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4年第10期 | 徐必常:石寧記之夢
編者按:
貴州的綠水青山間,蘊藏著無數動人的鄉村故事,它們是歷史的見證和文化的傳承。為了彰顯貴州鄉村的獨特魅力,響應“鄉愁印跡——貴州村史村事征集”主題宣教活動,本刊特別開設“鄉愁印跡”欄目,和廣大讀者一起去發現被歲月雕琢的鄉村,去聆聽流傳在田間地頭的故事,展示貴州村莊的歷史文化、民族特色,也呈現它們在現代社會中的文明進步。
徐必常,1967年生,土家族,貴州思南人,工程師,一級文學創作。198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創作有詩歌、小說、紀實文學、評論等。出版詩集3部,長詩2部,長篇小說1部,長篇紀實文學1部。曾獲中國土家族文學獎,貴州省專業文藝獎等獎項。現供職于貴州文學院。
1
相傳在順治年間,也就是距今四百多年前,有個叫石寧記的人有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一處回水成沖的地方,河水環繞,天高云淡,古木參天,水草豐美,花香蟲鳴,魚群戲水,百鳥齊飛。
在夢中,最讓石寧記羨慕的,是那成群的白鵝。大白鵝成雙成對,時而交頸,時而梳理對方的羽毛,時而相偕信步水洼,時而扇動悠閑的翅膀,時而曲頸朝著天空歡唱。成雙成對的白鵝們,各自都有屬于自己的安樂窩。有的窩中是一窩張著嫩黃小嘴一身潔白的小鵝,要么叫喚,要么靜靜等著大鵝喂食;有的窩中是一個或幾個鵝蛋。
就在那個夢中,石寧記在那里安起了家。家是在杉樹腳下安的,杉樹如一把巨大的傘,頂天立地,遮風擋雨。
一覺醒來,石寧記發覺,原來是一場夢。
石寧記想,這是一個好夢。
那時的石寧記已經有了妻室,妻已經從嬌妻變成了賢妻,他的日子卻過得沒有任何一窩白鵝滋潤,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全家人還得忍饑挨餓,以野菜為食。
于是石寧記就帶上家人,沿著夢的指引,跋山涉水,四處去尋找那一方夢中的寶地。
石寧記的這個夢其實是增沖人祖輩的夢。增沖人的祖輩原來居住在江西吉南,由吉南遷徙到湖南潭溪。潭溪因丹青河、白虎溪兩水自東北向南流入峒河,三水交匯成一深潭而得名。那里有天然豐富的水網,因而有著農漁業生產生活格局。
吉南是山地,而潭溪是水澤魚米之鄉。說起來,潭溪本應是一處很好的生息之地,但由于他們不熟悉水性,生活很不習慣,便又輾轉西遷,進入貴州。先是在停洞的傳洞居住,再在往洞的高傳居住,后又遷徙到便珠,再遷徙到便棉,然后再次遷徙到寨告。在寨告,石寧記做了那個關于白鵝的夢。
我在網上搜了搜,高傳還能搜到,便珠、便棉、寨告已經沒了蹤影。地名被歷史塵封,由于沒有文字記載,自然就無從考證了。
我想求證從寨告到增沖的距離,因為沒有“寨告”這個起點,即便有增沖這個終點,注定也是沒有結果的。好在高傳還在的,這樣我就以高傳為圓心,以高傳到增沖的距離為半徑,在頭腦中畫一個圓。
圓好畫,卻無法確認祖輩們的足跡,這讓我不得不啟用另一個線索。另一個線索說的是,增沖先民于明隆慶年間由黎平遷徙而來。這也說得過去。因為有資料記載,增沖是1941年貴州省政府第270次會議決議,才從黎平劃入從江的。
