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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陳曉平:王韜與粵人的交游
    來源:澎湃新聞 | 陳曉平  2022年10月09日08:11
    關鍵詞:王韜 近代人文

    晚清改良思想家、著名報人王韜,自流亡香港開始,與粵人交誼日深,舊雨新朋幫助他融入香港社會,給他提供了發揮才能的平臺。旅港期間,王韜結交軍政商工人物,其改良思想得到進一步拓展和深化。王韜與粵人的交往改善了他的經濟狀況,跟粵省武將的交往應存在“利益交換”,早期報業中隱藏的新聞倫理問題值得關注。

    陳玉蘭輯校《弢園尺牘新編》收錄王韜致粵人書信共82通,在全書中占有很高比例。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新輯入少量未刊日記,與已刊日記、尺牘相印證,筆者發現王韜旅港期間明顯擴展了交往圈子,在文官、文人之外,商人、武將、“粵工”也進入其友朋之列。多年來,學界先進研討王韜生平、思想、交游、創作,異彩紛呈,勝義迭出,唯對王韜與粵人交游方面尚多闕略。筆者不揣淺陋,利用尺牘、日記、詩文作一點考釋,就正于通人雅士。

    “上海前期”回顧

    王韜(1828-1897),江蘇蘇州甫里(今甪直)人,一生除鄉居時期外,1862年前定居上海,1884年從香港回滬定居,有“上海前期”、香港時期、“上海后期”之分。1843年上海開埠,英國人率先開設領事館,遇到最大困難是缺乏中英文翻譯,不得已,請年僅15歲的廣東香山人唐廷桂赴滬服務。首先跟隨外商來到上海的是廣東買辦。香山買辦吳健彰,自1848年起任上海道臺達7年之久。小刀會起義的領袖劉麗川也是香山人,與吳健彰素識,起義軍骨干大都是廣東、福建人。開埠早期的上海,充斥著廣東、福建人的身影,王韜繼室林琳就是福建人。1858年底,王韜兩次寫信給吳健彰求助,凸顯他在“上海前期”的落魄。

    開埠前十幾年(1842-1855)的上海商界,主導大宗貿易的商人除西方人外,主要是福建人和廣東人。1853年,《遐邇貫珍》報道小刀會起事時,說上海“五方雜處,而閩粵人居多”。王韜自己在《瀛壖雜志》中寫道:“閩、粵大商多在東關外,……閩、粵會館六七所,類多宏敞壯麗,……近來閩人生意大衰,……粵人則多在北關外,較昔更盛,大半在西人處經紀通商事務。”“黃浦之利,商賈主之。每歲番舶云集,閩、粵之人居多。”(岳麓書社版第13頁)小刀會起義后,官府禁止閩粵人居住縣城內,粵人遷入北關外(英法租界)及虹口地區定居。

    王韜早年到上海墨海書館“傭書于西人”,勢必要接觸旅滬粵商,但他此時文人習氣尚重,即有交往,亦鮮記錄。咸豐三年(1853)正月,道臺吳健彰兩個公子到上海探親,慕名前來拜會,王韜為之題詩《雙璧行贈延陵兩公子》。(陳玉蘭校點《王韜詩集》第57頁)這可能是王韜最早與粵人往還的記錄,這首詩純屬奉承性質。承珠海市吳流芳老師賜知,此次拜會王韜的,是次子吳家珍、三子吳慰祖。吳家珍(1831-1889),咸豐二年順天鄉試舉人,授浙江候補道,曾署理浙江杭嘉湖兵備道;吳慰祖(1837-1886),咸豐二年順天鄉試舉人,授工部屯田司郎中。

    吳健彰為最早赴滬的香山買辦之一,善于與洋人打交道,超擢蘇松長太道即“上海道”,小刀會起義爆發時被捕,潛逃得脫,清廷以“通夷養賊”罪名將他革職拿問,仍令其帶罪效力,“筑別墅于城西。”江南士子普遍對吳氏沒有好感。弢園尺牘里面有兩封致吳健彰書信,出版時改題為《上某觀察》、《歲暮干人書》,與日記相對照,可知均系咸豐八年(1858)年底所書,目的是請求借貸以度歲。這一年年底,王韜欠賬太多,不得不向這個“名教罪人”求助。信中說,上海地方人士擬重修縣志,本人已有《瀛壖雜志》初稿,希望“賜以刻貲”,又提起1853年為吳氏兩公子題詩一事,希望吳健彰念及舊情,資助印書費用。不知為何,吳健彰沒有理睬。

