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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短篇小說是一種生長的、“嚴苛”的文體 ——2021年短篇小說批評
    來源:《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 | 段崇軒  2022年03月13日09:26
    關鍵詞:文體 短篇小說

    內容提要:短篇小說是一種最易入門、最易掌握的文體;同時也是一種不斷生長、要求“嚴苛”的文體。它要與時代、社會與時并進,敏銳、及時地把現實生活轉化成表現對象;它要適應內容與思想的需要,在創作方法以及藝術形式上實現變革,成為具有“時代代表性的形式”。當下的短篇小說,雖然在思想和藝術上有了整體性提高,但在如何表現世俗生活,怎樣揭示社會矛盾,加強人物形象的塑造,推進藝術形式的變革等方面,有著諸多亟待破解的問題。

    關鍵詞:短篇小說 文體“生長” 嚴苛規則

    當下短篇小說的態勢,可用“平穩發展,難有突進”來概括。無論是思想上、還是藝術上,都可以看到一些優秀之作的探索、進步,每年都會有多篇出色作品涌現。這已成為近一二十年來的常態。但從外在的整體、宏觀上觀察,短篇小說面對劇烈而復雜的時代生活,還不能自覺、有力地去把握和表現,進而成為現實的引導、促進力量。從內在的文學文體觀照,短篇小說還不能擺脫既有思想觀念、表現模式的束縛,在繼承和發展中開辟出一種具有創新性的表現方法和形式來。

    短篇小說是一種生長的、“嚴苛”的藝術文體。所謂“生長”,就是說它要同時代、社會與時并進,能夠敏銳地、及時地容納當下現實,轉化成藝術表現對象。所謂“嚴苛”,就是說它有自身的許多苛刻要求,譬如篇幅、結構、敘事,要符合基本規律,同時又要在有限的空間顯示出作家的藝術個性來。盧卡奇在《小說理論》中說:“它不只是創造總體的真正客觀性的惟一可能先天條件,而且也由于小說的結構類型與世界的狀況基本一致,就把這種總體即小說提升為這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形式。”這里揭示了小說與世界內在結構上的一致性,以及小說所以能成為“時代形式”的深層規律。正是從這個意義上,盧卡奇把短篇小說稱為長篇小說宏大形式的“尖兵”和“后衛”。

    筆者每年閱讀幾百個短篇小說,坦率說大多數是平平之作,而正是這些作品暴露了當下創作的問題、缺陷。而一小部分作品可稱優秀之作,其中不乏精品力作,它們又代表了當下創作的探索、發展。2021年的短篇小說,筆者以為房偉《鳳凰于飛》、曹軍慶《木頭鎮的表演》、潘向黎《舊情》、田耳《福地》、成難《阡陌》、殘雪《石頭村》、張者《山前該有一棵樹》、馮驥才《我是杰森》、鐘求是《父親的長河》、哲貴《歸途》等,均是富有個性和探索性的作品,筆者的述評就從這些作品切入。

    世俗煙火與精神求索

    三十余年市場經濟的推進、發展,中國社會進入深度“世俗化”時代。正如李慶宗指出的:“現代化乃是一個世俗化過程,世俗化的進程總是以人的欲望的張揚為其特征。以現代化為特征的現代性存在三大隱憂:一是意義的喪失和道德視野的褪色,二是在工具主義理性猖獗面前目的的晦暗,三是自由的喪失。‘全球問題’和‘人的物化’(或者說‘異化’)與現代化進程存在著本然聯系。然而,處于前現代化階段的中國畢竟不能回避現代化的要求。因此,批判地審視現代性成為時代的必然。”馬克思認為,人的物化乃是現代性的一種不可避免的命運。“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貶值成正比”。世俗化推動了物質文明的昌盛,人的民主意識的生長,其進步的、積極的意義自然毋庸懷疑。但世俗化帶來的問題乃至危機,比“革命化”所帶來的問題、危機,似乎更要復雜、嚴峻。特別是在情感、思想、精神領域,更是如此。崇尚物質、金錢、名利,忽視人的價值、地位、尊嚴,倫理道德崩潰,人的精神世界失衡,人的主體性淪陷,已成為現代社會的嚴重疾病。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表現現代社會世俗化的真實情狀,寫出人在世俗化中的困擾、抵抗,精神上的求索、重建,是不可推卸的一項使命。但現在不少短篇小說,只見滿紙的世俗煙火,人在現世中的盲目沉淪,難見人的精神求索、作家的世事洞明,是當下令人憂慮的文學現象。

