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傳》到《羋月傳》,要構建一個女性的 史詩,具體落到文本里,女性是如何去把握自己和征服世界?無論流瀲紫還是蔣勝男,無論甄嬛還是羋月,都沒能擺脫“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駕馭世界”的窠臼。這 是寫作者視野和格局的局限,反映著當下普遍存在著的女性價值觀中含混、矛盾的復雜情形。
《羋月傳》隆重開播,進度過半。因為原班人馬的《甄嬛傳》珠玉在前,因為原著作者蔣勝男與劇組撲朔迷離的版權官司,因為《瑯玡榜》后大眾對網絡 文學IP所報以的巨大期待——如此種種,《羋月傳》開播后毫無懸念地成為這段時間里的熱門劇集和熱點話題。王后與八子的花樣開撕、黃歇嬴泗與義渠王的顏值 較量——那種“聽評書掉淚、為古人擔憂”的操心勁頭,一如幾年前《甄嬛傳》熱播時。
總之,從《甄嬛傳》到《羋月傳》,從小說原著到改編電視劇,不敢說是雅俗共賞吧,但的確——大家都愛看。
“宮斗”何以吸引人
“宮斗”何以如此吸引人?最明了的原因首先是:好看,爽。在網絡文學的世界里,好看是最大的道德,也是最核心的評價標準,改編成電視劇作為大眾 通俗文藝產品后亦然。好看,首先需要足夠的戲劇性。中國幾千年來中央君主專制的政治傳統和文化心理下,宮廷與宮闈、權謀與心機、江山與美人,特殊場域的特 權階層、權力巔峰人性的拷問和扭曲……這其間天然地飽含著太多戲劇張力和故事眼。所謂宮斗,自然內含激烈的沖突和交鋒、持續的勝出與淘汰,一種空氣凝結的 緊張氛圍讓旁觀者倍感刺激和滿足——圍觀者們對“開撕”總有一種莫名的沖動和振奮。“宮斗”戲其實就是一個花樣撕名牌的過程,且更斗智斗勇、花樣百出。后 宮作為一個封閉、森嚴的存在,在中國歷史漫長的演進中,在那扇沉重莊嚴的朱漆大門里面,在“后宮不得干政”的訓誡中,卻時常發生著秘而不宣的廝殺、勾兌、 陰謀和陽謀,關涉天下、掣肘歷史,這里太適合作為容器去盛納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古老中國故事,更滿足著大眾對未知的、神秘的階層及其生活的好奇心和窺探 欲。
更深層的心理動因則是,網絡文學寫作是一個為讀者造夢、帶受眾入夢的過程。所謂將白日夢進行到底,yy,是網絡文學包括大眾通俗文藝的最基本的 特征之一。《甄嬛傳》作者流瀲紫和《羋月傳》作者蔣勝男都是女性,“宮斗”類作品最有粉絲黏性的讀者和觀眾絕大部分也都是女性,作為網文世界里最經典的女 頻文,它對應和滿足著女性普遍存在的心理需求和欲望。絕大部分女性都在自己的工作生活中重復著日常的單一人生角色,社交平臺里反復刷屏的傳奇人生,都是普 通女性圍觀、羨慕卻又遙不可及的天外之物;但每個女性卻可能都暗懷一顆穿回大清攪動天下的驛動之心。再沒有哪種類型文本比“宮斗”更能容納女性的各種 yy、各種白日夢:小清新的心加傾國傾城的貌,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想愛了有人撲上來癡心不悔、想撕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即使中間有權謀、有心機,手染鮮 血,那也是反派所逼劇情所迫,在道德上仍能保持心理安適;即使過程有挫敗、有危機,命垂一線,百轉千回終能笑到最后——在刷屏和追劇的過程當中,每個女性 都可以把自己傾情代入,廉價、安全又悄然地“歷經”傳奇,舒張內心的那些不可能實現也不便訴諸于人的隱秘欲望。
在這個過程當中,讀者和觀眾被打動、征服和滿足,既包含了置身事外旁觀一場激烈、跌宕的零和游戲時“看熱鬧不怕事大”的普泛性戲劇期待,同時也包含了(特別是女性讀者)將自己代入其中的yy到底。