    臘月二十七日,王韜見杳無音信,不得已再上一函,一改前書的含蓄,明道其意:“今者節逢送臘,時值迎年。賈島祭詩,亦須棗脯;杜陵守歲,尚辦酒漿。……幸勿指取求為瑕疵而訶干請為多事也。”吳健彰仍置諸不答。王韜在當晚日記中說,小刀會起事,吳健彰有不可推脫的責任,縱容閩粵無賴之徒,“以致此禍”“滬人銜之次骨”,這次不肯借錢,將來上海縣志“載其穢跡,定不曲筆相宥”。日記中說前一封信“有挾而求”,意思是用修志一事提醒吳健彰重視身后名聲,不要因小失大。借不到錢,王韜有惱羞成怒的感覺,這段話似乎是給自己找臺階下,但兩人并未斷絕關系。次年5月,“吳道普觀察有書從吳門至,言《瀛壖雜志》已在荷汀司馬處,修邑志時定當採入也。”此后仍與友朋數數談及,1860年7月還觀看了吳健彰閱兵。

    同在1853年,廣東印刷技工屈昂被派到上海工作,因書籍印刷事宜與王韜多有接觸。次年,洪秀全族弟洪仁玕圖謀潛入天京,到上海嘗試突破封鎖線,屢試不果,入墨海書館協助譯書,與王韜一起工作。洪仁玕是當時最為大膽新穎的思想家,1858年出版的《資政新篇》一書提出了辦報紙、興銀行、修鐵路、設郵局等改革舉措,可謂洋務運動的思想先驅,此后王韜提出的各種改良思路,只有少數能越出《資政新篇》的范圍。出于政治禁忌,王韜在他的日記、書信中不敢承認洪仁玕對他新思想形成的啟發。與洪仁玕的共事經歷,使王韜對太平天國產生好感。1860年7月,洪仁玕致信墨海書館艾約瑟,約他在蘇州見面,“堅邀余去,余固辭不往。”(田曉春輯校《王韜日記新編》第479頁,以下引用簡稱《日記》)王韜這一次拒絕了邀請,第二次則欣然前往。次年2月,王韜在艾約瑟陪同下來到天京,這三人都是墨海書館的“同事”,會面情形似未留下詳細記錄。1862年2月,王韜上書太平軍將領劉肇鈞,被官府發現后流亡香港。王韜的“上海前期”,洪仁玕是對他影響最大的粵人。

    1860年之前,經龔自珍之子龔孝拱介紹,王韜結識了寶順洋行副總買辦、香山人曾寄圃(曾學時)。曾寄圃從商之余,雅好經史詩文,出巨資請龔孝拱重注六經,常跟龔、王二人講論學問。曾寄圃是漢口開埠的重要人物,筆者與鐘元澤另有專文探討。容閎在《西學東漸記》中,對曾寄圃推崇備至,自承由曾氏介紹結識著名數學家李善蘭,由李善蘭力薦于曾國藩,得以完成資送幼童留美偉業。

    粵籍洋務官員

    弢園尺牘中,致粵籍洋務官員的書信占據顯要地位。初步統計,給天津海關道、駐美公使鄭藻如的有18通,伍廷芳7通,上海道臺、福建巡撫丁日昌6通,黃遵憲4通,日本長崎理事官(領事)余瓗3通,閩浙總督何璟、清廷駐扎朝鮮商務委員陳樹棠、上海道臺吳健彰各2通。本文將捐納入官的企業家唐廷樞、鄭觀應、徐潤等列入“粵商”類別,不作“洋務官員”處理。

    定居香港后,王韜與上海道馮焌光(廣東南海)、天津海關道鄭藻如(廣東香山)、船政大臣黎兆棠(廣東順德)、第一任駐美公使陳蘭彬(廣東吳川)等洋務官員有不少魚雁往來。游日期間,與何如璋(廣東大埔)、黃遵憲(廣東梅縣)詩酒風流,頗多酬唱,這方面學界已有一定探討。

