫作這個行當,張潔是知行結合得最緊密的人。甚至可以這么說,她有時候的知行分離只是知行合一的另類表現形式。我想,這也是小說家王安憶借用母親茹志鵑的話,稱張潔為“赤子”的原因。或許有必要說明一點,她的寫作對于后來的女作家,甚至包括“70后”的女作家,都有著深刻的啟迪。雖然后來的女作家,以職業作家的素養,大都能夠將私人性與公共性做恰當地區分,只在作品中將兩者勾連,以相互激發,推進故事,展示人物命運,但張潔的影響仍然依稀可見。再后來的以“身體寫作”著稱的女作家,或許更加突出了人物的身體性,小說人物一鏡在手專照私處,快感即是幸福,但張潔的影響依然存在,不管她們是否看過張潔的小說。也就是說,討論新時期以來的女性寫作問題,張潔是跳不過去的,因為她是源頭性存在。

    你得承認,張潔的語言感覺是極好的,而且到老都沒有退化,這是令人驚異的。她有自己的語言節奏,而且在七扭八歪、七掄八砍之后,那個節奏竟然還在。可見她的“氣”是很足的。她用詞似乎不大規范,你一眼就能看出她并沒有受過正規的文學教育,但她感覺好啊,“氣”足啊,有些不大能夠成立的話,不大能夠捋順的邏輯,從她嘴里說出來,反倒顯得很準確,而且還能自圓其說。這就是她的本事了,就是她的才氣了。才氣,再加上滿腹怨氣,再加上飛蛾撲火的勇氣,那就像烈火烹油了。因為烹的與其說是別人,不如說她自己,所以張潔也就大有一言不合、同歸于盡的俠女風采。這種烈火烹油,表現在文本上自然就是鮮花著錦了。當然了,俠女也是會感傷的,你可以感受到,盡管她在作品中嬉笑怒罵,但卻又彌漫著無法消弭的感傷情調。感傷確實是她的一個重要基調,她盡管反諷,卻從不幽默。她的故事大多是跳躍式發展,但似乎又不同于我們所說的意識流,而是一種情緒流,某種意義上甚至接近于自動寫作,這也是她喜歡反復修改的原因。借助修改時盤旋歸來的理性,對小說進行必要的規訓,對泉水般不擇地而出的議論作出必要的校正。對她的手稿進行研究顯然是必要的,或可看見她面對文本時內心的博弈,也就是張潔內心的“密室政治”。

    新文學以來,絕大多數女作家的作品,都帶有強烈的自傳性,或者說非虛構特征。我這么說,絲毫不帶貶意。因為男人帶來符號,女人帶來世界。進一步說,如果新文學以前的很多女性也擁有寫作能力,那么我們今天對那個世界、那個時期的歷史人文狀況,可能會有更直觀的感受。而在這些女作家中,張潔作品的自傳性,可能又是最強的,至少是最強的之一。這么說吧,你甚至能夠在她的改革小說《沉重的翅膀》中,看到她真實的生活和真實的情感,雖然某種意義上它更像一部應景之作。順便說一句,張潔的應景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應景,在當時的語境中甚至需要具有極大的勇氣。這個勇氣也包括,她敢于囫圇吞栆去寫那些不熟悉的生活。當然了,在這些勇氣的背后,她對個人生活的愿景也起了作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這么說,《沉重的翅膀》就是一部特殊年代的情書。

    她的《無字》,人們已經談論很多。張潔所經歷的滄桑人世,在這部小說中纖毫畢現,自然也最能見出她的性情、風采、卑微和自尊。很多人讀出了張潔的柔情,并一灑同情之淚;也有很多人讀出了她依然如何硬得硌人,刺得人發毛。我在《莽原》做編輯的時候,女編輯們討論起這部作品,甚至會捶胸頓足、仰天長嘆。當她們討論作品的時候,如果有男人碰巧在場,她們的眼神都變了,都開始斜眼看你了。她們無數次討論書中的細節,講著講著就不再斜眼看人了,而是喘著氣,盯著你看,恨不得把你撕了。這些職業編輯,能夠入戲到這種程度,可見張潔文筆之狠、之毒、之辣、之醍醐灌頂般的感染力。她們接下來又常常會討論張潔在河南的一段生活。那段生活對張潔影響極大,在《無字》中不僅是情緒變化的酵母,平地一聲雷,還是一條隱蔽的線索。我讀到過不少關于《無字》的索隱文章,但是對于這條線索,批評家們似乎不夠敏感。這個事實說明,批評家對張潔的闡釋遠遠不夠。小說家陳村認為,這部小說令他想起寫了《簡愛》的勃朗特又寫出了《呼嘯山莊》。這個說法無疑是有見地的。我想,某一天批評家和文學史家或許能夠證明,《無字》的文學史地位堪比蕭紅的《呼蘭河傳》。

