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小說與仙俠傳統(趙依)

　　談論網絡文學通俗、大眾、類型等“文學”特征，是否應該先從文本的文學性談起？

　　對于網絡文學而言，什么是回歸？純文學品質及其立意的打磨提升是其一，此外，文學傳統的再生也是可供借鑒的辦法。“玄幻”、“仙俠”、“盜墓”、“穿越”、“同人”、“耽美”等類型文學，其源相近，其流漸遠。比如玄幻和仙俠兩大網絡主流類型小說都脫胎于中國古代仙俠傳統，如今卻具有完全不同的內涵。網絡文學與寫作者究竟以何種方式再生，才是當下更需要我們探求的。

　　仙俠傳統中形象鮮明的劍俠最早出現于唐傳奇，他們多是具有神奇劍術與神秘法術的俠客。宋、元、明歷代，劍俠形象均無太大變化，直到晚清《七劍十三俠》，由劍俠修煉而成的劍仙才作為劍俠的新形象與最高存在被確立下來。其后的《仙俠五花劍》將屬于劍仙的俠客以“仙俠”名之，仙俠形態就此完成。仙俠的性格特征、俠義觀念、行為模式、修煉歷程、法術能力，乃至其行走的江湖世界，在不同的敘事話語中逐漸完善。同時，仙俠的修煉歷程與境界有助于主體形象的塑造及其相關情節的推動。

　　縱觀網絡上的同類型小說，《誅仙》《飄邈之旅》《佛本是道》《凡人修仙傳》《仙逆》《食仙》等，當屬此類。小說無一例外設定有特定的修煉體系，如練氣、筑基、金丹、元嬰、渡劫、飛升等修煉歷程。再如，劍術的玄妙是傳統劍俠最鮮明的形象特征，劍俠發展至仙俠，在劍術奇絕超前的基礎上，新增了劍術與道術兩類主要的魔幻法術技能，如飛劍術、五遁法、草豆法、袖底乾坤、御風而行、龜息大法以及飛天術、隱形變化術、預知術、用藥術、神行術等等。網絡小說中的修練者既追求飛升成仙的境界，還著意掌握法術技能，道法仙術在網絡小說中更具奇幻色彩，如《誅仙》中的“神劍御雷真訣”、“誅仙古劍陣法”、“八兇玄火陣法”，《凡人修仙傳》中的眨眼劍法、羅煙步、長春功、龜息功，連同各種丹藥、符術等，都是這類小說中常用的法術技能。

　　與法術相適，古代仙俠小說中還出現了法寶仙器等法術施展的助力器，它既與法術能力相生相息，更與人物形象相得益彰。同樣，人物的法術能力有別于傳統武俠小說中的武功，玄虛之道需憑借法寶威力方能更好地呈現，因此小說寫雙方對峙，常將筆墨著力于法寶，有的法寶還隨主體的修煉進程換代升級，如《佛本是道》中周青擁有青索劍、天羅化血神刀、翻天印、玄天八卦鏡等多樣法寶。仙俠在江湖中的行走方式，除了與云游四海、隨遇而安，還形成了一個個獨立的集團組織，或以修煉成仙為合作目標，或以主持公道、維護太平為共同使命。網絡小說的主體形象也大體如此，多有神仙妖獸、門派教系等元素的設定，玄幻神奇的同時不完全背離傳統，因此才更加使人想象與向往。