    從2021年短篇小說中,可以看到一些作家的優秀之作,對世俗化社會作出了深入的表現。他們一方面寫出了世俗化對人的侵蝕,另一方面又寫出了人在世俗中的尋找、突圍。潘向黎是一位頗有實力的短篇小說作家,后轉向散文創作,近年又回到了短篇小說。新作《舊情》,寫上海“大齡女”齊元元,面對母親罹患不治之癥,以及臨終前的“逼婚”,開始認識、反思一個女性應該承擔的社會、家庭責任,重新回想、思考她與大學同學杜佳晉的愛情。深切意識到:人的一生必須肩負起許多重擔來,譬如對父母的盡孝與責任;意識到愛情不等于理想,她與大學同學平常而不浪漫的愛情,同樣是一種實在而可靠的愛情。經歷數十年社會變遷和人生風雨,齊元元又回到了踏實的人生與愛情中。這是一種理性的回歸,一種清醒的超越。鐘求是同樣是一位有探索精神的作家,短篇近作《父親的長河》,寫的是“我”與父親的故事。“我”是一個地產景觀設計公司的老板,忙得腳不沾地。父親年近七旬,患老年癡呆癥,需兒女照護。父親完全忘記了大半生的人事,只依稀記得兒時上的小學和后來當船員的零星情景。“我”推掉所有的工作與應酬,全職陪護父親,帶他重返故鄉小學,重回當年的碼頭。作品中,父親在尋找童年記憶、青春歲月,“我”在探尋父親的精神源頭,體驗作為人子的孝道。作品同樣是跳出現世,尋找人的精神支撐、情感家園。馬金蓮的《落花胡同》,則描述了一個偏遠縣份的小學同學群,在這虛擬的微信世界里,人也分三六九等,也有嫌貧愛富。縣城當環衛工的馬小花最終發現,闊太太咸蘭蘭住在縣城老城區,過著底層人的艱苦生活。但她們都編造說在京城生活。一個小小的微信群窗口,折射出的是艱難時世、蕓蕓眾生的卑微生活,也折射出人的世俗欲望、人生夢想。在兩位女主角的謊言里,既有人的自尊自愛,也有人的自欺欺人。作家描寫這些同齡人的心情是復雜的,在關切、同情中,也不乏諷刺、批判。付秀瑩的《蝸牛》,寫的則是京城白領階層的日常生活。小說女主人公小瓦為視角人物,在居家辦公的疫情背景下,寫了她對家庭、對丈夫、對兒子、對自己的遐想與沉思;對疫情、對世事、對人生的觀照與反思。如果說丈夫的性格代表了一種儒家精神的話,那么她的性格中則積淀了一種道家精神。作家意在從哲學的角度,觀察、比較、反觀人生和命運。

    近年來學院派小說可謂風生水起,這是新時期文學以來從未有過的現象。大學教授房偉的教授系列短篇小說,寫出了“象牙塔”中的知識分子在世俗社會中的“淪陷與抵抗”。《鳳凰于飛》描寫了一位著名教授費有漁的家庭生活和人生遭際。他學識淵博,風度翩翩,志趣高雅。但這樣一位才子教授,面對世俗社會,面對功利婚姻,面對女弟子的“圍捕”,他卻混混沌沌,軟弱無力,最后落得提前退休,只能在寺院一間小禪房里度過殘生。世俗社會的名利、美色、錢財在誘惑他,最后又擊敗他。《健身獸》講述中年教授高偉博,他的教學、科研,患病、健身,以及落入美女教練的“圈套”經歷。聰明博學的教授,卻敗在美女教練的“游戲”中,世俗的誘惑一瞬間就擊潰了教授的半生道行。他只能自認倒霉,在同行的冷諷熱嘲中,回到固有的生活軌道上。房偉的小說,不留情面地揭示了世俗化社會,對這些上層知識分子的侵蝕、“異化”,知識分子內在的虛弱、丑陋、墮落。他期望通過自己的揭露、諷刺、批判,喚醒知識分子的初心、人格、尊嚴,重建知識分子的精神大廈。

