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裝與深刻 ——讀梁曉聲老師新作《不裝深刻》
一
有兩個詞語很美妙,一個是值得,一個是不裝。
平順與坎坷的人生之路,總有各式選擇,結果與境遇也各異。認定那些所為之事,“雖千萬人吾往矣”,功成不喜,挫敗不餒,不糾結,少內耗,“落子無悔,抉擇本身就是向前。”這是值得。而不裝,則提醒做人做事多些真誠,這真誠,是對周邊,對他者,更是待自我。或許每個人的頭腦中都有兩個我,他們在互相論辯拉扯中,呈現著“裝”的程度。
年初,我所在的《人民文學》雜志在互聯網平臺做了一期文學訪談,梁曉聲老師是嘉賓。那段時間,和他交流較多,每次他都是不辭辛勞全力配合。為確保當晚直播有充足精力,他在下午特別留出時間休息。直播開始后,在一聲聲“親愛的同志”中,他細數那些影響過他的文學雜志,訴說著自己的文學之路,從而激蕩起無數人的文學記憶。
印象中的梁老師待人親和,永遠透著一份令人親切的坦誠。十多年前,我尚在魯迅文學院工作,某日梁老師前來授課。梁老師授課風格是慢聲細語,似乎每一句都是深思之后的表達,而傾聽時則眼神專注,且喜歡將手托腮。從他步入教室我就注意到他肩膀上的藍色圍巾,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款式,奇怪又時尚。課后有學員找他提問、簽名,我也走向前,在人群中仔細看他的這條圍巾。不看不要緊,這哪里是圍巾,分明是裁剪過的褲子。梁老師說是為了不讓脖子受涼,就把一條秋褲的褲腿剪短,保暖效果很好。
能把秋褲搭在脖子上四處活動的,我只見過梁老師一個人。用“不裝”一詞來形容,誠實恰當。
8月,梁老師出了一本新書,書名有趣,叫《不裝深刻》。當下類似這樣直白有力的書名也不多了,這也是我很喜歡這個書名的重要原因。
不裝、深刻,兩個詞語組合在一起,便產生了豐富的意義。深刻能裝出來嗎?有人說能,能裝出來的只有假深刻,真正的深刻是裝不出的??刹谎b深刻,就是膚淺嗎?自然也不是,更多指的還是要真誠,把那些深刻的話盡量真誠予以表達。對個體生命而言,不裝,是姿態,而深刻,則是追求。梁老師說,“活到今天,我的一個清醒是再也不裝了”。的確,裝深刻,很累。但有很多人不嫌累,仍在裝。那就隨他去吧,文學講究見仁見智,生活同樣如此。
在書的封面與封底各有一句話,分別是“活到今天,我的一個清醒是再也不裝了”與“人生觀的徹底改變,是一種思想的高燒過程”。這是梁老師在文章中的兩句話,編輯單獨摘了出來,看似是宣傳所需,但也緊緊抓住了書中一以貫之的精神氣質。
對這兩句話,我是極其認可甚至是信服的。但不裝也好,徹底改變的人生觀也罷,是有一個前提的,即在于個體骨子里要具備那種因子,一經激發,便能展現出本來的模樣。就像書雖是8月所出,但梁老師的性情則是早就在那的。
梁老師創作時間有40多年了。1982年,他在《北方文學》發表了短篇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李曉燕、王志剛、梁珊珊等知識青年,投身北大荒建設,最終將生命留在了那里。這個作品令人潸然淚下又蕩氣回腸。在他筆下,是對青春的傾情贊頌,是對理想光芒的追尋,是對人生價值的探問。兩年后,他在《人民文學》發表短篇小說《父親》,這也是他在《人民文學》發表的首個小說作品。文中對父親的觀照與體恤,對自我的深刻解剖,無不透著濃濃的澄澈心性。后來這兩個作品都榮獲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但是如果以此為起點,再讀《不裝深刻》,我們會發現,在不裝這一點上,梁老師未曾變。
二
《不裝深刻》正式出版前,出版社朋友在6月時郵寄給我一本樣書。那段時間出差較多,但幾乎每一次出差我都會將這本書放入行李中。對所喜愛的作品,有人喜歡一口氣讀完,也有人視若可口的糖果,每天吃一顆,這樣快樂就會更多一些。我始終認為,一口氣讀完一本書并不是對一個作家的真正贊美,作家那么多心血就這樣被一股腦兒讀完了,讀者究竟有沒有體會到創作的用心用情呢?我曾用兩個多月的時間閱讀帕慕克的一部作品,每天坐公交車回家途中都會讀幾頁,現在想起依舊快樂。
