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這是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昆德拉的這句名言,似乎給小說指明了道路,而這道路卻更像是在霧中。他留下的疑惑是:哪些才是只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物?如果就像他所說的,小說不研究現實,而是研究存在,那小說要研究的“存在”又為何物?而小說面對的嚴酷現實是,自昆德拉說了這句話多少年后,它的前景依然不甚明朗。小說很大程度上依然只是在與電影、電視、網絡等媒介的競爭中,勉為其難地爭取自己狹窄的生存空間。
更有甚者,正如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評論家李敬澤在日前廣西南寧舉行的第五屆“今日批評家論壇”上所提到的,小說家之脆弱反映在他們以自己創作的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或以一些藝術門類,都要以小說作為底本改編為由,保持自己并無充分理由的自尊與傲慢。但事實并非如此。以他的經驗,僅就講故事而言,現在的影視劇,根本就不必依靠小說家。編劇家比小說家會講故事得多,他們講故事的本事、能力比小說家強得多,而小說家當編劇,成功的卻是極少數。
當然,他并不否認,的確有很多電影、電視劇是根據小說改編的。“但如果我們仔細研究一下,它到底改了什么?取得了什么?最后我們看電影時,實際上經常發現,這個被改編的小說幾乎不存在。”以李敬澤的觀察,編劇對故事的追究、推敲下的功夫,很多時候比小說家要厲害得多。“總得來講,在這個時代,也許根本不需要小說這個中介,社會對故事的文化功能的需求,影視完全就可以滿足了。”
要是如李敬澤所言,好的故事常常在影視劇里能看到,在小說中反而很少有。那作家們需要捫心自問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小說到底還有沒有立足之地,它的立足之地在哪里?或者說,這個立足之地是故事的話,那么這個故事是什么意義上的故事?在李敬澤看來,作家要講的故事,至少是關系到我們對人的發現,對于人的新見,通俗地說,是回到人的意義上的故事。這個故事所圍繞的,是不被種種的定見所遮蔽,所過度書寫的那個人、那個地方的事。這恰恰是當下小說繼續面對和解決的問題。
李敬澤舉眼下寫民國的小說為例。他說,翻開民國歷史小說,就能強烈感受到作家們無限的懷念之情。“問題是,當你在做如是懷念時,你是否反思過你的歷史立場所包含的權力和利益機制在哪里?你把歷史浪漫主義化為一種情調,或者是把歷史粗暴地寓言化,把多少人多少年的奮斗、痛苦和犧牲化為一個簡單的寓言,你所持的是一種公正的、負責任的態度嗎?”
由此,他表示,作家要警覺,要反思自己的立場。“面對歷史的時候,如果你只是從一個知識分子式的定見出發,最后寫出那么一部四五十萬字的小說,讀者讀后所得到的,依然是你的那個定見,你對歷史沒有新的理解,這樣的歷史小說,你寫它干什么?”
在他看來,眼下作家寫作,總是脫不開某種固有的調調,很大程度上在于,他們老覺得自己是知識分子,老是端著一種知識分子的架勢,而他們的想法也完全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想法。“我們需要自省的是,小說家是不是知識分子?或者說,好的小說家在什么意義上是個知識分子?有些小說的毛病就出在,寫這些小說的作家居然是個知識分子,他們不懂說人話,不會講人事,這是很成問題的。”李敬澤認為,現在正是小說家放下身段,好好去面對和解決小說存在的問題的時候。“小說到底有什么功能?小說的可能性在哪里?當電影電視如此強大,以至于可以斷定小說再也翻不了身的時候,小說的天地在哪里?我們不妨在小說要死亡的假定下,對小說藝術一些根本性的假定提出一點質疑。”
以李敬澤的理解,作家們對小說寫作是有質疑的,對小說敘事也是有探索的。問題只在于我們需要的是什么樣的質疑,還有什么樣的探索。“說實在,很多所謂敘事上的探索,那都是小道。現在很多作家沉迷于小道,那不僅是玩的形式,而且是在追求形式主義。他們只是在章法上,在符號上去想辦法,就真的完全成了形式了,而且是什么也打不開的形式了。”
很顯然,如他所說,小說的形式探索,如果不能成為小說打開世界的一個面向,如果把這種所謂創新的形式刪掉,也并不妨礙小說實質性的面貌。那這個形式是沒有意義的。也因為此,他表示,小說表面的形式的危機和焦慮反映的是,其實是更廣大更普遍的問題。“小說只有建立在對人的經驗的深刻的分析、洞察和藝術構造的基礎上,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探索和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