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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糖匪:作為賽博格
    來源:文學報 | 糖匪  2021年09月10日08:33
    關鍵詞:賽博格 科幻 糖匪

    糖匪

     

    編者按

    當“新‘小說革命’”“文學無界”成為文學界關心和熱議的話題,我們面對的是朝向未來的一場大膽想象和創造。“文學生長·自我更新”欄目,邀請作家、評論家從各自的創作實踐出發,嘗試探討并回答——“當我們身處這樣一個世界意義上、人類意義上的文明之大變的時候,為了讓未來依然會有文學,我們需要什么樣的品質和行動?”

    今天的關于文學的偉大秘技仍然還是——真實地生活。只要真實地生活,就會察覺到現實的晃動,虛擬與現實經驗的裂縫,感到地區和時代的差異,感受原子化個人的情感錯位,感受到信息紛繁復雜碎片化,感受到時間空間的壓縮和重疊,感到身體更大的可能性以及生命的其他形態。

    這是一件高興事。

    在上個月里的某一天,我告訴一個陌生人:是的。你鑲著假牙的父親正是一位賽博格。

    不。我是認真的。雖然也許有點過分認真。

    技術提供了更多可能性,真正的價值和想象卻失去了力量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太空競賽如火如荼。受到幾年前蘇聯成功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的刺激,美國加快外太空探索步伐。肯尼迪在全世界面前宣布阿波羅計劃,將人類送上月球。當全人類為這個拓寬人類疆域的浪漫圖景激動不已時,也許只有科學家意識到這個計劃是要將人送進高輻射、微重力、低溫、真空、隕石微粒的危險環境。宇宙的生存法則如此嚴酷,人類如何突破生理極限獲得生存權,是一個難題。一些科學家提出如何改造宇宙環境。而美國羅克蘭州立大學兩位科學家納森·克蘭和曼弗雷德·科林斯則給出另一種的解決之道。他們認為:人類應當主動改造身體來適應外太空嚴酷的生存環境,依靠機械輔助增強身體性能。在他們發表在《宇航員》雜志的文章里,他們構想出一種運用控制論和生命科學制造的生命復合體,通過生物和機器的雜交,獲得擁有某些強化功能。他們在實驗室制造的“滲透泵小白鼠”就是一例:一只小型滲透泵被移植到小白鼠尾部,通過滲透泵小白鼠可以在完全不自覺的情況下得到精確可控持續的藥劑攝入。為了給這種生命體賦名,科學家從“控制論(cybernetic)”和“有機體(organism)”兩個詞中,各取前三個字母造出新詞——賽博格Cyborg。

    他們沒有意識到他們成了弗蘭肯斯坦。他們創造了他們的“科學怪人”,一個極具“破壞性”的“物種”。當時僅僅從技術可能性出發的概念,經過延伸發展后,竟然試圖打破人類文明中最根深蒂固的邊界。是的,那些最堅固的在那個時候差點煙消云散。

    1985年,唐娜·哈洛威撰寫的《賽博格宣言》強調賽博格是對嚴格界限的摒棄,尤其是那些將“人”與“動物”,以及“人”與“機器”分開的界限,主張以“親和力”取代“聯盟”。在這篇討論科學技術與女性主義的文中,她用賽博格的形象,敦促女性主義者超越傳統的性別、女性主義和政治的局限。與此同時,作為擁有更廣闊視角的她做出了更具革命性顛覆性的宣告,吹響了既定邊界終結的號角。

    人與動物的邊界、機器與有機體的邊界、物質與非物質的邊界在哈洛威的號角聲中一度搖搖欲墜。

    什么是人成了當動物器官移植、無機物植入大腦、虛擬空間沉浸這些技術發展成熟,順滑地進入到現實,并且逐漸普及時,對人的界定就變得越來越困難。換句話說,保有多少比例的人類原裝器官的人才算是人?要保有多少肉身才算是人?一天里多少小時生活在物理世界才算是人?一旦開始思考這些問題,不適和暈眩撲面而來。盡管如此,哈洛威斷言我們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無論是在意識形態上還是物質上,我們都不可能回到(傳統世界)了。”她相信走進曠野的人類,在云柱火柱的帶領下,將找到他們的圣地。然而歷史從來不是直線前進。