只不過,估計劇組和原著作者都不肯承認對《羋月傳》的“宮斗”歸類。小說在網絡連載時特意注明“軍事歷史類”,電視劇導演鄭曉龍更是在各種發布 會上強調《羋月傳》的“歷史家國”和“宏大”屬性。但是盡管小說刻意加重了對戰國“大爭之世”的描摹敘述,盡管電視劇的廣告反復播放著羋月高呼“天下奉秦 是秦國的必將成就”的片花鏡頭,但這部作品的核心情節和主要氣質,包括受眾的期待和認同,其實都不曾擺脫“宮斗”。
從《甄嬛傳》到《羋月傳》
《羋月傳》不可避免地要被拿來同《甄嬛傳》對比。這兩部小說我都讀過,近來屢屢被問:哪部更好看?二者有何不同?兩部原著小說都是六卷本的超長 篇、大部頭,都演繹了女主跌宕起伏、終成正果的傳奇人生。從文本的具體風格來說,用大家都熟悉的名著打個比方,《甄嬛傳》是《紅樓夢》的寫法,而《羋月 傳》似乎更帶有《三國演義》的節奏。關于網絡文學,現在已經有一種共識,它并非倏忽而現的天外來客,其本質就是中國敘事傳統中類型化寫作經由新興媒體的滿 血復活,這既是對本國舊體小說傳統的繼承延續,也是與國外發達的類型寫作和暢銷書文化的借鑒呼應。而我們現在所謂的主流文學、純文學,一直以來秉承和確立 的是始自五四新文學并不斷強化的文學價值觀和文本范式,西化,刻意隔離和排除著中國舊體小說的敘事傳統。而網絡寫作自生發起,就在這種文學秩序和范式規范 之外,寫作者依照自己的趣味和審美更自在地選取著寫作方式和語言語調。作者可以這樣任性:我就想寫成《三國演義》那樣,或者向《紅樓夢》致敬,都無不可 ——網文是一個時刻保持創造性的開放世界。
兩部小說相比較,我個人更喜歡《甄嬛傳》。大概是我太過熱愛《紅樓夢》了,百讀不厭,所以單就流瀲紫《甄嬛傳》中毫不掩飾對《紅樓夢》的致敬與 模仿,就足以對我構成吸引。更何況,其文筆放在網文里顯然算是非常出色的:故事推進得綿密悠長,對話的機鋒、細節的微雕,彼時彼地生活經驗層面的案頭功夫 做得也好。流瀲紫從《紅樓夢》里學得這樣一付文筆:面對眾多的人物和故事脈絡,都用足筆墨,群像塑造得各有性格和存在感,以及在核心情節人物的粗壯主干之 外對那些蓬亂毛茸的細節耐性而精心地表達呈現,對中國人復雜豐富經驗世界的微雕細刻、興趣盎然。當然,《紅樓夢》里的盎然卻是虛無做底的,無論詩海棠、宴 群芳,還是棗泥山藥糕和小蓮蓬、小荷葉的湯,這些經驗層面日常的、家常的熱鬧與滋味背后,是作者與人物對“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預感、掙扎和恭候。其實 《甄嬛傳》里隱隱也是透著一些這個意思的,女主人公從權謀鮮血中一路廝殺出來、取得最后的勝利時,不是得意地笑,而是站在權力巔峰慨嘆“而我,不過是個千 古傷心人”,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構成一種文本氣質上的追隨。
李敬澤談及《紅樓夢》時曾感慨:《紅樓夢》對現代以來中國文學的實際影響驚人地小,幾近于無;我們讀《紅》談《紅》,但我們竟沒有想起來像《紅 樓夢》那樣去寫小說。這個“觸目驚心”其實不難理解,如前面所提到的,新文學自確立以后逐漸形成的文學價值觀和文本范式,新時期以后更漸形成期刊、評論、 評獎三位一體的文學評價體系與文學權力秩序,這些對于寫作者一直進行著強大而持久的塑造與規訓。《紅樓夢》作為中國讀書人的公共談資,其文本的豐富復雜和 龐大茂盛足夠讓“公子看見纏綿、道學家看見淫、革命家看見排滿”,足夠中國文人從中提取提煉各種所需所要。但它章回體的文本結構和語感語調,作為新文學鼎 力反動和革新的舊體小說,所謂“像《紅樓夢》那樣去寫小說”天然地就被排除在新文學之外。而在新文學的傳統和秩序之外的網絡文學,反倒可以輕裝上陣地撿拾 起這些敘事傳統,化用在自己的小說寫作中。《甄嬛傳》對《紅樓夢》的致敬和模仿在近些年的類型化寫作里大概是最出色的,不但有表,而且多少也有點里子,只 可惜電視劇改編時刻意淡化了很多。
