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學創作中海洋文學的差異與共性 ——以鄧剛《迷人的?!?、林森《唯水年輕》為例
摘要:
受沿襲幾千年的農耕文化思維方式的影響,中國的海洋文學創作起步晚,且佳作不多。從地域文學發展角度看,不同的地理特質與地域風俗使得海洋文學具有明顯的差異性;從創作的時代環境看,不同的時代環境也導致了海洋文學創作的差異性。但海洋文學終究寫的還是環境中的人,寫海洋仍是在寫人心、寫人性,因此,不同地域、不同時代的海洋文學書寫又存在著共性,即海洋文學在對人與海的關系表達中,呈現出一種對峙與共生的奇特景觀。本文僅通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迷人的?!放c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的《唯水年輕》這兩部有代表性的海洋文學作品,來探究這種差異與共性產生的深層原因。
關鍵詞:
海洋文學;地域文學;差異與共性;《迷人的?!罚弧段ㄋ贻p》
在幅員遼闊的鄉土中國,在農耕文明存續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海洋文明的“小眾”地位不言自明。其中,即便是作為農耕文化占主導的中華文化的補益,把相關聯的內容都算上,海洋文化的存量也是極少的,影響范圍和力度都非常有限。只是在近代開始越來越廣泛的全球性地理大發現中,中國的海洋文化才逐漸顯現并被研究。海洋文化的“異質性”使其在中華文化中獨樹一幟。這種相對于農耕文化而言具有獨特氣質的文化形態,生成了許多異質而有辨識度的文化圖景。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當代海洋文學創作,便找到了一個錨點,有了參照坐標。從地域文學發展角度看,不同的地理特質與地域風俗又產生出海洋文學的一些內部差異,創生出具有不同品相的地域海洋文學圖景。海洋文學最終寫的還是環境中的人,寫海洋仍是在寫人心、寫人性,因此,不同地域的海洋文學書寫又存在著共性。海洋文學在對人與海的關系表達中,呈現出一種對峙與共生的奇特景觀:從對峙的角度看,海洋是磨難,也是挑戰,奪走一切;從和諧的角度看,海洋孕育萬物,包容一切,是生命之源。這種對峙與共生能夠從不同時段、不同作家的海洋文學創作對比中顯現出來。本文僅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當下擇取兩個時段的兩部作品,來探究這種差異與共性產生的深層原因。
1984年,來自北方大連的作家鄧剛以一篇《迷人的?!帆@得“第三屆(1983—1984)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與其說這篇小說書寫了北中國海邊漁民的生活,不如說它書寫了當時大部分中國人的精神狀態。相比地域屬性與海洋屬性來說,這篇小說更關注的是人在特定環境中的精神屬性?!睹匀说暮!吠ㄟ^寫北方漁民(“海碰子”)的精神世界,隱喻了那個時代人的集體精神面貌,那是一種堅韌的、向上的、拼搏的、不服輸的精神。在小說最后,作者采用了人向大海發起挑戰的開放式結尾,表面上呈現的是一種人與自然的搏擊,實際上是以大海喻指當時的中國社會,以老少兩代“海碰子”的搏擊精神,指涉當時百廢待興的社會局面下,中國人勇于面對挑戰的精神狀態。結合當時的歷史語境,可以清晰地找到這種寫法的根源所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正是改革開放拉開大幕之時,整個社會從“文革”的影響中走出,制度整肅、經濟調整、社會轉型,經歷過磨難而對美好生活充滿向往的中國人,為重整家園而干勁十足,這是整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時代基調與精神底色。剛剛經歷“文革”風暴的人們,內心充滿特有的時代情緒,既對以往生活感到痛悔,又對未來生活充滿希望。可以說,類似《迷人的海》這樣的作品,帶有文學記錄時代生活的鮮明印記,其設置的人與海搏擊的這一故事前景,以新奇而獨特的海洋新風、野性勃發的汩汩生氣,贏得了廣大讀者的心,在替大眾抒發時代情緒的同時,也奠定了其自身在新時期文學史上的地位,為當代海洋文學書寫開了一個好頭。