隆慶是明朝第十二位皇帝明穆宗朱載坖的年號,使用時間為公元1567年(隆慶元年)至公元1572年(隆慶六年),該年號一共使用了六年。
這就可以得出結論了,石寧記最早可能是1567年遷徙來的,最晚可能是1572年遷徙來的。那么他做那個關于大白鵝的夢,最遲也應該是在1572年。
有了夢想就有了追求,石寧記拖家帶口,把子子孫孫全往增沖引。
那時的增沖應該還沒有名字,也應該是石寧記給取了名字,名字叫“正通”。從“正通”的意思就能看出石寧記有著極大一個抱負:通掃地方的富足之地。
就這樣,石寧記帶著他的一家老小來了,跋山涉水。山是群山,水是河水,河現在叫往洞河,往洞河在增沖流成一個回環,讓增沖三面環水,一面靠山。靠山一面草木蔥蘢,古樹參天;靠水的三面碧波蕩漾,魚兒成群結隊。
那時的往洞河在增沖這一段不叫往洞河,那時的命名是這樣的,比如說流經石寧記家門口,就叫石家河。
正通真正讓世人公認為“正通”,應該是一百年以后的事。據《增沖村傳統村落志》記載:康熙年間在九洞大鄉15個行政村36個自然寨,在生產生活、居住地及建設等各方面都比其他村寨先進,所以得到九洞人民公認,稱為“正通”(侗語)。
康熙年間是1662年至1722年,共六十一年。按最早的1662年計,距石寧記那個有關大白鵝的夢,至少也是九十五年。這九十五年來,石寧記和他的子孫們,把一個人跡罕至之地,建設成了“通掃地方的富足之地”,無疑是一個驚人的創舉。
康熙十一年是壬子年,也就是1672年,增沖建起了第一座鼓樓,三百五十二年過去了,鼓樓仍舊屹立,見證并守護著增沖。
在增沖有“三年倉五年房”的說法,也就是說,建一個谷倉需要三年時間,建一幢房需要五年時間,鼓樓在當時算是一個巨大的工程,建成少說也得十年八載。這么說來,鼓樓的規劃設計應該是康熙元年前后的事。
增沖鼓樓不僅建出了那個時代鼓樓的高度,還彰顯了侗族先民因之傳世的建筑美學。
2
增沖鼓樓有七十五尺高,比李白筆下的危樓矮四分之一,用途自然也是不大一樣的。李白筆下的危樓主要用于抒發詩興,比如說“摘星辰”什么的,增沖鼓樓卻是為了實實在在地“過日子”。
不過也有共同之處,比如說祭祀。
雖然都有祭祀的功能,但功效卻又不一樣。前者主要是拜佛,后者是拜自家祖宗。對于前者,祭祀是其主要功能,對于后者,祭祀功能則只是其諸多功能中的一部分。
與所有的侗寨鼓樓一樣,增沖鼓樓既是增沖的“政治中心”,也是“文化中心”。
“政治中心”的功能在于集會議事。議事講究的是參與度,但凡需要“議事”,每戶人家都得有人參與,不分年齡,不強調長幼,就事論事。如果是糾紛,就得寨老來明斷。明斷是非的時候,鼓樓就如同“公堂”,程序雖然沒有衙門繁復,卻有著同樣的執行力。
而“文化中心”的功能,就豐富多樣了。老人們可以在這里擺古,年輕人可以在這里談戀愛,戲班子可以在這里唱戲,村民們可以自發聚集在這里唱歌。
戲多半是侗戲,歌多半是大歌。
增沖的侗戲以唱傳統戲曲為主,按門類分:有喜劇、悲劇、情劇、歷史劇、人文劇,還有楊調。“楊調”這一說法我認為比較牽強,這一提法應該是出自于現代或當代的某一位學者,還不如直接說評彈更準確一些。因為“楊調”是現代評彈藝術家楊振雄所創,是楊振雄在“夏調”的基礎上,吸收昆曲中某些唱腔改造而成的,不足百年的事。而“夏調”是夏荷生繼承發展“俞調”(俞秀山)所創的流派唱腔。而增沖的侗戲雖說不能說自古以來,少說也超過了一百年,應該和“楊調”關聯不大。