《不裝深刻》是一本足夠讓人慢讀、細讀的書。從主觀和客觀的角度而言,閱讀速度都很難快。首先,這是一部有門檻的作品,甚至門檻不低,作者所談及的中國、法國、俄羅斯、美國、英國、德國的經典文學作品之多,超越了絕大多數人的閱讀量,如果連書都沒讀過,甚至沒聽過,怎么可能理解作者對它的解讀與判斷?每想到這點,就有些汗顏了。當然,換個角度而言,《不裝深刻》作為優秀作品的陳列單,方便我們按圖索驥,省去了許多挑揀的力氣。其次,書中有無數個可以激發我們思考、思索的點,如暗夜星空,也正是這些點,構筑起這本薄薄小冊子的豐厚內蘊。閱讀時,我們像在與作者對話,聽作者不疾不徐地講述他對文學的理解和見地。
《不裝深刻》帶來的閱讀感受駁雜,故形成一篇文章比較難。我認真閱讀這本書,隨處翻開便能進入,引人沉浸、沉思。由于是尚未正式出版的樣書,所以我用各色筆做了記錄。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本書,我想到的是斑斕。
《不裝深刻》是優秀作品的陳列單,是文學閱讀的鑒賞課,是文學寫作的備忘錄,是文化自信的宣言書,還是人生智慧的講解信,以上種種謂之斑斕。
隨手翻翻,摘錄一些:
“像中國一樣,俄、英、法、德之文學亦始于詩歌。與中國不同的是,以上4國的某些小說家,兼是詩人或戲劇家?!?/p>
“老俄羅斯文學憂患色彩極濃。這乃因為,那時的帝國經濟基礎已相當脆弱——它有太多的農奴,它不知拿他們怎么辦才好,在廢不廢除農奴制的問題上猶豫不決?!?/p>
“法國文學并無此種憂患傾向。王室和貴族階層業已不復存在,國家所遺留的問題只不過是貧窮、公平與正義的缺席該如何‘醫治’——這是任何作家都開不出藥方的,作家們便只有充當‘記錄員’或‘為文學而文學’。”
“在小說、戲劇和敘事詩中,描寫情感失控的狀態,每以‘火山爆發’‘野馬狂奔’‘江河決堤’‘魔鬼附身’來形容。雖然老套,但我至今沒讀到過別有新意的形容或比喻。而稍微聰明點兒的作家、戲劇家及詩人,則避開形容或比喻,干脆以言行描寫之。如《李爾王》的瘋掉,《麥克白》的經典臺詞?!?/p>
“某些人貼著法律邊緣活了一輩子。他們的人生理念是‘老子并沒犯法,誰能奈我何’,也可以說他們一輩子很自洽地活在‘人格’最低層級,既明智地不犯法,又放肆地行缺德之事,很有一套‘經驗’。這樣的人,縱然僥幸一輩子沒犯法,卻也難以體會一個有道德感、講人格的人那種活著的愉悅。”
“人生有什么意義?——我記得我的作家朋友畢淑敏這么回答過記者及青年讀者們:我說人生是沒有意義的,這不錯,但我們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確立一個意義。我們既然已來到世上,生而為人,并且已然區別于動物,那就要盡量根據各自不同的情況賦予人生以意義。有意義的人生會使人活得充實一些,而充實的人生也是好人生的前提之一?!?/p>
上述這些摘錄,是融匯了一個作家、學者、教師、長者等等身份的率性表達,其情殷殷,其辭切切。
三
在《不裝深刻》中,作者的寫作自由隨心,開闊神游,處處有所見有所得。他說出了少有人提及的常識,寫下了不算多數人堅守的判斷。這本書有鮮明的底色,如自信、溫情、質疑、真誠等。如何看待文化自信、如何看待文學批判以及如何打破慣性思維等,都是作者帶給我們的思考。
我們現在經常談文化自信,但我覺得談得還不夠,我們作為泱泱大國,但我們的國民是否已然擁有了大國心態,從這個角度而言,文化自信的意義凸顯出來。作者在如何看待文化自信的思考,值得學習。
文化自信的前提,在于自我的認知。以外來文化的標尺來評判自身,是片面單向的?!拔幕孕排c否,首先不取決于別國怎么評判我們,而取決于我們自己如何看待自己?!边@是文化自信的首要自信,即以我為主的主體性的確立。
如何看待中國文學,《關于文化自信》一文相對全面作了論述。談到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文學,作者這樣寫到,“‘疫情’期間,我靜下心來讀了西方幾國的文學史,故敢不乏底氣地說——中國那十年的文學繁榮期,亦可用‘盛況’形容之。以比較之法擺在全世界來看,無論所涌現的作家之多,代際之分明,延續期之長久,作品數量之大,佳作之頻現,對后來乃至現在之中國文學創作的影響之深——都可謂世界級文學現象,非別國某一時期的文學現象所可同日而語?!痹倨┤?,他圍繞具體作品,也發出了質疑,“但《子夜》真的比《鍍金時代》差嗎?《激流三部曲》難道不夠檔次與別國的家族小說擺在同一水平來評價嗎?《林家鋪子》《二月》《春蠶》《邊城》《呼蘭河傳》《八月的鄉村》等作品,難道不能與以上別國的名篇相提并論嗎?——當然,這里指的是情節、細節、生活氣息、人物刻畫等方面的文學共性?!痹跁?,作者也怒懟一味崇洋貶己的采訪者,可謂見情見性。
