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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關漢卿寫過的風俗喜劇和大女主
    來源:文匯報 | 柳青  2022年07月05日08:37

    還是要感謝《夢華錄》,即便它完全背棄《救風塵》的精氣神,但“趙盼兒”這個名字,把關漢卿帶進大眾的視野,是時候了解一下在《竇娥冤》之外,關漢卿寫過的那些爆發著生命力的大女主們。

    玩世不恭的鐵漢子,寫出了婦女們的志氣

    田漢寫《關漢卿》時,請教了歷史學家翦伯贊。翦伯贊提醒他,關漢卿是“郎君班頭”,和那時大都的名女優們來往是少不了的,關于元代女優們的記載,多收錄在《青樓集》里。就著這個議題,兩人討論了一番關漢卿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翦伯贊認為,關漢卿固然是寫《竇娥冤》為民請命的斗士,也有風流的一面,他與女演員們廝混,流連于風月場,不然寫不出這般浪蕩詞:“則除是閻王親自喚,神鬼自來勾,三魂歸地府,七魂喪冥幽。天哪,那其間才不向煙花路兒上走。”而田漢覺得,關漢卿即便有過攀花折柳的私生活,但他一定不是混賬的品花能手,否則他寫不了《救風塵》《謝天香》和《金線池》,他同情歡場女子們的遭遇,痛恨把她們當作交易品的男人們和任意撥弄女子命運的大環境,他的戲,本質的、主要的是寫淪落底層泥淖的婦女仍擁有自由的意志和反抗的志氣。

    歷史學家和劇作家雖有分歧,更多是共識,他們隔著700多年的時空想象,一個玩世不恭的鐵漢子把鮮活的生命體驗嵌入了唱詞,他留下的18種雜劇保留了一個光明與黑暗、美與丑搏斗的世界。

    風月場汴梁女子圖鑒

    《救風塵》的全名是《趙盼兒風月救風塵》,趙盼兒和宋引章都是風月場里的紅人,這戲開場即高潮,登臺無一善男信女。周舍是風月老手,“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把當紅歌妓宋引章哄得死心塌地。宋引章舍了舊愛安秀才,歸根結底是嫌對方窮,她對趙盼兒說,要是嫁了安秀才,只怕夫妻倆要上街唱蓮花落要飯。趙盼兒苦勸宋引章,她們這樣的職業女性但凡放棄事業,注定變得不幸,懷著三從四德良人夢的,莫不是換來一生孤眠空淚垂。她看穿了周舍對宋引章伏低做小是“得不到的還在騷動”,挑明了“能做丈夫的男人都不解風情,會大獻殷勤的子弟都不是丈夫人選。”趙盼兒和宋引章,各有各的鉆營心思,言談露骨潑辣,活脫脫是那個年代的汴梁女子圖鑒。

    宋引章以為自己是受了命運眷顧的,然而果真如趙盼兒預料,周舍娶到宋引章,就嫌她出身下賤、行為放蕩、不懂持家,嫌棄之下便覺自己折了面子,吃了大虧,對她動輒拳打腳踢。趙盼兒收到宋引章的求救信,非常之人用非常辦法,所謂風月救風塵,她勾引周舍移情于她,“將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著那廝舔又舔不著,吃又吃不著”,誘他寫下休書。趙盼兒撩撥撒潑,騙到周舍的休書,救出宋引章,更反將一軍,說宋引章與安秀才訂婚在前,周舍強娶是犯了奪妻之罪,讓周舍吃了官司,挨杖責六十。

    趙盼兒使美人計的段落,關漢卿寫得活色生香,但風流和風情的底色是世事洞明后的苦澀。趙盼兒固然自信沒有男人能抵得住她的魅力,也自嘲“咱干茨臘手搶著粉,解了襻胸帶,下劾上勒一道深痕”“好人家知個遠近,哪像咱們,恰便似空房中鎖定個猢猻。”這支“滾繡球”的唱詞,砸掉了青樓文學的浪漫濾鏡,明白地寫出女性被物化、被商品化以后,尊嚴是被踐踏的。趙盼兒和宋引章沒有“賣藝不賣身”的特權,按照今天偶像劇的標準,她們既不清白,也不是良人,但《救風塵》的光彩,就在于關漢卿寫這些被輕賤的姑娘們,不甘于被欺凌被玩弄,她們用世俗的智謀自救救人,應對千瘡百孔的生活。

