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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陶慕予:《杜甫全集校注》注釋獻疑
    來源:澎湃新聞 | 陶慕予  2020年08月17日09:52

    《杜甫全集校注》,蕭滌非主編,張忠綱終審統稿,廖仲安、張忠綱、鄭慶篤、焦裕銀、李華副主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4月出版,7209頁,850.00元

    由蕭滌非先生主編,張忠綱先生統稿成書的《杜甫全集校注》(下文徑稱《校注》),事延卌年,人經三代,成功實屬不易。其書皇皇十二冊,于古今人之注,博采旁蒐,寓別裁于匯纂,嚴法度以精詳,為今后研讀、研究杜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可以說,此書不但是杜甫之功臣,也是歷代注家之功臣,得此一書,古人今人的精魄皆昭然長在,共此不朽。買到《校注》以后,我常常在閑暇時隨手翻閱學習,所得之收獲與快樂,難以縷述。在閱讀的過程中,也漸漸發現一些問題似可商榷、補充。注釋古籍,本難盡善盡美,君子之學,貴在切磋琢磨,有時候幸運的他山頑石,也能為賢者拾取,而為美玉攻錯。因此這里想稍分門類,各舉數例,對書中的問題提出討論。只是本人學殖淺陋,難免有以不誤為誤的時候,芻蕘獻言,倘能稍有益于今后《校注》的修訂,便可謂幸甚至哉。

    注釋古籍,以解字釋詞為先。字詞訓詁不確,便不能正確理解詩意。

    《校注》有當注而失注者。如《沙苑行》:“往往坡陀縱超越?!薄顿浲醵氖逃跛氖崱罚骸巴m相見,飄飄愧此身。”往往,時時也。宜出注。《北征》:“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薄白恕碑斖ā百Y”,資性、才干,非姿態、姿色也?!稘h書·谷永傳》:“陛下天然之性,疏通聰敏,上主之姿?!痹娙俗灾t無當諫官的才能。

    有誤釋者。如《苦雨奉寄隴西公兼呈王征士》:“悄悄素浐路,迢迢天漢東。”注:“悄悄,行旅不通貌?!薄扒那摹敝挥袘n愁貌和寂然貌二義,詩句自是取后一義。注文未免自我作古(按,仇兆鰲《杜詩詳注》釋為“憂貌”,亦誤)?!兑叭怂椭鞕选罚骸皫谆丶殞懗钊云??!弊⒁欏吩疲骸拔浳裟觌曎n時鄭重君恩,愁其或破,今不覺其愁仍如此。”可見《校注》編者認為此句是意思是清洗過程中擔心弄破櫻桃,就像從前在長安時一樣,所以叫“愁仍破”。按,這里是因一字之訓詁未確導致整句的理解出現偏差。“仍”是頻仍、頻繁之義。此句即“幾回細寫愁頻破”,寫詩人一邊清洗一邊感到非常高興,頻頻破愁也,不是發愁擔心弄破櫻桃。顧宸的理解屬于瘋狂增字為訓,是注釋時常見的錯誤類型。詩人之所以不用“愁頻破”而是用“愁仍破”,是因為“頻破”準雙聲拗口,且下句“訝許同”并無雙聲或疊韻的關系,不能對仗(杜詩對句,也很注意雙聲、疊韻的對仗,說詳清人周春《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

    還有注音之誤。如《橋陵詩三十韻因呈縣內諸官》:“高岳前嵂崒?!弊⒋蟾懦幸u了仇兆鰲《杜詩詳注》(后文簡稱《詳注》)的注音,云:“嵂崒,音律萃?!蓖瑫r引仇注:“嵂崒,聳峙貌?!眳s不知表示高聳危峻義時,當讀“律卒”?!墩f文段注》于“崒”字注云:“《漸漸之石》曰:‘漸漸之石,維其卒矣。’箋云:‘卒者,崔嵬也,謂山巔之末也。’是鄭謂卒為崒之假借字?!蹲犹撡x》:‘隆崇峍崒。’從山,卒聲?!薄皪尅弊忠簟拜汀睍r即通“萃”,聚集義,與此處不合。

