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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墨影留香:觀茅盾手跡展
    來源:文匯報 | 史寧  2022年02月28日07:50

    去年京城文博圈有好幾個重量級的特展,一個是“華夏之華——山西古代文明精粹”展,還有一個“棟梁——梁思成誕辰120周年文獻展”,都在朋友圈里造成了刷屏的熱度。我沒有湊這個熱鬧,反倒去看了現代文學館在年末新推出的紀念茅盾誕辰125周年手跡展。相比前兩個大展的火熱與人滿為患,靜悄悄的茅盾手跡展難掩冷清。不過,文學館的展覽一貫小眾,況且作家手稿展更需要靜寂和緩地作沉浸式欣賞,絲毫的喧擾都會破壞那一紙紙墨跡營造出的閑雅逸韻。每次趕上這樣的觀展環境,心中都倍加慶幸感恩。

    今天仍然品讀茅盾的人恐怕越來越少了吧,他的手稿必然鮮有問津,這個展覽究竟能吸引多少人專程前來觀看實在未知。其實年末才推出紀念茅盾誕辰的手跡展似乎有些遲了,如果放在7月4日茅盾生辰前后或許更為恰當。那是一年中最暑熱的月份,潮濕的江南水鄉孕育了茅盾骨髓里的靈秀和俊逸。至今人們仍能在其個人紀念館內有幸領略這位文學巨匠小學時留存的作文本。那是舊式私塾教育留下的策論遺風,也是茅盾迄今最早的墨稿。這些文稿上除了作文者工整的小楷和文末老師充滿贊賞與厚望的評語之外,通篇老師的圈點評注像極了古人讀書時做的筆記,形象地詮釋了可圈可點這個成語。這次展出的茅盾手稿,大約十之八九全是用毛筆從右向左豎行書寫而成,年少時的墨筆書寫習慣幾乎貫穿了茅盾一生。

    深入了解一個文學家,作品僅是其中一方面。其生平、照片、手稿和生活場所都十分重要。出版作家文集時往往在書前卷后都少不了附上作者照片、手跡以及年譜,幾乎成了慣例。讀者需要通過如上附加的種種側面信息更好地理解作者的珠璣文字及其背后的情思。許多普通讀者往往只顧一頭扎進作品里去追尋一紙清歡離愁別緒,而那些被忽略的信息實際都是能夠幫助我們直抵作者內心的一扇扇窗口。手稿字跡就是進入作家心靈世界的一扇幽窗。坊間一直流傳著有關茅盾寫字的一則軼事。茅盾中學畢業考試時,報考北京大學預科,結果收到的錄取通知書上寫的卻是沈德鳴的名字。后經查證,因茅盾在考卷上書寫的考生姓名沈德鴻三字過于潦草,鴻字被誤認為鳴字。此事給了茅盾很大觸動,由是便養成工整清爽的書寫習風。我手邊一時沒有茅盾的回憶錄,無從查實這個傳聞的真實性。假若這件頗富戲劇性的逸聞屬實,那么至少可以說明茅盾目前留存的手稿書寫具有一以貫之的嚴謹根柢并且幼工深厚。其實我以前并不太喜歡茅盾的字,覺得太過纖細,缺乏力道。及至看了茅盾與友人的合影照片才恍然大悟,茅盾的字與其瘦削文弱的身形幾乎別無二致。甚至同妻子孔德沚相比,茅盾的身形也顯得清癯纖削。烏鎮的鐘靈溫潤孕育出茅盾這樣才情斐然的藝術家,也更加生動地詮釋出文如其人這一譬喻的真諦。

    近代中國歷史文化名人許多都遭逢幼年喪父的命運,茅盾不幸也是其中一員。在十歲時茅盾父親沈永錫因病去世,茅盾和弟弟靠母親陳愛珠撫育成人。在當時他們所生活的大家庭里,親屬輩分很多,關系復雜,茅盾母親從小告誡他要謹言慎行,茅盾成年后形成寡言沉靜的性格受母親影響頗深,很多時候給人以訥于言而敏于行的鮮明印記。比如在商務印書館剛剛接手《小說月報》主編時,茅盾躊躇滿志意欲大膽革新。前任主編王莼農在卸任后詢問這位年輕的新主編下一期怎樣計劃,他只是要求領導都不要插手,完全由自己主導,但具體措施則不愿過多表露。慎言的結果往往會將內心的波瀾思緒盡數訴諸紙筆,寫作成了茅盾最佳的一種生活方式。

    本次手跡展中展出了茅盾小說扛鼎之作《子夜》的手稿首頁。稿紙是用36行豎寫稿紙,每行約36字,字跡清秀,通篇一絲不茍。在原題為《夕陽》的稿紙上不乏作者涂改和修正的痕跡,能看出書寫者的字斟句酌和精雕細刻。這種手稿可以供人們比對作品定稿前后間的差異,從中窺探作者寫作時思路的演進變化軌跡。不過這是專業研究者的工作,對于普通參觀者似乎無法輕易領略其真正價值,好在展覽中數量最多的是書信手跡,從中能直觀感受到茅盾和朋友間的深厚交誼。相比小說手稿的落筆審慎,這些書信手跡幾乎都下筆成章,絕少修改,背后能夠看出書寫者的信意和閑情,似乎信紙對面就是友人一副久未謀面的慈眉善眼。展覽中惹人注目的是茅盾1956年5月寫給作家柯靈的一封短簡(下圖左)。書信內容如下:

