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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4年第10期 | 王莉:桃夭
    來源:《山花》2024年第10期 | 王莉  2024年11月06日08:13

    王莉,2019年開始文學創作,在《青年作家》《星火》《西湖》《邊疆文學》《廣西文學》等刊物發表過文學作品,出版小說集《藍眼淚》。

    1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或許更久。那天我撥了五十三個電話給鄭陽。那天星期五。

    從家到醫院五分鐘車程,但要先走十分鐘路才能打到車,也可能打不到。我們住的是城郊接合部的自建房,唯一的好處是院子大,門前屋后能種樹種菜,種花養果。不足之處也相當明顯,到了晚上伸手不見五指,我基本不敢出門。現在想來,當時應該出門試試的,萬一打到車了呢?可惜我嚇傻了,躺著一動不敢動,只知道哭。

    夜很黑,風很大。楊樹枝或什么樹枝,一下一下拍打著窗子,像一只巨大的巴掌,老想伸進來帶走點什么。屋子周圍樹多,柳樹、桂樹、楊樹、玉蘭、石榴樹、小葉女貞,還有一棵桃樹、一棵杏樹、兩棵櫻桃樹。桃樹幾天前花苞就鼓綻綻的,已經開了不少。這么大的風,花瓣落白了吧?冬天那陣黑得早,樹木多,屋里黑浸浸的。讓鄭陽修一下樹枝,他舉著斧頭要砍桃樹,說只開花不結果。其實果子還是結的,只是沒嫁接過,結的都是毛桃。現在市面上的桃子幾十個品種,想吃王母娘娘蟠桃園里的仙桃也能花錢買到,誰還會在意這樣一棵毛桃樹?只有我在意。我一再堅持,桃樹最終得以保存。杏花一開,桃花一開,日子便染上了桃的顏色,杏的芬芳,新的一年才算真正到來。鄭陽左看右看,說楊樹比房子還高,砍了可惜,沒有梯子,枝杈也修不了。柳樹在圍墻邊,離得遠,沒必要砍。小葉女貞不礙事,櫻桃和杏樹都是新品種,好吃。“那就別砍了,再種棵海棠,金玉滿堂,圓滿。”鄭陽收回斧子。沒想到春天的風這么囂張,樹枝群魔亂舞,叫人心驚。

    客臥開著窗子,門“砰砰”響幾聲,停一下;響幾聲,再停一下。每一下都像敲在腦袋上。想起來看看,又懶得動,身子老是倦乏無力。星期五鄭陽他們會提前一點下班,一個多小時車程,正常情況早到家了。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人。星期二我就想去醫院檢查,可縣城就兩家醫院,去哪家,B超室前都人山人海,最快也得等兩三個小時,我不敢冒險。產檢時醫生說過,最好靜養。

    “今天能不能早點回來,我想去醫院看看。”給鄭陽打電話時是早上十點半,陽光照亮了三分之一個客廳,我躺在沙發椅上曬太陽。

    “上個月才看過嘛,過兩個星期再去。”

    “前幾天動得頻繁,這兩天又沒動靜。四個月,不應該這么動吧?”

    “說明性格活潑,好事情。別擔心,等回來帶你去醫院瞧瞧。”

    那一整天我都蔫蔫的,不想動,也沒胃口。晚上九點多,小腹突然扯著疼,一下一下,我蜷在床上,冷汗涔涔。我再次打電話給鄭陽。

    “會不會是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先起來找顆藥吃吃看。”

    “是小腹疼,不是胃疼,我有點擔心。”

    “別想太多,正常的。我們下村,信號不好,先不說了。”

    這是第二個電話。剛接通時,那頭有兩個男人在說話,都是鄭陽他們單位的。站所部門,就那么五六個人,誰是誰,一張嘴就知道。說話聲一停下來,我聽見了風聲,聽見了車輪摩擦地面的“沙沙”聲,還有鄭陽的呼吸聲。

