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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隙白駒,逝者如斯,轉眼百年。憶少年出峽,燕京磨劍,國仇誓報,豪氣萬千。學淺才疏,難酬壯志,美夢一朝幻云煙。只贏得了,一腔義憤,兩鬢 蕭然。幸逢革命圣卷,愿聽令馳驅奔馬前,看紅旗怒卷,鐵騎狂嘯,風雷滾滾,揭地翻天。周折幾番,復歸正道,整頓乾坤展新顏。終親見,我中華崛起,美夢成 圓。”
一年前,在馬識途百歲書法展上,這首由他創作、書寫的《百歲述懷》懸于展廳之中,吸引眾多參觀者駐足。寥寥幾筆,一個革命家的雄心壯志、戎馬生 涯躍然眼前,而他本人早已與那些滄桑世事一起大隱隱于市了。猶記得,展覽現場,他堅持站著說完每一句話;也還能記得的,是那句“人無信仰生不如死”,是他 90歲時題寫的“若得十年天假我,揮毫潑墨寫興隆”,是他捐贈給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書法作品——“為天下立言是真名士,能耐大寂寞是好作家”;此外,還有他 給自己制定的“五年計劃”:再多寫幾部作品。
今年5月,在四川成都,我再次見到馬識途老人。他思路清晰,開口前先問,你大概想談些什么?此后,圍繞話題不曾偏離半點,年月、人物、事件均記 得清楚。在他的敘述里,那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是復雜而艱難的。有很多次,我都想問問,經歷過至親犧牲的他如何看待生死,話到嘴邊還是咽下了。說起自己,馬識 途總是很謹慎,他說,自己沒有終身成就,只有終身遺憾,就是沒能寫出可以傳世的作品,因此,自己是“職業革命家”,文學卻只能算是個“革命文學家”。說 著,他一揚手指向書房,“我的座右銘就掛在里面,八個字——無愧無悔,我行我素。”
革命家馬識途:“抗戰是我一生的轉折點”
革命家馬識途,少年立志,投身革命,矢志不渝。16歲那年,他自重慶出發,輾轉北平、南京、上海、武漢、昆明……尋找救國救民之路,用他的話 說,“抗戰是我一生的轉折點”。也因此,1938年他加入中國共產黨時,鄭重將本名“馬千木”改為“馬識途”,意為識得正途,找到前進的方向。少小離家的 馬識途本是赴北平讀高中,不料,才在北平大學附屬高中學習了一年多,1933年日軍進駐北平近郊,城中不得安寧,馬識途不得不前往上海,考入浦東中學。
1935年,馬識途在上海參加了抗日救亡學生運動。1936年,他考入南京中央大學化學工程系,覺得自己“工業救國”的理想大有實現的希望,但 系里的一次慶典活動,卻打碎了他“工業救國”的夢幻。當時,中央大學化工系舉辦慶典活動,很多早已畢業的學長返校和學弟學妹們談畢業后工作的感受,沒有想 到的是,他們的處境和馬識途想象的完全不同,“他們都和我一樣,想著把科學搞好,要實業救國,但結果發現根本不可能。他們畢業以后,有的到國民黨開的工廠 里,有的在國民黨機關上班,實際上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尤其當他們說起生活現狀,馬識途更覺失望,“在工廠里的,每天就是把日本貨、走私貨拿過來,貼上 標簽,改成國貨,然后到市場上去賣,實際上是推銷日本貨。到機關上班的,都是花瓶、陪襯,這對我打擊很大,這怎么救國啊?我一心想的是工業救國,結果他們 學了一身本事,國家也不用他們,只能到街上擺個攤攤,賣雪花膏、擦臉油求生活”。聽了學長們說的這一切,馬識途感到非常失望和迷茫。難道真的就報國無門 了?他覺得,工業救國的幻夢破滅了,必須尋找新的道路。他更加積極地參加進步學生的活動,并加入了共產黨的外圍組織——南京秘密學聯小組。
1937年7月,抗戰爆發,馬識途隨“中央大學農村服務團”到南京曉莊地區宣傳抗戰,準備發動群眾打游擊。可他發現,農民們根本不買賬,“光是 去念一些文章,演一些節目,農民看了覺得很可笑。后來才知道,要發動農民,必須要真正和農民活到一起,給他們辦好事情”。于是,宣傳開始集中在兩個主要方 面,怎樣躲日本人的飛機,還有就是幫農民治病、上藥,他們很快取得當地農民的信任。