    柯靈同志:

    承惠贈大作《遙夜集》,謝謝。茲附奉拙作一本,聊以為投瓊之報。敬維哂納。 此頌健康。

    沈雁冰

    一九五六年五月

    全信僅五十余字,更像是一張便條,放在今天一個手機短信就解決了,而茅盾偏偏選用了一幀菊花箋紙,工整娟秀地書寫信文。之所以這一紙書簡令人矚目是花箋和信札的結合令人懷想古代文士題贈唱酬往來的遺風。花箋獨特的質地、紋理、色彩既是書信手跡的承載者,其自身也是一件藝術精品,再加上墨筆文字的增華,真是清雅到骨子里。老派文人之間的情義聯結在過去多半是靠著一封封來鴻去燕,正所謂紙短情長,再遠的山水阻隔藉由一紙書信便能維系始終。維系之中時常不乏互贈書作,雙方都講究禮尚往來,以自家的拙作回贈對方的大作。這種“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的文人禮俗現今仍有沿襲,只是意蘊大減。電子郵件雖然快捷卻難有一紙書信上的溫度和氣韻,更難見書寫者的修養與襟懷。中國歷來均有“以信為文”的傳統,古文中《報任安書》一類的尺牘文體數量相當多。近代文壇也常有“以函代文”的風習,這便使得民國一代的知識分子特別注重魚雁往還,乃至許多時候書信勝過了見面交談,也勝過更先進的電話電報。

    展覽中另有一封茅盾1978年寫給孔羅蓀的書信頗有趣味(下圖右)。此趣味并非來自內容,而是來自書信體例。信中茅盾陳述自己生活中每每被各路訪客打擾的苦衷,信札手跡在豎行正文之間忽而中斷加上了兩小列按語作為補充。這在今天許多沒有閱覽過直排古籍文獻經驗的年輕觀眾眼里是十分陌生的寫法。全信既有引號括號這種西式文法中說明功能的標點,同時兼有古代文言文中補充說明功能的按語,實在很有意思。茅盾那一代五四文人,縱使接受了再多西洋文明的浸染,骨子里也難逃幼年私塾教育灌輸的孔孟詩禮,到暮歲寫信仍然丟不掉那一套中華傳統行文的規矩。這是一種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書寫習慣。書信行間的小楷這時也越看越有韻味。茅盾曾在1979年給施蟄存的一封書信中自評書法。他說:“我的字不成什么體,瘦金看過,未學,少年時曾臨董美人碑,后來亂寫。近來囑寫書名、刊物名者甚多,推托不掉,大膽書寫,都不名一格。”言語間又滿是自謙之詞,茅盾的墨字細閱之下確能見出瘦金體的影響,加上《董美人墓志》的精習,其書法娟秀瘦硬,晚年愈見風骨。

    年近遲暮搬進后圓恩寺胡同的茅盾已然成了眾人文中口中的茅公,寬敞疏朗的四合院內的生活日漸單一。無官身輕,茅盾也不事花草不近古玩,甚至拒絕體育鍛煉,每天除了在后院居室內踱步便是讀書寫字,他開始了人生最后一部大書的撰寫,便是始終念念不忘的回憶錄。展覽中最后部分也陳列出茅盾寫作回憶錄的部分手跡。只是這時的稿紙格寬行疏,書寫者也一改傳統變成了硬筆橫向書寫。晚年茅盾視力下降,左眼失明,右眼視力僅有0.03,再加身體衰弱,腕力不逮,漸已無法繼續握毛筆寫字。對于茅盾來說,這不過是形式上的變化而已,活到老寫到老的倔強依然見出老派文人心底的幾許執著。茅盾一生筆耕硯田,作品全集達洋洋四十二大卷,在中國現代作家的作品數量名列前茅,留存下一個著作等身的文學遺產和精神財富。展覽雖有玻璃板相隔,觀者卻無不感到歷久彌新的手札文本上墨香四溢,這些泛黃的手稿正如泛黃的書卷,歷經歲月沉淀淘洗抹不掉的是一紙紙流芳墨韻,雋秀娟麗的字跡下是茅盾溫文爾雅的儀態和清雅不俗的修為。手寫時代的結束令作家手稿愈見珍稀,引發今人對文字和文學的敬畏心。老派文人們的一筆一畫,一字一句書寫了歷史,也留存了生機。見字如晤,展信舒顏,與作家的隔空對望,已使手稿有了不少動人詩情。

    觀展至此人們似乎忍不住也欲提筆寫下幾行字。展覽很貼心地安排了互動環節,提供空白的仿古箋紙供觀者留寫感言。我看了張貼出的幾頁留言,大多寫得意思真切但是興味寥寥,今人離手寫書信的年代已有幾分疏離,豎行行文的風雅更是漸行漸遠了。

    202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