當然,文化自信的目的是讓我們重新認識我們的傳統文化和現代文明,而不是陷入盲目自信的境地,而文化、文學的比較也并非爭個孰優孰劣,孰高孰低,而是如作者所言,只為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談到文學的批判性,許多人將其視作文學的重要甚至是唯一的功能。作者在不同的章節均有談論,表達自己的不同觀點。
講批判,必然要談及魯迅先生。作者在《關于魯迅》一文中,狠狠批判了動輒祭出魯迅的旌旗,想象自己是魯迅衣缽傳人,鄙視億萬同胞,抹黑自己國家的一類人,其實他們從沒做過什么有利于國、有利于民、有利于社會的事。這篇文章,也在提醒我們在今日思考如何對待魯迅先生的精神遺產的問題,只有正確對待魯迅先生的精神遺產,才是對先生以及那一代文化人的最大尊重。
接著,作者從文學自身的屬性來舉例,文學乃是人類社會自帶溫度的文化現象。人世間有溫度,有時少些,低些,隱些,但從未完全喪失過。所以,為批判而一味批判,無疑對于作家來說是一種創作陷阱,與為歌頌而歌頌同樣是不可取的。
具體到底層大眾,作家們更是要少一些諷刺?!爸S刺的銳力與勇氣相伴,而他們從來是弱者,勇氣不必也不該朝他們表現。對于他們的種種不屬于犯罪,僅涉及道德與否的貪行丑態,滑一稽可也。使虛構人物滑稽可笑,便是對現實行徑的嚴肅的文學方式的鞭笞?!?/p>
但是如果對方固執己見,且跟作者辯駁,作者的表現就是,“文學有一種功能是‘化人’,人的文明的最基本表現是什么?不就是善嗎?沒有善,你跟我說是投槍,你是匕首,我心里說滾你的!”
我們在書中還可以看到作者不斷的反思與質疑,譬如他寫鶴,寫到了鶴的殘忍;他通過孔雀這一物種來追問進化論是否就是唯一的真理;他覺得海明威《老人與?!访鑼懙牟愤^程未免冗長了些等等等等。
四
最后還是想談談梁老師的不裝。
每本散文集的背后,都有一個大大的“我”?!恫谎b深刻》中的“我”格外清晰又直接。
他在論及人種優劣時,引用聞一多寫給同學潘光旦的信:“如果你學來學去的結果是,用西方的人種學證明中國人先天人種低劣,那么我將備下一把手槍,當你甫一出現在我面前,親手一槍打死你!”
他說孔子,“孔子成了圣人,也是社會和政治的需要?!?/p>
他剖析自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绱烁哌h的人生意義,我是不敢稍近的,因為根本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只不過是對得起屬于自己的一份工作——用民間的說法是,應對得起自己那份工資?!被仡欁约耗贻p時的寫作,為了家庭,也為了父母,“渴望通過多出作品掙更多錢”。 但由此帶來一個問題,“又是圖名,又開始在乎稿費了,還自詡一直想努力寫出好作品,誰信呢?”
前不久,陪梁老師去江蘇南通參加《不裝深刻》的讀者見面會,更俗劇場坐滿了上千讀者。他又不止一次提到了一個詞,“肅然”。這是我同行一路,他多次提及的詞語。
何為肅然?我從書中找到了答案。他提到了徐錫麟的就義、林覺民的《與妻書》、張自忠致同胞信,他寫了周恩來的《無題》詩、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葉挺的《囚歌》、夏明翰的絕命詩以及抗聯歌曲等等。他說這些人、這些事,讓他肅然,經常眼眶濕潤。梁老師有英雄崇拜情結,他也不掩飾。他說,當英雄人物的犧牲與國家、人民的禍福息息相關時,他們便有了比英雄更親的名字,那就是中華民族和中國的“赤子”?!白鳛橐粋€當代中國人,眼見祖國日益繁榮昌盛,我發自內心地感恩他們!”
同樣是在更俗劇場,本是梁老師自己的新書分享會,他卻不止一次提到《人民文學》雜志。他說,如果在場的朋友們能夠訂閱《人民文學》雜志,多多閱讀,明年他還會來到這里,和大家見面交流,臺下掌聲一片,我的心中涌起巨大的溫情。
(作者為《人民文學》副主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