    這些洋務官員多數屬于李鴻章系統。丁日昌為李鴻章極其賞識的老部下,馮焌光、鄭藻如、黎兆棠、何如璋都是李鴻章重用的粵籍官員。所謂洋務運動,曾國藩發端在前,左宗棠、沈葆楨積極響應,但仍以李鴻章最為重要。新型洋務企業吸收了唐廷樞、徐潤、鄭觀應這些杰出的粵籍買辦。王韜流亡香港時期,通過黃勝結識丁日昌,透過丁日昌接近其他洋務官員。《弢園尺牘》及續編里面,闡述改良思想比較系統的信件,大多是寫給這些洋務官員的書信。王韜與洋務官員有頻繁互動,毫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初到香港能很快安頓下來,有賴兩位“粵工”的切實幫助。

    “粵工”屈昂、黃勝

    王韜初到香港,供職于英華書院,協助傳教士理雅各將中國經典譯為英文,書院的印刷技術專家屈昂、黃勝,幫助王韜適應了最初的工作和生活。筆者冒昧使用“粵工”一詞,用來指稱晚清率先掌握新技術的粵籍工程師、技工。曾經留學美國的黃勝,從現代眼光看就是印刷工程師,屈昂則是印刷技師。

    1861年,王韜上書太平天國將領“九門御林開朝王宗、總理蘇福省民務逢天義”劉肇鈞獻計,次年被發現,遭清廷追捕。他躲在英國領事館里面135天,由英國駐滬領事麥華陀安排登上輪船,前往香港避難,對接的單位是英國傳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主掌的英華書院。

    10月11日,王韜安抵香港,從碼頭前往英華書院,首先見到年屆八十的屈昂老先生。“余來港一人未識,貿貿然至。初入門,即見屈煙翁,把臂欣然,欣舊識之可恃。蒙其導見,理君特為位置,理君僅解粵音,與余不能通一語,非屈翁,幾將索我于枯魚之肆矣。初至,即贈眼鏡,無以為報。”(《日記》第488頁)

    抵港第三天,“屈煙山先生假余銀,命購襪履,同往小樓啜茗,幾案間多設餅餌,亦可食。煙翁年八十,精神瞿鑠,七十二外連舉三雄。于咸豐三年曾至上海,居于雒頡醫院,與予相識。煙翁亦字昂伯,向在米憐維琳處,福音傳于粵由此老。”(《日記》第487)屈昂古道熱腸,考慮到王韜身無分文,借錢給他買鞋襪,還帶他到粵式茶樓飲茶。

    屈昂(Wat A-gong),也寫作屈亞昂、屈阿昂,廣東人,1832年左右在澳門向倫敦傳道會馬禮遜學習近代印刷術,據稱為“中國掌握石印技術第一人”,1836年前往馬六甲,1844年隨理雅各定居香港。1853年,屈昂赴滬工作,與王韜認識。屈昂在上海學會官話,能給理雅各、王韜充當翻譯。王韜只會蘇州話與官話,不會英語;英華書院院長理雅各會講粵語不會官話。

    黃勝為容閎同學,留學美國,回港從事印刷工作。1863年黃勝編譯了一本書《火器略說》,由王韜潤色,丁日昌曾想羅致黃勝入幕,黃勝沒有答應。王韜曾替黃勝草擬致李鴻章、丁日昌書信多封。《循環日報》創辦的契機,是黃勝得知英華書院有一批印刷設備、鉛字準備出售,粵商領袖梁安剛好卸任東華醫院主席,遂發起集資買下,用以創辦《循環日報》。王韜能在香港大放異彩,黃勝和梁安的幫助可能最為重要。

    認識到屈昂是中國最早的近代技術工人,黃勝為第一代印刷工程師,并非無關緊要。近代西方技術傳入中國,首先是印刷術,然后是船舶修造。屈昂最早掌握了這門新技術,并在香港、上海兩地加以應用與傳播。黃勝受過程度較高的英文教育,不僅學會了操作技能,還掌握了技術原理,能控制整個工作流程并加以改進完善。這種人才,在當日來說是十分稀缺的。《循環日報》的創辦,離不開黃勝的技術支持。