    《校注》另有一個問題較為醒目,即對杜詩中的唐代口語詞缺少警惕,于古人的方俗詞研究和現代學者的中古漢語研究成果較少寓目。碰到中古口語詞,尤其是那些當時詞義在后世消失的口語詞,便往往失注或誤注,進而影響詩意理解的準確度。而且這一問題有一定普遍性,今日學者注釋古詩文,不少人似乎有意無意地忽視這個陷阱,很有些九死而心未悔的氣概。

    比如《彭衙行》:“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扣,反側省愈嗔?!薄缎Wⅰ穬H云:“極言饑餓之狀?!彪y愜人意。其實蔣禮鴻先生在《敦煌變文字義通釋》“咬嚙”條下已考證“咬”為求懇、求乞之義。所以杜詩所寫是小女兒啼哭著要東西吃,父親怕引來虎狼,捂著她的嘴巴,孩子反而哭得更厲害。何其真切生動?!缎Wⅰ芬虿恢耙А币蛔种x,于杜詩佳處只草草敷衍一句,甚為遺憾。

    又如《奉陪鄭駙馬韋曲二首》其一:“韋曲花無賴,家家惱殺人。”注引應劭曰:“江淮之間謂小兒多詐狡獪為亡賴。”這是本義,卻與詩無關,不必引。又引董養性曰:“無賴者,無聊賴,猶言無意思也?!边@是“無賴”的另一個義項,羅隱《渚宮秋思》“襄王臺下水無賴,神女廟前云有心”是此義,但仍與本詩無關。按,唐代口語中,“無聊”多為可愛、可喜之意。正如以“冤家”呼情人,用“無賴”表示可愛,同一心理。如徐凝《憶揚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是也。又次句之“惱”亦然,非愁惱、氣惱、恨惱之義,而是引逗、撩撥之義。如李白《贈段七娘》:“千杯綠酒何辭醉,一面紅妝惱殺人?!庇侄鼗汀毒S摩經講經文》:“是時也波旬設計,多排彩女嬪妃,欲惱圣人?!庇?,本詩第四句:“白發好禁春。”注僅引張遠曰:“禁,不能禁也。”而張注既含糊又不確。按,這里“禁”平聲,承受、受得起之義,“好”則是豈、難道之義,“好禁”結合才是“不能禁”的意思。詩云“白發豈能承受這個春天”,即衰老難堪春色之意。杜公《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途窮那免哭,身老不禁愁”,“不禁”與“好禁”,詞義相近。

    再如《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二:“翻疑柂樓底,晚飯越中行?!币酂o注,知注者是以今天的字面義來理解的。按,這個“底”表示方位、處所,有里、前、旁諸義。詩人自是坐于樓船里面,而非坐在船底。又《哀王孫》“屋底達官走避胡”與此處同義。

    不但實詞需要注意,虛詞更需要小心,因為虛詞有限,常用虛詞的使用頻率較高,往往一詞不能確解,一眾詩句都會受到株連。聊舉數例,以見一斑。

    “從”字。《游龍門奉先寺》:“已從招提游,更宿招提境?!薄缎Wⅰ肥ёⅰ4颂幏怯闪x,而是至也,向也。如李白《渡荊門送別》:“遠渡荊門外,來從楚國游?!庇帧冻暾勆俑罚骸白蛴^荊峴作,如從云漢游?!?/p>

    “去”字?!稖勞槲髂吓_》:“蒹葭離披去,天水相與永?!薄叭ァ弊止湃私詿o注,《校注》因之。按,唐代口語中“去”可用為助詞,在形容詞、動詞后,如現代漢語的“了”“著”。如杜牧《杏園》:“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都是插花人?!倍殴兑巴贰氨庵劭绽先ァ?,《燕子來舟中作》“暫語船檣還起去”等亦然。

