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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笛:近四十年閱讀,發(fā)現(xiàn)歷史和文明
    來源: 文學當代 |   2022年10月03日09:46
    關鍵詞:王笛

    1980年代末,在四川大學,通過“打擂臺”,年紀輕輕,我就有了副教授的頭銜,當時有著無限的輕松感,認為人生最困難的奮斗時期已經(jīng)過去了,可以坐享其成了。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幾年以后,我放棄了許多年艱苦奮斗所得到的一切,到美國重新開始了學生的生涯。而且居然敢于挑戰(zhàn)用英語寫博士論文這個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學習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1989年《跨出封閉的世界》交稿以后,就有自己被掏空的感覺,對下一步的學術研究和未來發(fā)展感到十分彷徨。這成為我到西方進一步深造的主要動力,我迫切感覺到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重新訓練,按照目前流行的說法,就是進行“充電”。

    01 讀書無止境

    我是1991年春天到的美國,第一站就是位于安娜堡的密歇根大學的中國研究中心。我還記得到美國讀的第一本英文專著,就是黃宗智的《長江三角洲小農(nóng)家庭與鄉(xiāng)村發(fā)展》那本得獎著作。剛到美國的時候,覺得美國的書好貴,舍不得花錢買,從學校圖書館借了一本,把書交給中心的秘書復印。那個時候沒有版權(quán)意識,想把全書都復印了,但秘書告訴我,因為版權(quán)限制,只能部分復印,算是給我上了自覺遵守版權(quán)的第一課。

    作為一個華裔歷史學家,黃宗智的學術著作讀起來特別清晰,是我英文學術寫作最早的一個范本。到美國以后,到處請教怎樣提高英文學術寫作的秘籍,有朋友告訴我,學習英文寫作的好辦法,就是仔細研讀、揣摩一些規(guī)范英文的學術表達。黃的英文和結(jié)構(gòu)都非常規(guī)范,對我們這些母語不是英文者,比較容易模仿。而純粹的美國人寫的著作,是我們難以效法的。

    后來我使用得比較多的另外一個范本,是密歇根大學歷史系的中國史教授賀凱(Charles O. Hucker)的《中華帝國的過去》(China’s Imperial Past:An Introduction to Chinese History and Culture),這書1975年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經(jīng)常在美國大學的課堂上用作中國古代史的教科書。我把本書的導言讀得滾瓜爛熟,幾乎每一句話都反復揣摩。就這樣,我慢慢對英文學術寫作有了一些感覺。

    《中華帝國的過去》對中國通史的寫作,提供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獨到的分析框架。他把中國古代史分為三個階段,即形成時代(Formative Age),從史前到公元前206年;早期帝國(Early Empire),從公元前206年到公元960年;晚期帝國(Late Empire),從960年到1850年。也就是說,他把漢代和宋代作為標志,把中國古代分為了三個時期。而每個時期,又按通史(General History)、政府(Government)、社會與經(jīng)濟(Society and Economy)、思想(Thoughts)、文學和藝術(Literature and Art)五個方面進行論述,這樣就完全打破了過去按朝代劃分的中國通史的寫作,對于一般的讀者把握整體歷史演進,是非常有幫助的。很高興看到,他的這本書最近已經(jīng)翻譯成中文出版。

    到美國讀的第二本英文專著,是孔飛力的《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那時這本書剛出版,我到密歇根大學中國研究中心的時候,參加了一個研究生不定期的讀書會,這個自發(fā)的讀書會囊括了密歇根大學政治學、社會學、經(jīng)濟學、歷史學等學科與中國研究有關的研究生。其形式是在某一個人的家里,周末大家?guī)б恍┏缘暮秃鹊?,花上幾個小時,共同討論一本書。作為一位剛從中國來的學者,大家非常客氣地請我推薦下一本討論的書,我便力薦《叫魂》。其實我在國內(nèi)的時候,就開始關注這本書,因為在書出版之前,大概在1990年前后,黃宗智到成都查巴縣檔案,便告訴我孔飛力將在哈佛大學有一本非常好且有趣的書出版,因為黃是該書的評審人之一。