文章寫到這兒,我真忍不住要吐槽一下《羋月傳》的電視劇改編。小說《羋月傳》的史傳筆法,相比于《甄嬛傳》枝繁葉茂和綺麗細膩,文風更樸實,敘 事方式更著力于核心情節的推進,少了閑筆。但總體來說,還是好的和好看的,史料功夫做得也很扎實。而電視劇對原著的改編幅度過大,尤其很多塑造女主角核心 性格的情節改編太過牽強,包括為了情節的推進罔顧歷史常識和基本事物邏輯,實在遺憾。其實《羋月傳》未播先紅,很大程度上是《甄嬛傳》的強大IP繼續發揮 作用和影響的效果,2015年網絡文學似乎全面進入IP時代,怎么善用熱門IP,也成為網絡文學以及相關從業者必須要面對和思考的問題。
宮斗題材背后的社會心理
那些正在流行的大眾文藝作品中,往往投射有當下中國人最真實的精神渴求和心理焦慮。而作者、讀者以及書中的描寫對象都以女性為主的“宮斗”題材,可以很明顯地折射出當下社會普遍的女性自我想象和內在欲望,更可以從中觀察到大眾心理普泛的婚戀價值觀和性別秩序意識。
女性在漫長的中國歷史演進中,在森嚴而堅固的傳統性別秩序里,一直被遮蔽在大歷史大時代的陰影之后。即使靠近權力巔峰的后宮女性,在一本正經的 歷史記載中也只是君主和王朝的附屬品,負責為“后妃之德”或者“哲夫成城、哲婦傾城”、“紅顏禍水”之類的陳腔濫調做生動注解,而關于她們的真實的喜怒哀 樂、她們的精神世界和現實生活卻往往語焉不詳。這是一個切實影響著中國歷史和現實政治進程卻又被刻意遺忘和遮蔽的女性人群。流瀲紫在《甄嬛傳》自序中就談 到過自己最初的寫作動因:“縱觀中國的歷史,記載的是一部男人的歷史,所謂的帝王將相。而他們身后的女人,只是一群寂寞而黯淡的影子。寥寥可數的,或是賢 德,或是狠毒,好與壞都到了極點。而更多的后宮女子殘留在發黃的史書上的,惟有一個冷冰冰的姓氏或者封號。她們一生的故事就湮沒在每一個王朝的煙塵里了。 而我寫這個故事,是憑一點臆想,來寫我心目中的后宮中那群如花的女子……我不想寫其中的主角有多好或者有多壞。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是無盡的悲哀里的身 影。”從《甄嬛傳》到《羋月傳》,我們可以感受到寫作者都有一種在大歷史中打撈、建構一個女人的史詩的強烈的創作沖動,而讀者在消費這一產品的時候,發生 在一個女性身上蕩氣回腸、百轉千回的傳奇人生,也是其接受期待中最能得到滿足和快感所在。甄嬛和羋月都是典型的瑪麗蘇女主形象,這之中包含有寫作者將自己 代入其中近乎自戀的創作心理,但也攜帶著一種從女性視角、女性審美去想象、塑造女性形象的強主體性。甄嬛和羋月于人物形象上有一種共同的氣質和性格特點: 不甘心,不甘心命運為人擺布,不甘心就此認輸,那種在既有秩序和規則里面的掙扎反抗,以及這個過程中所生發出來的力量和戲劇性,正是她們的精彩和動人之 處。這也是“宮斗”題材里所能夠內含的人性魅力和力量。
從《甄嬛傳》到《羋月傳》,都提供著一種女性視域下對中國傳統專制權力和權力結構的闡釋與質疑。所謂“甄嬛體”,其實很大程度上是對《紅樓夢》 中語言和語感語調的模仿,具體在這樣一部充滿權謀和爭斗的文本里,“甄嬛體”作為一種輕度的文藝腔,去講述那些陰謀陽謀的爭斗故事,二者之間有一種不和諧 的干擾性力量,賦予文本一種略帶諷刺和詩意的審美張力。
但是,要構建一個女性的史詩,具體落到文本里,女性是如何去把握自己和征服世界的?如同網友笑談的“一個成功的女人背后總有三個男人”,甄嬛有 皇上、太醫和王爺,羋月有黃歇、秦王和義渠王,她們的每一次人生危機的解除,每一步輾轉騰挪、每一個訴求的實現和有效,幾乎都是通過這“背后的三個男人” 來實現的。女主逆襲成功和傲視天下的背后,正是這些男人的無所不能或癡心不悔,如同游戲中的萬能外掛。也就是說,在這些敘事里,一個女人同世界發生關系的 方式,仍舊必須通過一個或者幾個男人來實現;女性的價值終究來自和歸于她的“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無論流瀲紫還是蔣勝男,無論甄嬛還是羋月,都沒能擺脫 “女人通過征服男人來駕馭世界”的窠臼。這是寫作者視野和格局的局限,反映著當下普遍存在著的女性價值觀中含混、矛盾的復雜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