    文人與大紳

    王韜以逃犯身份避居香港,粵省著名文人學者避之則吉,不愿與之打交道。同治至光緒前十年間,羊城學人大致以“四大山長”為代表,如菊坡精舍陳澧、越華書院葉衍蘭、應元書院李文田、羊城書院羅家勤。這些人物,王韜游廣州時都無緣得見。從正統角度看,王韜在省港兩地結交的文人都難稱名士。蕭永宏《王韜與〈循環日報〉》一書,已對該報同仁張宗良等有所考述,不再重復,此處只談廣州文人梁鶚,以及西關大紳伍紹棠、梁肇晉。

    弢園尺牘中,先后有《寄梁志蕓茂才》”2通,《與梁志蕓孝廉》1通,顯然為同一人,茂才即秀才,孝廉則是舉人古稱。《王韜年譜》考出此人名“梁鶚”,籍貫、生平則沒有交代。1872年,梁鶚寫成《征刻王紫詮先生〈普法戰紀〉啟》,刊登于《香港近事編錄》,行文汪洋恣肆,氣概雄渾。該文經由陳桂士、馮普熙兩位香港粵商請求而撰寫。陳桂士世居廣州,營商香港,王韜與梁鶚結文字緣,可能出自這位陳家祠創始人牽線。1876年王韜《遁窟讕言》一書即將付刻時,寫信請梁鶚為之作序。

    得吾友康志斌惠賜科舉史料,結合宣統《南海縣志》可知,梁鶚(1851-?),字施普,字薦云,一字志蕓,廣東南海縣鹽步鄉人,光緒己卯(1879)舉人,后改名梁芝榮,光緒十六年(1890)庚寅恩科第一百二十三名進士,授工部主事。百日維新期間,梁芝榮曾奏上《請設保商會以振國勢折》。“與梁志蕓孝廉”一信,內稱“滬上重逢,酒邊話舊”“君年四十,我已六旬”,可推測該信寫于1890年春,梁氏入京會試途經上海,兩人得以重逢。

    晚清廣州西關大紳,多為十三行巨商后代,普遍通過科舉或捐納取得功名。他們祖上亦官亦商,鴉片戰爭后他們又以“大紳”著稱。《杜鳳治日記》常常提到的是伍家、梁家、易家。弢園尺牘里面收錄了與梁少亭主政3通,與伍子昇郎中1通,這兩人都是名聲顯赫的西關大紳,家財既富,喜歡尋花問柳,帶王韜出入風月場所。

    伍子昇即伍紹棠,十三行總商、“世界首富”伍秉鑒之孫。歷經兩次鴉片戰爭,伍家遭受重創,大不如前,仍是巨富之家。伍紹棠通過捐納得到“候選郎中”虛銜,其人風流成性,可由王韜日記得到證實:“香海小鳳校書,綽約多姿,伍子昇郎中喜之,攜至羊城,居于別墅。”(《日記》第619頁)伍紹棠游香港,看中王韜認識的妓女小鳳,帶回廣州,置之別館,王韜特地賦詩相贈。從伍紹棠之子伍垣孫的全家福照片看,1900年伍家仍然過著十分奢華的生活。

    梁少亭即梁肇晉,十三行天寶行梁經國后代。梁氏在十三行時期比伍家來說聲勢稍遜,但家庭教育極為成功,連續幾代都有人考取進士、舉人,官運亨通。第二代梁同新、第三代梁肇煌父子先后出任順天府尹(相當于北京市長),梁肇晉也官至禮部主事,第四代梁慶桂考中舉人官內閣中書,第五代梁廣照官至刑部主事,第六代梁嘉彬、梁方仲與第七代梁承鄴均為著名學者。

    致梁肇晉第一書談論中俄伊犁條約,痛陳朝廷舉棋不定,大約是1882年事;第二書大談“穗垣小住,得聚云萍”“尋花問柳,具有前緣”,顯見王韜此次游穗,梁肇晉、伍紹棠均作過東道主。《王韜日記新編》收錄了1886年梁肇晉致友人書片斷,說王韜“藹然可親”,全因“臭味之相投”。這三人喜歡同入花叢,從今日標準看,可認為是損友而非益友。