    當時我便有心把這部書翻譯成中文介紹給國內(nèi)讀者。于是我寫了一封信給中華書局,因為我《跨出》那本書,也正在那里編輯出版,信中還附了該書的全部目錄的中文翻譯,但是信石沉大海。也不知道他們收到信沒有,或是收到后覺得沒有興趣。當時中美之間的聯(lián)系,信件來回就需要一個月。后來我也沒有追蹤這事,忙著去攻讀博士了?!督谢辍纷詈笥晌业呐笥殃惣婧蛣㈥品g成中文在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已經(jīng)是1999年了,立刻成了學術暢銷書,算是幫我了卻了這樁心愿。

    02 西方的學術訓練

    在美國攻讀中國史或者東亞史博士,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幾乎都要修日語?,F(xiàn)在我對修日語課的情形還記憶猶新。學語言要趕早,但是我赴美的時候,已經(jīng)35歲了,和那些不到20歲的初入學的本科生一起上日語課,那個壓力之大,可想而知。不得不承認,美國大學的外語教學,真是非常厲害,由日本人直接教,讀寫聽說同時進行,如果年紀輕點,記憶力好,兩年下來,就基本不錯了??上乙呀?jīng)過了學外語的最佳年齡,所以成效有限。我當時想,如果我在大學學英語的時候,有這樣的教學水平,就不至于到美國后落到只能閱讀,惡補聽說寫的地步。

    在美國的討論課,閱讀量是非常大的,幾乎每一門課每周都要求完成一兩本必讀書,也就是說如果上兩門課的話,那么一周至少要讀兩本到四本書,外加寫讀書報告,另外還要做助教或者是助研,所以時間是非常緊張的。開始英文閱讀速度非常慢,一頁要花很長的時間,寫作就更不要說了。但是,讀多了,磨煉久了,速度越來越快,理解也越來越容易。所以討論課是一個非常好的鍛煉,在壓力之下,逼迫自己多讀書,多思考。討論課的學生一般都非常少,多也不過十個左右。我上過最小的討論課,只有兩個學生,不是他說話,就是我發(fā)言。要完成三小時的討論,沒有把書吃透,是會很尷尬的。

    每個學校的訓練和治學方法都有不同,我在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讀博有四個方向,歷史系修東亞史和美國社會文化史,而其他兩個方向是在人類學和政治學系,這樣閱讀的范圍就遠遠超出了歷史。這種多學科的培養(yǎng)方法,打開了思路,儲備了堅實的知識。除了每個方向跟隨一個教授修課,在準備博士資格考試的時候,每個方向的教授還要另外給一個長長的書單,必須認真地閱讀,準備在筆試和口試的時候,盡可能地圓滿回答教授們的問題。進步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每天是從早忙到晚,每一步都邁得很艱辛。

    關于我在美國讀博士的經(jīng)歷和感受,多年后應《中華讀書報》之約,評論《在美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一書時,寫下了下面一段話:

    《在美國發(fā)現(xiàn)歷史》 最大的特色,也是它非常好的一面,是書中寫的都是作者真實的經(jīng)歷。很多海外華人喜歡展示他們發(fā)達順利的一面,而這本書里真實地記錄了作者們的挫折。我們這些人出去留學、工作都不是一帆風順的,經(jīng)歷了很多磨難,特別是讀書期間。我自己在霍普金斯大學讀書的時候,忙著讀書,做助教,寫論文,準備課程,每天早上 6、7 點鐘起床,到晚上 12 點以后才睡覺。我現(xiàn)在還記得,那時每天最幸福的瞬間就是上床休息那一刻 ,這種幸福感是以后所難以找回的 。我經(jīng)常想,沒有那時的磨煉,哪里會有后來在學術上的脫胎換骨。(見《中華讀書報》2010年9月15日,原題《由兩本書引起的思考》。)