    風還在拍打著窗子,一聲接一聲叫囂。我靜靜躺著。肚子還是疼。小心翼翼側過身,換個姿勢,希望能好一點。還疼,但緩和了一些。我看看手機,十一點過五分。

    子宮腺肌病一直困擾著我。醫生說,像我這個年齡發病是比較少見的,多數是三十到五十歲的經期婦女。我也是經期婦女了,雖然離三十歲還差那么一點點。不檢查,人是不會知道自己身體里有些什么問題的。就說痛經,有幾個女人沒經歷過痛經呢?焐焐肚子,泡泡腳,再不行吃點益母草。年復一年,月復一月。都說生孩子后就不痛了,可我老懷不上。開始那兩年不太在意,結婚三年還沒動靜,外界的反響比內心的躁動還大。迫于壓力,只能偷偷去檢查。醫生說子宮腺肌病很難根治,懷孩子困難,風險還大。鄭陽似乎對有沒有孩子不那么在意,至少沒埋怨過。我卻非常在意。雖然現在丁克的人那么多,但在思想深處,我還是覺得有個孩子生命才完整。

    回憶和現實交織,我迷迷糊糊睡著了。“嘩!”下面突然崩出許多熱烘烘的水。身體爆炸了,決堤了。我驚叫出聲。尖叫聲和著風聲,在寂靜漆黑的夜里回旋了好久。褲子濕了,后背的衣服濕了,床上也濕了一大片。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肯定是不好的事。我不敢起身,怕稍微一動,會流出更多的水,會有什么東西從下面掉出來。我伸出右手去床頭柜上摸手機,卻不小心把手機弄到了地上。我輕輕挪動上半身,盡量往床邊靠,手終于能摸到地面了。左右摸索半天,摸不到手機,才想起打開臺燈。燈光打在被子上、墻上,屋里一片慘白。

    撥打鄭陽的電話,不在服務區。再打,還是不在服務區。我一遍遍撥號,希望他能移動到有信號的地方,但電話一直沒撥通。

    2

    醫生說,鄭陽最多還能活三個月。鄭陽不服氣,揪著醫生要動手,我趕緊上前拉開他。

    胰腺癌是單位組織體檢時發現的。我們都不相信,鄭陽那身體,跑過全馬的。我們到省第一人民醫院重新檢查,診斷結果和之前一個樣。我說再去其他醫院看看,不行就去北京,或者上海。他搖了搖頭。

    他頹廢了三天。那三天,他幾乎沒吃沒喝沒說話,把自己關在書房打游戲。早晚飯熟了,叫他,他說不想吃。夜里煮碗面條,他也不出來看一眼。刺鼻的煙味是我們唯一的聯系,像是為了讓我知道他還活著。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第四天,他打了雞血一樣,六點半就出去晨跑。晨跑結束,沖澡,吃早餐,曬朋友圈。我小心翼翼看著他,關注他的一舉一動。他瘦了。其實之前就瘦了,只是沒在意。男人翻過四十,都擔心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瘦了都被認為是好事情,是身材保持得好,誰也不會往壞處想。見我盯著他看,他笑笑,說要用實際行動打破癌癥的魔咒,以后每天跑十公里。癌癥只讓他活三個月,他偏要活三年,三十年。他朋友圈曬的內容,就是每一個一千零九十五分之一。他要先完成第一個三年。他要和癌癥抗爭到底。

    他拒絕去醫院治療。他說自己很清楚,藥物不可能挽救他的性命,化療之類的只是花錢走個過程,會讓他的生命更加不堪。我只能尊重他的選擇。在書本上,影視里,有過太多奇跡:一個被刀捅進心臟的男人,在沒有任何醫療救護的情況下,竟然活了三天,只為能把女兒親自護送到妻子手中,只為看妻子最后一眼。我希望奇跡能發生在鄭陽身上。可是精神依托呢?我們沒有孩子,結婚十四年了,一直沒有孩子。父愛救不了他。他愛我嗎?我不知道。應該愛的,但我不能肯定其分量是否足夠支撐他走下去,哪怕走完第一個一千零九十五。

