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生活”調查之9
從讀者到“粉絲”,從受眾到作者——網絡文學中讀者角色的轉換
提倡“文學生活”研究,就是提倡文學研究關注“民生”——普通民眾生活中的文學消費情況。為此,山東大學文學院聯手校內外專家,于2012年成立了“當代中國文學生活研究中心”,并承擔了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當前社會“文學生活”調查研究》(課題批準號128ZD169),溫儒敏教授擔任首席專家。這里發布的是該項目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如果說網絡文學商業機制的建立省去了原本隔在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出版機制,使得讀者得以更加深刻地以經濟的方式直接介入到網絡文學的生產之中,那么比按章付費模式更早形成的網絡文學的論壇和評論機制,則強調讀者以“有愛”的方式與作者建立一種平等對話的關系,并在友好的交流氛圍中表明自己對作品的理解和期待,影響作品的走向。
在網絡文學發展的早期,文學網站往往是以論壇的形式存在的,此時網絡文學的閱讀和寫作具有社交活動的性質,往往是具有相同愛好的一群人以“同好會”的形式聚集在網絡平臺上成為一個網絡“部落”,嘗試進行非商業化的網絡文學創作與閱讀。這群人往往也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在共創的氛圍下完成作品,因而并沒有明確的作、讀者等級劃分。網絡文學商業化之后,這種作、讀者之間“有愛”交流的創作傳統在文學網站的論壇區和書評區得以延續,并成為網絡文學創作中不可或缺的環節。
可以說晉江文學城是最好地延續了網絡文學作、讀者交流的有愛傳統,最重視論壇與書評區建設的一個商業文學網站。僅以書評區為例,在晉江文學城,對于作者而言,按照書籍積分排序是書籍搜索排序的一個重要方式,而書評的數量和評分則會對書籍積分產生至關重要的影響;對于讀者而言,創作優秀的書評可以獲得作者贈送的積分和晉江幣,積分和晉江幣都是晉江的代幣單位,可以直接用于訂閱,此外,由于晉江不存在用戶等級體系,所以讀者之間相互了解的最直觀方式就是查看對方的書評,書評數量多、質量高成為了一種資歷象征。這些提升書評重要性的舉措都是“起點”模式的書評機制所不具備的。
晉江文學城將書評區和論壇擺在了網站運行機制的重要位置,從而保證了讀者在網站之內享有相當的話語權,進而帶來了書評和論壇的活躍,這種活躍維持了讀者發聲渠道的暢通,相對小眾的文類也可以在讀者的聲援之下維持自己的地位,而不至于在粉絲數量巨大的主流文類的沖擊之下淹沒無聲,不至于在主流類型作品所獲得的巨大訂閱量和打賞之下黯然失色。這種文類的均衡突出表現在同人文在晉江以“衍生小說站”之名占據主站四大分類之一。同人文是一個相對小眾的文類,其寫作往往具有圈子化的特點。但也正是因此,同人圈的作者和讀者往往具有很強的向心力,晉江文學城的書評與論壇機制則賦予了這種向心力以充分的表達機會,使得同人文成為了晉江文學城雖非最主流,卻最具活力的文類,甚至成為了女性向網絡文學新類型、新人物、新風格的最有創造力的發源地之一。
通過“腦補”的閱讀方式,“粉絲”進一步向作者權威發起挑戰。
所謂“腦補”,是指在作品接受者的腦海中通過想象對作品的情節進行補充,想象出自己希望而沒有在原作品中交代的情節、情感關系等內容。這種最初產生于動漫領域的作品接受方式被引入到網絡小說領域中之后,便很快成為了閱讀、評論網絡小說的重要方式。
對于讀者在作品實現中所起作用的討論并不新鮮,接受美學的概念早在1960年代就已經提出。但比較一下就會發現,“腦補”的過程與接受理論中所闡釋的讀者接受過程實際上是存在巨大差異的。
以伊澤爾的“審美響應”理論為例,“腦補”過程與“審美響應”過程的區別在于如下四個層面:
首先,“腦補”所依賴的規則不是現實世界的“劇目”,而是一個巨大的二次元傳統。一切“腦補”,總是來自于在過往的AC⁃GN、網絡文學作品中既有的、公認的、經典化了的情節、人物與情感程式。這些情節、人物與情感程式所構成的傳統,為網絡文學中的作者和“粉絲”共同享有,既為原創者所運用,也被“腦補”者所接受。反過來說,正是借由“腦補”和對“腦補”內容的表達(評論與同人作品),“粉絲”與作者共享了理解網絡小說文本的基本原則,或者說對于這類文本中不同類型的人物、情節、情感關系的認知方式,共同成為了二次元傳統的繼承者和發展者。
