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職高手》是一部網絡游戲、電子競技題材 的網絡小說,2011年至2014年連載于起點中文網。講述了著名電子競技選手葉修在慘遭俱樂部驅逐之后,重回網游世界,召集同伴組成新戰隊,并最終登上 冠軍領獎臺的勵志故事。小說在連載期間,一直廣受好評,并經由讀者投票,當選為起點中文網2013年度最佳作品。
“同人生產對既有秩序的顛覆,意味著它不再是紙媒文學的作者中心和作品中心的結構,也不是網絡文學弧狀、網狀即時交互的,每個讀者都獲得主體性的結構。每個“參與者”遵循個體欲望,在某個特定的源文本內部游走、寄生,借此完成自我表達和自我建構。
同人文化在新媒介時代的迅猛發展,有賴于互 聯網為無數人提供了幾乎零成本的表達空間,而這些肆無忌憚的表達與欲望生產,以海量的文本在最大程度上滿足了大多數人極端差異化的欲望。這種多樣化的形 式,正是欲望的私人訂制或自我定制,而不是每個人都穿一模一樣的均碼服裝,捉襟見肘。”
作為史上最成功的電競題材網絡小說,《全職高手》之所以能夠獲得廣泛關注,除了小說本身精彩紛呈引人入勝之外,圍繞它而展開的海量同人創作也成 為網絡文學領域的現象級事件。這里的“同人創作”,指的是以正式發行的流行文化產品作為源文本,挪用其世界觀、角色設定、人物關系、故事情節所進行的二次 創作活動,其具體形式有同人文、同人畫、同人視頻、同人音樂、同人游戲、同人周邊等等。
這種“同人創作”,打破了作品與商品、原創與復制的界限,并使得“原著”與“戲仿”之間絕對的等級秩序不復存在。讀者們雖然尊重原著,但也將同 人作品視為有價值的創作加以欣賞,甚至愿意付費購買。而“同人寫作”與傳統的小說創作之間,也早已擺脫了簡單的追隨與模仿關系,迎來了某種結構性的變革。
另一重世界
作者、讀者的介入
《全職高手》能夠引發同人作者經久不衰的創作熱情,一個重要且眾所周知的原因,便是在這部小說中,共有數百位個性鮮明、生動有趣的人物登場,而 在人物與人物之間又能產生諸多可見或不可見的黏著關系、情感模式。這一系列人物設定與情感模式,都為同人創作提供了豐富的切入點與原材料。
因此,在同人作者(讀者)的眼中,《全職高手》的文本便會呈現出相比其表面形態而言更加深入且復雜的剖面。下面就用批注的形式,以同人作者(讀者)的視角來分析一段文本。
這一段文字是小說中兩位男配角喻文州和黃少天的對手戲,他們分別是電子競技俱樂部“藍雨”的正副隊長。在選段開始之前,喻文州剛剛察覺到網游世界中出現的一個神秘賬號背后就是男主角葉修,而黃少天曾背著自己幫助葉修在游戲里做任務,因此決定就這個問題盤問黃少天。
喻文州這邊,回過身來,看到黃少天正回自己的房間,連忙出聲喊了一下。
“干嘛?”黃少天應著。
喻文州過來,卻是和黃少天一起進了他房間。(喻文州進黃少天房間并沒有征得黃少天的同意,而黃少天也并不覺得奇怪。這個小細節展示了兩人作為多年隊友的親密關系和隨性自然的相處模式。)
喻文州站在一邊的桌旁拿著桌上一個筆筒把玩:“上次和嘉世比賽的時候,晚上你好像有出去啊?”(用到了“把玩”這個詞。喻文州進入黃少天的私人 空間,未經允許“把玩”他的私有物。這種不禮貌的行為可以視為他們親密關系的進一步佐證,也可以視作喻文州正試圖通過隨意處置黃少天私人空間里的私有物 品,來間接向他施加壓力,暗示自己對他的控制力和支配力。而這一點已經被很多同人作者把握到,并對這個筆筒追加了更多的設定。在某些同人小說中,會將這只 筆筒設定為喻文州早年送給黃少天的生日禮物。這一同人二次設定進一步加重了這個舉動的控制和暗示意味,與后文中喻文州向黃少天進一步“逼供”與“施壓”的 情節更有力地勾連起來。)