    “卻”字?!陡叨阶o驄馬行》末句:“何由卻出橫門道?!弊⒃疲骸昂斡蓞s出,即如何方能出去作戰之意?!卑矗@里似乎以“方”釋“卻”,不確。唐代口語中,作為副詞的“卻”有仍、復、再之義,此處正是這一義項。蓋詩云高仙芝由西域而來,如何能復向西域而去,更建不世之功。既贊其有將軍不愛死之壯志,又頌其更立新功,可謂善頌善禱。不能準確解釋“卻”字,便詩味頓減。這里順便也討論一下“橫門道”的注釋?!缎Wⅰ芬度o黃圖》:“長安城北出西頭第一門曰橫門?!庇忠檀蟛队轰洝罚骸白詸M門渡渭而西,即是趨西域之路?!苯詿o誤。但對“橫門道”卻應該做補充說明。漢唐從長安出發有北、南、中三路可赴西域,橫門為長安城北三門中的西門,出橫門即意味著取北路而行,這是三路中路程最短,然最險難的交通線。取此路,正可見高督護歸心之切。這是應該說明的。所謂“橫門道”,史籍中常見的名稱,漢代叫蕭關道,唐代叫烏蘭關路或會寧關路?!缎Wⅰ酚诘乩硪喽嗍杪?,后文再加討論。

    “在”字?!锻顿浉缡骈_府翰二十韻》:“先鋒百勝在,略地兩隅空?!睆淖置婵矗霸凇迸c“空”為的對,故古今注家皆未措意,無人出注。但細味詩意,先鋒百勝已經意思完足,“在”字似無實義。這其實是“在”在唐代口語中的一個虛化用法,作為助詞,用在動詞、動詞短語后,表示狀態的持續,或者用在句末,表示持續并加強語氣,相當于“呢”“著呢”。杜詩中這一用法的“在”字頗不少,如《因許八奉寄江寧旻上人》:“聞君話我為官在,頭白昏昏只醉眠。”《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士》:“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薄督^五詠·花鴨》:“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鳴。”《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其二:“詩酒尚堪驅使在,未須料理白頭人?!碧撛~之疏失尚不少,就不再一一列舉了。

    除了字詞訓詁,地理名詞的注釋也一向吃重。輿地之學,自來號稱煩難,專門史家也常犯錯誤,故對注家極是挑戰。一種情況是異地同名,稍有疏忽,就可能造成判斷失誤。比如崆峒山,東西南北,在處皆有,頗易引起誤會?!顿浱锞排泄佟罚骸搬轻际构澤锨嘞?,河隴降王款圣朝。”《校注》引《元和郡縣圖志·關內道》文,謂是原州(今寧夏固原)的崆峒山。按,詩歌解題與注釋中已經正確指出受贈者田梁丘是隴右節度使兼河西節度使哥舒翰的判官,而次句“降王款圣朝”則是指天寶十三載吐蕃蘇毗王請降事??墒窃輰訇P內道,不在哥舒翰轄區,離吐蕃也遠,原州的崆峒山與詩歌怎么發生聯系呢?且杜甫《投贈哥舒開府翰二十韻》有云:“防身一長劍,將欲倚崆峒?!庇帧端透呷鍟洝罚ò矗哌m時為哥舒翰掌書記)云:“崆峒小麥熟,且愿休王師。請公問主將,焉用窮荒為?!薄都母呷鍟洝吩疲骸爸鲗⑹詹抛?,崆峒足凱歌。”綜合諸詩可知此崆峒山必在隴右節度使駐扎的臨洮(按,臨洮為唐、吐蕃對峙的前線)附近,方能同時與哥舒翰和吐蕃相關聯。臨洮附近的確也有崆峒山,即《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九隴右道岷州溢樂縣下所載:“崆峒山在縣西二十里?!薄缎Wⅰ酚凇搬轻夹←準臁本湟颜_注出此崆峒山在岷州,不知轉至《贈田九判官》中何以失察乃爾?