增沖侗戲一直強調文以載道,講求“娛樂”與“教育”功能兩不誤;在演出的時間上也有講究,平時沒有演出,多半是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有。特別是在增沖人過自己的節日“月也”的時候,侗戲一直是保留節目。
增沖侗戲是有故事的。相傳在康熙年間,增沖兩位德高望重的寨主在與廣東潮州商人劉茂松的木材生意上吃了官司,受了三年牢獄之災,兩位寨主在服刑期間就創作了不少侗歌、侗戲,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流傳至今的增沖侗戲代表作:《化團元記》。
《化團元記》講的是異地戀人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女主角化團是從江龍江人,男主角元紀是榕江車江人,他們偶然相遇一見鐘情。劇情貫穿二人偶然遇見、相互鐘情、逃婚、私奔、成家,跌宕起伏,特別是在侗戲傳承人石昌政、石貴昌、韋祖恩的演繹下,更加扣人心弦。
增沖侗歌也是有故事的,出故事的人是三香、門梅、四爺 ,故事的結點與大榕樹和銀潭有關。這故事在增沖以侗語的形式口口相傳。
我在增沖遇見一位石姓老人,聊起過有關侗族大歌的事。老人順勢就來了這么一串:
三香恰悶鄧噸軍,門梅敗悶奧嫩鄧噸嘎,四爺到嘎恰那鐘,罵斗膽東當蘭嘎。
我自然不知相意,聽得一頭霧水,一時成了“丈二和尚”。
老人立馬把一串翻譯成了漢語:
三香上天找到故事,門梅井水挑水找到歌,四爺挑歌上彎河,來到大榕銀潭把歌散。
這個故事新奇,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故事是三香上天找來的,歌是門梅在井水挑水時找到的,再是四爺把歌挑上彎河,來到大榕樹下和銀潭邊,把歌“散”了。
我覺得最后那個“散”字應該是“撒”字,連問了老人三遍,三次老人都“散”“撒”不分。我低頭一想,用“散”也說得過去的,有“發散”之意,就索性記成“散”。
侗族大歌在增沖是分門別類的,有祝酒歌、敬酒歌、攔路歌、送客歌、鼓樓大歌、大合唱等。如果不是有幸來增沖走一趟,還以為只有電視上放的那一類。
3
“錦雞翅膀鳳凰尾,比不上侗家鼓樓美。”增沖鼓樓是鼓樓中的一絕。這絕,一是在時間上的久遠,一是在造型上的別致。
增沖鼓樓非常講究,就外觀來說,計十三層,為密檐式十一重檐、呈六角形,頂上兩層為雙層八角傘形寶頂塔式結構,整個鼓樓不用一釘一鉚,是純木榫卯結構建筑。檐角曲翹,檐下木花朵朵,閣檐重疊,巍然屹立,蔚為壯觀。其八角也是講究的,都有所對應,按其方位,分別是亁、坎、艮、震、巽、離、坤、兌,與整個村落布局相輔相成。
增沖鼓樓是疊起來的,正應了一個詞:層層疊疊。一共疊到十一層。這十一層有什么寓意我沒有尋找到答案,而我想的是,可能與佛家的七級浮屠、道家的九層之臺有著類似的寓意。這寓意或許就藏在整個建筑結構中。
比如說這尺寸,樓高是七丈五尺,建筑面積是一千四百四十平方尺、圓形,鼓樓內有大的柱子四根、每根柱子的直徑二尺四寸、高為四丈五尺。每兩根柱子之間距離為一丈八尺,它們形成一個“口”字,在“口”字的外面,也就是在距這四根大柱子九尺處,豎有八根高一丈五尺的支柱,將這四根大柱團團圍住,形成一個“圓”。這外圓內方,如果再在地上寫下“亁、坎、艮、震、巽、離、坤、兌”八個字,就成了八卦錢的圖案。這字雖然在鼓樓的地上沒有,卻是刻在整個村落的布局之中了的。