    那年七月,縣里組織慶祝香港回歸十周年合唱比賽,所有鄉鎮和城里各大單位都參加。我們局領導重視,組織了八十人,請專業指揮來排練,還統一訂購了西裝和禮服裙,比賽當天又請了城里有名的幾位化妝師來化妝。我們歌曲選得好,四個聲部配合默契,得了一等獎。演出結束后,集體吃飯。飯后聯系鄭陽,他說在棋牌室,讓我去找他。我正好沒帶鑰匙,就去了。去了他就不讓我走,我說先回去卸妝也不讓,說化了妝挺好看的。

    我在旁邊干坐著,很不自在。特別一雙眼睛,畫了內眼線,還貼了假睫毛,有點癢,有點刺疼,像是里面進了什么東西,非常不舒服。我起身去衛生間,在鏡子前仔細看,看不出什么。扒開眼睛,只有紅紅的疲勞。我試著撕下假睫毛。粘膠從皮膚上撕裂的刺痛,讓鏡子也皺了眉頭。再仔細看,沒了假睫毛,那粗粗的眼線特別扎眼,像露了底褲,非常尷尬。舞臺妝,粉底液涂得厚,上面還壓了一層粉。眼影是三色混合,偏紅。桃色腮紅濃重,口紅濃重。還好口紅吃飯時擦了一下,剩下一點,估計也和飯菜一起咽下肚子了,嘴唇上只有一些淡淡的印跡。一天到晚奔忙,幾乎沒喝水,就吃飯時喝了點飲料,嘴唇都干得起皮了。有一片翹得高,我試著用牙齒咬,咬不到,只好動手撕。皮肉分離,有一點點痛,出了一點點血。 腳疼得厲害,我扶著洗手臺,輕輕脫下一只鞋。腳后跟磨破比拇指指甲蓋稍大的一塊,皮子軟塌塌趴在兩邊,中間血肉模糊。另一只磨到腳趾頭,二腳趾紅通通的,離破皮也不遠了。我實在不想再把腳伸進去,又不得不伸進去。不想踩壞鞋后跟,只能踮著腳尖走。腳趾頭疼得厲害,我找了個空房間坐下,兩只鞋都脫下來,光著腳踩在另一把椅子上。沒開燈,包間里黑乎乎的,空氣濕熱黏稠。我閉上眼睛,好想一直在這兒坐下去,讓黑暗吞噬這鉆心的疼。不時有人從門口路過,吧嗒吧嗒的,讓我心虛,就像我做了什么壞事。我鼓起勇氣,再次把腳塞進鞋子。大門口右轉有個藥店,我需要兩個創可貼。

    鄭陽手氣不好,面色凝重。我的存在,我的離開,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香煙在他手上自燃,燃完一支,再點一支。屋里煙霧彌漫,開始還覺得刺鼻,慢慢地,鼻子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呼吸變得困難,眼睛也辣哄哄的。我一直坐在他身旁,看著那些綠色小方塊一一躺平,又被一一扶起。再躺平,再次被扶起。我很累,很困,哈欠一個接一個。他們還沒有要走的意思。眼皮打架一陣,我竟趴在椅子上睡著了。他們叫醒我時,已十二點多了,我身上披著鄭陽的外套。回家的路上,鄭陽說一個女人,那樣的睡相太那個了。那個是什么意思?是丑陋,還是庸俗?我沒問,只笑笑,說今天腿都快累斷了。一個女人該是什么樣的睡相,我還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東西太多了。我喜歡簡潔大方,夏天牛仔褲配T恤,冬天羽絨服配加絨褲子。裙子什么的太麻煩,還要穿絲襪,還要搭配顏色、款式協調的包包,鞋子不帶點跟,仿佛裙裝就沒了靈魂。我不喜歡。剛認識鄭陽那陣,我也試著穿過裙子。我們辦公室在四樓。有一次上樓,不小心鞋跟掛在臺階上,人上去了,鞋子還在下面。腳背被鞋子挽留,勒出一條紅印,還摔了一跤。回頭撿鞋子,見我們局長就在不遠處,似笑非笑看著我。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頭發退居兩翼,鼻子又大又低,壓著嘴巴,嘴巴因此常常緊抿著,很少和下屬說話。和他打招呼,他就沖你笑一下,笑完繼續抿著嘴。他老是雙手交叉抱在身前,像在死命守護著什么。那以后,我很久都沒穿過裙子,沒穿過高跟鞋。見到我們局長則遠遠躲開,還好他半年多就調走了。