    再有一種情況是以后注古。古今地名的繁雜變化值得細心從事,滄海桑田的古訓更不宜忘卻,不能忽略地質變遷、山川改易無時不在進行中的事實。不加考證,引用后世的文獻以解釋前代的地理,便往往會上當出錯。如《戲題畫山水圖歌》:“剪取吳松半江水。”注:“吳松,即今吳淞江,俗稱蘇州河。源出江蘇蘇州太湖瓜涇口,東流至上海市外白渡橋入黃浦江?!卑?,水道的古今變化極大,今天吳淞江的情況與唐代全不相同,不能以今注古(又,蘇州河僅僅是吳淞江在上海段的俗稱)。王文楚先生《古代交通地理叢考》(中華書局,1996年)中所收《試探吳淞江與黃浦江的歷史變遷》已將二水在歷史上的變化做了較清楚說明。據王文,早期太湖通海有三條水道:松江、婁江、東江,吳淞即松江。那時松江江面深廣,能行海船。遲至北宋中后期,即十一世紀中,上海的大陸地區基本成形,松江也隨之延伸,河道也屢經整治變遷。而今天黃浦江的河道則形成于南宋、元初之際,彼時僅是松江一條支流。其后黃浦日深闊而松江下流日淤塞,至明嘉靖、隆慶中,吳淞江下游經多次疏鑿,終于形成今天的河道,并在今天外白渡橋處匯入黃浦江??芍?,原本吳淞江是主流,黃浦江是支流,二者關系顛倒,是明代嘉隆以后的事情,不能徑以之注杜詩。

    再如《游子》:“九江春草外。”注謂漢宋諸儒對“九江”的解釋不同,然后據南宋蔡沈之說注云:“九江,此指洞庭湖?!奔热粷h、宋人之說不同,怎么能依據杜甫見不到的宋人新說做注呢?不能因為杜甫后來流落洞庭湖一帶,就把“九江”也硬搬去湖南吧。

    《校注》于唐代職官之注較好,但也偶有不確。如《魏將軍歌》:“將軍昔著從事衫,鐵馬馳突重兩銜。被堅執銳略西極,昆侖月窟東嶄巖。”注:“從事,官名。《通典·職官十四》:‘凡司隸屬官有從事史十二人,其都官從事史至為雄劇,主察百官之犯法者。’‘州之佐吏,漢有別駕、治中、主簿、功曹、書佐、簿曹、兵曹、部郡國從事史、典郡書佐等官,皆州自辟除,通為百石。職與司隸官屬同,唯無都官從事。漢、魏之際,復增祭酒文學從事員。晉又有武猛從事員。歷代職員互相因襲,雖小有更易而大抵不異。’”也許注者是想說明從事官的源流,可是所引并不清楚,徒增混亂。所引第一句謂司隸有屬官為從事史??墒遣椤锻ǖ洹吩?,司隸校尉,在兩漢皆察京師百官和三輔、三河、弘農七郡,他的屬官與在西域“鐵馬馳突重兩銜”的軍官有何關系?至于《校注》所引第二條材料,則是說漢代以來地方諸州有別駕從事史、治中從事史等各種頭銜的屬官,這些隸屬于州的從事史從身份上說是政事官、民事官,與軍事無關,也與詩意不切。實際唐代藩鎮幕僚泛稱從事,這是代稱,非真正的職事官。唯有隸屬于邊境藩鎮,才可能出現詩句描寫的深入西域戰陣的情形。杜公后有《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漢中判官》詩,在安史亂中送樊氏赴任漢中王、涼州都督、山南西道采訪防御使李瑀之判官,其詩即云:“南伯從事賢,君行立談際?!币浴皬氖隆贝Q判官,亦可證《魏將軍歌》“從事”之性質。

    注釋杜詩,典故出處也需留心。黃庭堅謂:“作詩句要須詳略,用事精切,更無虛字也。如老杜詩,字字有出處,熟讀三五十遍,尋其用意處,則所得多矣?!保ā墩撟髟娢摹?,《山谷別集》卷六)老杜“讀書破萬卷”,詩中用字用事的確常有出處,宜細心尋覓,使不遺漏,以表彰詩人的苦心。但另一方面,把黃山谷“字字有出處”的夸張說法奉為圭臬,拉郎配式地為杜詩找出處,也是前人注杜時常見之失,尤需別擇。比如《丹青引》中謂曹霸“將軍魏武之子孫,于今為庶為清門”之“清門”就是杜公自己發明的用法??梢姟白肿钟谐鎏帯辈荒懿划斦妫膊豢商斦?。