“咦,有這回事嗎?那一天嗎?嗯嗯,讓我來想想啊……”黃少天說。(黃少天的性格在小說中被設定為“機會主義者”,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蒙混過關的機會。)
“是不是去見過葉秋了?”喻文州問。(看透了一切的喻文州因為已經有嚴密的推理作為基礎,干脆直接挑明。)
黃少天沒吱聲。(在一個非常具體的指控面前,他既不愿撒謊,也不愿立即承認自己的過失。)
“時間和那個副本記錄時間很吻合,那隊里那個劍客流木,就是你吧?”喻文州說。(更加具體的、有證據的指控和施壓。)
“流木嗎?嗯,這個名字似乎是有那么一點點耳熟。怎么會呢?好奇怪的哈。”黃少天說。(繼續抵賴,但精神防線已經被擊潰。)
“呵呵……”喻文州笑了笑,對于黃少天的裝傻打岔也不去說什么,只是接著道:”葉秋的那把散人武器到底是個什么名堂?”(“呵呵”表明喻文州明 白黃少天已經認栽,只是礙于面子不好承認。而喻文州也理解他的心情,不打算逼得太緊,于是迅速轉移話題,并且轉移立場。如果說之前的對話是追問黃少天個人 的過失,那么詢問對手的秘密武器就是站在團隊利益的立場上要求黃少天為團隊提供情報了。)
黃少天的神情也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毫無疑問,就如我先前所說,就是專為散人而做的武器。”(黃少天立刻意識到談話立場已經改變,態度也隨之變化。這是兩人的默契和職業素養。)
“攻擊力呢?”
“絕對的銀武水平。”
“有什么特別屬性?”
“沒看出來。看起來似乎是沒有。”
“攻速呢?”
“各種形態都是統一的,應該是5的攻速。”
“有哪些形態?”
“從他用過的技能來看,全職業都已經包括進去了。”黃少天說。
“等級呢?”
“他應該有把握提升的,”黃少天說。(一系列快問快答,沒有任何遲疑,可見喻文州想要的情報黃少天早已仔細觀察清楚,進一步寫兩人的默契和職業素養。)
這段對手戲很好地展現了兩個人物的性格特點、職業素養,也對兩人相處時的情感模式做了細膩的把握:喻文州會對黃少天施加控制而黃少天對這種控制 欲心知肚明卻并不反感。如果只是普通讀者,對這段簡單的過場戲完全沒必要分析得如此詳盡透徹。但對于同人作者(讀者)來說,解析簡單文字背后反映的情感模 式和人物性格,對他們創作和閱讀同人文有著極大的助益,是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處理和思考的核心問題之一。
類似的剖析與解讀在同人作者(讀者)中間每天都在上演,并往往形成長短不一的文字,公開發布在網絡上。這些解讀構成了對原作人物形象的進一步闡釋與豐富,它們環環相扣,連綴成無盡的能夠在同人創作時隨意提取使用的(并被刻意過度闡釋的)龐大數據庫。
模塊化寫作
同人創作的工業特性
這一套龐大而完善的數據庫為同人創作提供了養料和資源,令眾多同人作者能夠方便快捷地借原作酒杯,澆自己塊壘。在大量《全職高手》的同人小說 中,有些只取原作幾個角色,虛構出一段愛恨糾纏,意在討論婚戀問題;有些則自設背景,以原作人物為線索,寫飽含異域色彩的風土人情小品文;更有一些作者將 同人小說寫成了女性主義文本,探討現代職場女性的生存境遇。
同人當然不必一定要對原作進行拙劣模仿或亦步亦趨,它同樣可以表達自我的欲望、深情和思索。事實上,西方世界的現象級小說《五十度灰》本就是《暮光之城》的同人小說。
然而,既有如此強烈的表達欲望,為什么不進行原創寫作而非要涉足同人呢?