    卸妝水抹在臉上,刺辣辣的疼。花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把臉上那一堆堆脂粉洗凈。我仔細端詳鏡子里那個人,和之前涂脂抹粉的那個對比,竟不知道哪一個更好,但卸妝后的輕松卻清清楚楚,就像登山時減掉了百斤重負。

    鄭陽說我化妝挺好看的,讓我試著化一下。我馬上想起那一臉重負,就像戴了一層面具。但我還是照做了。我去南門街的希伯來化妝品店,買了一整套化妝用具和化妝品。我還搜索視頻,學習怎樣化妝。記得第一次涂腮紅,不小心多用了一點,位置打得也不太對,去單位后,對面的男同事看了我一眼,問,“小張,你是不是感冒了,怎么臉那樣紅?”我臉熱了一下,“嗯嗯”幾聲,有口難言。什么東西都是有技巧的,只要舍得花時間。那天以后,我每天早起半個小時,在自己臉上反復練習,希望能早日得個及格分。事實是,半年時間,我的化妝水平就能打滿分了,當然這是我自己評估的。至于鄭陽,我的理解是,他不發表意見,就是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就代表滿意,當然也可能是基本滿意。我還從一個搞音樂的姐妹那里學到,卸妝不能用卸妝水,傷皮膚。要用油,沒有好的卸妝油,普通菜籽油也可以。我試了幾次,菜籽油果然溫和,只是氣味有點難聞。卸完妝再用洗面奶洗洗臉,也就沒事了。

    化妝水平提高后,我反而不經常化妝了,只在鄭陽回家的日子化,比如周末。以至于他偶爾中途出差回來,碰上素面朝天的我,我就覺得是罪過。我會隨身帶個粉餅和腮紅,如果他提前打了電話,下班前我一定會躲進單位廁所里,仔仔細細粉刷一番。粉刷完我一般不再進辦公室,以免對他人造成不必要的影響。當然,后來他也調進城來了,我想偷懶也不成了。

    他每次去外地出差,都會給我買衣服。他的眼光很好,買的款式新潮大方,而且每次都很合身。他喜歡給我買風衣和裙子,回來就叫我試穿,穿上就叫我別脫了。他也會給我買鞋,都會帶點跟。每次穿他買的鞋子上樓,我會先看看后面有沒有局長,有沒有科長。有的話,得先裝作去個衛生間,或去其他辦公室,等他們走了,再小心翼翼上樓。一般穿個三兩天,鞋子就回到鞋盒,和那些也只穿過三兩天的其它鞋子,高高摞在一起。

    3

    有次下鄉,車上一個長者說,父母離婚,比父母某一方死亡對孩子的負面影響更大。大家都不解,看著他。他說,“那些幼年喪父的孩子,父親的形象在他們心中一直是高大的,他們必以其為榜樣,努力上進。比如孔子、孟子,比如曹操、歐陽修,比如薩特、加繆,他們都是幼年喪父。而父母離異的孩子,多數是怨世的,但他們拿世界沒有辦法,也不能拿大人怎樣,便把這種怨恨轉移到自己身上。他們會討厭自己,以至于討厭生活。他們的人生在一段時期內是沒有具體目標的,如果有,那一定是逃離生活。”

    有人附和,大多數人沉默。我就是那沉默的大多數中的一個。他的理論多少有點以偏概全,但和我的經歷一一對照,竟然非常吻合。

    曾經有那么一段時期,我恨自己,恨世界,恨世界上所有的男人。有男生看著我笑,我必狠狠瞪他一眼;有誰敢寫信給我,我絕不會打開,立即撕碎丟進垃圾桶。我每天埋頭讀書,讀那些曾經母親嚴令禁止的書,誰都不想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走得遠遠的,遠到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比如去西藏,比如去內蒙古大草原。事實是我哪兒也去不了,只能被禁錮,只能更加厭世。