    失注者,如《望岳》“決眥入歸鳥”之“決眥”。仇氏《詳注》引曹植《冬獵篇》:“張目決眥?!卑矗嗽~首見《淮南子·地形篇》“大口決眥”。皆當引之。又如《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三十韻》:“客從南縣來,浩蕩無與適?!薄缎Wⅰ罚骸摆w次公曰:‘浩蕩,悠遠不定止之貌?!療o與適,無所至止也?!贝俗⒄`,蓋未注出語典,而誤采信趙次公,進而誤會句意?!昂剖帯辈⒎巧г~。《楚辭章句·九歌·河伯》:“心飛揚兮浩蕩?!蓖跻葑ⅲ骸爸痉琶?。”莊忌《哀時命》:“志浩蕩而傷懷?!蓖跻葑ⅲ骸爸行暮剖帲枞怀钏肌!薄逗鬂h書·張衡傳》:“志浩蕩而不嘉?!崩钯t注:“廣大也。”而“無與”,表示沒有協同對象,即沒有人一起的意思。“適”,舒適,安閑也。是詩謂詩人自己從南而來,心中空闊落寞,無人同享片時安閑。故后面順接寫與崔十九高齋閑眺,欲暫得一時之歡。

    又,典故不但要注其出處,對其如何切今,最好也能稍作說明,這樣才能了然杜甫用典之妙。如《一百五日夜對月》:“無家對寒食,有淚如金波。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薄绊絽s”二句,《校注》引《世說新語?言語》:“徐孺子年九歲,嘗月下戲。人語之曰:‘若令月中無物,當極明邪?’徐曰:‘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無此必不明?!比辉渌凭蜐M月而言,謂如無蟾桂之影,月當極明。而杜詩則不盡然。至德二載寒食,推算歷法,應是初九或初十日,月尚有缺。所以詩人便想象這缺月是被桂樹所遮,才光華黯淡,可謂奇特。這是用典出新之處。如不注出,便大失詩人之心。這里順帶多說幾句,詩歌末聯云:“牛女漫愁思,秋期猶渡河?!笔菑姆疵嬖O想,謂牛女不用愁思,蓋相會有期,而自己與妻子能否團聚,則頗難逆料也。這也是構想出奇處。清人沈德潛《歸愚詩鈔》卷二十七《七夕辭四首》其四云:“璇宮莫怨渺難攀,地久天長往復還。只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此詩向為人艷稱。(如袁枚《隨園詩話》卷九謂是“集中最出色者”,洪亮吉《北江詩話》卷四:“近時七夕詩遂無有過此者,即沈全集中詩,亦無過此二語者。”)實則用杜之意而不襲其語,是宋人所謂“奪胎換骨”之法。清人謝堃《春草堂詩話》卷三謂此語“未經人道”,不免言過其實。

    也有本無典故,而強為之注者?!吨剡^何氏五首》其一:“問訊東橋竹,將軍有報書。倒衣還命駕,高枕乃吾廬。”云云。首句“問訊”,《校注》以“詢問”釋之,誤。問訊,此為問候義,非詢問義?!杜汔崗V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其一云:“不識南塘路,今知第五橋。”此第五橋當即“東橋”,可知是入何將軍山林之門戶。古人尊禮他人,皆不直言其人,而以“門下”“座次”“席前”代之,與稱帝王為“陛下”“殿下”同一心理。故問候東橋竹,即以借代之修辭法,表示問候主人也。主人覆書,有邀請之語,故詩人得再游山林。之所以有此誤會,當是注釋時誤引典故所致。蓋《校注》承仇氏《詳注》,引顧宸注,謂杜詩反用王子猷看竹不與主人通問之事。(《世說新語·簡傲》:“王子猷嘗行過吳中,見一士大夫家極有好竹,主已知子猷當往,乃灑掃施設,在聽事坐相待。王肩輿徑造竹下,諷詠良久,主已失望,猶冀還當通。遂直欲出門?!保耐ú煌▎柕慕嵌壤斫猓苍S是反用,但王子猷的典故義取在愛竹,杜詩取義則在致意主人,欲重游何氏山林,可知二者實無必然的關系,字句上也看不出明顯的呼應,必謂反用此典,大覺牽強,且致誤會詩意,尤所不當。