    之后隨著一部科幻電影在全球回火——沒錯就是雷德利·斯科特的《銀翼殺手》——它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從上映時的撲街爛片翻身成為經典之作,賽博及其相關內容、尤其其獨特的視覺美學進入大眾流行文化,不但在催生激發賽博類型在各個領域的爆炸式創作,更是將略嫌艱深的哲學概念帶入到大眾視野,進入到公眾討論。

    進入二十一世紀,賽博文化隨處可見。賽博格卻成了幽靈。它沒有消失,也沒有主動隱匿,而是作為一個似是而非的鬼魂,作為一種比消失更糟糕的存在。它和賽博朋克、賽博被打包放在同一個貨架上,等待被使用、被出售。它們頻繁出現在日常對話,表示“網絡”“電子技術”“人工智能”,又或者作為一種極具風格的視覺風格,出現在電子樂舞會,商業廣告,服裝發布會現場,甚至產品包裝。臟雨,密集的霓虹燈牌,貧民窟和它的英雄,電子幻境還有機械人之愛。多么熟悉的配方,百試不厭的可愛套路,只要羅列這些詞,就自然帶上了一點熒光色的酷勁兒,就耳后生風感到加速飛升或者沉淪,不要害怕,大多數的飛升與沉淪不過是迷蒙的沉浸。你什么也不會失去,什么也不會得到。你沉迷標簽之愛。

    與此同時,幽靈賽博格已經進入你身。你卻不自知。技術早已經將人改造為賽博格。豬胰島素,機械心臟瓣膜,腦機接口,一系列相關技術早已經令我們成為賽博格。然而生活在技術世界與意識到技術存在和他的影響并主動選擇是兩回事。技術提供了更多可能性,真正的價值和想象卻失去了力量。賽博格的我們到底是人向機器過度的中間形態,或是人類進化的最終方向?單一身份的巨大慣性下,我們的肉身走在前面,心智卻停在原地。曾經具有開創性革命性的觀念,喚醒人類主動進化的思想,就在無限的反復消耗與消費中,退化成熒光色標簽。

    “賽博格”并不是唯一一場停下來的出走。它和人類文明史諸多失敗分享著同樣發黃了的成功。偉大的精神探險萎靡失血成了空洞的標桿。冒險成了花邊。我們似乎最終沒有超越界限。

    科幻不需要跨界才能到達文學,它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

    所以,我告訴別人他的父親是一位賽博格。所以,我在那個時刻感到高興。這個認真的玩笑,不,這個像玩笑一樣的真話是一場小小的悼念和反抗。

    流浪者厭惡界限,無論是內部的還是外部的,這意味通行證的必要,意味她腳下的大地不屬于她,也可能不屬于任何一個行走者。所以她總忍不住地到處走走,試探,甚至冒犯。

    這大概也就是為什么作為(并不代表)科幻作者,我沒有辦法在文學無界這個問題上給出一個科幻跨界的答案。雖然這也許是一個標準答案。然而,寫作者不為標準答案而生:她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寫作者為問題而生。也許寫作者自己就是個問題。當然最好的情況是寫作者什么都不是。她讓她的作品成為問題,成為關于可能性的問題。

    科幻不需要跨界才能到達文學。它是一種思考問題的方式。而思考方式是可以存在在任何文學類型,任何藝術創作里的。它像是云層的投影,它變幻不定,受他物的影響而變化,同時在他物上留下了自己的影子,賦予他物陌生的樣式,一條逃逸的路線。逃逸不僅僅為了離開,逃逸為了再創造和重新思索后的回歸。

    兩者之間需要跨越的界線也許并不存在。即使有,也只存在于書店銷售區和圖書館圖書目錄。

    所以,讓我們回到文學。

    回到文學無界這個勇敢的宣告。它和賽博格一樣,走向沒有邊界的新世界,為了不在昏昏欲睡的黃昏老去,為了重新擁有一種自發強韌的生命力,奪回人類精神世界的主動權。

    這會是一次成功的出走嗎?還是會和如今的賽博格一起分享停滯的風景?