    “粵將”

    王韜給武將方耀、方勛兄弟的信達到12封之多,跟他鴻雁往來的還有候補參將李林桂、都司黃添元(黃捷三)、千總羅祺(羅介卿),顯得十分反常。筆者將《杜鳳治日記》、《循環日報》報道與書信相印證,認為王韜與武人的交往,除了“友誼”之外,還有利益交換的考量。方耀兄弟、黃添元、羅祺這些掌握實權的武將,在晚清軍事、治安體制下,都發了大財。按當時的南海知縣杜鳳治所言,方耀“家資近百萬。”(《杜鳳治日記》第4898頁)晚清帶兵將領克扣軍餉自肥已成慣例,方耀清鄉時責成地方士紳籌集剿匪“花紅”(獎金),沒收所謂“匪首”財產,大有上下其手的空間;負責廣州城治安的黃添元、羅祺,收取賭規及其他陋規數目也甚可觀。

    《循環日報》創辦后,一直用顯要版面報道粵省官場動態。據《杜鳳治日記》,粵省督撫藩臬高官評價、黜陟下級,經常會參考港報報道。武將奉承王韜,歷有饋遺,是希望王韜不要發布他們的負面報道,多作頌揚,以求穩固自己的位置。清代言官可“以風聞入奏”,這些劣跡斑斑的武將若被奏上一本,難逃處罰。

    1887年,廣東水師提督方耀奉旨入覲,來回兩次在上海停留,王韜致信稱“韜獲識閣下二十年”,可知兩人約相識于1867年。信中,王韜恭維方耀“行軍、剿賊、治民、除莠、濬河、筑堤、辦海防、建炮臺、設義學、創書院,武功文教,彪炳耳目”,表示要用自己的一支筆表彰方氏的“豐功偉烈”,使之青史留名。這個愿望并未實現。

    晚清名將如云,相比之下方耀顯得星光黯淡。咸同兵事的重心在太平天國、捻軍起義、回民起義,光緒初年的重頭戲是收復新疆,方耀只在兩廣地區作戰,很難獲得太多關注。然而,若跳出“單純軍事觀點”,則方耀的角色足夠獨特。筆者在前輩學者成果的基礎上,確認方耀是張之洞創辦近代工業的重要推動者。1980年代,臺灣學者李國祁發現,“張之洞承認其對煤鐵為工業之基礎的認識是得自粵提督方耀”;另一臺灣學者蘇云峰指出,方耀“屢與張之洞詳談,建議在廣東自煉鋼鐵,張采其建議。因此張氏對于煤鐵方面的知識,可能得自方耀”。兩位學者依據零星史料作出的判斷,得到社科院所藏張之洞檔案的證實。

    方耀(1834-1891),字照軒(兆軒),潮州府普寧人,少年時代隨其父方源辦團練,鎮壓廣東各地天地會起義,率領“潮普勇”迭立戰功,高升至南韶連鎮總兵、署潮州鎮總兵、廣東水師提督。

    方耀文化程度不高,但頭腦靈活,精明強干,在對付會黨、械斗方面確有一套,深受歷任兩廣總督寵信。方耀樂意接受新事物,作風開通,幾乎每次上省城都會在香港停留,1883年升署水師提督后,經常從虎門駕船赴港,跟旅港粵商交杯換盞,利用手中權力為商人提供方便,甚至合伙做生意。粵商何獻墀投資大嶼山銀鉛礦,內中有方耀的不少股份。張之洞設立礦政局,港報認為是聽從了何獻墀的建議,筆者相信這份條陳是通過方耀呈遞給張之洞。張之洞辦理粵省海防,對方耀倚畀方殷,賞識有加,方耀若在轉遞條陳時力加說項,效果完全不同。

    方勛(1839-1889?)字銘山,方耀四弟,光緒三年受命率隊赴臺灣剿辦番社“叛亂”,以戰功授福建候補道,加布政使銜,故王韜尊稱為“方銘山方伯”。1884年,方勛奉張之洞之命率領潮普軍援閩,參加馬江之戰,其部下負責保護船廠,“聞警先逃”,曾遭彈劾。