    回歸自然、探幽歷史,重新尋找、建構一種有價值、有意義的精神信念,是當前一些短篇小說新的思想取向。既然現實充滿了濃重的人間煙火,那么在自然、歷史中,打撈有價值的精神碎片,也不失為一種權宜之計。成難是一位有個性、有潛力的青年作家,近年創作漸入佳境。她的短篇小說數量不多,但幾乎每一篇都能引起文壇的關注、讀者的青睞。《去梨花村》寫的是人到中年的“我”,坐火車從南方到北方,在大草原上尋找兒時通過信的“最好的朋友”,以及想象中的梨花村。是一篇尋找童年、友情、大自然的詩篇。《草原騎手》寫的是草原小牧民嘉措,把老牦牛當朋友,最終成為草原騎手的故事。《阡陌》寫的是昔日蘇北平原鄉村的農耕景象,父親的勞作、與黑牛的關系、對土地的感情,對外面世界、對馬戲團演出的向往。寫出了農業文明社會,人與土地、牲畜、勞動的命運相依,以及人對更廣大的世界的憧憬。父親的形象既寫實、又寫意,是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型人物。讓人不由聯想到羅中立畫筆下的那位父親。成難穿行在現代城市生活中,卻神游物外,在自然、歷史中尋找著別一種人生。這不是對世俗的逃避,而是對精神的尋覓、重造。此外,阿寧《縣城里的韓小強》,寫“文革”時期一位副食品商店售貨員馮玉華,對“革命樣板戲”《海港》中的男演員韓小強的追蹤、癡迷;裘山山《路遇見路》,寫退休工人丁永建驅車西安到本該就讀的西安炮校去瞻仰。都表現了這些普通人物,沖破世俗的困擾,對自己的真愛、青春、理想的尋找。

    2021年的短篇小說,有多篇不約而同地書寫了“書的故事”。南翔的《伯爵貓》,寫深圳一家叫伯爵貓的小書店,在城市拆遷、資金拮據的情狀下,關閉之前舉辦最后一次讀書分享會,多位讀者談到書店的溫暖往事,談到書籍對他們潤物無聲的滋養,令人動容。鐘求是的《地上的天空》,一架子數百本作家簽名書,連接了兩位青年男女的一場默默戀愛,最后輾轉在家庭、學校以及大人、孩子的手中。書籍成為情感的紐帶,成為精神的家園,成為地上的天空。書是人類文明文化的結晶,是人們精神建構的源泉,是抵御現代社會“異化”的良方。我們期待更多的作家,講述“書的故事”。

    揭示社會與文學擔當

    中國文學始終是以現實主義為主潮的。“五四”時期,魯迅以他“深切”“特別”的短篇小說,奠定了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征和長遠傳統。他所說的“為社會”“改良社會”、“為人生”“改良這人生”、“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改造國民性”等,成為現實主義文學奉行的主旨。現當代短篇小說,正是秉承了這一寶貴傳統,才成為一種舉足輕重的文學文體。莫言被稱為繼承魯迅精神的代表性作家,他說:“如果有誰想用文學來粉飾現實,用作品來贊美社會,我覺得這個作品是很值得懷疑的。我有一種偏見,我認為文學作品永遠不是唱贊歌的工具。文學藝術就是應該暴露黑暗,揭示社會的不公正,也包括揭示人類心靈深處的陰暗面,揭示惡的成分。” 這番話引起了討論乃至爭議,確如作家說的是一種“偏見”,但它也道出了現實主義的某種真諦。我們也可以這樣來表述現實主義文學的基本特征:文學就是要努力揭示社會人生中的重要問題和矛盾沖突,起到引導、提升民眾思想和精神,參與并推進社會變革、前行的獨特作用。