    求不得的不是愛情,而是自由

    作為當時的賣座劇作家,關漢卿很會把戲寫得讓觀眾歡喜,尤其在愛情喜劇里,他懂怎樣利用戀愛游戲的懸念,同時讓劇中人和觀眾陷入延遲滿足的欲罷不能。

    《謝天香》是戲說前朝作家柳永風流韻事的喜劇。這戲全稱《錢大尹智寵謝天香》,劇名里的“錢大尹”是冷面判官,他在關漢卿的另一些公案戲里也會出場,在這出戲里,他要假唱紅臉給不長進的柳永糾偏人生方向。錢大尹是柳永的忘年交,他到任開封府時,恰逢柳永流連花魁娘子謝天香,誤了進京趕考。錢大尹痛斥柳永耽誤前程,把他驅至京城,為了斷他念想,他設計尋謝天香的錯處,想借機治她的罪,有了案底的風塵女子將不能脫籍,也就不可能嫁與柳永。不料謝天香是有文采且通音律的聰敏姑娘,躲過錢大尹的陷阱。錢大尹調整策略,把謝天香收作妾室,關進后花園。三年后,錢大尹認為謝天香已經消磨了歌妓的輕浮性情,柳永也考取了功名,便安排宴席,假意試探兩人是否舊情難忘,實則安排他們再續前緣,老先生煞費苦心,“上三年培養牡丹花,付于銀鞍白面郎。”

    謝天香是有主見的姑娘,她業務頂尖,是教坊里的大姐,她認準和柳永有共同語言,謀劃著借他助力脫去賤籍,從此做個自由人。可遇上了冷心冷面、心思莫測的錢大尹,謝天香陷入進退兩難的矛盾情態。錢大尹認定她對柳永心思不純,她七分懼怕三分真話,承認了自己想嫁柳永是為了離開教坊。錢大尹要收她做妾,她并不因此歡喜,認真推辭,她說:“您這樣的大儒是架海紫金梁,何必錯愛我這臨路金絲柳。”其實她的目標不是從良,更不求富貴,她指望的是自在,錢大尹提供給她的選項,在她看來是“出了篳籃入了筐”,從一個籠子到另一個罷了。被關入后花園,她雖不能忘情柳永,但更煩惱小院春深寂寞鎖芳心,恨錢大尹讓她做有名無實的“小夫人”。她以侍妾的身份陪錢大尹會客,哪想到貴客是考取功名的柳永,久別重逢,她卻“長恨此身非吾有”,暗自神傷。觀眾知道“好事多磨”,但當事人當局者迷,困在重重的誤會和猜度中,受著愛別離和求不得的煎熬,這認知的不對等和落差便制造了沒完沒了的喜感。

    一個弱女子輾轉猜疑,煩惱悲啼時,她懼著名義上的老丈夫又念著不可見的年輕情郎時,勾欄里想必爆發了此起彼伏的笑聲。而這風俗喜劇的內核是悲涼的。謝天香對柳永,沒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純情浪漫,她也不是情比金堅的貞烈女子,她漂亮,聰明,但也俗氣,心思活絡,在她身上,關漢卿寫盡了男權社會里女性毫無可選項的無奈,她們求不得的不是愛情,而是自由。

    所有的愛情游戲都是理智與情感交織的悲喜劇

    比起《救風塵》和《謝天香》,同是講風月女子愛情離合的喜劇《金線池》,底色更晦暗。

    關漢卿寫過一首《甜水令》,“佳人有意郎君俏,郎君沒鈔鶯花惱。如今等惜花人弄巧,指不過美話兒排,虛科兒套,實心兒少。”在親密關系里,哪有不死不休的愛,倒有沒完沒了的金錢糾葛和無休無止的心思猜忌。《金線池》開場便是赤裸裸的金錢計較。杜蕊娘的母親得意于“不紡絲麻不種田,一生衣飯靠皇天。”而杜蕊娘恨極自己的生意是“不義之門”,全憑“惡,劣,乖,毒,狠”。杜蕊娘有慈悲心,也看得明白,這看似無本的生意消耗的是她短暫的青春,還有脆弱的良心。這可能是戲劇史上最荒唐也最殘忍的母女對白,年輕姑娘可以待價被沽時,她的至親竟成兇狠的債權人。

    關漢卿喜劇里的小生總是靠不住。《救風塵》的安秀才依賴趙盼兒幫他追回老婆,《望江亭》的白士中全仗嬌妻譚記兒智斗權貴楊衙內,《謝天香》的情郎柳永被錢大尹趕去京城就杳無音訊。《金線池》的韓輔臣無能更添傲嬌,他因沒錢遭蕊娘母親驅趕,賭氣大半月不見蕊娘,再相見時,不僅不體恤姑娘一顆心沒著落,只顧試探計較紅粉是否變了初心。

    即便這是個不能免于類型套路的愛情喜劇,杜蕊娘仍然和后來的明清傳奇里受難的姑娘們是不同的。她把內心的激情化為獨立的意志和行動,在不自由的命運里一次次作出自由的抉擇。她的愛情是理智與情感無法拆分的悲喜劇,她的愛人“心不志誠,到底雜情”,她無法克制地愛他,但她也在反復無常的痛苦中,把持著內心的尊嚴和驕傲。

    關漢卿寫這些與風月場有關的風俗喜劇,帶著烈火滾油的煙火氣,他無所顧忌,但毫無狎昵冒犯。他不屑于寫沒有瑕疵的純愛,也不寫純真的圣女,他不忌憚寫世俗看來有污點的人和不純粹的關系。他筆下的人和情,總是“一半兒難當一半兒耍,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一半兒溫和一半兒寒,一半兒真實一半兒假”,他用天才的仔細和精確,寫出了人性中黑洞般的含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