    有一點足以引人深思,長達九十萬字的長篇小說,張潔竟將它命名為《無字》。是沉默才感到充實,開口就感到空虛,以致于近百萬言將盡之時,才將它命名為《無字》的嗎?她七十歲的時候,無師自通開始油畫創作,選擇用線條和色彩來表達她對世界的感受。她的所有油畫作品都沒有標題,只標注創作日期,可見她已執著于“無字”。關于她的畫油畫,李敬澤有句話說得好,他無法想像張潔提著毛筆去畫幾根竹子、涂幾筆山水,畫油畫的張潔才是張潔。張潔以油畫作品來和這個讀者告別,告別儀式就選擇在我任職的中國現代文學館。在此之前,她已將大量手稿捐贈給了中國現代文學館。

    關于她的畫展,我想盡量寫得詳細一點,為了自己能夠記住她的風采,也為了方便讀者見證她告別的儀式。張潔的忘年交、著名編輯興安先生,是這個畫展的策展人。興安找到我之前,已和時任文學館征輯部主任的計蕾談過多次。我向李敬澤報告了此事,李敬澤對張潔很敬重,說一定要辦好,為此各部門還不止一次開了協調會。我曾陪著敬澤到張潔家里去,以便知道張潔都有哪些要求。她住在北京文聯的宿舍樓,與鄰居共用一個走廊,走廊裝了門。張潔或有潔癖,從走廊到她的門口,我們按要求換了兩次鞋,在進門之前又按要求套上了鞋套。她正要給我們倒茶,突然又把茶杯拿走了,把杯子又洗了三遍:一次用自來水洗,一次用礦泉水沖,一次用開水燙。

    那只后來在朋友圈傳播甚廣的豹子,是我們在她家中首先看到的油畫。它是那么孤獨、神秘,有如幽靈。豹子,油畫中的豹子,當它驀然回首,它看到了什么?莫非看到了畫它的張潔?只見它全身籠罩著薄暮的暗影,只是在喉部有一抹微光,從光學角度看這應該是不合適的。顯然,那光線并非自然光線,而是源自張潔的內心,是內心的微光照著自己的喉嚨,但它卻是無言的。這樣一只荒原上的猛獸,同時卻兼具貓之柔美。那么,這是張潔的自畫像嗎?我不知道。隨后,又看到了荒原上的馬車。我們說是馬車,張潔說錯了,是東北的板車。或許記反了,我們說是板車,張潔說那是馬車。我后來又看到了這幅畫,可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那是馬車還是板車,或許是馬拉的板車?不管它是什么車,它都已走過漫長歲月,已被廢棄且行將散架,野草已從木條中瘋長。這也是張潔的自畫像嗎?我不知道。

    當時她的那套房子早已賣掉了,家具也搬空了,這也是室內只有凳子沒有椅子和沙發的原因。那時離她去國還有一段時間呢,她為何急著把家里騰空?她的臥室也掛著油畫,所以她也領我們看了臥室。床還在,它是那么小,雖然是木床,但似乎與單人鋼絲床差不多大。張潔的解釋是,她只要醒來,絕不在床上多呆一分鐘,要立即投入工作;如果床很舒服,就可能在床上再賴上一會兒,而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聞聽此言,我對張潔,對張潔大姐,肅然起敬,但同時心中也有幾分苦澀。她是個善于給自己創造困難的人,目的卻是為了寫作。當然,我也忍不住想到,在多部散文和小說中出現過的、曾被極度贊美又被徹底嫌棄的前夫孫友余先生,如何受得了啊。