    這本書是中國留美歷史學會的成員寫的個人留學經(jīng)歷文章匯編,雖然他們講的是在美國的學術訓練和發(fā)展過程,但如果我們仔細讀他們的文章,會發(fā)現(xiàn)他們對美國政治、文化、學術、教育制度等問題,都有自己的看法,觀點不盡一致,有的甚至截然相反,因為每個作者有著自己的學術訓練背景以及獨特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甚至不同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

    例如對西方史學的發(fā)展就有相當對立的評價,有的看到的是現(xiàn)在西方歷史學面臨的困境,主張歷史的客觀性,推崇德國史學大師奧波特·馮·蘭克(Leopold von Ranke)所主張的歷史學家的基本職責是“探索歷史的真相”,因此對那種認為客觀歷史材料根本不存在,任何歷史都不可能脫離“主觀”或自我意識的史學觀,進行了尖銳的批評。

    而另外一些學者則贊同史學界對蘭克史學的反思,肯定海登·懷特(Hayden White)宣稱的“語言學轉(zhuǎn)向”和敘述史興起的新的史學取向。他們認為過去所發(fā)生的事件,是不可能真實和完整再現(xiàn)的,根據(jù)資料建構(gòu)完全真實的歷史是很難做到的,實際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任何歷史都有主觀性,我們所寫的歷史,就是通過我們眼睛所看到、我們頭腦所理解的歷史。

    我自己的史觀應該屬于后一種,比如我從來不宣稱我所寫的歷史就是歷史的本身,而不過是這些歷史在我眼睛所反映和在我頭腦中的重構(gòu)而已。雖然主觀上我們追求歷史的真實,但是由于客觀條件的限制,這種追求卻經(jīng)常難以實現(xiàn)。

    在霍普金斯讀博期間,我導師羅威廉(William Rowe)的兩本關于早期近代漢口的書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即斯坦福大學出版社1984年出版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商業(yè)與社會,1796—1889》和1989年出版的《漢口:一個中國城市的沖突與社區(qū),1796—1895》。它們被稱為里程碑式的著作,也正是因為他的學術感召力,我到了霍普金斯大學他門下攻讀博士學位。

    在第一本《漢口》中,羅威廉與馬克斯·韋伯進行論辯。韋伯指出為什么西方能夠發(fā)展現(xiàn)代的資本主義,是因為城市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他把中世紀的歐洲城市和中國城市進行了比較,發(fā)現(xiàn)在西方有城市自治運動,這實際上加速了封建制度的衰亡。而中國城市本身的弱點決定了資本主義不可能在中國發(fā)生,因為中國根本沒有形成一個城市共同體。

    通過對漢口商業(yè)及其組織的研究,羅威廉認為,實際上在相當程度上,漢口是一個自治的城市,政府對貿(mào)易的干預很少,鼓勵商業(yè)的發(fā)展。中國城市并非像韋伯所說的受到官僚的嚴密控制,完全沒有自主權(quán)。而且中國城市中還存在著非官方的社會團體,羅威廉特別著重研究了各種不同類型的行會,他認為這些團體與城市的穩(wěn)定和繁榮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因此,居住在漢口的居民,在相當程度上存在著韋伯所謂的城市意識,有著強烈的自我認同感??梢钥闯隽_威廉所展示的中國城市與韋伯所理解的中國城市存在相當大的區(qū)別。

    有些學者對羅威廉的觀點提出商榷,認為漢口是很特殊的,它處在長江中游這種特殊的交通樞紐,而且漢口是中國商業(yè)最發(fā)達的城市之一,也具特殊性,因此很難推翻韋伯對中國城市的認識。然而我自己對成都的研究,《街頭文化》和《茶館》實際上證實了羅威廉對韋伯的批評。成都是一個行政中心城市,是四川的首府,也是成都府的府城,同時它還是成都縣的縣城,因此行政管理的特點是非常明顯的。但是我對成都的研究證明,在清代,官僚對成都社會的管理控制實際上是非常少的,相當大的程度上是自治,這實際上從另外一個角度印證了羅威廉在兩本《漢口》中的觀點。