但鄧剛這樣的作家是少數的,《迷人的?!愤@樣的作品也是少數的,哪怕鄧剛后來陸續創作了長篇小說《白海參》、小說集《龍兵過》這樣一批作品,也仍然無法扛起北中國海洋文學書寫的大旗。此類題材作品的短缺、創作群體的匱乏、有引領性的優秀作品數量少等,是當時海洋文學書寫的基本狀況。想要究其根本,也許要到中國沿襲幾千年的農耕文化的思維方式中去尋找。農耕文化安土重遷,土地是生產資料的核心要素,由此形成的中國人的文化思維定式是:以“穩”為吉,以“變”為禍;以“聚”為吉,以“散”為禍;“有家”為吉,“離家”為禍。土地的穩固性與食物出產,為居于其上的人提供了安穩、凝聚、團圓的生活。再來看海洋所能提供的生活:人要離開穩固的陸地,在瞬息萬變、波濤洶涌的大海上求食,只有變才是唯一的不變;漁民常年在海上生活,與族群聚少離多;每個家庭都要面對男人出海、女人守望的離散生活狀態,還要面對生命隨時被海浪吞噬、家庭面臨滅頂之災的可能。這一切現實都挑戰著農耕思維浸染下的中國人的神經。雖然祖輩生活在海邊的漁民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但這占人口總數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計的群體的感受,并不會對大文化形態產生絲毫影響。由此,在農耕文化培育下的寫作者對于鄉土題材的自覺或不自覺的選擇,自然形成了對海洋文化觀察書寫欲望的擠壓與遮蔽。潛在的農耕敘事模式培養下的中國讀者,在初讀海洋文學作品時,獵奇心態占上風,但也并不會對此類作品過于渴望。
還有一個關鍵性影響因素,即社會經濟發展狀況對大眾教育水平的決定性作用,這直接影響到“小眾”海洋文化的關注者、書寫者的數量與能力水平。怎么理解這個問題呢?要能夠對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社會現實進行觀察、思考并描寫的人,至少要有二十幾歲的年齡,其受教育的情況要倒推十幾年,這就到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這一時期中國的社會狀況,不用說大家也清楚。全民受教育程度低直接導致了十幾年后文學創作人才的總體匱乏。按照我們前面講的思維模式、歷史沿革,以及人口比例分布狀況,農耕文化影響下的群體遠大于海洋文化影響下的群體,自然而然地,那個時代的文學書寫就呈現為一邊倒式的農耕文化書寫,海洋文化書寫乏人問津。農耕文化書寫的不斷歷練與積累,其創作成果的不斷豐富,其寫作群體的不斷成長與更替,使得這種寫作越發地成熟而定型,主導了整個文化書寫的方向。
再來看看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的情況,這一時期的中國社會與四十年前相比,可謂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經濟高速發展,物質文化生活豐富,大眾受教育程度極大提高,這一切為海洋文化書寫提供了基礎元素:物與人。就物的元素來說,海洋漁業經濟發展,海洋近邊居民生活水平提高、收入增加,物質生活的發展自然帶來對精神產品的需求,物質生活的變化也為書寫提供了大量題材內容。就人的元素來說,海洋近邊居民子弟受教育程度提高,具有了文學書寫的技術能力;從小的海邊生活也提供給他們充足的生活經驗、精神滋養與藝術氣質的涵蘊,使他們心中能有“海”、下筆可寫“?!?。海洋文化書寫自然也隨之豐盈起來,數量劇增,品質提升。
在這樣一番分析之后,我們先來看產生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迷人的海》。這篇小說幾乎沒有背景交代和復雜的情節設置,人物也極簡單,只有兩個以海為業、為海而生的“海碰子”。這種設置使得小說能更精練地凸顯人與社會現實、人與時代境況的那種隱喻特征。敢“搶硬灘”的硬漢形象,容易讓人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贰T诤Q笪膶W經典作品的母題中,“硬漢”“敢拼”“不服輸”都是以海為生的人的基本特征,也是海洋文學的共性。這種對英雄主義精神的凸顯是相當長一段時期內中國當代文學的主要表征?!睹匀说暮!芬痪湮磳懮钪#商幪幎际菍ι瞵F實的喻指。換言之,小說通過對人物內心的轉述與描寫,不是要凸顯個性,而是要呈現時代精神的共性。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好小說”的標準也正在于此,就是要寫出時代感,寫出外在真實,寫出人民心聲。