“我們要帶著他們去大茅山打游擊”,共產黨派人來了解情況時,馬識途和另外一些人滿懷信心,青年人對革命的想象充滿浪漫主義和理想主義,卻遭到 當頭棒喝。“他們說,你們簡直是幼稚,青年學生打什么游擊啊,日本人肯定把你們全都殺掉,趕快走!”聽從勸告,馬識途和同學們遠赴安徽、湖北,在鄂豫皖邊 區參加了黨宣辦為預備黨員舉辦的培訓班。大家特別興奮,總想著去后方打游擊,“當時很多人都是武漢大學、北京大學的大學生,很多人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 動,大家都想去敵后打游擊,認為打游擊是一種最理想、最直接的抗戰方式。”今天看來,馬識途自己也說,青年知識分子對戰爭的認識太簡單和理想化了。
馬識途沒能如愿去打游擊,他在武漢被時任湖北省委組織部部長的錢瑛調去做工人工作。后來,錢瑛介紹他入黨,并在入黨時說,你是可以做“職業革命 家”的。我問馬老,職業革命家是什么意思?他說:“就是地下黨嘛,是最危險的職業,錢瑛看我老實可靠,覺得我可以做地下黨,我就一直做到解放前,好多好朋 友都犧牲了,包括我的妻子劉惠馨,一個月大的女兒也找不著了,20多年后才找到。”這些經歷后來被他寫入長篇小說《清江壯歌》,更令人唏噓的是,他多年后 歷盡艱辛找到女兒,卻堅持讓女兒留在養父母身邊侍奉終老。
1941年,皖南事變爆發,馬識途考入西南聯大中文系,繼續開展黨的工作。1945年,他畢業后被派到滇南做地下黨工作,1946年任地下黨川 康特委副書記直至解放。此后,他在建筑、科學、宣傳等部門擔任行政領導職務,并兼任四川省文聯主席、省作協主席等職務。他與文學的緣分自中學開始,在西南 聯大中文系得到啟發,戰爭歲月里成為宣傳革命的重要方式,終于在退休后成為自己口中的“專業作家”。
文學家馬識途:“抗戰作品要反映戰爭的復雜性”
在馬識途寫戰爭的那些作品中,每一個人物都鮮活、有力,他們活生生立在書頁中,訴說著硝煙里的“戰爭與和平”,這些在《夜譚十記》《老三姐》 《清江壯歌》里都有體現。在馬識途的小說里,你會看到,害怕上戰場的農民戰士自殘躲進醫院,幾個月里一直心事重重,待重上戰場真的失掉胳膊,卻發自肺腑地 高興——再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過去;受漢奸唆使拿著手電筒照亮的農民壓根兒不明白,日軍的飛機就是靠著他指引的方向轟炸了村莊,而他最終死在參加抗日的弟弟 手里……這樣的故事太多了,馬老隨口講出幾個,都讓人心頭一陣酸澀,戰爭的主題無比宏大、沉重,卻由這樣一個個和你我一樣平凡的肉體去承擔、支撐,他們英 勇、堅強、無私、偉大,卻也膽怯、無奈、思鄉、軟弱。馬識途說,現在很多人其實不明白,抗日戰爭對中國來說,是多么偉大、復雜、艱難的一場戰爭,反映抗戰 的文藝作品不好看,是因為他們沒法了解這其中的復雜性。
馬識途的文學創作早在中學時就開始了,后來在西南聯大中文系讀書時,他從聞一多、朱自清、沈從文等文學大家那里習得了受益終生的教誨,文學素養 不斷提升。為了抗日,他和從延安來的張光年一起辦雜志,寫抗日題材的小說,“寫了一點東西后,就有信心了,人家也覺得,你還可以寫點兒東西嘛。”根據地下 黨工作安排,他曾以《湖北日報》記者身份赴前線采訪,天天跟著戰士們摸爬滾打,那時才知道真打起仗來是怎么一回事,“炮彈就在你眼前爆炸,咣咣的,到處 飛,嚇得我喲。但戰士們不害怕,還教給我怎么躲炮彈,說炸過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因為敵人不會再炸那里了。”
后來,師部派人找他,一聽跑到戰壕里去了,立馬急了,“怎么回事?記者怎么跑到前線去了?出了問題怎么辦?”馬識途說,我就那么稀里糊涂地到前 線去了。晚上,趴在戰壕里能聽到對面日本人在唱歌,咿咿呀呀的,聽調子很悲傷,他們好像很思念家鄉的樣子。我們的戰士也很有意思,有個戰士拿炮彈殼當花 盆,栽了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植物,還開著花,“在炸彈里開花,這不就是《戰爭與和平》嘛。”他說著,爽朗地笑起來,好像那些生死攸關的瞬間都是別人的故事。 離開昆明時,為了遵守組織紀律,馬識途把之前的全部作品付之一炬,這其中就有后來出版的《夜譚十記》。2010年,導演姜文把其中的《盜官記》改編成電影 《讓子彈飛》,引起轟動。但當初那時候,馬識途是不愿意去寫小說的。