    但是,近一二十年來,文學揭示現實的基本功能,正在漸漸弱化、流失。筆者從每年數百個短篇小說中,很難發現那些勇敢揭示社會重要問題與矛盾沖突的力作精品。有些作品觸及到了,卻并不深入、精準。2021年的短篇小說同樣如此。第代著冬的《逢場作戲》,從正面表現鄉村社會現實,是一篇有分量的作品,寫的是一個叫牛岍鋪的古老農村,選舉村委會的曲折故事。鄉村政權的選舉決定著鄉村社會的命運,自然是一個重大問題與重要事務。養羊專業戶呂朝松與好說空話的莊之旦,二人競選。前者因帶領村民養羊致富而當選,后者敗選后卻伙同不法分子在破廟里開辦了骨灰存放處、以圖謀利。其間競選一波三折,二人使出了渾身解數。小說表現了農村政權選舉的復雜性,農民的功利心理、盲目行動,投機分子的鉆營搗亂。生活氣息濃郁,頗具喜劇色彩。但正是這種喜劇性描述,又掩蓋、局限了民主選舉的嚴肅性、深度性。反腐敗斗爭是社會現實中的重要矛盾沖突。楊少衡是一位反腐小說的出色作家,長中短篇小說皆擅。他不僅能藝術地表現出反腐斗爭的嚴峻性、復雜性,同時能真實地反映出正面和進步力量的潛在性、強大性。《裹腳布》寫某市圍繞有關“裹腳布”的議論,展開的市委副秘書長“我”與市委書記梁茂華之間的微妙沖突,深刻地表現了高層官員腐敗造成的干部之間的裂痕、猜忌、矛盾。表現了反腐敗斗爭的無處不在與任重道遠。作品取材巧妙、結構精致,可讀性很強。徐則臣的《船越走越慢》《丁字路口》,寫的是運河蘆葦蕩中警察抓捕賭博的斗爭,小鎮派出所干警處理民事糾紛的事件,這些均屬于社會生活中的重要方面,事情或許不大,但關乎政府、民生,影響不小。兩篇作品的長處不在深刻、有力,而在真實、鮮活,富有民間性、傳奇性、地域性。

    新時期以來四十余年的發展,催生了各種各樣的社會新階層,也出現了不可避免的貧富階層的分化、矛盾、斗爭。階級斗爭從理論上說消失了,但階層之間的矛盾沖突卻普遍存在。有些作家敏銳地把握住了這種階層矛盾,用短篇小說文體作出了反映。楊遙的《太陽偏西》,寫幾個中學生打籃球,籃球打碎了富人高級轎車上的倒車鏡,竟引發了一場沒完沒了的追責、賠償事件,讓人們看到了地方豪紳“武財神”的威霸一方和他的糜爛生活,羅鵬飛等幾個中學生對過失的恐慌不安和誠實品格,各種人物包括學校領導、教師、學生以及村民,在資本、富商面前的卑躬屈膝。小說寫得節制、含蓄,現實主義鋒芒深藏其中。曹軍慶的《木頭鎮的表演》,寫發達起來的木頭鎮有兩家緊鄰的豪華別墅區,相互之間常常為廣告牌的多與少,輿論上的褒與貶,較真和競爭。兩家的年輕保安互不服氣,動嘴動手,引來圍觀。原來兩家背后只有一個老板,他是為了爭奪客戶、為了抬高房價,故意制造出一幕一幕的雙簧戲來。苦了的是那些蒙在鼓里的年輕保安,他們因此而受傷、開除,甚至遠走他鄉。奸商的丑惡伎倆,窮人的可悲愚弄,在荒唐的事件中得到了入骨的凸顯。

    現實社會中的重要問題和矛盾沖突,既反映在有形的社會現象與行為中,也體現在無形的人們的思想精神中。人們思想精神的態勢與變動,一方面是現實社會變遷的結果,另一方面是社會變革的源頭。田耳的《福地》是一篇難得的的現實主義力作。小說圍繞著“我”家在縣城的獨門獨院,以及在城邊購買的半畝“福地”——即墳地,展開了兩代人思想和行為上的矛盾沖突。“我爸”特別是“我媽”,固守著幾代同堂、和睦興家,以及安土重遷、重生厚葬的思想觀念,而“我”和妻子信奉現代人的自由漂泊、處處是家的人生觀念。最終導致妻子悲傷離婚,“我”的遠走他鄉打工。老一代人的夢想徹底破滅。最后當父母親來到“我”生活、工作的城市,他們又悄悄留心著城郊有沒有可買的“福地”。中國傳統社會是以家庭為細胞和基石的,但改革開放以來的社會發展,家庭被漸漸淡化、縮小、解構,在中國幾代人的思想和精神上,產生了深刻而巨大的影響。這種思想精神的矛盾、變遷,對國家、社會和個人將發生重大而深遠的作用。這是一個具有長久性、深層性的社會、文化問題,田耳洞察到了這一問題并作出了成功的表現。