八卦錢最早鑄造于東漢,直至清末仍在鑄造。如果真如我所想的這樣,這增沖鼓樓,在構建之初,也是融入了財富的概念,而在落地的時候,就默默地傳承了在中華大地上延續上千年的貨幣文化。
鼓樓的八個角檐不僅是朝天上翹起的,還呈放射狀,這樣的結構讓角檐既看著天又指向遠方,一定也是有什么寓意。這樣的疊法一直疊到十一層,到得十二層十三層的時候,就把鼓樓做成了“傘頂”。那“傘頂”也是八檐八角,在最頂端還嵌有陶瓷寶珠尖頂。
鼓樓一直是有鼓的,鼓有九尺長,直徑為一尺五寸。最早的鼓已經成了文物,被國家博物館收藏。
當然關于“八卦錢”的布局只是我的猜度,倒是從如今還掛在增沖鼓樓的四幅木刻楹聯,可以作為增沖先輩們創造美好生活這一宏大抱負的“鐵證”。
第一幅:
名樓藝高雕龍畫鳳映照碧樹千秋永盛
侗寨秀麗精文就武輔育英才萬代長春
第二幅:
龍鳳呈祥樓閣直聳沖霄漢
風云聚會山巒起伏繞碧波
第三幅:
物華天寶龍樓鳳閣交輝呈異彩
人杰地靈山青水秀相映顯粼波
第四幅:
百福龍宮聚眾議事擊金鼓
萬壽鳳閣集民歌舞慶玉樓
楹聯很古老,飽經滄桑。歲月想塵封,塵封不去;想斑駁,倒是做到了的。想當初,木刻楹聯必然是風光無限,如今卻樸實得如上了年歲的老人。
雖然歲月一直在老去,但先輩對美好生活的夢想卻是成了真的。就拿第一幅楹聯來說吧,增沖一直很美好,而且越來越好,不管是物質上的,還是文化教育上的,一直與時代保持同步。別的不說,只說增沖人受教育的程度,因為乘上了時代的列車,就有了本質上的飛躍。
比如到2021年底,整個增沖村全村有本科及以上學歷的16人、大專28人、中職52人、高中17人、初中306人;現有在校生423人,其中大學本科18人、專科4人、中職生12人、高中生47人、初中生75人、小學生165人、學前教育102人。
而第三副楹聯所說的“物華天寶”和“人杰地靈”,這里自古就是如此。這碧玉一般的古寨,還真的是“龍樓鳳閣”和“山青水秀”。
4
增沖住著二十六個姓氏的人,其中石、楊、王、蘭,是大姓。石姓人家又分為兩支,分為上食堂和下食堂。
上食堂源自江西,字輩由三十個字輪轉。這三十個字輩是:
萬紫化廣英,入知光朝廷,韓宏登國本,再正克修文,遠學忠周道,照啟鎮長行。
下食堂源自河南開封,字輩只有十六字輪轉。這十六個字輩是:
聲立燦基,世開昌慶,遠大成家,占楊錦運。
雖是“一筆難寫兩個‘石’字”,但石字寫完,就各寫各的了。在增沖,石姓人家是按字輩排的,字輩也可以叫輩分,字輩不亂輩分就不會亂。
在增沖,上下石姓人家之間可以通婚。
在增沖,還有“四大家族”,分別為投共、投少、三公、三十,不過這“四大家族”不是以族群劃分的。為這事我還特意請教了增沖石文振支書,石支書回答的是把全村的戶劃為四塊,比如說“三公”,既有楊家,也有石家,還有吳家。這種劃法具有很強的包容性,都是侗家人嘛,侗家人的“侗”字由“人”和“同”組成,侗家人講究的“求大同、存小異”,尋求共性、尊重個性,更尊重人的創造。
最鼎盛時期,增沖原有400戶人家,資料中叫“四佰正通”,作如下分布:
“寨告”190戶、“報衙”70戶、“機秀”70戶、“機墾”70戶。
“寨告”就是如今的“大寨”。
說起“鼎盛”,自然不得不說不同姓氏的人在這一片土地上共同創造財富,繁衍生息。其中最讓增沖人傳誦的,是楊姓人家的到來。