    上學時我特別害怕放假,每次放假都意味著我要開始流浪,意味著無家可歸。最原始的家已成為荒冢,埋葬著童年的記憶。新的家東一個西一個,沒有一個完整。殘缺,殘破,破敗,這就是我的年少時光,這就是我年少時光中內心的模樣。小長假,我寧愿住在學校宿舍里,一個人在空曠的校園里溜達,內心比籃球場、足球場還空曠,比荒冢還荒蕪。寒暑假,我寧愿去親戚家寄住,東家幾天西家幾天,打游擊,也不愿去面對家已不家的現實。

    上大學時讀到《桃夭》,發了很長時間呆,抄寫了好多遍。“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一個家庭的完整,靠什么來維系?很大程度上是女人。如果女人的心散了,一個家也就散了。那為什么我要痛恨男人,而不是女人?為什么母親要在我心中種下仇男的種子?種子需要天時地利才會萌芽,她直接把她的仇恨嫁接到了我身上。與我內心的荒蕪截然相反,仇恨生機勃勃。那時我就暗自發誓,將來若自己成家,若有了孩子,不論如何,也不會讓他們內心荒蕪,不讓他們的年少時光支離破碎。

    現在呢?十四年了,我和鄭陽都沒有孩子。有時我也想,沒孩子有沒孩子的好,萬一有啥變故,他們不用承受太多,不用心懷巨大的悲痛,然后用一生的時間來慢慢化解。

    變故比想象的來得早。鄭陽就是最大的變故。

    我知道,鄭陽一直都是變故,他從沒恒定過。有一次三八節放假,又逢星期五,我閑著無聊,便坐車去鄉鎮看鄭陽。那晚他叫了單位的幾人一起吃飯。席間肚子不舒服,我去了一趟衛生間。鄭陽的一個同事小剛正在隔壁男廁打電話。“我們在下村,信號不好,明天打給你……”從衛生間出來時,那個叫小剛的男人走在我前面十來米處,只見他打開諾基亞手機的后蓋,把電池摳出來,裝進了衣兜里。我靈光乍現,停下腳步,偷偷撥打了他的電話,果然傳出“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我又打了幾遍,還是不在服務區。我渾身冷汗。我在外面逛了一陣,平復好心情才回飯桌。在包間外,又聽到一個新詞:胸推。也不是新詞,我在哪里聽到過,一時沒想起來。

    “鄭哥,你確定不去?”

    “今天不去了,你們去。”

    我突然反胃,跑回廁所吐了好久。我耳邊回響著那一夜的風聲。夜風像巴掌一樣,一下一下拍打著窗子,一下一下抽在我臉上。我也憶起了電話那頭他們的談話,我確定那個詞就出現在那天晚上。胸推。然后就出奇地靜,只有車輪摩擦地面的沙沙聲,只有風聲和鄭陽的呼吸聲。鄭陽說過,只有男人才能和發動機共鳴。他錯了。他忽略了女人的直覺、聽覺,甚至遠隔千里的嗅覺。那晚他沒在村子里。汽車行駛在村道上,輪胎和道路碰撞的隆隆聲,減震聲,發動機的轟鳴,都不一樣。他們坐的汽車輪胎均勻摩擦著地面,“沙沙沙”,“沙沙沙”。那不是在村道,也不是在高速公路,根據他所在位置,最有可能在213國道線上。走國道,那是與家截然不同的方向。那條路通向另一座城,一座地級市。

    我又憶起護士說的話:“可惜了,都成型了。”“你要看看嗎?不看我們要處理掉了。”后面這句是一個老護士說的,她短頭發,額頭上有很多橫紋,面無表情。

    有個詞叫:醫療垃圾。

    我看了。圓圓的小腦袋有幼兒拳頭大小,四肢沒筆直下垂,而是微微張開,細胳膊細腿,比我拇指粗不了多少。渾身嫩紅,附了一層白白亮亮的粉……這些年,那小人兒的五官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也許是大腦想選擇性遺忘。那緊閉的雙眼,還從未睜開看過這個世界。那緊閉的小嘴巴,甚至都來不及發出第一聲啼哭。就看了那么一眼,我的心已撕得粉碎。我靜靜躺在產床上,任醫生護士怎么勸都不出聲,只默默流淚。直到天快亮了,我才轉移到病房。我一遍一遍撥打鄭陽的電話,他一直不在服務區。

    4

    枝葉翻飛,一不小心就暴露了背后隱藏的不堪。春天的風啊!

