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寫作的速度與力量(卓今)

　　在文學史上，很多類型寫作一開始都不被看好，宋元話本起于勾欄酒肆，被正統文人看不起。小說從“小道”升為正統花了漫長的時間。如果不把《山海經》這類傳奇本算在里頭，文人筆記小說魏晉時期就有，陶淵明就寫過小說。小說發展與媒體變革有著必然的聯系，如印刷術帶動了長篇小說，報紙與雜志使現代文學全面繁榮。沒有印刷術，上百萬字的《紅樓夢》一個字一個字地抄，傳播要慢很多。網絡寫作現在還有很多不盡人意的地方，但它會有巨大的發展前途，我不要光看它的笑話，要有包容心。當年梁啟超發起“小說界革命”，雖然他內心是看不起小說的，他把這一文體賦予了“改良群治”的重大責任。不難預測，將來網絡寫作也會因社會責任感的提升而晉升到重要地位。目前，網絡寫作還處在幼年時期，大家都知道人在幼年時主體性上是比較弱的，比較容易受他人和外在因素的操控，主體性成型需要社會環境和教育的塑造。因此，無論是社會還是網絡作家本身，一開始就要倡導一種積極的、健康的、文明的、有精神向度的主體性。

　　網絡文學生產量巨大，數以億計的網民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網絡小說的消費者，有人做過統計，網絡文學是當今文壇數量最大、讀者最多、最具活力的文學形態。6億多網民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涉及網絡文學，漢語原創文學網站據說也不是個小數目，500多家，這個數字似乎高出了文學雜志報紙的總數。統計還說有2000萬人上網寫作，簽約寫手超過200萬人，這比80年代文學鼎盛時期參與度還高，這么龐大的事業，說出來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他們到底寫了些什么？作為讀者你能說出一兩部具有代表性的網絡文學作品嗎？一般人說不出，很多成年人還不知道網絡文學為何物，但長期跟電腦打交道的人一定有人說得出�？梢娺@個事業是個相對封閉的事業，它與文學所具有的廣泛社會影響力的本質屬性不太相稱，這是網絡文學獨特的一面。在這個獨立王國里也有它的政治生態。網絡作家要想出人頭地，終極理想是他的作品改編成電視劇、游戲、動漫。這需要商業網站和文化產業鏈的支持。當然點擊率、跟帖都是網絡文學與讀者互動的一種普通的閱讀形式。互聯網技術形成了一個新的社會群體：“宅男”、“宅女”，這個新的現代漢語名詞，從某種意義上，反映了人類進化史上的一種大規模倒退。線上閱讀的特征與“宅”形成共生關系，一部網絡小說動輒幾百上千萬字，宅男宅女們捏著鼠標弓著背，眼睛盯著屏幕，每天追著人物情節幽幽怨怨，自得其樂。網絡小說超長篇幅的問題，與容量小、方便攜帶的紙質閱讀形成矛盾。量與質是網絡寫作的二元對立模式，有量才有存在感，量是網絡寫作的命根子，催更、打賞都是鼓勵量的手段。毫無疑問，在海量的文字中，人的智思被攤薄，主體性被稀釋。

　　每一位網絡作家都有一個很酷的網名，這種潛伏、隱姓埋名看起來像是在做“無名英雄”。中國古代就有這個做法，《詩經》《古詩十九首》的作者無從考證，《金瓶梅》作者蘭陵笑笑生是誰，至今還是個謎。歷史上有些優秀文學作品是永遠找不到作者了。但是，網名卻只是一個外在的形式，是代號，有點像過去農村里的人給孩子取個賤名，狗蛋、二丫之類的，狗蛋、二丫出名后還是要恢復到戶口簿上的王富貴和劉桂香，不會有分裂感。網絡作家富豪榜是網絡寫作者最大的動力源，衣錦還鄉，榮歸故里，在龐大的網絡寫作人群里，貧富分化嚴重，只有不到一成的人能靠寫作養活自己，上富豪榜那是萬里挑一。超強的體力勞動，永無止境的更新，寫手往往與他炫酷的網名一同累倒在工作崗位上，消失在虛擬世界，再也讓人記不起來，這件事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

　　不管是哪種形式的寫作，毫無疑問，它都是一種智思行為。傳統的寫作，讀者愿意忍受長長的鋪墊，還時不時回頭品味作家的用心，在春秋筆法、草蛇灰線中發現一些隱藏很深的微言大義。經典被反復閱讀，不斷闡釋，能夠解釋人的基本情感、整體經驗，網絡文學要想成為經典，代代傳誦，需要有符合人性的、有生命體驗的、真誠的寫作。需要有人味，接地氣的寫作。這種主體性完整性，目前，網絡寫作是很難實現的。網絡作家的年輕化透出題材和生活閱歷單薄的問題，除了寫玄幻、官場、軍事、都市、言情、青春校園，還能寫別的嗎？當然，寫玄幻，也可以把愛、希望、勇氣、拯救等價值觀和正確導向植入神話題材之中。但是，缺少生活經驗和知識積累，難有創新和突破，加上商業手段的催逼，這樣寫下去難免題材類似、橋段重復，網絡文學已經出現嚴重的同質化現象。等到有生活閱歷后，青春不再，網絡寫作屬高強度勞動，體力承受不起。那些一開始就追求品質，重視文學性，走傳統路子的作者，會因為經濟、體力等各種原因退出網絡。這樣一來，網絡始終留不住有實力的作家。

　　一個作家，寫著寫著，會不滿足現狀，要追求卓越。有力量的作品是作家深刻地用情、用心的結果，需要沉淀和笨重的操作，網絡寫作單純的速度意識會與這種要求形成對抗。現實對藝術家很苛刻，智力資源是活性的、變動不居的，需要時時刻刻補充能量，積累庫存，有節制的運用。很多問題擺在面前，網絡文學要想走得更遠更好，還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