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去往新世界
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如今無疑已成為新時代文學的使命,不僅需要作家們用情用力的創作實踐,也離不開文學評論的有效引導,即在對文學潮流、文學現象、文學作品的深度開掘中發出主流聲音,充分發揮其精神引領之力。基于此,《長江文藝》自本期開設“新時代文學:如何講述中國故事”理論評論專欄,邀請在全國有影響力的專家學者聚焦“新時代文學”,從不同角度和側面拓展這一話題的理論空間。
對小說家而言,想要寫好新時代人物,首先需要具備宏闊的視野和中國氣派,并能將故事人物放入時代語境中,以敏銳的感受力從日常生活淬煉出智慧……本期女真的中篇小說《空鏡頭》則是通過人物的“破繭”來展現新時代人物,并將生命存在的意義以流動或旅行的方式作為創作主題。對于這一小說主題,我首先想到的是波蘭女作家奧爾加·托卡爾丘克的《云游》。在那部小說里,作者把漫游、移動與遷徙提升到了一種人生的哲學高度,漫游或移動可以是逃離與隱形的變體,也可能是單純地對日常生活常規或束縛的逾越。在文學作品中,對于世界與人性的認知,不管作家是源自想象還是切身感受,我想其背后都含有個體大量的思索、經驗、研究,以及情感注入,但在生活里,追問人生的意義,很可能是源自心靈的畏懼或現實的不幸。《空鏡頭》里的女主人公即是如此。
近幾年,女真對書寫中老年女性生存面貌似乎尤為偏愛,且能呈現出多重的風貌,我想這也是因她看到了她們不乏堅韌勤勞的品質和豐滿蔚然的內心,也有著可茲敘說的人生故事。《空鏡頭》關注的依然是中老年女性,也是一個標準的新時代中國故事:“她”因分居多年及丈夫貪污庭審備受身心折磨,恰好攝影群里的張玲號召在疫情之后去北大荒旅行,“她”才得以暫時逃開身心困境之地,與車厘子、葡萄等素昧平生的同齡女性來了一次短暫旅行。在那片陌生但安靜美好的異土,隨著時間和地點的推進轉換,四個在生活里“失焦”的女人背后的故事才漸漸浮出水面。直至旅行結束,“她”才突然警悟,無論如何都難以擺脫丈夫與自己命運相連的影響,只得安之若命,刪除了所有途中拍下的照片,除了那些空鏡頭:藍天、白云、綠草地……所謂從心而覓,感無不通,這樣的構設也間接印證了作家女真倡導的“生活不在別處”的觀點,即便是一場旅行,也是為更好地審視與回望當下“此在”的生活。盡管由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所掀起的詩和遠方的暢想早已成為現代人最為浪漫的信念和“彼在”,但現實是,人終其一生都生活在也必須生活在“此在”,必須面對“此在”雞零狗碎的日常和生老病死。一次去往新世界的旅行作為對“此在”的短暫逃離,不過是夢想的七彩泡泡,吹彈即破。然而,若把旅行當作一個契機,打量“此處”習焉不察的生活,反倒是體現出了女真的奇巧之心,何況《空鏡頭》不僅再一次彰顯了女真對中老年人的自覺書寫,同時也深入探討了生活的“常”與“無常”。盡管這篇小說極度綿密的敘事節奏使得故事推進稍顯緩慢,但也正因了這種細密,我們才得以看到了女真對細節處理的耐心和用心。
