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智能科技囚籠的“最優解”
從對技術的態度是樂觀還是悲觀這一角度,可將科幻小說大體分為技術樂觀主義和技術悲觀主義兩大類。表面上看,《青年世代》是一部技術樂觀主義科幻小說。書中有各聯邦和諧共治的月球基地,喧鬧高效的全息會議,利用腦電波分析、骨傳導和虛擬投影定位等原理開發出的萬能電子設備,以及最激動人心的一點:產生了自主意識的人工智能。
書中200年后的未來世界嶄新而光鮮,人類豐衣足食,技術大幅飛躍。這就是技術樂觀主義小說最引人入勝之處。現實世界遍布塵埃,科幻小說則為我們提供了一幅輝煌圖景——基于嚴謹的科學原理、卻帶來奇跡神效的技術,將成為我們的救贖,地球的孩子登上宇宙甲板,奔赴星辰大海;基因工程取得全方位進展,人類之子不畏病苦;一切焦慮、憂郁和恐懼,都能被生物化學藥物治愈;意識上傳和腦機接口,將智慧提升到新的次元。
我們果真可以無比樂觀地期待未來嗎?技術,以及掌控著技術的我們自身,如此值得信任嗎?初讀《青年世代》,心里總盤旋一種巨大而荒涼的詭異感,這似乎是看似樂觀激昂、波瀾壯闊的故事架構背后真正的情感基調。
《青年世代》的故事發生在已經聯邦化的二十三世紀歐洲大陸,人工智能是本書中最驚人的科技進展。歐洲聯邦首腦就是一個超級人工智能,名叫Europa。它擁有極高的智慧,能為大小事務做決策。它同時出現在很多場所,它給出的方案永遠是無以指摘的最優解。比Europa更強大的是它的締造者Adeva。Adeva雖然也是人工智能,但它走得更遠,產生了自我意識,是全書中最特別、最終極的存在。
二十三世紀歐聯邦人的驕傲——萬能鏡,是一種眼部電子設備,“通過眼球的轉動,手指在空中對虛擬投影的點擊、聲音的骨傳導及腦電波的分析,萬能鏡可以實現當年手機、耳機、電腦、電視、運動手環等幾乎所有個人電子設備的功能。”萬能鏡和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是未來世界的兩大亮點。但壞消息是,超級人工智能Adeva是個厭世者。它被人類所造,但對人類毫無興趣。
科技閃光的背后,是人類文明遇到瓶頸:基礎科學毫無進展,技術虛假繁榮,新的文藝復興、工業革命或者信息革命都沒有發生。萬能鏡第一重含義是對眾生心態的隱喻,人們戴上萬能鏡,會發現眼前的世界“頓時多了很多色彩”,真實世界被萬能鏡美化了。為什么要美化?因為二十三世紀的世界已經非常不適宜人類居住了。萬能鏡就像用來麻痹危機感和轉移注意力的“奶嘴”。眾生被苦難和憂慮束縛,萬能鏡在他們眼前覆蓋“濾鏡”,用旖旎的柔光特效將真實世界隔絕在外,使他們習慣了美麗的虛假。
萬能鏡隱喻的第二重含義是信息過載。萬能鏡視角下,海量卻冗余的信息充斥在人們視野里,傳訊變得簡便快捷,為萬能鏡佩戴者帶來了極大的信息處理負擔。然而人們已經習慣了不必思考和篩選、只要接受通知和安排就可以的生活。至于高智能的Europa,萬能的人造神,聽從系統權限設定的主人,執行命令,不論那命令背后的大是大非如何殘忍荒唐。它的智慧剝奪了人們自主思考判斷的能力。二十三世紀,各大陸形成了統一且封閉的聯邦。人們表面上只關心自己、專心為自己謀求發展,實際上各懷野心,期望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戰勝所有對手,一統全球。這是一種零和博弈,甚至有將全盤玩家都導向終結的可能。同時,萬能鏡和超級人工智能壟斷了人們的自主判斷和思考能力,超級科技公司是這兩種壟斷的幫兇。這個無處不在的幽靈,書中每個關于科技產品的段落都有它的影子,每一種在二十三世紀人的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技術設備都是他們的造物。所有陰謀和人員死亡的策劃者,由此得到了自由行動的物理性和智力性雙重掩護。內部與外部的雙重高壓阻隔了大多數人的視野,封閉和敵對是他們的選擇,他們自愿放棄了更廣闊、更開放的視野,切斷了醒悟的可能,就這樣落入萬能鏡和Europa的溫柔羅網。
在這羅網中,他們的思考能力被柔軟地剝奪了。他們不僅捂住了眼睛和耳朵,還放棄了智力上的視力和聽力。這實際上是當今世代并不新奇的議題的延伸。究竟怎樣才能使得我們是真正地在使用萬能鏡和Europa,而不是讓萬能鏡和Europa“利用”我們?面對危機,人群分化成極端的二元對立局面。一群人推翻另一群人,昔日世界的建造者被關押起來,被要求為自己的長壽付出自由和金錢的代價。因此,二十三世紀,最恐怖的不是萬能鏡的欺騙和Europa的圈養,而是群體瘋狂。
披著技術樂觀主義的外衣,《青年世代》傳遞著悲觀的內核。但悲觀并不是終極目的,悲觀之后還會有反思,這才是最有價值的。我們不能將一切交給技術,生而為人的智慧和仁慈,勇氣和力量,才是我們真正該依靠和信賴的事物。脫離了這些,不論我們為自己發明出多少新鮮玩意,我們都走不了多遠,這是《青年世代》所真正傳達的信息。要想探索宇宙,傳遞文明,并為群體和個體都創造長久幸福,生而為人的智慧與仁慈、勇氣和力量,才是人類的立身之本。
《青年世代》中的人物通過不同的途徑和策略,各自經歷探索與掙扎,終究為人類尋求了一條避免毀滅的生路。作為男主角,丹尼·威爾斯承載許多智慧和仁慈、勇氣和力量,但他并不是唯一擁有這些美好品質的人,作者對書中所有角色都一視同仁,而丹尼依靠低調隱忍的行事風格,以及對人性的洞察走到最后。文本中的其他角色,有的單純直率,有的忍辱負重。還有人壞事做盡,卻在心中留著最后的凈土——親情。“愛”仍然是他們共通的品質,是燃燒在那個黯淡世界里的心靈之光。從群體性瘋狂到找回愛、智慧和仁慈,人類救贖了自己。
《青年世代》對人群和技術的想象是悲觀的。但假如人們找回了良知,希望的微光就會再次回到萬物之中。不論是“黑暗森林”法則還是“抱團生存”法則,競爭不是個體與他者之間關系的唯一存在方式,用開放的心態去接觸,去建立聯結、合作,也是一種生存之道。愿我們不丟失心中的篝火,不論手里的火炬是木質的、石質的,還是電子的,都不會忘記生而為人的智慧、仁慈和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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