小說中,兩代“海碰子”聯手是要繼續尋找希望,而大張旗鼓地通過文學書寫尋找時代精神、人生意義,也是那個時代文學的一個重要特點。正如當時的評論家總結道:這是一種“海碰子精神”,是高揚時代精神的作品,新老兩代“海碰子”是代表著建設者與人民形象的大寫的“人”。這樣的評價與小說一樣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與氣息?!睹匀说暮!返膶γ?,坐著一群看不見的讀者,正是這群隱形大眾的集體情緒令這篇作品以如此方式脫穎而出,又引發巨大反響,從作品刊發后編者收到大量讀者來信即可明了這一點?!睹匀说暮!分泄氖幍暮@酥暺鋵嵤恰皶r代之聲”“人民之聲”。
時間繼續前進,走到四十年后的今天。生長于中國南方海邊的青年作家林森,被認為是新一代海洋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海洋是他生命的底色,以至于他有時并不認為自己的作品只是狹義的海洋文學。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鄧剛寫出《迷人的?!分H,林森才出生不久,作為“80后”一代青年作家,林森具有這個代際作家的明顯特征。他雖寫小鎮空間,寫海島故事,但他更關注的是海洋環境包圍下個體的精神世界與命運遭際。個體的內心世界成為他探索的另一種像海洋一樣巨大而深廣的存在,外在的海洋成了一種底色,成了結構小說的重要元素。林森出版于2023年的小說集《唯水年輕》,是其近年“海島寫作”的一次結集。作品集共含三篇,從《唯水年輕》到《海里岸上》,再到《心海圖》,看似獨立成篇,實則暗含勾連。在第一篇《唯水年輕》里如傳說一般存在的“曾祖父”一代人的南洋謀生故事,在第三篇《心海圖》里被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落實在人物“方延”身上,由這個人物開口講述這一代人的南洋謀生經歷。第二篇《海里岸上》又以一種當下的敘述視角,通過“海里”“岸上”兩個場景的不斷切換,完成了對“父一代”群像的描摹。漁民老蘇以海為生,對祖輩出海傳統的繼承與守護是他最重要的使命,然而社會的變化使其無法堅守住這最后的傳統,他所遭遇的“敵人”,不光是海洋的驚濤駭浪,還有時代變革中唯利是圖的人心。而第一篇《唯水年輕》,正是勾連全書的樞紐。通過看不見的家族傳言與看得見的父子沖突與和解,以及水下村莊的復線敘述,《唯水年輕》勾勒了南中國海近百年的斑駁歷史影像。其中曾祖父一代開始的海洋冒險的傳說尤其獨特而魔幻。故事的敘述者是叛逆的“我”,推進的方法則是以回憶與現實相交替謀篇布局。曾祖母因為家族兩代男人葬身大海而成為村人議論的對象,在這流言中,唯一活著的家族男性——“我”父親——從小就對海洋有著天然的恐懼,這個擁有死于海洋的祖父和父親的男孩,成了漁村里唯一一個怕水而不會游泳的人?!拔摇备赣H也繼承了家族人不得下海的無形訓誡,從小就對“我”下達了嚴禁下海的死命令,由此造成了不可調和的父子沖突??杉幢悴幌滤赣H經營的小鎮飯館仍需要海鮮來吸引顧客,而“我”也背離父親的初衷,以海為生,做起了職業水下攝影師。所有這一切的矛盾,都是人與海洋關系的真實寫照——人懼怕海又離不開海,海奪走生命又哺育生命。
《唯水年輕》對故事的敘述,有隔著幾代人的遙望與猜想視角,有發生于當下的現在時視角,有歸僑重回故地的歸來者視角。作者無非是想通過不同鏡頭、場景、人物的切換來呈現一個主題,即人與海的不可分割。林森以想象的方式,將筆伸向歷史深處,他想通過這種方式去看一看,前幾代“做?!比说纳钆c內心世界。這是作家不自覺的一種責任感,更是一種能力。以想象的方式書寫歷史,甚至是再造歷史,在這一過程中,作家也完成了對當下問題的思考,完成了對謎題的解答,文學以特有的方式令歷史重生。林森作品中對曾祖父、祖父人生經歷的想象、描寫,鋪墊了父親與“我”關系緊張的前因,即葬身于海洋這一事實對人造成的威懾力,綿延影響著下一代“做?!比?。同時,渴望冒險、渴望征服、謀求生存的內心欲望又造成了人一次次義無反顧地投身海洋的行為。作品中為葬身海洋之人建的“衣冠?!保瑯擞浟巳伺c海搏斗的痕跡,是紀念,更是路標,指向一代又一代“做?!比说乃廾?。