    當科技改變人類的同時,文學理應做出它的反應

    文學在焦慮。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作為最古老的人類精神活動,它在加速前進的世代里震顫不已。它是數字最溫馴的囚徒,點擊率、用次數、評分、銷售額、粉絲數都比它本身更有價值;它又是一名胃腸神經官能癥患者,它厭食又貧血,無力消化現實過分依賴流食。這些年里,它收到不少病危通知書。多有趣。過去人們忙著給文學寄情書。今天,我們用同樣的熱情給它發出病危通知。大概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對它深切的愛?

    那是令人茫然的愛。過分痛切了。除了病人和囚犯以及聚光燈下仍然健康的文學,難道不是還存在著各式面貌形態植入不同媒介的文學嗎?它們兇猛肆意,生機勃勃。說唱,動漫電影,多媒體藝術,民謠,圖像小說,相聲曲藝還有無數實驗文學作品,私小說,同人作品。摘下數字濾鏡,浪費一點時間,出門走走,做個漫無目的的游蕩者吧,你會遇見文學。它活蹦亂跳熱氣騰騰,因為沒有冠冕一臉輕松。它們的主人,荒野上的無冕之王,無需意識到他們手中的“權利”,無需學習運用“權術”。他們最大的天賦就是生活本身。他們過著一種真正的生活。在那樣的生活里,只要有人,就會有文學。

    文學不會死。它與人同在。它是人類最自然最自發的精神活動。遭受的經歷的見證的渴求的一切,在晦暗蒙昧中尋找語言的出口,讓別人知道,更為了幫助自己理解這一切,在殘酷的無意義中創造出意義和價值。人類需要文學,猶如需要呼吸,不,即使有一天當人類不再需要呼吸,他也仍然需要文學,需要書寫和閱讀。

    改造肉身,不斷擴展感官體驗,增強大腦機能,通過內外輔助設備提升運動能力,甚至意識上傳,都無法抹除人對虛無混沌不可理解之物的巨大恐懼,對意義和情感的強烈渴望。即便今后所有的信息輸入都以二進制代碼進行,我們金屬外殼下最根本的人性也會召喚文學的生成——一個也許我們現在無法辨別的全新的文學。

    文學不會輕易死去。它是人性的孿生兄弟,飲用同一臍帶里鮮紅的母血。它們的命運相互糾纏。當科技改變人類的同時,文學理應做出它的反應。這一點也不困難。想想荒地上的無冕之王,想想聚光燈下仍然健康的創作者,他們中的多數不會同意我將他們稱作賽博格。

    這不重要。作為賽博格,不需要承認,不需要知道,不需要理解。今天的關于文學的偉大秘技仍然還是——真實地生活。

    生活,真實地生活,無論你是否站在一個錯誤的位置,一個不幸的時代。只要真實地生活,就會察覺到現實的晃動,虛擬與現實經驗的裂縫,感到地區和時代的差異,感受原子化個人的情感錯位,感受到信息紛繁復雜碎片化,感受到時間空間的壓縮和重疊,感到身體更大的可能性以及生命的其他形態。

    你會發現復刻與致敬已經無法表達這些復雜激烈的感受,你所有的謙恭和自我壓抑在你的生活面前崩塌。你必須出走,走出你崇敬的殿宇,心懷愧疚地告別亡靈和遺產,走向陌生之地。

    真正地生活,真正地做夢。“真正”,這個詞一再地被重復著——一個如果你沒有經歷就永遠無法明白,一個你即使經歷可能也無法驗證的詞。海明威們鄙視副詞,還有形容詞。然而詞語沒有等級。每個詞語都應當受到尊重。它們受到召喚,填補必須如此表述的空白。沒有詞應該被蔑視。它被蔑視是因為它未被真正理解。刻骨地理解你的生活和你的語言,俯下身,雙手沾滿泥土——作為賽博格。

    然后你將贏得認真生活的自由。

    你將走進曠野,走向有待回答的問題,走向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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