    從1867年開始,王韜結識方耀,時有書翰往來,狀極親密。王韜的錢物帳,記錄1885年“入方兆軒三百五十兩,入方銘山四十兩”。這兩筆錢,名義上算是資助王韜的出書費用,實質仍是饋贈。《理雅各傳》披露,王韜為英華書院工作,每月得到的報酬只有區區20圓。方耀一次給王韜350兩(約合486圓),無疑是出手大方。筆者瀏覽所及,發現《循環日報》對方耀的報道都很正面,有時還出現十分夸張的諛詞,反過來或可證明,方耀給王韜金錢上的饋贈,是一種“投資”。1881年4月6日,《循環日報》稱“潮州自方照軒軍門蒞任以來,除暴安良,興利除弊,前此獷悍風俗已為之一變”,將殘酷的清鄉行動寫得如此清新脫俗,有違新聞倫理的客觀中立原則。同年8月19日,該報報道方耀赴汕頭調解海關洋稅務司與商人的矛盾,附帶評論“軍門為潮郡七縣物望之所歸,一言重于九鼎,任天下事且不難,何況此區區細故哉”。從新聞報道原則看,這種評論毫無必要,刻意揄揚很不正常,令人生疑。

    1873年,王韜游廣州,方勛盛情款待,席間問起越南局勢,回港后復信,剖析形勢,認為反清失敗避入越南的劉永福黑旗軍無足慮,法國才是“真心腹之患”。1879年東游日本歸來,王韜寫信給方勛,分析俄、日崛起,將危害中國安全。伊犁事件發生,崇厚使俄立約,中國吃虧,聚訟盈庭,王韜致函方勛,認為最終仍出之于“和”。王韜以報紙主筆身份,幫方耀、方勛兄弟剖析國際形勢,頻繁地提出富國強兵的具體建議,豐富了他們的西學知識。方耀重視開礦冶煉,或也與王韜的熏陶有關。

    1887年10月22日,王韜自記“同方銘山、梁子修、李林桂到西園小啜。晚,款方軍門于中和園……”李林桂是方耀安插在香港的坐探。《弢園尺牘續編》收錄了一封《與李林桂參戎》:“去冬文旌蒞滬,相見歡然,握手道故,重訴生平,以廿年之老友,十載違睽,而得見于春申浦上,跌宕于花天酒地間,……弟惟愿照軒軍門移節北來,或開府吳中,或駐旌白下,俾弟得以老部民扶杖而觀德政,與足下長相聚首。”王韜說,希望方耀能夠調到蘇州、南京任職,這樣可以跟閣下時常聚首。“參戎”是對參將的敬稱,可知李林桂從香港釋放回粵,被方耀提拔為候補參將。

    李林桂原籍潮州,在香港長大受教育,英文水平不錯,當過香港警察裁判法庭的潮州話翻譯。1874年,李林桂受方耀、方勛指使,勒索孫中山同村富豪楊啟文兄弟,被香港法庭判處終身監禁,在香港臭名遠揚。1885年,方耀通過各種關系疏通港督寶云,特赦李林桂。1887年秋冬,方耀奉旨入覲,李林桂隨方耀到上海。他是方耀、方勛兄弟心腹,即使品行不端,王韜也加以奉承。

    弢園尺牘中,有一通寫給黃捷三副將即黃添元。黃添元,廣東南海人,曾隸方耀麾下,參與圍堵南下閩粵的太平軍馀部,因鎮平失陷被革職,不久復職,曾署理廣州城守中軍都司,加副將銜。信中,王韜替一位在貴州任職的“丁訪廷少尉”請求黃添元金錢上的幫助,顯示黃副將饒于資財。另有一通“與羅介卿守戎”,寫給廣州西關千總羅祺。這兩個中級軍官,都是直接負責廣州城治安的武員。王韜數次游廣州,與這兩人深相結納。各種蛛絲馬跡表明,王韜跟他們在金錢方面能敞開談論,應該存在著利益交換。