　　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魏晉志怪小說、唐宋傳奇、明清神怪小說中一直存在大量的奇幻內容。網絡文學顯然不是最先將古典仙俠傳統引進文學創作中的，《山海經》中的神話故事，《左傳》《戰國策》《史記》《漢書》《后漢書》《說苑》《吳越春秋》等的游俠散文，漢樂府、文人詩中的游俠詩，《神異經》《列異傳》《靈鬼志》中的神仙方術與地理博物，《聊齋志異》的奇俠世界等，都顯示了仙俠傳統的發生與演變。網絡玄幻、仙俠兩類小說雖然在類型上有仙俠傳統的因子，但它們的古典“武俠”成分已大幅減少，而玄、幻、神、奇等元素得到了極大的發揮，在與文本敘事進行充分融合的基礎上，形成了特定且固定的體系與藝術風格。它們追求“天道”，充滿幻想，在創作中無原則、反常規地架空世界，創造出既虛無縹緲又讓人熱血沸騰的世界、引人入勝的情節使人欲罷不能。中國傳統神話中的豐富奇幻素材為這類小說所用，例如《誅仙》對《山海經》的化用、《星辰變》對神話背景的借用等等，呈現出光怪陸離的古代神話世界。小說借用神化形象與神話元素，將敘事空間擴大到仙境、神界、九幽冥間等任意場域，故事人物乃至花草蟲獸均可長生不老，無所不能，武器、法術各顯神通，神靈鬼怪紛至沓來。小說《七界傳說》的故事情節在人間、仙境、鬼域、海底、九幽冥間中穿梭交錯，奇特的修煉方式以及頻頻出鏡的奇人怪事極大地增強著小說的新奇感和刺激感。不過，千奇百怪的敘述并不能消解故事模式的趨同：擁有“主角光環”的主人公無論遭遇何種磨難都絕不會倒下，歷經重重考驗得到至尊秘籍、法寶，修成無量神通法術，有的還會在修煉期間遭遇一個或多個女子的喜愛，最終從草根脫胎成仙界至尊。

　　《誅仙》《星辰變》《凡人修仙傳》《仙逆》等修真小說，以主人公的成長推動故事情節，亦有復仇、爭霸、修煉、奪寶等模式。“俠客行俠”時，武力是解決矛盾沖突的惟一方案，并由此生發出對武道的探索以及對比武較技的津津樂道，而暴力化和簡單化決定著武俠小說中“二元對立”的江湖運行法則，正邪、黑白、愛恨、恩仇、強弱、生死等世間百態均被囊括其中，唐代的《紅線》《賈人妻》，宋元時期的《洪州書生》《十條龍》，明代的《水滸傳》《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云崗縱譚俠》，清代的《三俠五義》《兒女英雄傳》，近代的《近代俠義英雄傳》《十二金錢鏢》等莫不如是。神奇玄幻的內容與風格置于數碼時代的語境下，總是切題、時尚、使人拍案稱絕的，它們易于趨附、標榜和風靡。

　　仙俠文學是仙俠文化的文學載體。仙俠文化是人們回歸原始之夢的一種實現方法，為人們提供著實現深層渴望、獲得心理安慰的路徑。在此基礎上，仙俠文學便是滿足人類深層渴望并且為之提供心理安慰的文學樣式。在原始劍俠向仙俠過渡的進程中，既有諸如三教合一、秘密宗教、崇鬼風氣以及幫派文化等文學外部因素的浸染，又有源自文學內部的質素影響，兩方面的作用并未完全形成合力，相反導致了俠客形象在唐代以降的分化：一類俠客仍以原始劍俠的形象，在廟堂、社會之外，專于血性義氣；另一類成為義俠，逐漸被納入正統社會。仙俠形象的確立，巧妙調和了兩種形象的矛盾，既能符合常理性的接受尺度，又可以滿足讀者的企慕心理。同樣的，網絡修真類仙俠小說，依托古典道教文化，以修道成仙為追求，講述主人公的修真歷程及其超凡仙法等內容。修真，即學道修行，實際是道教文化的核心理念之一，它以求得“真我”、“本我”為基本修煉方式。但是，網絡小說在更多情況下只是借所謂修真來構建小說的基本內容及其結構，或許這正是網絡文學發展的瓶頸所在。

　　新一代寫作者怎樣對待一種可能的文化資源，又將如何在文學創作中實現對這一文化資源的創造性轉化，是網絡文學面臨的最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