    此外,《校注》有時典故的采擇不夠準確。如《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隴右節度使三十韻英乂》:“圭竇三千士,云梯七十城。恥非齊說客,只似魯諸生?!卑?,四句為錯綜句法,謂自己只如魯國三千寒微儒生,愧不能像酈食其那樣,但憑寸舌,說降齊地七十高城(“云梯”修飾“七十城”,但言其高而難攻,且對仗前之“圭竇”,別無深意)。這當然是嘆己之無用,反襯郭氏有大才的客套話。仇氏《詳注》疏通云:“圭竇諸生,不如齊下說客,此自謙之詞?!庇忠抖Y記·儒行》:“儒有篳門圭(竇)[窬]。”及鄭玄注:“門旁窬穿墻為竇,如圭?!北緲O精切?!缎Wⅰ窞樽非笞钤绲某龅洌蹲髠鳌は骞辍罚骸昂`門閨竇之人,而皆陵其上,其難為上矣。”并自注:“圭竇,以言微賤之家?!贝伺c“只似魯諸生”毫無關系,求古反遠,是不思之過?!缎Wⅰ酚忠蹖氉ⅰ按嗣烙V本儒臣,而有紀綱之多士”以解釋前二句,更是不知所云。又引趙次公曰:“公自言也,蓋以謂圭竇之貧士尚有三千,而下七十城亦有為云梯之具者。如我曾無說客之談,特為諸生之事而已。”此等昏話,痛加沙汰才是,不宜濫竽充數,轉惑讀者。

    由前例可見,《校注》對前人注解的判別和采擇還有不少值得再考慮的。杜詩難讀,一大原因是古來注家太多,高明者有之,糊涂者更多,或者同一注者,有時高明,有時又犯糊涂。匯集前人之注,宜反復細味原詩之意,再決定取舍。否則驟觀紛紛諸注,難免為五色所迷,反而喪失了判斷力。試再舉一例。《玄都壇歌寄元逸人》:“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云旗翻?!鄙暇?,《校注》引仇兆鰲注云:“山竹裂,別有三說。劉云:燒竹爆裂以驚去子規。謝注云:子規啼聲如竹裂。偽蘇注引竇誼居蜀之津源,子規啼而庭竹裂,出于妄撰。黃希謂子規夜啼而山竹為之欲裂,得之。”又引趙次公注:“子規啼而竹裂,言啼之苦也?!卑?,所引趙、仇之注似皆不當。子規啼鳴聲與竹裂聲并無相似處;而謂子規啼聲欲裂竹也羌無故實,偽蘇注捏造典故,反證此事無典。諸注都以為子規啼與山竹裂之間有因果關系,其實子規啼與山竹裂各為一事,二者并無關系。子規聲幽,竹裂聲脆,合之以形容山中幽僻清寂?!短接[》卷九六二引王嘉《拾遺記》云:“蓬山有浮筠之簳,葉青莖紫,子如大珠。有青鸞集其上,下有砂礰,細如粉,暴風至,竹條翻起,拂細砂如雪霰,仙者來觀戲焉。風吹竹折,聲如鐘磬之音?!贝耸屡c神仙有關,或可做“山竹裂”之注。又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形容樂曲之聲“中序擘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拆”,單說竹裂,似可佐證杜詩。下句,《校注》詳引段成式、杜修可、王椿齡、張邦基等人語,以為“王母”是鳥名,謂可與上句之“子規”對仗。按,諸人高叟解詩,杜公奇想,頓成死句。李白《贈嵩山焦煉師》云:“愿同西王母,下顧東方朔?!笨梢娰浶薜勒咴姸Z及西王母,最是恰切。《校注》雖然也引了趙次公、朱翌、李植等人反駁之言,但僅僅收入詩末“備考”中,似不以為然,這讓人頗為不解。又清人施閏章《蠖齋詩話》云:“注杜詩者謂杜語必有出處,然添卻故事,減卻詩好處。如(中略)‘子規夜啼山竹裂,王母晝下云旗翻’,正以白晝仙靈下降為要眇神奇之語,李君實援張邦基《墨莊漫錄》,乃言王母鳥名,尾甚長,飛則尾張如兩旗。信如此說,視作西王母解者孰勝,咀味自見,不在徒逞博洽?!彼詷O是?!缎Wⅰ肺匆┦洗苏?,殊為可惜。