楊姓人家是石姓人家專程請來的,于是就有了“楊姓開春”的故事。
故事說的是當時石姓人家遷入后人丁不旺,有一位高人路過此地時,得到了石姓人家很好的款待,就說出了人丁不旺的原因。原來是人們養殖大白鵝,白鵝繁殖過快,只要減少白鵝的養殖,人丁很快就旺了起來。石姓人家依計,人丁果然逐年增加了。
但問題又來了,人們耕種的農作物卻得不到豐收,造成糧食欠缺。
又是這位高人的指點,說得有姓楊的人來開春動土。
石姓人家依計,特意到名叫會里的地方邀請了一戶楊姓人家來增沖居住,并分給土地,讓楊家人在增沖安居樂業。
楊姓人家一來,農作物不能豐收這事就解決了。
從那以后,每年正月過完,增沖就會選好日子開春動土。日子得看流年,得推甲子,但多半是在二月初二,動土必須由楊姓人家先動。由此在增沖還有了與耕耘和收獲有關的三個節日:春社節、洗耙節、吃新節。
在增沖,選開春動土日子的時候,先得有一場隆重的 “登鈣”祭祀活動。年復一年,這活動舉辦了數百年。
“登鈣”祭祀先得由祭師看日子,場地得在鼓樓,得有青年人參與。青年人在寨上去捉幾只雞來,交接給祭師,然后“登鈣”活動就展開了。
每年一次的“登鈣”活動其實就是給當年的農事活動立規矩:一是決定當年開春動土時間,一是確定當年所有節假日具體時間,全體增沖人都不得違背。如果這年沒有舉行“登鈣”,就沒把開春動土時間定下來,那么,人們就不得挑籮筐、竹筐上山從事農業活動,不得在山坡上砍柴、下河捉魚,不得動土、下種……
楊姓人家在增沖的“四大家族”中,和一些石姓人家、吳姓人家一道,歸口于“三公”。楊姓人家有屬于自己的字輩,字輩字數少,只七個字:
再正通光昌勝秀。
七字輪回,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在增沖,與耕耘和收獲有關的三個節日中,春社節來得最早,吃新節最隆重。
增沖春社節在農歷的二月初二,春耕從這一天正式開始。在這一天,增沖家家戶戶都會給小孩們煮紅蛋,預示孩子們接下來一年能健康成長。
增沖吃新節又叫新米節,又叫吃憶苦飯,時間是每年農歷七月。人們一邊分享新一年的勞動成果,一邊懷念逝去的人們。這一節日的規矩很多,有太多的講究;還要開展文娛活動,比如說對唱大歌,斗牛……
而洗耙節的時間是不定的,這與整個插秧活動結束的早遲有關,遇到年份是早春,開展得就早些;如遇晚春,這一節日就晚些到來。不過凡事都有規律可遁,一般這個節日的活動都是在插秧結束后的第三天進行,時間大致在每年農歷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大有“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的味道。
經過許多年的發展,如今的增沖分為大寨和小寨,大寨有三百戶人家,小寨有十多戶人家,大寨小寨加起來一共有三百一十九戶人家,一千五百一十四人。
5
增沖有三座風雨橋,分別叫橋巴,橋孖比,橋孖轉。它們是通往大寨和大寨連接河對岸通往外界最便捷之道。
橋巴建得最早。根據《增沖調教》記載,其建于1789年左右,原為石板橋,毀于道光十五年(1835年)的一場洪災,后又在原址的上方重新修建。在橋巴橋頭設有土地神,土地神不是一個,是兩個,還是夫妻,增沖人尊為土地公婆。橋頭還有石雕雄雞兩只,石獅子兩只。石雄雞是用來鎮石蜈蚣的,它們看著對面的山,山形狀如蜈蚣。石獅子則雙眼圓睜,盯著對面形如老虎的山。石雄雞和石獅子時刻守護著寨子平安。而在橋尾供奉的是推鬼神,火神,也是增沖停放在寨外去世的先人之處。橋巴也稱為死橋。