我始終認為細節決定了一篇小說的成敗,而《空鏡頭》里大量的對日常生活細節的描募,可謂是事事具細:如何選用器材拍照,退休后如何生活,如何在群里相約,地點在哪里更為妥帖,旅途中在哪里吃飯,在哪里住宿、如何住,乘車時誰開車,誰導航……之所以要在小說里大體量敘述庸常的生活細節,我相信是女真看穿了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喜怒哀樂皆是“此在”的重要內容,也是一個人終其一生都在不斷重復的任務。也正因了這些生活常態的展現,我們才可細細打量小說人物個體的人生,從而體悟到生活世界沒有誰會是真正的主角,一如魯迅先生《而已集》里的一段描寫:“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隔壁的一家唱著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著她死去的母親。”每個人都在自己的“此在”悲喜自渡。小說《空鏡頭》里的人物也是這樣。“她”和丈夫從戀愛到結婚到分居,再到現在為丈夫奔走忙碌的無奈和面對丈夫懸而未決的審判帶給她和女兒的內心傷害,才令“她”想要去北大荒旅行;車厘子呢,是想借機去見年輕時被迫分離的舊情人,唯獨葡萄是意欲在陌生的旅途中自絕人世……她們都有著各自的人生之“常”。只是一體兩面里,與之對應的又是生活之無常:在“她”那里,丈夫原本是“工人的兒子,上進,能干,在政界很快爬上了高位”,二人自由戀愛,親密無間,但時過境遷,如今他們已相看兩厭,丈夫也因貪污進了監獄;葡萄則是因一場意外車禍失去了丈夫和兒子,剩下她孤身一人,很快癌癥又敲響了死亡的鐘聲……“無常”不也正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甚至無法抗拒的“常”嗎?這點在小說人物“她”身上,有著尤為細膩的呈現,即生命的孤獨感。“她”分明有著諸多煩惱或壞情緒,包括雙眼看到美景的片刻喜悅,卻尋不到一個可以訴說或分享的對象,即便是女兒,也無法承接到她內心的真實情感。這種孤獨感在葡萄身上有著更深層的傳達。那個小個子的南方女人旅程中不曾與誰傾心交流,無疑也是因疾病的疼痛和心靈的孤獨無以言說和無處言說。最后她刪掉所有人的微信,留下一封訣別信,消失在北大荒,讓我也意識到作家女真從現實出發后意圖到達的心靈遼闊之境。
但《空鏡頭》里的“那個人”究竟是誰?是珍藏在一個女人生命里的愛人嗎?能同生共死,命運相連,任歲月流逝也不曾褪色?“她”在旅途中不斷對過往情感的追溯使我不時想到喬伊斯的名篇《死者》:男主人公加布里埃爾深愛著妻子格麗塔,彼此親密無間,但妻子心里卻珍藏著一個年輕時為她淋雨而死的愛人。舞會后,當備受挫敗的加布里埃爾把愛和情欲寄托在妻子身上,妻子卻因一首《奧格里姆的姑娘》陷入淚水漣漣的回想之中:那時愛在死者和生者之間流動,卻在時間里連接、發酵,融為了一體。即刻,加布里埃爾明白了自己雖與妻子格麗塔相伴多年,卻終究抵不過一個亡者——因他在格麗塔的愛情和回憶里是永不凋零的。在《死者》里,加布里埃爾從憤怒到譏諷到憐憫,再由漫天雪花中頓悟到了時間、愛和死的真諦,決定在“西行”中繼續尋找精神超越的構思,與女真此前的另一篇小說《唱給一個親愛的人》又在時空間互為呼應。在《唱給一個親愛的人》里,女主人公張珊珊也是在莫斯科的地下人行道由一首《喀秋莎》想到了“那個人”——年輕時愛戀的三毛子。時近晚年,當張珊珊再次回憶起三毛子,仍有著無盡的傷感和懷戀……事實上《空鏡頭》里的“她”也是這樣,“那個人”與“她”一起吃過的飯,看過的電影,共同經歷的歲月,其實早已化成血肉長在了“她”心里,縱使“她”與“那個人”因為價值觀、生活習慣不合而分開,但當他陷入困境,“她”依然會為他東奔西走,依然因他而痛苦、煎熬……頓悟之于“她”,是發現了自己與那個人命運相連,一如 “她”愛上的那朵象征頑強、糾纏不休的新娘草,至于最終留下的空鏡頭,則是經過逃離、遇見、回想、見證生死之后的一種精神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