    另外,理解詞義與句意都當貫通上下文作解,孤立看一句兩句,往往易生誤解。這里稍舉二例,以見一斑?!肚俺鋈攀住菲淦撸骸膀岏R天雨雪,軍行入高山。徑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筑城還。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钡谌?,《校注》云:“抱寒石,運石以筑城。山高所以徑危,筑城故須抱石?!卑?,這個解釋當是誤讀后之“筑城”句所致。從組詩看,九首詩一氣貫通,詩意相承,托擬一個戰士的口吻寫從前后軍征戰之事,不能其余八首都是同一戰士,獨獨第七首變成了服役筑城的征夫,而其八又自贊“雄劍四五動,彼軍為我奔”,其九復云“從軍十年余,能無分寸功”,前后不應齟齬如是。單就本詩看,首句明白說到“驅馬”,與第二首的“走馬脫轡頭”亦相吻合,可見詩人所寫是一騎兵,難道騎著馬抱著大石頭?這是其一。再有,第二句云“軍行入高山”,如果要采石筑城,在山腳即可,何以要全軍上高山?主將再昏聵,也斷不至此??梢姳堑睦斫鈺帽驹娪跇O怪誕的情景中。其實這里的“抱寒石”不是懷抱寒石的意思,而是環繞寒石之意,如張衡《西京賦》“抱杜含鄠,欱灃吐鎬”,杜公《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都取此環繞之義。所以這句是寫山路崎嶇,常與山崖巨石相縈繞,主語是“徑”,不是“我”。至于“何時筑城還”仍是其六的“列國自有疆”之意,筑城即不再開邊,無需深入不毛而作戰也。

    又《蒹葭》:“摧折不自守,秋風吹若何。暫時花戴雪,幾處葉沉波。體弱春苗早,叢長夜露多。江湖后搖落,亦恐歲蹉跎?!薄敖本?,仇氏《詳注》謂:“北方風氣早寒,故蒹葭望秋先零。南方地氣多暖,故在江湖者后落?!薄缎Wⅰ窂亩⒃唬骸敖?,此非相對于朝廷,乃相對于秦州而言,則當指長江、洞庭湖,亦指其周圍地區,今之兩湖、重慶耳。”后復引申曰:“此詩似亦為身在江湖之李白所發矣?!卑矗f大誤。全詩未有一字及于南方,仇氏南、北之別純是無中生有。《詩經·蒹葭》本屬《秦風》,所謂“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即秦地風物,何來“望秋先零”之說?而“江湖”不過是與朝廷相對之泛稱,遠離京師之處,何地不可稱江湖?何況老杜在秦州所作詩,言雨盛,言水漲之詩句,不下百十處,即以“江湖”實指秦州,又有何不可?仇氏“末二句隱然有自傷意”之說本無大錯,駁斥仇說,轉謂本詩及下一首《苦竹》皆為李白而發,則誤會愈甚,錯上加錯矣。又,全詩皆老杜自喻自傷,非僅末二句也。后四句之意是,蒹葭雖然體弱,其春苗生長卻較其他草木為早,受雨露滋潤,漸長漸盛。秋后搖落又較他物為晚,其質性可謂堅韌。雖然生命堅韌,但終究也有歲末凋零,空自蹉跎的恐懼。這是自贊骨力,而自嘆蹉跎不遇,悲感可謂深矣。至于與李白有什么關系,是因為蒹葭也很白嗎?讀詩當貫穿前后文,尋繹其理,不可逐句單解,這首詩也是一個明證。

    杜甫是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千年以來,他的作品不知感動過多少讀者。他以淚,以熱血,以堅硬的骨頭,以敏感的心靈,以熱切的生命書寫的詩歌,至今仍能引起淚與血的海嘯,能點燃骨和肉,能讓生命走入生命,讓充實填滿虛無。所以《杜甫全集校注》的完成,不僅是學林盛事,也是每一個曾經、正在和即將被杜甫打動的人的盛事。對每一位為此書辛勤付出的學者和工作者,我們獻上怎樣的敬意都不過分。唯其如此,我們才希望這部書能不斷完善而臻于完美。上面稍稍有所獻替,其本意在此。全書詩二十卷,疑義難以一一相與商討論析,我之窳惰,也請伏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