橋孖比修建在陰陽河處。所謂陰陽河,必然是兩條河水在此交匯。在橋孖比腳下交匯的,一條是環寨的河水,一條是從山澗流下來的溪水。這水也是奇特,環寨河水一到雨天就渾濁,而溪水無論天晴下雨都是清澈的。
橋孖轉的“轉”字源于腳下河流的名字。那條讓增沖人數百年來生生不息的環寨河,名字就叫開轉。橋孖轉的意思是河流在此處轉彎,它連接的是對面山上增沖人賴以生存的田土,世代增沖人通過橋孖轉,在這片田土上耕耘和收獲。橋孖轉也叫生橋。
三座風雨橋,兩橋生死對應,一橋陰陽交匯交融。無論你走哪一座風雨橋,都能進入增沖大寨,也能從大寨走向四面八方。
我最先是由橋孖比進入大寨的,過得橋去,上幾級石階,走了一段巷子,就到了薩瑪祠。薩瑪祠門口有一塊小廣場,能供上百人聚會之用。我去的時候薩瑪祠的門是關著的,祭薩活動的時間早已過了。祭薩活動是在每年正月初一至初七,到那時薩瑪祠就會設薩壇,由全寨輩分最高、年紀最大的老人向薩瑪敬“祖母茶”后,便由他率全寨老少來到鼓樓坪上,圍成圈載歌載舞,對薩瑪的功德進行贊頌和懷念。
我沒有親耳聽到過贊頌,但從薩瑪祠門上的那副對聯里,讀出了增沖人對薩瑪的愛戴和期望。
對聯是這樣寫的:
深恩滋潤歲歲風調雨順
宏德蔭庇年年國泰民安
見過薩瑪祠,就走進了著名的增沖磚房。增沖磚房始建于清代。當時增沖人生活富裕,為了安居樂業,逐漸建成了二十三棟磚房,每棟磚房都凝聚著建房人的汗水和心血。
大寨算得上寸土寸金,由于是風水寶地,一幢三進的房屋,會住上三戶人家。大寨不通汽車,只通牛馬,貨物全靠人挑馬馱。各家各戶巷子相連,如同八卦圖。巷子也窄,多半只有一米來寬。我第一次進寨子的時候本來是沖鼓樓而去的,繞了半天沒有繞得對道,最終沒有找到鼓樓的去處。這里的樓房與樓房之間建有風火墻,自然是為了防火。在寨子中穿梭,見得一石姓人家辦酒。我原本以為不是辦酒,而是過節。因為殺牛宰豬,還有幾大盆鮮活的魚,有好多男女老少在幫廚。由于巷子逼窄,經過的時候要側身。
這么高密度的建筑幾百年來卻沒有出現過火災,無疑是一個奇跡。關于這一奇跡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五行相生相克,一種說法是這里有著嚴密的防火措施。我是見識了增沖嚴密的防火措施的,所以更加相信后者。
比如在鼓樓一側,就建有一個長方形水池,水池里一年四季都有水,水還是活水,由貫穿全寨子的溝渠補水和出水。這水早些年是由位于環寨河上游的水車供給,后來改成了由水渠供給。如今水渠的上游是朗洞水庫,水流四季不斷。
增沖人早在清代就為防火制定了嚴密的防火公約,一直沿用了數百年,后世也只是在表述上作了細微調整,主體意思不變。公約共有六條,現抄錄如下:
一、白天上山勞動的農戶必將自己家中的水缸,水桶裝滿水,以防萬一時用;
二、晚上在鼓樓集中議事開會,務必將家中的火爐撲滅,屋內不能放引火之物;
三、村中的溪水,一年四季保持流水暢通,任何時候都不能節流;
四、各家農戶不能放柴草在樓角,保持好家庭衛生;
五、寨中所有的魚塘和水池,一年四季必須灌滿水,以防萬一;