    1874年8月6日,《循環日報》在一篇報道中盛贊羅祺:“羅君巡防甚為得力,所以中外士人無不交口稱之,如出一詞。羅君之為人也,才干明敏,膽識優長,而又審慎周詳,為地方不可多得之員。”在致羅祺書信中,王韜談論自己經濟狀況,又似有所暗示:“而猶可笑者,孔方兄有絕交書,阿堵物無招致術也。送窮文就,避債臺成,亦可聊自解嘲,藉作消遣。”

    中山大學邱捷教授點校《杜鳳治日記》,給晚清史研究提供了十分珍貴的史料。晚清廣州西關在豪紳庇護下,一度賭風甚熾,按察使看到事情鬧得太不像話,擬將西關千總何雄陞撤任,南海知縣杜鳳治趁機推薦羅祺復出,稱羅祺“為人尚知好歹,正壯年巴結之時,任西營最久,財已發過,……如羅祺復任西關,地攤可決其必無有也。”(《杜鳳治日記》第4448-4449頁)杜鳳治深知,負責西關緝捕的武官幾乎無官不貪,他推薦羅祺的原因,一是能力較強,二是“財已發過”,意思是已經“吃飽了”,不至于過分貪婪,愿意盡力維持西關治安,肅清有礙觀瞻的“地攤”賭博。1883年,因西人毆斃、毆傷國人未得相應懲處,大批廣州民眾沖入沙面租界,焚毀洋行樓宇多座。為避免此類事件再次發生,廣東當局命羅祺組建西關“捷字營”保護沙面安全。

    港滬粵商

    王韜在“上海前期”交往的粵商較少,他放開胸襟與粵商親密接觸始于香港。筆者曾指出,《循環日報》由中華印務總局創辦,主要股東是香港粵商梁安、陳桂士、馮普熙,他們聘請王韜擔任《循環日報》主筆。據《理雅各傳》記載,到1873年,理雅各告別香港回英定居,意味著王韜開始處于“失業”狀態。香港粵商集資創辦《循環日報》,給他提供了一個能充分發揮才能的更高平臺。

    柯文《在傳統與現代性之間——王韜與晚清革命》一書中,注意到王韜與黃勝、張宗良、洪士偉、洪孝聰、陳靄亭、何啟、伍廷芳等口岸“新人”的關系,對他與商人的交往未予太多留意。柯文引用了馮普熙的一篇文章,討論中國如何由弱轉強,但沒有提到作者名字,不了解這個作者正是《循環日報》老板之一、香港商界領袖馮普熙。這是一種視角缺失。王韜對發展近代工商業提出了多方建議,除了他在歐洲、香港的觀察閱讀,與工商人士的深入交往也應是其思想來源之一。王韜日記中留下了甚多粵商身影,如南北行巨擘招雨田、肇興公司駐倫敦經理劉紹宗、招商局香港分局商董陳樹棠,還有三大香山買辦唐廷樞、鄭觀應、徐潤。

    據王韜日記,光緒元年(1875)大年初一,“天氣晴朗,飲于招雨田寓齋”。正月初一闔家團聚,考慮到王韜在香港沒有親戚,粵商招雨田請王韜到他家飲酒慶賀新春,藉以排解王韜的思親、思鄉之情。招雨田為當時香港金山莊、南北行領袖。招成林(1829-1923),字雨田,佛山瀾石石頭鄉人,14歲只身赴港謀生,先受雇于人,后合伙開辦“祥和棧”金山莊,從事國際貿易,繼而獨立創辦“廣茂泰”南北行商號,兢兢業業,漸成巨富。招雨田熱心公益慈善,多次出資修筑家鄉水利設施,為“南海中學”創始人之一。1873年,招雨田當選東華醫院主席,是繼梁安、莫仕揚之后的第三任主席,顯示雄厚的實力。1879、1889年,招雨田又兩次出任主席。

    光緒二年(1876)正月,“唐景星廷樞、陳苃南樹棠來訪,劇談開礦事宜,良久始去。”唐廷樞為近代著名企業家,所開創的輪船招商局、開平煤礦(開灤煤礦)至今仍廣為人知。王韜時時處處留心新生事物,但畢竟仍是紙上談兵,唐廷樞卻是開平煤礦開創者,他“劇談開礦事宜”,這些真刀真槍的礦業專業知識,對王韜當有一定幫助。陳樹棠,廣東香山人,早年在上海充茶葉買辦,1872年任招商局香港分局商董,1878年任駐舊金山總領事,1883年起為駐朝鮮總辦商務委員,總管中國在朝鮮的外交、通商事務,也即袁世凱的前任。