其次,“腦補”所需的“空白”不存在于文本的深層結構中,而在于文本的表面,如人物的形象、性格特征,或具有典型意味的事件和場景等。伊澤爾所討論的“審美響應”是所有讀者在閱讀理解所有文學作品(盡管最為充分地體現在對現代主義小說的閱讀之中)時都會發生的過程,而“腦補”則首先要求作品具有被“腦補”的可能性,即作品中存在著那些可以與二次元傳統構成互文的人物、情節或情感模式,且這些人物、情節和情感模式僅僅以暗示的方式存在,并沒有被充分地表達。正如約翰·費斯克在談及“粉絲的生產力”時指出的那樣:“粉絲文本必須是‘生產者式’的……這些文本被粉絲重新創作和激活之前,它們都是欠缺的。”如果說接受美學更多強調的是作者、作品、讀者三者之間的權力關系,強調的是讀者在文學史中所具有的位置,那么“腦補”則彰顯了作者與“粉絲”在二次元傳統之下的共識關系,以及在某一具體文本所構成的場域內的共創地位;“審美響應”是讀者理解作品所必經的過程,而“腦補”則是“粉絲”對作品進行(與作者的生產處于平等地位的)再生產的權力。
第三,“審美響應”是讀者與作品之間的私密交流,是個人化的閱讀經驗,而“腦補”則帶有相當程度的公共性。一方面,如前所說,“腦補”總是基于一種已經共享的閱讀經驗和理解規則,不同“粉絲”“腦補”出的人物形象并非如“哈姆雷特”一般千人千面、不可言傳,而總是可以為作者和其他“粉絲”所理解的;另一方面,“粉絲”的“腦補”總是要通過形形色色的評論和周邊、同人創作展現出來,與原作一同在“粉絲”中傳播,并成為“粉絲”的身份標志,以及“粉絲”間對話的基本話語資源。
最后,“審美響應”必須且必然受到內置于作品的“劇目”和“策略”的限制,而“腦補”則鼓勵超越作品本身內涵的“完形”。以《后宮·甄嬛傳》為例,秋影春倩于2013年10月開始在百度后宮甄嬛傳吧連載的《后宮·甄嬛傳》同人小說《浣碧小傳》,以浣碧的視角改寫了《甄嬛傳》,由于視角的改變,故事中的善惡、情感都發生了轉變。
如前所說,“腦補”式閱讀彰顯了巨大的“粉絲生產力”,而這種生產力最終將落實為文本生產力,產生大量的同人、周邊作品。在這一過程中,讀者從受眾變為了與作者平等的生產者。
網絡類型小說是網絡文學的主流,但絕非全部,從廣義上講,網絡廣播劇劇本、網絡游戲腳本、Cosplay(角色扮演)劇本、MAD(視頻剪輯)文案、網絡古風歌曲及其它網絡同人歌曲的歌詞等均應涵蓋于網絡文學的范疇之下,這些作品在網絡之中、按照網絡媒介的規則被生產和接受,具有鮮明的網絡屬性。一個優秀的網絡文學作品,往往會跨越多樣的網絡文學類別,衍生出豐富的同人作品。換言之,以任一形式的網絡文學藝術作品為原點,往往會產生一個包含著網絡小說、古風歌曲、廣播劇、MAD等多種形式的豐富作品的網絡文學同人(周邊)作品群。
在這些網絡文學樣式之中,古風歌詞是相對特殊的一種。受體裁限制,古風歌詞相對簡短,敘事簡練,故而提供給了“粉絲”最充分的“腦補”空間,以古風歌詞為原點產生的同人作品常常差異巨大,一些經典的同人作品,甚至可以完全顛覆原本歌詞中的敘事意圖。最為著名的古風歌曲《傾盡天下》便衍生了豐富的同人作品。根據finale所撰寫的文案,《傾盡天下》講述的是發生在虛構的歷史時空中,周朝開國皇帝白炎與前朝最后一位貴妃朱砂之間的愛情故事。然而這首歌曲真正引起廣泛共鳴,卻源于第二顆扣子所制作的同人MAD作品《傾盡天下》,這一作品并未采取歌曲原本的故事背景,而是以《四大名捕》中的方應看和無情二人的耽美同人故事為主要情節。該MAD作品由于人物唯美,情節動人,畫面與歌詞高度貼合而被奉為經典,《傾盡天下》也因此受到高度關注,成為古風歌曲中流傳度最廣的作品。
誕生于網絡之中的網絡文學,相比于紙質文學而言更加具有麥克盧漢所說的“冷”媒介文藝的性質,也就是具有更強的非集中性與包容性,理解這樣的文學藝術作品有賴于受眾深刻地卷入其中。故而周邊、同人作品的創作過程,是讀者充分卷入作品之中的過程,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平等性與共創性是網絡文學所具有的非集中化特征的內在要求。
當我們強調網絡文學的共創性時,實際上指涉了三個方面的內涵:網絡文學讀者對喜愛的作者提供經濟支持和“有愛互動”,從而影響網絡文學的故事走向、人物關系、風格和類型;網絡文學讀者通過“腦補”的方式進行“粉絲”生產,極大地豐富原網絡文學文本的內涵;網絡文學讀者創造出的同人(周邊)作品群使得了網絡文學的“冷”媒介形態最終完成。在這三種過程之中,讀者從單純的閱讀者變成了“粉絲”,進而成為了與作者平等共創的生產者。可以說,讀者身份的演變,是網絡文學區別于傳統紙質文學的最突出特征之一,也是網絡文學的生命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