1959年,《老三姐》在《人民文學》發表后,邵荃麟、張光年找到他,認為革命老同志能寫作品的人不多,希望他能寫下去,并動員他加入中國作家 協會。馬識途不樂意,他愿意做的依然是革命工作。是邵荃麟說動了他,“你寫革命文學作品,對青年很有教育作用,你多做一份工作,等于你的生命延長一倍,貢 獻更大,何樂不為?”此后,《找紅軍》《小交通員》《接關系》等革命題材文學作品相繼發表,長篇小說《清江壯歌》中對人性的挖掘和書寫還讓他一度遭受批 判。不過,就像他自己說的,在離休之后,他才成了“專業作家”,有了大把的時間搞創作。說到這兒,馬識途總覺得遺憾,覺得沒有可以傳世的作品。
文學作品終究還是要留給歷史去評說,同行者或許很難給出真正客觀的評價。對自己的作品,馬識途說一本都不滿意,他總是說自己沒有終身成就,只有 終身遺憾。“我所經歷過的20世紀,所看到的、經歷過的故事非常多,都可以變成很好的作品,許多作家都沒有這么豐富的經歷。而且我在西南聯大學了4年如何 寫小說,也有寫東西的本事了。但因為工作忙,沒辦法寫。一直到后來,年紀大了,現在雖然有時間寫,但創作高峰已經過去了。雖然腦子里還有大量的故事和素 材,但拿不出來。本來我應該寫一本傳世之作,但是我一本傳世之作也沒有。不慚愧地說,我是個革命家,要說文學家只能算是革命文學家,為宣傳革命寫了一些東 西。”
智者馬識途:“我們的文學假若沒有一種很高的思想,這是有問題的”
如今,這位已逾百歲的老人安居成都家中,院子里綠樹蔥籠,太陽再大也只透下絲縷,看得出是有些年歲的。每天,他作息規律,時間大都用在閱讀和創 作上,說起現在的文學并不陌生。我提到的報刊、人物,甚至文章題目,他都基本知曉,有些還知道是在哪家報紙上刊發的。他用iPad,用電腦打字,對網絡文 學也有自己的看法。這讓我有點兒吃驚,便會想,如果自己能活到100歲,是不大可能像他這樣與時俱進了。
馬老拿起書桌上的一份報紙,指著副刊上的一篇文章說,這個就還可以嘛,有真感情嘛。談起當下的文學,他覺得的確存在一些問題,比如文學的低俗 化、媚俗化傾向就不太好,金錢似乎成了衡量文學作品的標尺。文學評論文章也不少,是在評論作品,但好像沒人敢真正談問題,談問題的也說不透徹。馬識途還很 關注網絡文學,他希望文學界積極發展、引導網絡文學,因為有些網絡文學的內容被金錢所裹挾,很難寫出真正的好的文學。“網絡文學不是這個路子啊,可惜那些 青年了,本來能寫出好的東西的。我們要引導他們往好的路上走,多寫點兒好的作品。批評也要敢于發出聲音。”
今年是抗戰勝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70周年,作為那場戰爭的親歷者和記錄者,馬識途對抗戰題材的文藝作品也有自己獨特的思考。他覺得,現在 這類題材還沒有特別經典偉大的作品,挖掘戰爭的復雜性和戰爭中的人性,在他看來至關重要。他說,我深深感受到,現在有些東西寫的是假的,根本沒有那回事, (他們)根本不知道抗戰對中國人民多么重要。所以才會出現戲說抗戰的雷劇、神劇,抗戰不是簡單的說我要抗戰,就勝利了。內外部的矛盾、斗爭都非常復雜、激 烈。現在的抗戰文藝作品沒有真正反映抗戰的復雜、作家沒有真正經歷、研究過抗戰,知之太少,所以才寫不好。在他眼中,當代中國有許多需要表現、描寫的人 物,好的作品應該從思想上推動人類進步,影響世道人心。“我們的文學假若沒有一種很高的思想,這是有問題的。”
歷經風云,卻不忘初心,終歸于極簡與至真。在他回憶起出生入死、起起落落的往昔時,我看到的是歷史、是信仰,卻不單單是對歷史和歷史中自己的追 溯。那是一個人走過整個20世紀后的記錄和思考,其中,深藏著一個國家百年來的掙扎與奮起。問起他去年制定的“五年計劃”進行得怎樣,老人認真地告訴我, 沒有食言,正在寫《那樣的時代那樣的人》,寫了5類人,分別是家人、名人、洋人、文人和凡人,都是這輩子怎么也忘不掉的人。是呵,歷史、方向、勝利,這些 無法稱量的關鍵詞,也終究是要由每個時代的那些人去承擔和推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