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二棍:河自有詩意,文學不問晉鄂
從皇天后土的山西,來到襟江帶湖的武漢,江與河,晉與鄂,在這個現場以文學的名義互動互通,文學也自然而然就貫通了江河之間的無垠時空,成為一條形而上的運河,茫無涯際,流淌在我們每個人的心頭、胸口。
而現實中的江河與故鄉,不舍晝夜,如影隨行,時刻觀照、教化著我們的情感世界,長久參與、改造著我們的生命感知。在古老的中國,每一條大江大河,都被賦予太多的哲學景觀和美學意味。而長江、黃河,這兩條姊妹般的文學江河,經過數不勝數的描摹和刻畫,它們的狂暴與平靜,它們的滋養和摧毀,早已被一代代文人蘊藏、幻化、展現在各自的詩文中,累積堆疊,成為我們的民族記憶、地域特色、生命密碼、日常滋味。長江流經湖北,締造了武漢這座偉大的碼頭城市,也藉此誕生了一座座文學的碼頭。在無數湖北作家的筆下,長江必然是世俗日常的親人,是家長里短的近鄰,是日復一日的生活記憶,是生命中的慷慨贈予。而黃河環繞山西,則截然不同,它大部分時間奔涌在峽谷之間,像一條天塹,阻隔著晉蒙、晉陜,甚至將草原文明和農耕文明隔斷。所以,黃河對于許多山西作家而言,是遙遠的,是有界限感的,是生活之外不可參與的意外,甚至有讓人捉摸不透的陌生張力。
我覺得,古往今來諸多詩人作家的筆下,大部分都是長江近,黃河遠,長江在生活中,黃河在千山外。長江往往是身邊的敘事,而黃河常常是古老的抒情……這兩條迥異的江河,成為我們各自生活和書寫的坐標,也潛移默化,讓我們形成了自洽的寫作風貌,以及自覺的精神訴求。江河不息,晉鄂固在,一代代的作家,在自己所置身的山川風物中,永無止境地汲取、融合、變異、升華,最后完成了無數帶著獨特腔調、氣味、底色的地域性書寫。由此看來,所謂地理密碼,不只是寫作里的方言運用、人物狀態和故事場域,更深層次來說,是將一方水土放在巨大的時空顯微鏡下,用恒久、耐心、銳利的眼光打量,然后從中挖掘出人類永不磨滅的精神共性,放置在活色生香的文本中,進行有情有義的思考和無拘無束的敘事。
對于我們寫作者而言,場域即視角,場域即命運,場域即世界之一核。一個作家關注什么或者寫下什么,并不是自我的抉擇,而是他肉身與靈魂的此在,決定了他筆下的一切。所以,我們不能讓“此在”成為藩籬,而是要讓它成為走不竭的道路,照不完的棱鏡,以此通往無窮世界,以此折射無窮時光。每個作家,某種意義上說,都是逆天改命的神使。我們需要借用一塊生生不息的土地,一副副形形色色的面孔,一個個跌宕起伏的故事,去傳達天意之真,人意之善。我個人以為,所謂地理密碼,是山川交織、人情往來、風俗更易等等這一切的總和,是一方水土的千萬生靈,相互之間隱秘而感人的愛恨情仇。南方有采蓮曲,北方有牧羊調,在我們千溝萬壑的山西,唱歌變成了喊,而在遼闊的草原上,歌聲又無限拉長……凡此種種,正是地理賦予了人世間的人理與物理。而地理的密碼,必然鐫刻在我們每個人的身體深處和靈魂深處,永無止境地滋養和修正我們,成為我們的身體、心靈的雙重密碼。
回到我自己,我是個有過漫長鄉村生活的人,從童年直到現在,我不知道走過多少村莊,看到過多少衰老而無用的人。尤其是那些踟躕在鄉村街頭的老人,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習慣了低聲慢語,靜悄悄活著,仿佛氣絕已久。所以我的寫作里,總免不了有很多暮氣沉沉、不合時宜的東西。我是個詩人,總是不自量力,試圖用寫意般的筆墨,去全景般構筑起別人的一生。現在看來,每一首詩都像是一行行欲說還休的謊言……那么虛弱,那么虛偽,那么不及物,那么不及心。也許這和我個人的地理密碼有關。文學從來沒有空穴來風,沒有無根之水,文學更不是掩耳盜鈴、此地無銀、故作高深的自我臆造和自我粉飾。而我曾經常年行跡于荒村野店之間,出沒在山林峽谷之中,看到了太多愚昧和荒誕的事,也見證了無數人間的暖意與良善,我所有的地理認知都披掛著一場晦暗不明的大霧,而我的地理密碼,在無休止的遷徙中,一次次篡改、丟失,甚至如咒語般折磨著一個漂泊不定的氣球般的人。我也渴望找到自己熟悉的一畝三分地,精耕細作,取材一些自己耳熟能詳的人、物、事,我也渴望寫出打通一方水土與廣袤世界同在的作品,我會努力。希望有一天,我的作品有統一性、普遍性,有長存于世的可能性,而不是現在,零碎、單調,隨風而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