林森的這些作品描寫了以海為生的人和其海洋生活背景。作家呈現的是生活流一般的質感,卻沒有賦予其時代價值的沖動,在無盡的追憶下,是對人生的回味與慨嘆。林森的作品一如新時期以來許多青年作家的作品一樣,主題不再鮮明,意義也不再確定。沒有了《迷人的?!纺菢拥拇髸r代情緒的集體涌動,二十一世紀以來作家們呈現更多的是個人化內心世界的圖景。仍以《唯水年輕》來分析,林森寫生活之海,可處處指向內心深處的精神孤寂。在二十一世紀已過五分之一的當下,對時代的關注似乎遠不如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么亢奮而激烈,不論作者還是讀者,大部分人關注的重點已從文學的社會價值轉向文學的審美價值與精神價值,這也是《迷人的?!放c《唯水年輕》兩部相隔四十年的海洋文學作品的重要區別之一。
作為南中國海漁民的兒子,從小生長在海邊的林森,通過對南中國海漁民生活的描寫,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心理狀態,即面對海洋求生存是一種宿命,也是一條充滿誘惑力的不歸路,其中的無奈與無解、執拗與決絕令海洋文學書寫的思想維度不斷加深。這種思考通過林森筆下一系列“做?!钡哪腥?、女人形象呈現出來。作品中的“我”、父親、老蘇、阿黃、方延這些人,是堅強而執拗的,也是柔軟而脆弱的。他們的堅強與執拗是為保持一種對抗姿態,他們的柔軟與脆弱來源于他們對親人的愛。曾祖母干凈整潔的衣著、一絲不亂的頭發,是她在失去丈夫與兒子之后,保持人性尊嚴的最后支柱。漁村女人對出海男人的守望、對下南洋討生計男人的等待,飽含苦楚與無奈。林森寫曾祖母的靜默無語,是以表面的平靜寫內心的驚濤駭浪。以海浪喻心緒,這樣的寫法常有,但林森的獨特之處在于,這樣寫如同將懸浮在外太空的探照燈,猛然拉向人物如深淵般的內心深處,照亮那里從未見天日的角落,告訴讀者,一個可能被大時代無視、被歷史書寫抖落、連家人都將他遺忘的微小的人,心里曾經那樣刻骨地愛過、恨過、思念過。林森是懂得小說精妙的作家,小說是講故事的藝術,也是儲存時代“切片”的容器。這看似輕松地隨手一“切”,隨手一“存”,背后是多少代人生活經驗與家族記憶的累積,是機緣巧合的技藝訓練,是文學心性的天賜之功與后天的無數次打磨。
二十一世紀以來,“好小說”的標準變得多元,但呈現內在真實與獨特的自我風格仍是重要標準之一。同時,對于作品的社會價值雖無明確要求,但作家也并不是遺世獨立地存在著,正如在林森的作品里仍能看到對于當代社會生活難題的關注與思考,如城鄉沖突、人的異化、環境污染、消費主義的負面影響,等等。我們常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其實更確切地說,一個時代也有一個時代的作家。就比如作家在呈現個人與時代的關系時,在《迷人的海》那里是“大時代中的我”,而在《唯水年輕》那里則是“我在大時代中”,其中的微妙差別值得玩味。在《迷人的?!分?,人與大海的關系是對立、對抗、征服,而林森的作品更多呈現出一種人與自然、社會等外在因素的相伴、相融、共生。對于與海和諧共生這一點,我想鄧剛的小說是無法呈現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觀與作品范例都無法提示鄧剛向這樣一個方向思考,這不是作家的無能,而是時代環境使然。也正因如此,《迷人的?!防锏暮J羌怃J的、剛硬的、需要征服的,《唯水年輕》里的海卻不再是單一“對抗的紅”,更多了一些“神秘莫測的黑”,甚而是“包容一切的藍”。這樣一種接近于生態主義的思想傾向,正在近十年來的年輕作家的作品中不斷呈現。
近些年來,海洋文學創作實績越來越豐碩,新的現實生活造就了新一代海洋文學。不論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迷人的?!罚€是當下的《唯水年輕》,正是一代代作家對時代生活的觀察、感悟與書寫,對人的精神世界的細致探究與描摹,為時代保留下珍貴的“切片”。這些創作構成了包括海洋文學在內的整體人類文明的龐雜氣象,作家們也由此在時代中留下了獨屬于自己的印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