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絢麗多姿,“網絡”作為重要特征之一,彰顯著文學的時代性。作為一個專有名詞的“網絡文學”和作為泛指的網絡時代的文學,前者是后者的重要表征。人為地將當代文學劃分為“網絡寫作”和“傳統寫作”,只不過出于研究的需要,并不能真正概括網絡文學與當代文學之間的關系。對距離當下太近的文學現象下判斷,總是一種冒險的行為。說網絡文學是體現文學時代性的重要構成,卻似乎沒有疑問。作為新生的并被基本認可的網絡文學,究竟以何種特質成為當代文學的重要時代特征?這一特質,不是“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網絡文學現象,也不是繁多而龐雜的網絡文學作品類型,而是網絡文學創作中對形式魅力的追求。
眾多的理論工作者都試圖給“網絡文學”下一個準確的定義,遺憾的是沒有哪一種說法被公認,甚至在很多的時候只能說網絡文學“不是什么”,而無法直言它“是什么”。這已充分說明了網絡文學的復雜性。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學發展史,文學作為人類文化的重要表現形式和精神世界的重要載體,始終在內容和形式的變化中搖擺前進。但是,基于人類情感的穩定性,文學所要表達的人的內心世界已是“常量”狀態,唯有文學的形式才是變量。從甲骨文到當代長篇小說,從希臘神話到后現代主義詩歌,我們看到的多是形式上的變化,文本對人類精神世界的描寫并無太大的差別。網絡文學作為互聯網技術下的文學樣式,其“新”也在形式上,這不僅是網絡文學與所謂“傳統文學”最大的差別,同時也是網絡文學對當代文學的一項貢獻。
網絡文學之所以被冠以“網絡”之名,乃在于其在網絡上發生、發展和傳播的特性。網絡文學和非網絡文學之間,除了是否依存互聯網而存在的判斷標準,二者并沒有截然的界限。引入“傳統文學”的概念,只是為了表示以紙媒形式傳播的傳統文學樣式與網絡文學的區分。顯然,口頭文學在當代幾乎已成歷史,傳統文學的傳播方式以紙媒為主,或書籍或報刊。正因為紙媒的存在,文學成為可感可觸的形式。網絡文學的出現則顛覆了文學要以“書”的形式存在的歷史,網絡成為文學的載體,文學的傳播方式由靜態轉變為動態,文字的黑白意境被光怪陸離的光電幻境所取代。如同從原始巖畫、陶器到青銅,從竹木簡到帛和紙,文學又一次迎來了載體形式的變化,這是文學最典型的“當代性”。
除了載體和傳播形式的變化,網絡文學為當代文學注入的另一股新力量,是它所引起的文本形式的變化。從早期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悟空傳》到改編為電視劇走紅的《甄嬛傳》,它們都在以不同于傳統文學的文本樣式發揮著吸引讀者的優勢。敘述以對話為主,讀者(網民)與文本的交流模仿網絡聊天的樣式;段落容量短小,甚至以句號分段,每一句話都成為一段,或者靠“意識流”似的鍵盤回車形成段落,令讀者從冗長、復雜的文本段落中解脫出來,以輕松、快捷的愉悅體驗完成閱讀。從本質上說,網絡文學文本形式的變化是受市場影響的結果。消費時代文學受到市場的影響,網絡閱讀的特性吸引作者追求與傳統文本不同的輕質文本創作。反過來,這些作品又誘使讀者不斷適應新出現的網絡文本,由此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新文本創作與閱讀鏈條。快節奏的生活背景下,舍棄厚重的典籍,轉而閱讀這種輕松的文本樣式,是網絡文學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受此影響,當代文學作品在文本形式上正在悄然變革,一些傳統文學期刊上的作品,大段的描寫或抒情正在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短小精悍的對話和敘述。
文學首先是語言形式的藝術,其次才是達意抒情的藝術。作為思維的軀殼,語言的鮮活度代表著文學的生命力。網絡文學對當代文學的另一個貢獻,是對新的語言形式的吸收和運用,這主要體現在對日常生活用語和對網絡語言的大量運用。傳統文學中,特別是在古典文學中,書面語與口語完全脫節。而在白話文時代,書面語與口語之間的分野逐漸縮小,但由于語言習慣和書寫習慣的差異,二者之間的區別仍然存在。在網絡時代,網絡文學所使用的語言已經完全沒有口語和書面語的區分,特別是在大量的對話描寫中,基本上是日常口語的翻版,具有鮮活的現實元素。
網絡文學作品中引入的網絡語言,由兩部分構成:一是日常生活常態話語、日常俚語和新造語詞糅合在一起形成的網絡交流語言,二是漢語拼音縮寫、英語字母縮寫以及特殊符號等構成的網絡符號語言,比如聊天軟件中的表情符號或拼音縮寫等。這類表情符號在網絡視野里具有語言的共通性,網民彼此之間通曉這類符號所表達的意義,但網絡之外的讀者卻不盡然。網絡文學中的純網文應用網絡語言較多,而試圖跨界到紙媒出版的作品則規避了第二類符號語言的使用。網絡語言成為網絡文學最明顯的形式特質之一,既是作品時代特征的體現,也是網絡特征的體現。
當然,任何藝術形式都不會是純粹的形式藝術,即便是那些“無厘頭”的篇章,也一定在表達某種意義。望文生義地理解“網絡文學”,仿佛網絡是形式,而文學是內容,但事情遠非這樣簡單,網絡文學也不是文學在網絡上流傳這樣簡單。在天馬行空的瑰麗想象和簡樸隨意的表達之間,網絡文學為當代文學進行著新的形式探索。
以網絡小說為例。網絡文學的某些類型正走在一條文學的“返祖”道路上,諸如那些神魔、仙俠、玄幻等類型化作品,它們的創作甚至直逼文學源頭的神話傳說和英雄史詩,所不同的是它們的作者并非像文學的祖先們那樣,以懵懂的目光認知世界,而是懷揣現代科技重新審視人的存在,人在這些作品中具有“超人”的特性。在與現實結合緊密的作品中,比如,愛情、商戰、婚戀、勵志等類型作品,語言的澄明性上升而遮蔽性下降,傳統的文學意境被淡化,模仿現實的激烈的矛盾沖突大為增加,刺激人的感官欲望的寫法鋪天蓋地。在所謂“快餐閱讀”時代,網絡文學的作者迎合網民需要,創作唯“速度”與“快感”的馬首是瞻,作者代替讀者進行文學性思考,將作品所反映的文字背后的意義直接呈現在讀者面前,讀者不需要進行深度思考即能知曉作品的內涵。
傳播方式的、文本的、語言的和敘事形式上的這些變化,是網絡文學為當代文學提供的新元素。很多時候,讀者對網文的青睞源自網絡文學形式的魅力,因為它們好讀、好懂,輕松、愉悅。在文學史上,或許這些形式的變化已經出現,但是,只有到了網絡時代,它們才集中顯現并影響到文學的整體態勢。信息時代來臨,網絡充當著這個時代的主流表達方式,網絡文學也是當代文學的重要特征之一。面對爭論和質疑,網絡文學也亟待進行自我調整與變革,努力呈現出新的面貌。
(作者為河北省作協特約研究員、保定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