六、寨上如果失火,以三聲鼓令為號召,不管白天黑夜,凡聽到急擊鼓的聲音,一定趕到失火現場,集中撲火,任何人都不能去搬自家的東西,如有在救火時去搬自家東西的人,務必給出嚴格的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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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橋孖轉橋頭看過去,有一口井,原本名叫康熙井,井水清澈甘洌,水源充沛,久旱不涸。橋孖轉修建于公元1668年,寨上的人家通常通過這橋到井里取水。這口井現在不再叫康熙井了,而叫“雙擁井”。橋頭的左側有一株紅豆杉,杉樹參天,枝繁葉茂,從江縣人民政府在樹上立有保護牌,該樹是國家一級保護樹種,樹齡約二百三十年。
這橋,這井,這樹,見證著增沖的過往與當下。
“雙擁井”是有來歷的, 1934年8月,轟動一時、發生在增沖的九侗農民起義,就是在這井邊開的會、作的戰斗部署。
九侗農民起義又叫“增沖起事”。名義上是一次抗糧抗款運動,實則是由中共黨員領導的革命運動。
此次起義有四個關鍵人物:共產黨員郭金福、石老發,九洞地區款首石庭用,增沖青年頭領賀紹章。
郭金福是石老發北伐時期的戰友,地下黨員,公開身份是販賣鍋頭鼎罐的商販。
石老發于1926年曾參軍,在國民革命軍第十軍第30師,大革命失敗后又參加了廣州起義,后又參加百色起義。石老發離開部隊后,受命就地開展地下活動。
倆人在增沖不期而遇,由于共同的革命使命,就在寨老石國玉家成立了增沖蘇維埃政府。
侗款是侗族社會特有的民間自治和自衛組織,款分小款、大款、特大款。小款為以村寨為社區的“內部管理”組織,大款為村寨與村寨之間的結盟組織。九侗有四十八寨,在侗族社會款的結構中,至少也是大款。
賀紹章當時擔任增沖護寨隊隊長,在九洞地區農民起義中,他擔任副總指揮和行動總隊長。
作為款首的石庭用和作為增沖護寨隊隊長的賀紹章,直接與郭金福、石老發并肩領導了九侗農民起義,這就進一步增加了起義的號召力。一時間九侗四十八寨四千多名群眾齊聚增沖,四十八寨參加起義人數更是達五千余人。起義軍與黔軍周芳仁旅在高現梅、包香龍一帶激戰,戰斗慘烈,戰死六百多人,尸橫遍野,血流成溪,不幸失敗。
剩下的起義力量由賀紹章帶領上了 “包岑浮”大山,堅持與國民黨部隊和地方武裝打游擊。1937年,賀紹章在“包岑浮”大山山頭被抓,在黎平被殺頭。一場在九洞地區轟轟烈烈、為時三年的農民起義宣告結束。
但也因此,革命從此就在九侗地區播下了種子,從被逼迫到自覺,一代又一代的增沖人接力和傳承著革命精神,把革命精神有效地運用到日常生活中。
就說這“雙擁井”,增沖人在井上建起了“雙擁亭”,每當村上有人參軍入伍,出發前,村里都會組織入伍新兵來到“雙擁井”前飲水思源。寨上老人會親自從井里打上水來,獻給新兵,同時獻上祝愿和寄托:“飲上一口家鄉水,保家衛國立功返”。再如增沖村九洞農民起義紀念館,增沖小學每逢開學,都要帶學生到這里來接受革命的洗禮,每年清明和七一前夕,全村黨員都要到這里追思。九洞農民起義精神,已經融入到了增沖人的血液之中。
7
再次走進大寨,有村支書石文振帶路,就不再迷路了。石支書的年紀應該在三十開外,人很英俊,也很富朝氣。他說起增沖來,如數家珍。