    窗外桃花又開了,如煙似霞,灼灼綻放。我一直以為桃樹長得很慢,也就十年時光,它竟發了那么多新枝,高枝已伸到二樓。每到春天,它便肆意燃燒,好像一生只活這一次。

    醫療垃圾,我絕不能容忍。我寧愿它作了花肥,每年春天在枝頭燃燒。

    我也有過其他想法,我也恨得牙癢癢,但我那支離破碎的童年,那潛伏在體內的巨大傷痛,讓我猶豫。它們會不時蹦出來,撕扯我。

    剛認識鄭陽那陣,我一直苦于啟齒談及父母,談及家人。他提過很多次,說想去看看他們,我都找借口敷衍過去了。在鄭陽之前,我還有過一段感情,對象是我同學的哥哥。一天逛街,同學告訴我,說她父母正商量,想去我家要個生辰八字,瞧日子訂婚。我嚇壞了,不久就逃之夭夭了。我一直避免提及家,提及父母。這一點上,我很感激鄭陽,我的尷尬處境,他明察秋毫。結婚后,逢年過節,都是他主動負責問候和看望。

    父母,也是我當斷不斷的牽絆。每當那個念頭出現,我都會想起他們。他們如今都已白發蒼蒼。特別是母親,今天肺炎,明天膽囊炎,天天吃藥,隔三差五住院。他們當初沒顧及我的感受,我卻得顧及他們的顏面。有時,我也會想起年少時的誓言,便翻出抄寫《心經》的格子紙,一遍一遍謄抄《桃夭》。

    人啊!

    人生啊!

    那次在廁所嘔吐,似乎把我對生活的熱情全吐光了。我再沒化過妝,再沒穿過裙子和高跟鞋。那高高摞著的兩排鞋盒,全被請進了車庫;那些價格不菲的裙子,也一一裝進箱子,丟進車庫。衣帽間一下子清爽了,我的心也敞亮了許多。那一直蠢蠢欲動的念頭,也越來越明晰。可能需要給父母一個合適的理由,也可以不用。

    這時鄭陽卻生病了。他生什么不好呢,偏要生病,還是絕癥。他要徹底出逃。最該逃離的人是我,是我呀。光陰無情,它迷惑我,讓我以為擁有很多,它再一樣一樣帶走,什么也不留下。這些年,鄭陽再沒提過那孩子的事,也沒提過再要一個孩子。他內疚嗎?他哪怕有過一絲細微的內疚嗎?

    對于疾病,他一直表現得不在乎。他照樣晨跑,照樣曬圖。就像他從不知道自己在生病一樣。

    怎么會不在乎呢?怎么可能不在乎呢?

    他會盯著我看,在我栽花時,打掃屋子時,做飯時。這是之前沒有過的。偶爾坐著發呆,突然發現被他盯著,我會嚇一跳。他想讓我殉葬!我笑了。為自己的可笑而笑。他沒笑,起身進了書房。

    他的朋友圈停止在第一千零九十五分之二百七十。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勝利了。

    從殯儀館回來,我順路買了一套仿古裙裝,一雙平底繡花布鞋。是的,裙裝也可以配平底鞋。裙子白底上有淡淡的裝飾綠,很適合春天。我又開始化妝。潔面,補水,精華液,面霜,粉底液,氣墊,腮紅,眼影,口紅。遠山眉,野生眉,柳葉眉。畫什么好呢?就遠山黛吧,幽遠如煙,眉尾長長,慢慢淡入時光深處。

    桃花開始謝了,飄落如雨。伸出手挽留,花瓣一片片落在手心,稍作停留,又都飛走了。

    春天的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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