    同年二月初五,“劉述庭紹宗觀察來訪,話山西集貲平糶事”;二月初九日,“晚,小宴于以雅以南別墅,唐景星觀察為東道主,同席劉述庭、梁小牧、彭芳圃、伍秩庸。”劉述庭即劉紹宗,廣東香山人,早年曾充瓊記洋行買辦,繼任招商局漢口分局總辦,1882年代表肇興公司常駐倫敦。彭芳圃,即彭炳輝,金些厘洋行買辦,熱心慈善事業,1872年參與發起創辦廣州愛育善堂,1873年任香港東華醫院首總理。

    1882年,王韜回上海、蘇州探親訪友,1884年暮春正式回滬定居,與旅滬粵商徐潤、鄭觀應、陳輝廷、梁金池、徐秋畦保持密切交往。陳輝廷即陳猷,新會人,《香港華字日報》創始人陳靄亭九弟,擔任輪船招商總局高管數十年;梁金池,即梁寶鑒,香山人,在滬任禪臣洋行買辦,為當日《申報》唯一的華人董事;徐秋畦,徐潤堂弟,在上海創辦中國第一家石印書局。可以想見,這些具有豐富工商業經驗的商人,給王韜提供的是有關經濟近代化的實際知識,比通過閱讀所得更為直接而具體。

    有趣的是,王韜的錢物帳記錄了1883年“存徐雨之處銀一千兩”,這是舊時一種理財方式,也即現金不存入銀行,而是存放在信用卓著的商人那里生息,證明王韜對粵商徐潤信任有加。王韜“上海早期”的日記,多處出現囊中羞澀的記載,香港時期的日記書信中則不太明顯,筆者認為主要是他經常得到香港粵商、粵將的佽助,在受聘出任《循環日報》主筆之后,薪金、花紅以及“灰色收入”也水漲船高,上海前期的窘迫至此一掃而光。

    廣州陳李濟是全國四大藥號之首,比北京同仁堂、武漢葉開泰、杭州胡慶馀堂都早。1889年,陳李濟負責人陳翰藻(陳吉垣)到上海開設分號“廣福林”,持西關大紳伍子昇介紹信前來拜會。(《日記》第728頁)此行純屬禮節性的“拜碼頭”,象征意義則極重要,意味著粵中商界領袖了解到,文壇巨擘王韜樂意與商人交往。

    小結

    1894年秋,當日還籍籍無名的孫中山準備上書李鴻章,由鄭觀應介紹,在上海拜會了王韜,據說王氏幫孫中山潤色了文稿。這是王韜一生中遇到的最重要粵人。會面是里程碑式的,象征著改良走到盡頭,革命派行將崛起。

    晚清時期崛起的新工商群體,以不懈努力推動了中國的技術進步和經濟發展,粵商、粵工是其中先驅者。上海最早的民族工業企業是“香港船王”郭松在虹口開辦的船廠,1858年虹口各船廠“粵工”集資建了一座魯班殿,可想見其人數之多。傳統的“文人視角”傾向于輕視工商人士,《王韜年譜》對他與官員、文人的往還記載甚詳,但幾乎不涉及商人,誠為憾事。王韜前后在香港居留近20年,旅英2年有多,其觀念發生了深刻變化,愿意“降尊紆貴”與工商人士交往并留下記錄,在同時代文人中實屬難得。

    筆者認為,應跳出固定視角研究人物關系圈。王韜與江浙士人、粵人的交往模式,呈現較大差異。他與粵商、“粵將”的交往帶來了更多經濟利益,大大拓寬了視野,使他的改革建議更加趨于務實,這是王韜特別突出的價值所在。值得注意的是,王韜與粵籍武將之間的“利益交換”,顯示中文報業初創時期,就已出現利用媒體權力牟取不當得利的情況,這是報業史研究不可忽略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