倘若將原創劇情、原創人物的寫作比喻為使用黏土或大理石,經過泥沙與水的混合或石塊的劈鑿打磨,從無到有地制作雕塑,那么同人寫作就是在用積木 和模塊(這些積木和模塊包括完整的人物設定、情節線索、橋段等)制作雕塑。在這個手工業慢慢消逝的時代,也許文字創作也在悄然經歷某種工業化變革。事實 上,這個時代最大眾的媒介形式和藝術形式都是高度工業化的,電影、電視劇、游戲概莫如是。而創作原創小說的人才是少數派,他們都是發達工業時代的手工業 者。用積木搭建雕塑簡易、速成,成品的精致程度自然不能與黏土、大理石雕塑相提并論,但對基本屬于私人寫作的同人創作而言,本無需苛責過甚,其背后蘊含 的、無功利的創作與表達的欲望,才更應得到尊重。
原創性的寫作是在用詞語進行表達,同人寫作只是將這個最小的結構單位從詞語換成數據庫里的人設與橋段。從這個角度出發,《全職高手》作為一只精巧的積木匣子,當然也理應獲得贊美,但同人創作作為經過創造性重構的積木雕塑作品,在某種意義上,卻具有更為廣闊的討論價值。
同人生產對既有秩序的顛覆,意味著它不再是紙媒文學的作者中心和作品中心的結構,也不是網絡文學弧狀、網狀即時交互的,每個讀者都獲得主體性的 結構。而是每個“參與者”遵循個體欲望,在某個特定的源文本內部游走、寄生,攫取養分、材料、數據,洞穿它、肢解它,借此完成自我表達和自我建構。而源文 本的完整性、神圣性早已無人在意。
欲望的私人訂制
同人創作的手工業特性
除了模塊化的寫作,同人創作最直接、最原始的驅動力更多地來自對原文本的不滿足。這種不滿足意味著你總是忍不住要去追問賈寶玉為什么不能和林黛玉白頭偕老或者為什么不能和薛寶釵白頭偕老或者為什么不能和史湘云白頭偕老……
是“為什么不如此?”和“如果……就……”
這便是單義的單線的文本與人民群眾巨大差異化的需求之間的矛盾。
以此為生長點,在《全職高手》的同人創作中,自然也并不缺乏類似的作品,諸如復活某個死去的人物或者讓某個沒拿過總冠軍的人物登上領獎臺。但比彌補缺憾本身更重要的是,這些缺憾背后所指代的欲望的千人千面。
我曾持續三個月以上的時間,每天逐一閱讀更新的《全職高手》同人文。三個月之后,我發現在這些文本中,很難找到一個絕對的共性。反而越來越意識 到,這個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同的人、那么多不同的欲望,在這些欲望的背后,則清晰可見作者們不盡相同的學科背景、情感傾向、價值觀、婚戀觀、審美……而這一 切,僅靠少數單義的文本,遠遠無法滿足。
正是這些極端差異化的欲望,導致了同人文化的野蠻生長,它意味著無數邊緣群體正在用這種“差異性”抵抗“大眾”與“主流”,意味著許許多多不那 么主流的價值得以被放大、鞏固,發出自己哪怕十分微弱的聲音,意味著千千萬萬縫隙處的、無聲、沉默的靈魂在昭示自己的存在,意味著不茍同于某種整一化的審 美價值的人們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彼此或獨善其身。
同人文化在新媒介時代的迅猛發展,有賴于互聯網為無數人提供了幾乎零成本的表達空間,而這些肆無忌憚的表達與欲望生產,以海量的文本在最大程度 上滿足了大多數人極端差異化的欲望。這種多樣化的形式,正是欲望的私人訂制或自我定制,而不是每個人都穿一模一樣的均碼服裝,捉襟見肘。
同人創作用工業化的方式從原作中提取、加工出可供借用的模塊,卻又有著手工業一般的量身定做與細致熨帖。它令每一個文本都成為原材料與數據庫, 在從商業導向的網文、暢銷書中獲取大量人物設定、情節線索和橋段之后,便滿不在乎地隨性揮灑,為所欲為,并于那千百次各不相同的為所欲為之中,隱約浮現出 對文學性的回歸和對理想的不懈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