    普通民眾情感、思想上的矛盾、變化,在2021年的短篇小說中,也得到了真實、藝術的表現。鄧一光《帶你們去看燈光秀》,寫兩對夫婦人生中的“逆行”,在深圳打拼多年的夫婦要回故鄉洛陽去,而固守故鄉大半輩子的夫婦要到深圳去。人生命運跌宕背后是他們迥然不同的精神歷程。陳昌平的《雪戶型》,寫兩位昔日同學的純真愛情與互相砥礪,三十多年后男人成為卓有成就的富商,而女人在鄉村的貧困中死去。男人想補償女人、收留女人的兒子,都難以辦到了。貧富兩個階層在情感、思想上,已隔著難以逾越的鴻溝。張秀楓的《椅子》,寫“文革”時期師生之間、學生之間造成的仇隙、心結,半個世紀之后依然難以化解,在師生聚會中借一把椅子迸發出來。周瑄璞的《那人》,則從正面表現了一位農民工在為女主人粉刷屋子中產生的純真愛意,但“發乎情止乎禮義”,真誠的情誼使他變得充實、快樂、文明。王大進的《胖子和瘦子》,寫一個豪華酒店里的兩位邊緣人物,手藝高超的廚師和盥洗室的勤雜工,他們既相互幫助又勾心斗角,折射出某些民族劣根性的蹤影。敏銳地捕捉民眾心理精神的矛盾、演變,是短篇小說的一個優勢,在這方面可以大有作為。

    洞察現實的深層脈動,揭示社會的本質規律,是現實主義文學的使命擔當,每個有良知的作家,都應該積極關注現實,勇于發現問題,努力表現那些社會的、文化的、道德的,民生的、人性的、人心的深層和重要問題,使文學真正強大起來,發揮文學的多種功能與作用。

    故事敘述與人物塑造

    當下短篇小說最薄弱的環節在哪里?在人物塑造。在當下的短篇小說中,生活淹沒人物,故事取代人物,敘述遮蔽人物,已成為普遍現象。關于人物與生活、故事的關系,歷來有很多經典論述,而六十余年前錢谷融先生的論述,依然是權威的,迄今爍爍生輝。他說:“人和人的生活,本來是無法加以割裂的,但是,這中間有主從之分。人是生活的主人,是社會現實的主人,抓住了人,也就抓住了生活,抓住了社會現實。反過來,你假如把反映社會現實,揭示生活本質,作為你創作的目標,那么你不但寫不出真正的人來,所反映的現實也將是零碎的 、不完整的;而所謂生活本質,也很難揭示出來了。” 這段話深刻地揭示了人與生活、現實的本質關系,闡明了文學創作必須以人為中心,用人帶動生活,顯示生活、現實的創作觀念。盡管現代人文科學校正了人與現實、世界的理論,摒棄了人的至高無上、絕對主宰世界的觀念,但人的主體性思想理論并沒有動搖。現代短篇小說嚴苛的藝術規則之一,就是要求在極有限的時空中,努力寫出人物來,生活、事件、敘事要圍繞人物展開。

    短篇小說強調寫出人物形象,但并不苛求只寫那種現實主義的個性化人物,乃至個性與共性高度融合的典型人物。意象型、類型型、象征型、現代型等人物,同樣可以寫得很成功。短篇小說更期待寫出那種面目一新、戛戛獨造的人物形象。在2021年的短篇小說中,就看到一位這樣的形象。張者《歸途》中的葉一杰,出生在一個富有的、著名的企業家家庭里。父親性格強悍、雄心勃勃,是馳名品牌服裝公司的大老板。母親個性低調、務實,從百貨公司售貨員而成為服裝加工廠女老板。在這樣的環境中他見多識廣、自由生長。他喜歡打扮自己,尤愛奇裝異服,熱衷田徑長跑,傾心越劇戲劇。后來又愛上造型攝影、迷戀服裝設計,如愿簽證美國,就讀設計學院,異想從事音樂,愛上華裔法國姑娘。他的前途無限廣闊,但最終卻決心回到中國。這是中國四十多年改革開放歷史中成長起來的青年形象,是富商家庭哺育出來的富二代。他偏執、多變、任性,他聰慧、愛美、進取,既有紈绔子弟的浮躁、奢靡,又有開拓者二代的灑脫、抱負。他的性格、精神中,有一種當下時代的開放性、世界性特征。盡管他還是一個成長中的形象,但身上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新的素質和精神。宋尾的《熏魚》,意在寫出一個獨特的城市文化人——曾乙的悲劇形象。他出身城市文化家庭,長得英俊儒雅,熱愛文學與美食,且多才多藝。但他的命運卻一路坎坷,從創辦網吧到報刊社當編輯、到出版社搞發行,干一行倒一行,不惑之年自殺而亡。既往小說中大多寫農村人的進城、奮斗,成功或失敗,而對城市文化人卻關注不夠、描寫不多。曾乙這一人物,無疑是作家的一個發現、創造。但由于作品過多糾纏在人物的經歷、人與人的關系等方面,故事淹沒了人物,敘述偏離了人物,使這個有價值的人物形象,難以堅實而生動地站立起來。

