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網絡小說改編劇占據熒屏,網絡寫手穩登胡潤作家榜的今天,網絡文學成了一個金光閃閃的名詞。它生產出不少暢銷書,其中部分也夠得上“佳作”,但對它們的閱讀體驗卻并未超越紙媒文學。不少網絡作品,包括那些知名網絡小說,都充斥著抄襲雷同的段落,有些甚至連基本的“文學標準”都達不到。在網絡文學中見不到真正精妙構思、精心創作、精益求精的“精品”。
精品的缺乏源于當前統治網絡文學生產機制的“福特主義”。20世紀初,美國企業家福特將流水線引入汽車生產,不僅提升了資本主義生產力,也引起了社會思想領域的巨大變革。高效機械化的大工業生產終止了匱乏、過剩的物質引領人類從思考如何生產轉向如何消費。作為盈利主體,當下商業化的文學網站深諳此理,在它們的主導和推動下,網絡文學接納了福特主義,強調速度和數量,將對象的趣味統一歸類、最大化約,忽略差異。因此,提起網絡文學,有實際在線閱讀經驗的人首先想到的就是數字與類型,而不是情節和人物。不論是隱姓埋名、默默碼字的寫作小組,還是已成為大神的知名寫手,都將流水線作業看作取勝秘籍。邊寫邊想是網絡寫作的常態,數字量化是網頁更新的要求。當作者心心念念都是每天多少更、每章多少字、訂閱多少可以“入V”之類的念頭,讀者自然也會用聽笑話、看小品的心態去瀏覽,兩廂供需倒也合拍。只是這種流水線生產也會讓構思化為碎片、情節陷入套路。雖然號稱“文學”,但誰都不期望通過網絡獲得心靈的觸動與靈魂的滌蕩。在網絡上找文學精品,就像是開著經濟型轎車的人看維多利亞時代的珠寶,前者廉價、平庸卻代表時代方向,后者精美、獨特卻似乎與普通人無關。
真是這樣嗎?作為新媒介的使用者,我們只配消費廉價的文字產品?實際上,廉價且丑陋只是過渡時期不成熟的產物。當本雅明、阿多諾們痛惜“靈韻”的消退時,他們沒有意識到工業也可以發展出美學,設計也可以變成藝術,先鋒派也具有不下于藝術自律的巨大意義。工業革命的塵埃落定,新鮮的花朵便顯現出來;媒介轉換的熱潮退去,才能從網絡文學中發現精品。
但這并不是說精品會自然出現。目前在網絡文學領域內,最大的誤區就是對“網絡文學”一詞以偏概全的狹隘認識——把產業化文學網站里的類型小說當作網絡文學的全部。它不僅偷換了新媒體文學的實質,遮蔽了文學的多樣形態,阻礙了一批不認同類型文學的作者,更扼殺了這一概念的創造力和發展動力。如果滿足于作為資本附庸、不斷自我復制的批量化生產,網絡文學只能迎來消耗殆盡的結局。
在類型化網絡小說的數字業績背后,危機已經顯露端倪。越南是中國網絡小說一個主要市場,而近日卻傳出其因淫穢等問題禁止出版中國言情小說的消息。當然,類似作品在中國也許同樣無法印刷出版,但它們卻無疑是網絡熱門,以至于沖出國界,率先開始文化輸出。越南一紙禁令,牽涉到的絕不僅僅是個別網站的利益,而是國家文化形象。以網絡耽美小說為例,有些雖然沒有直接描寫器官或性過程,卻把同性戀人身份設置為中學生、師生、父子甚至人獸等。雖然有些借助“穿越”、“輪回”等淡化倫理沖突,卻仍挑戰著道德底線,不能因其娛樂性一笑了之。面對傳播力、影響力如此巨大的網絡媒體,如果放任其向著浮泛化、庸俗化、幼稚化發展,還憑什么向網絡文學要精品?
健全的閱讀市場涵蓋機制的管理、受眾的選擇和媒體的自我調節三方面。既需要寬松的環境和多樣的內容,也需要適度的引導。而如今對網絡小說趣味進行引導的,卻主要是資本。資本的訴求是增值,以最小的創新投入吸引最大數量的關注,因此必然流于膚淺松散和同質化。在資本導向的網絡作品中,不僅看不到“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等宏大主題,連現實生活的軌跡也難以尋覓。難道動輒數以百萬的點擊者真的滿足于千篇一律的敘述?難道人人都期望活在“小白文”里,有了困難就坐等“金手指”?想象力并不指憑空變出的異獸法寶,“正能量”也不是矮窮矬秒殺高富帥的癡人說夢。網絡文學如果一味簡單任性、違背常理,很快就會遭到厭棄。讀者在見識過玄幻奇詭之后,會有理性的回歸,產生對真實性的需求。壟斷型文學網站如果以資本盈利作為趣味導向的惟一標準,既偏頗又短視,應當在自身盈利和社會責任之間找到合適的均衡點,積極敦促旗下這批親近新媒體、有號召力的作者,以他們所掌握的流行趨勢和網絡語言,突破福特機制,創作出揭示當代人生存困境和精神憂患的作品。
媒體變遷影響文學形式。日報的專欄曾催生長篇小說連載,而如今的文學網站則開發出在線更新的類型小說。類型小說以網頁為主要載體,降低門檻去籠絡最大數量的公眾,以感官刺激吸引淺層次的注意力。這種浮泛的注意力雖然數字驚人,卻屬于無效傳播,首先就給想要閱讀網絡文學的人一個眼花繚亂、繁亂蕪雜的印象。對網絡媒體來說,技術的快速更新導致其盈利模式極不穩定;但從文學的發展角度看,卻是一個契機。在互聯網上,發帖跟帖的論壇小說、試驗式的超鏈接小說、私語式的博客小說、140字的微小說等形態各異,卻為痞子蔡、木子美、張嘉佳等性格各異的人提供了一展身手的園地。當然,類型文學網站也培育出唐家三少、酒徒、血紅等諸多大神。可見,不同網絡媒體造就不同作者。在當下風靡的微信中,雖然還沒有產出廣泛認可的代表性作家,但它卻具備個性定制、選擇傳播、自主屏蔽的技術優勢,為又一輪網絡寫作形式、又一批媒體弄潮兒提供了契機。有理由相信,精品將在網絡媒體一輪輪淘換之中顯現。
佳作來源于激情,精品卻必然是理性的結晶。在網絡文學聲勢日隆的今天,憑什么向網絡文學要精品?除了資本趣味導向的變更和網絡媒體自身的淘汰之外還有哪些渠道?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