從風雨橋橋巴進去,經過一條窄巷,就到了鼓樓。確切地說是先到了鼓樓邊的長方形水池,順著池子左手邊的道走,沒走幾步就到鼓樓的正門了。正門正上方有一個牌匾,匾上是二龍戲珠、花草蟲魚,刻畫得惟妙惟肖,極富喜氣。這塊牌匾的右邊,又是一塊牌匾,就是遠近聞名的“萬里和風”牌匾了。
進得鼓樓,里面有碑刻三塊,其中最著名的一塊,是增沖萬古傳名碑,刻于清康熙十一年(1672年)七月初二。碑文記載的是議定的款約,共有十二條,內容涉及主要有治理偷盜、婚姻關系、娛樂越軌、田地買賣、山林糾紛、內勾外引、失火燒屋(墳)和恃強無忌等行為的處罰辦法。這應該是九侗地區最早有記錄的村寨治理文獻了。
說起“萬里和風”,就得引出一個故事了。這故事的背后,是侗家人極富禮儀風俗和民族特色的社交活動:月也。
月也有幾樣另稱,最普遍的叫法:吃相思。除了“吃相思”之外,又稱“行歌坐月”“行歌坐夜”“走寨”“走姑娘”。在增沖,人們是習慣說“走姑娘”的,“走姑娘”應該是“月也”活動中最核心的部分。
增沖月也的時間大都定在正月、二月或秋后,具體時間須在半年前就商定好,以便接待方作好接待準備工作。
月也有著固定的環節,主要有攔路、抬官人、鼓樓唱大歌、唱侗戲、踩歌堂、封桌對歌、行歌坐月、贈送分別禮物等。
舉行月也時人們都得著民族盛裝,盛裝都是增沖婦女一針一線“走”出來的,男女有別,女的必須穿戴刺繡,一是刺繡著實很美,二是每一針都出自自己的手上,是自身才藝最好的展示。
話說“萬里和風”這一牌匾的來歷,是許多年前,榕江府越寨村人到增沖月也,當年月也進行了五天五夜,越寨村人受到了增沖人民的盛情款待。活動結束后,越寨人為表達感謝之情,特意制作了“萬里和風”牌匾,贈送給增沖人。
增沖侗寨是神奇而富有詩意的,四周青山環抱,一條清澈見底的小溪三面環繞,溪水緩緩而過、慢著性子。吊腳樓依山傍水,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水中有橋,橋既連接過往,著眼當下,又通往將來。增沖山能養人,水能照人,橋能走人,吊腳樓能住人,鼓樓的高度,則是增沖人理想的高度。
正午時分,增沖村支書石文振和我一同走在大寨通往各家各戶的曲徑上,曲徑通幽處,山轉水轉人也在轉,三轉兩不轉,就轉到了橋孖轉。
走過橋孖轉,去了“雙擁亭”,在“雙擁井”里取了一瓢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我飲下這甘洌的大地乳汁,民族乳汁,革命乳汁。在石支書的帶領下,幾曲幾轉,又上了位于山頂的觀光臺。上得觀景臺,放眼四望,整個增沖山水及人文景致盡收眼底。
實在是美得不行喲!
我突然想起了最早來建設增沖的人:石寧記。要是石寧記還在,眼下的景象是不是他夢中的景象?要是石寧記泉下有知,一定欣慰后人有這詩一般的家園。
我突然想說點什么,卻想不出合適的詞匯。
突然就想起了懸于鼓樓里的《古樓贊詩》來,記不得是誰人所作。
管他是誰所作,現抄錄于后——有詩為證:
山明水秀依翠崗,溪流由彎繞村旁。
十三層檐飛翹角,一莊畫樓聳侗莊。
四柱棟梁呈異彩,雙層寶頂閃金光。
彎河花橋橫江躺,柳岸桃花魚米鄉。
潺潺溪流繞村旁,粼粼碧波映日光。
松柏蒼翠金蟬唱,山巒起伏青鸞翔。
彩樓云天引丹凰,花橋江岸迎風揚。
坐歌撼谷男女舞,人間至樂是侗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