    努力寫出人物的歷史背景,抓住人物性格轉變、迸發的一瞬間,突顯人物的個性精神,是短篇小說塑造人物的一種獨特方法。一些創作經驗豐富的作家,都偏愛這種方法。鐵凝的《信使》,在改革開放四十余年的歷史背景上,刻畫了二位大學“閨密”陸婧與李花開的形象,還有李花開丈夫起子的形象。中心事件是起子妄圖利用傳遞愛情信件的機會,達到個人調動工作的目的。路婧是一個城市女子,但她決然地愛上有家室又是父親同學的部隊文工團領導肖恩。顯出一種純情、執拗的性格。當她面對起子無恥的要挾,她悲痛無助中,提起一壺水倒入燃燒的爐膛,表現出一種剛烈的抗爭精神和不容玷污的人格。李花開雖然生在農村,但同樣是單純剛強的,她得知丈夫是個無恥小人時,以跳房自殺的方式迫使丈夫離婚。潑水反抗、跳房自殺,兩個年輕女子的純真、剛強性格迸發出耀眼的光輝。但這樣一個偶然事件,卻徹底改變了兩個“閨密”的關系以及她們的人生命運。與鐵凝一樣,同是“50后”作家的唐穎,擅長塑造上世紀成長在80年代的女性形象。如《咖喱妹妹》中的咖喱妹妹,本是一個內科醫生,但思想開放,在穿衣打扮上獨領新潮,在愛情上追求自由,在出國熱潮中,借婚愛條件移民美國,但在婚姻與工作上卻遭受了一連串挫折;如《樹在樹中老去》里的小莓,本有畫畫的天分,向往美國的自由、先進,嫁給美國開餐館的先生,卻落入了另一種不自由。兩位女性形象,都表現了80年代開風氣之先的上海女性的開放、叛逆性格,以及對美國的天真想象和在現實中的屢屢碰壁。這兩位作家經歷了中國的改革開放歷史,寫的又是她們熟悉的人物,因此人物就顯得逼真、結實而豐滿。

    捕捉歷史風云中有藝術價值的人物形象,發掘他們身上那種恒定不變的性格精神特征,也是當下一些短篇小說的選材之道。斯繼東的《傳燈》,以孫子“我”為敘述人物,刻畫了一位紹興城書法家徐生翁的形象。祖父出身貧寒,自學成才,不諳世俗,潛心書法,效法自然,晚年變法,終成書法大家。他的堅守藝術,貧賤不移,孤高自賞的性格與人格,是老一代文人身上最可寶貴的品格。凡一平的《督戰》,刻畫了一位戰爭年代中獨特的督戰隊員“頂牛爺”的形象。在國軍與日軍的戰斗中,他嚴厲執法,監督部隊同日軍作戰。在國軍與解放軍的戰斗中,他深知這是“兄弟相殘”,悲痛放走逃兵,主動到長官那里認罪。他膽大、正直、堅定,有情義、敢擔當、有頭腦,凸顯了一個軍人典型的性格和精神。張者的《山前該有一棵樹》,描述“文革”時期,發生在新疆大山深處某個礦山工地的一個動人故事,塑造了一位小學校胡老師的形象。他是一位大學教授,卻被打成“右派”發配邊疆勞改,但他安于困境,教書育人,用他淵博、靈活的知識給孩子們傳道授業,說服礦領導給學校移植來一棵胡楊樹,讓孩子們看到了綠色,擁有了陰涼。最后卻死在開礦的飛石下。這是一個意象型人物,他的樂觀、堅韌、童心、愛心,充分體現了一個知識分子的良知與品格。