    后來在她那里吃飯了嗎?應該沒吃,又好像吃了,還吃得挺飽。有一個細節,很見張潔直爽的性情,不妨一說。就在我們告別的時候,張潔指著走廊上的兩個紙箱,說她也要下去送垃圾。我和敬澤當然立即表示,我們可以捎下去。張潔對此表示感謝,說著又從屋里拿出來兩個紙箱。我和敬澤肩扛手提出門,電梯門有點窄了,好在我們終于側身進入,順利下樓了。

    值得欣慰的是,經過認真準備,張潔的畫展辦得很好,至少張潔和興安都認為辦得很好。興安說好不作數,張潔說好才叫真的好。那天來了很多人,幾乎擠滿了文學館C座一樓大廳。文學界來的朋友大都是她的晚輩,來的讀者卻有很多是上了年紀的。鐵凝、敬澤也都出席了,敬澤還給畫展寫了序,印象中那是敬澤第一次給畫展寫序。畫展海報上的個人介紹,顯然出自張潔之手,引用的是海外出版人的話,她顯然在意海外的評價。張潔出現的那一刻,現場先是安靜了幾分鐘,掌聲才響起來。張潔即席發表的道別演講,真是令人動容。誰都沒想到,她會談到遺囑。因為談到了遺囑,我有理由認為那是關于愛的道白。在讀者和朋友面前,她談話的主題可以理解為向死而生,向死而愛。她依然風度十足,完全不像個老人,是老年模特兒的最佳人選;依然頭腦清晰,依然有自己的節奏,依然話中帶刺,既伶俐又凌厲。我又想起當年對她說過的那句話:您是個女王。當然,這話我沒有說。我對敬澤說,張潔大姐不老啊,以后還能寫啊。慚愧啊,我說出這話,說明我當時對張潔心中的“無字”二字,還沒有足夠的了解。

    演講完之后,有人看畫展,有人拿著書請她簽名。想簽名的人太多了,張潔少有的來者不拒。我作為主辦方的一員,邊維持秩序,邊幫助讀者把書遞給她。她每簽一本,都真誠地道一聲謝。上了年紀的讀者總是對她說,太喜歡《從森林里來的孩子》了,太喜歡《愛,是不能忘記的》了。由此可見,她的讀者已跟著她走了許多年。但是張潔一遍遍地說,不要看,一定不要看,太傻了。換個人,可能就不會這么說,但不這么說就不是張潔。一抬頭,她看見了我。她以為我也是找她簽名的,立即柳眉直豎,用簽字筆指著我,說道:李洱,你!起什么哄,就不能等一會兒?解釋是沒用的,于是我趕緊說:大姐,對不起,我錯了。文學館工作人員不明就里,后來問我是怎么回事,惹得張潔大喊。他們擔心服務沒有到位,惹張潔發火了。我安慰他們說,沒你們什么事,你們不知道,張潔老師的腦子永遠比別人多轉一圈半。

    此后我再沒見過張潔。她去國之后,我偶爾會收到她的電子郵件。我回過兩次,問及她的狀況,但她沒有回復。但這并不影響她后來還會發來郵件。記得兩年前收到她的郵件,上面竟然是亂碼。我想,大概是她的電腦出了問題,也就沒有再回。我沒有想到,再得到她的消息,竟然是她的去世。真是傷感啊,真是可惜啊,因為這樣一個作家,很難再有了。她隨著新時期文學一路走來,她延續并創造了中國女性寫作的傳統,她的苦難是歷史的見證,她的榮耀首先屬于她個人,但又是時代進步的標志。所以我想,即便她鄭重地與讀者和朋友道別了,但讀者和朋友不會和她道別。每個人都會死去,但在死去之前,我們的記憶里或許會為張潔留著位置。

    《紐約時報》報道,已經做了祖母的張潔,臨終時對女兒、女婿和外孫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是:“I’m so happy,I feel so loved.”那從未忘記的愛,現在來到了張潔大姐身邊,讓她感到了快樂。想想《祖母綠》中的七字箴言吧:“祖母綠。終思求愛。”她真的滿足了嗎?這滿足可以看成與世界最終的和解嗎?惟愿如此!令人心痛的愛,糾纏了一生的愛,現在終于伴著從森林里來的張潔大姐,在這個嚴冬進入了長眠。我衷心祝愿張潔大姐安息。我想,陪伴她的不僅有石碑和花朵,還會有讀者無法道別的懷念。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