    03 進入微觀世界

    1998年獲得博士學位以后,我便直接到了得克薩斯A&M大學歷史系任教。在那里,花了12年,從助教授、副教授升到正教授,這期間由斯坦福大學出版社出版了兩本專著,即《街頭文化》(Street Culture in Chengdu)和《茶館》(The Teahouse)。而這兩本書的寫作,后面有一系列閱讀的理論和方法支撐,如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獄中筆記》(Prison Notebooks)、湯普森(E. P. Thompson)的《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English Working Class)、古哈(Ranajit Guha)的《庶民研究》(Subaltern Studies)、德·塞托(Michelde Certeau)的《日常生活的實踐》(The Practice of Everyday Life)等等。

    但是最系統(tǒng)的閱讀,還是西方關于微觀歷史的寫作。在霍普金斯寫博士論文期間,羅威廉教授推薦我閱讀了卡洛·金茨堡(Carlo Ginzburg)的《奶酪與蛆蟲》(The Cheese and the Worms),這是我讀的第一部微觀史的著作。對這本書我有專文介紹(見本書第三部分,第一篇),這里就不重復了。接著閱讀了其他微觀歷史的代表性著作,包括埃馬紐埃爾·勒華拉杜里的 《蒙塔尤》,這本書利用1318年到1325年間宗教裁判所檔案,研究的是14世紀法國一個山村的日常生活,探討這個小山村的環(huán)境、家和家庭、心態(tài)、舉止、婚姻、性行為、兒童、死亡、日常聊天、社會結(jié)構(gòu)、小酒店、巫術、教士、犯罪、民俗等等。

    這里多說幾句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的《屠貓記》(The Great Cat Massacre),因為我經(jīng)常在所講授的新文化史課堂上用作必讀書。本書是新文化史和微觀歷史研究在資料利用和解讀上的經(jīng)典之作。達恩頓從不同的資料來源和側(cè)面討論法國社會和文化,包括民間傳說故事、手工工匠的自傳、城市指南、警察密探報告、狄德羅的《百科全書》、讀者與出版社的通信等。

    本書最有意思的是第二章,即作為本書書名的關于屠貓故事的解讀。達恩頓根據(jù)一個印刷學徒工所記敘的他們殺貓取樂活動,進行文本分析,來觀察階級沖突、師徒對立等。印刷學徒工的生活百無聊賴,平時經(jīng)常酗酒甚至發(fā)生暴力活動。在學徒房里,師傅夫人最喜愛的貓是資產(chǎn)階級的貓,吃得比學徒們好,還叫春引人討厭,因而引發(fā)了虐貓的惡作劇。

    而這個惡作劇是有文化淵源的,當時民俗便有虐貓的傳統(tǒng),如在狂歡及其他各種儀式中,對貓進行折磨。而且貓在大眾文化中經(jīng)常暗示巫術,民間便存在著免除貓魔的儀式,包括使貓致殘的各種辦法,如像割尾、斷腿、火燒等酷刑。有的人在新房落成后,把活貓封在墻壁里避邪。在法國通俗文化中,貓還影射生殖和女性性欲,因此在民間故事中,經(jīng)常描述女人在戀愛中像貓一樣。通過虐待女主人的貓,也就象征欺辱女主人,使女主人隱喻式地受到性侵犯。在書中,殺貓行為,也是一種獵殺女巫行動,或意味著造反。

    而關于中國歷史的微觀研究取向的,就是史景遷的《王氏之死》了?!锻跏现馈吩缭?978年就出了英文版,此前我已經(jīng)讀了很多遍,在美國給本科生開“中國史”課,以及在華東師大給研究生講“大眾文化史”時,我都將本書作為必讀書。

    04 讀有批判精神的書

    如果一個人的思想被禁錮了,那么他一定會失去創(chuàng)造力。所以,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就是一個學者的生命。如果他放棄了批判,那么他的學術生命也就結(jié)束了。

    我認為,審視自己是否還有學術創(chuàng)造力的量度之一,就是看是否對新書還保持著強烈的閱讀愿望和好奇心。令人欣慰的是,現(xiàn)在自己至少還保持著極大的閱讀欲望,而且興趣的范圍還比較廣泛。

    (以上文章選自《歷史的微聲》,王笛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