    聚焦特殊環境,彰顯人物性格,也是短篇小說塑造人物形象的得力方法。朱山坡在塑造人物上已形成了自己的路子。《永別了,瑪尼娜》用對比的手法,刻畫了兩位性格鮮明的人物。“我”被派到盧旺達做援非醫生,瑪尼娜是當地的黑人護士。“我”的懦弱、中庸、瞻前顧后,與瑪尼娜的純真、爽快、野性、多情,形成強烈對比。《薩赫勒荒原》同樣寫的是中國醫療隊援非的故事,在貧窮、疾病、蠻荒的特殊環境中,青年司機薩哈的忠于職守、舍子為人、樂觀堅定;薩哈老母親對中國醫生的感恩戴德、視為親人、拳拳母愛,都表現得感人肺腑。也許置身逆境、絕境的人們,才能激發出如此動人的真善美人情、人性吧?在這些人物身上,蘊含著作家對現實的洞悉、反思。

    傳統寫法與藝術變革

    短篇小說所表現的內容與思想的諸多變化,必然會帶來創作方法和形式的不斷變革。但傳統的寫法特別是那種僵化的現實主義寫法,會形成一種慣性、模式,制約、阻礙作家的創作以及批評家的批評,導致小說探索與創新的乏力。而短篇小說文體,格外重視的就是內容驅動下的形式變革。沒有探索、變革,短篇小說就喪失了生機和生命,更難以引導、帶動中篇、長篇小說的創新和發展。盡管當下的短篇小說在藝術革新上,處于一個低潮期,但局部的、潛在的開拓、新變,還是不時可以看到。這種態勢在2021年的短篇小說中,似乎表現得更活躍一些。

    新時期以來四十余年的文學歷史,是一段面向世界、取法現代主義文學的歷史。西方現代主義小說深刻影響著中國文學,現代表現方法與藝術形式已融入中國小說的發展中,成為許多作家創作中的“利器”。殘雪被稱為“最反傳統、最現代派的中國女作家”,近四十年矢志不移,堅守現代派創作,每年都有數篇精湛的短篇小說。新作《石頭村》,描述“我”和妹妹以及一家人的生活,在這個叫石頭村的村子里,石頭比土地多,而且在不斷生長。村里無土地可種,爹爹哥哥以及很多男人外出打工。石頭不僅蠶食了土地,甚至傾斜了房屋,乃至生長在“我”和妹妹的頭顱里。人在自然面前顯得無能為力,人被“自然化”。但漸漸“我”和妹妹發現,石頭下面有石洞,石洞里面有房子。石頭地也可長蔬菜、種莊稼。于是人們打消逃亡的念頭,爹爹哥哥也回到村里來謀生。自然可以為人所用,自然被“人化”。奇異的想象、荒誕的情節,蘊含的卻是關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哲學主題,人可以“自然化”,自然也可以“人化”。“70后”作家李浩,也在不斷地開拓著現代派小說之路。《木船與河流》寫了一個家族二代人與一條木船的故事。這是一個只有一條小河流的小村子,但曾爺爺卻突發奇想動用全部積蓄造了一條大木船。這一行為是極其荒誕的。此后數十年的戰亂、災荒,幾個兒子乃至全家,既為木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又因木船救了全村鄉民。一條木船象征了農民的想象、理想,承載了歷史的變幻、興衰。作家把史實、傳說、虛構,熔鑄成一種凝重、斑駁、詩意的敘事藝術。荒誕方法與手法,成為許多作家熟能生巧的表現手段。譬如范小青的《峰回路轉到天明》,寫警察深夜上門查詢,對象弄錯,被查者卻將錯就錯,查詢的是護士偷嬰,事實卻是巧妙救人。寫出了現實的復雜、真假的難辨。

    浪漫主義思潮近年來漸漸興起,主要集中在短篇小說創作中。浪漫主義不僅僅是一種創作方法和技巧,同時也使一種創作思潮和流派。新時期文學以來始終不絕如縷,但直到近年來才漸成氣候。如前所述的表現世俗生活的小說,有很多就洋溢著濃郁的浪漫主義氣息。這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隨著物質生活的相對富足,現實社會的趨向穩定,人們終于可以從“立足大地”,轉向“仰望星空”了。在2021年的短篇小說中,有多篇現實主義作品,自如地借鑒了浪漫主義手法。而有部分作品,則屬于純粹的浪漫主義類型。最有代表性的是邱華棟的《冰島的盡頭》,書寫了一個哀傷、悲情、浪漫的愛情故事。一對年輕的大學教授夫婦,雙雙在瑞典某大學訪學進修。他們感情深篤,事業有成,唯一遺憾的是沒有孩子。但妻子卻忽然患上兇險的胰腺癌病癥。高雅的妻子不愿讓自己死在親愛的丈夫面前,不辭而別遠走天涯。丈夫“上天入地”,一路追尋。從斯德哥爾摩到丹麥的哥本哈根,到冰島的雷克雅未克,橫跨北歐,終于在冰島盡頭的火山、冰川地帶找到了妻子。他要陪著妻子,在最干凈、最邊遠的大海中死去。這樣的故事,在現實生活中似乎是不可能的,或者說作家強化、夸張了現實中發生的故事。但正是這樣浪漫的故事,表現了愛情的忠貞,生命的尊嚴,它是符合人們的想象、理想的。王彤羽的《罪雨》,在深山、荒村、細雨、客店的鄉村風景中,隱含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愛情慘劇。六年前,一個前來住店的女客人,愛上男店主,竟把女店主莉兒悄悄推下山崖,企圖取而代之。現在失去記憶的女子植俐,再次尋訪到這里。那坐在輪椅上的女店主,究竟是值俐還是莉兒,竟真假難認。小說觸及到了記憶、真相、陰謀、愛情、懺悔等多重主題,彌漫著浪漫主義情調。蒙古族作家海勒根那的小說,有一種來自大草原天然的浪漫主義特質。《放生馬》中那匹“云青馬”,早已被貪財的父親借放生之機賣掉了,但在年老糊涂的祖父心里、眼里,云青馬還活蹦亂跳地活著,而孫子“我”就是馬的再生,“我”每天作著喂馬、養馬的活兒,讓爺爺有了活著的寄托。最后孫子背著爺爺,像兩匹駿馬,馳向呼倫貝爾草原。小說在美麗的風景、神話般的故事中,蘊含著對人與馬、人與草原的感悟與思索。

    中國小說要有民族內涵與民族形式,把古典小說的敘事方法與形式轉化成現代小說表現藝術,是近年來作家和批評家們共同思考的課題,努力的方向。盡管這是一個高遠的目標,但不少作家已邁開了探索的步子。山東作家王方晨就是頗有代表性的一位。《鳳棲梧》寫齊魯土地上的老實街,兩位世外高人:賣饃饃的苗鳳三,開裁縫鋪的鹿邑夫,他們是懷有武功絕技的師兄弟,但在新社會只能靠小本生意為生。小說寫了他們的不同性格、命運,寫了他們在新時代拆遷中的“失蹤”。《育珠記》寫鄉村社會從四十年代到七八十年代的歷史滄桑,孤兒蠶豆在傳統文化下的成長、挫折。兩篇小說都寫出了齊魯土地上的民情風俗、地域文化,運用了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話本、傳奇以及筆記小說的形式與敘事,情節鮮活、巧妙,人物逼真、傳神,語言凝練、醇厚,是當下短篇小說的可貴收獲。

    筆者在多篇文章中,倡導現代現實主義創作方法。這并非新生的創作方法,它早已有之,并被許多作家所運用,只是文論界還沒有做系統的理論研究。2021年馮驥才的《我是杰森》,就創造性地運用了現代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小說以“我”為主人公,講述了“我”的一次慘痛、傳奇經歷。情節的主線是“失憶”“回國”“再出國”。“我”在法國遭遇車禍,面容被毀,記憶喪失。當“我”以新的面孔、名字,回到上海、天津尋找故鄉、母語、家庭時,故鄉天津卻不再接納“我”。“我”只好以法國人的身份重回法國,但在一次暴雨中卻突然記憶“復活”。這是一個奇特的現實主義故事,情節、人物、主題等完全可以作現實主義的解讀。但又是一個現代主義活劇,情節的荒誕、人物的奇遇,主題的多義,可以作出種種形而上的闡釋。小說揭示了人與記憶、與故鄉、與文化、與母語的密切關系。昭示了人的肉體、靈魂、存在、精神、意志等生命本體的神奇與堅韌。

    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現代主義、古典主義等文學思潮的“百花爭艷”,競爭融合,文學才會有蓬勃發展的未來。

    (原載《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2年第2期,注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