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德令:大風
吳德令,男,漢族,1968年出生。中國作協會員,青海省作協會員。在青海油田先后從事過工人、宣傳干事、企業文化、基層建設等工作,現供職于青海油田宣傳部。1995年開始嘗試文學創作,2013年在《青海湖》發表小說《車禍》,并獲得首屆大湖文學新人獎。2013年以來有多篇小說、散文在《青海湖》《昆侖風》《青海日報》《中國石油報》《中國石油商報》發表。小說《誰是霧中的他》《祖上有只小雞》分獲第二屆、第三屆海峽兩岸網絡小說評選優秀獎。中篇小說《大火》進入2019年度“城市文學”推薦作品。2014年,創作8年之久的中篇小說《南八仙》在《青海湖》連載,2019年被改編為現代京劇《生如夏花》,入選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優秀展演劇目,2020年被改編為電影《穿越魔鬼城》。
一
那天中午,張叫化讓李一水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的時候,李一水已經隱隱約約感到不妙。當時他正在用鐵絲加固幾個儲水罐的底部,勘探隊就要撤回基地休整,怕冬天的風大,吹倒水罐,班長讓他把水罐加固加固。
來傳話的人是食堂管理員趙紅花。趙紅花是個四十來歲胖胖的女人,性格開朗,平日里全隊上下無論年齡比她大的還是比她小的,都叫她胖嫂。李一水抹一把頭上的汗,問:“胖嫂,張叫化喊我什么事?”
胖嫂笑嘻嘻說:“張叫化喊你,肯定好事唄!”李一水做了個鬼臉,說:“張叫化喊我有什么好事?誰見過他肯把好事給別人。”又說,“等我把活干完了就去。”
胖嫂說:“不行,張叫化喊你馬上去,我請不動你,小心張叫化親自來請你。”
李一水只好放下工具,摘下手套跟著胖嫂去隊部。一邊走一邊問:“胖嫂,隊長說咱們哪天撤?”
“沒定死,要是準備得快,后天就能回家。”
李一水說:“胖嫂,要回家了,你高興不高興?”
胖嫂側過頭,哼哼一聲說:“高興不高興的,你心里不知道?你看你干活的時候都哼上小曲了,你還是個沒牽掛的人,不像我家里有兩個小崽子呢!”
說著話就到了隊部的辦公室。辦公室其實是一間獨立的板房。門半開著,李一水推門進去,張叫化正趴在桌子上寫些什么,看見李一水進來,立刻熱情地站起身來,招呼李一水在他對面坐下。
張叫化本名張大剛,今年已經有五十多歲了,是勘探隊的指導員,而且是老資格的指導員,李一水上班的時候他就是指導員,據他說已經陪過10任勘探隊長,現在勘探公司的好幾位領導都曾經和他搭過班子。按他這個年齡早都不該在野外勘探隊工作,但他自己要求,一直就在勘探隊工作。
張叫化出身農家,小時候很受過些苦,又在部隊鍛煉了幾年,養成了勤儉持家的習慣,走一步看三步,他掌管勘探隊的政治工作和后勤生活。有一年,勘探公司后勤公司的車壞了,連著半個月沒有把菜送上來,隊里連白菜疙瘩都吃完了,大家頓頓拿著豆瓣醬下飯,張叫化無法,偶然聽說離著他們二十多公里有一支新開來的鉆井隊,張叫化帶了輛皮卡車去討菜。到了鉆井隊說明身份和來意,言明今天借多少,改日菜送來了就還多少。但鉆井隊也只有幾天的菜,何況鉆井隊的隊長和指導員都不認識張叫化,一口回絕。張叫化有辦法,他說好菜我不要,你把白菜頭上的菜疙瘩都切下來送給我就行,能讓我的兄弟們嘗一口菜味就算我沒白來。說這話的時候,張叫化穿著一身補了又補、沾著油污的工衣,愁眉苦臉,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真把鉆井隊的隊長和指導員給感動了,當然不可能只給白菜疙瘩,最后給了他5 棵大白菜、三十多斤土豆和二十多斤胡蘿卜,并且不要還。后來鉆井隊的隊長向工人解釋說,這個指導員不像是個指導員,倒比叫化子還像叫化子,能不給他菜?
這句話被勘探公司的領導聽到了,冬休時開大會表揚,說我們的指導員為了讓大家吃口菜,到兄弟單位去討菜,比叫化子還像叫化子,這是一心為了工作,我們需要這樣的叫化子指導員。從此以后,張叫化就有了綽號。
看見李一水坐下,張叫化趕快給李一水倒了杯茶,茶杯剛到手,張叫化的花果山牌子的煙又遞了過來,而且親自給他點上,再然后,張叫化看到李一水干活時左手背上有塊油漬,又扯出條毛巾給李一水擦手。一番操作下來,李一水的頭上出汗了,預感到有什么大事要發生。因為張叫化雖然很會做思想工作,輕易不批評人,但是像這樣又是讓座、又是倒茶、又是遞煙甚至拿毛巾擦手的待遇他是一次也沒有享受過。
李一水有點緊張,茶不敢喝,煙不敢抽。只是大氣不敢出地坐著。
張叫化也點了一支煙,笑吟吟地問,“小李,馬上就要回基地休整了,你有什么打算?”
“沒啥打算,就是利用休整的時間,好好學習一下計算機圖像處理技術。”李一水答。其實他的計劃是到海南島去玩上兩個月,學習游泳。去年休整的時候,他去基地的游泳館學游泳,嗆了好幾口水,被大家笑話好一陣子。但他不想讓張叫化知道他的計劃。
聽了李一水的話,張叫化臉上的笑容又多了一層,說,“小李,我就是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又有擔當又喜歡學習。哎,我想起一件事,你去年談的那個對象怎么樣了,今年回去休整有沒有計劃訂婚結婚?”
這是明知故問,去年休整時有人給李一水介紹了一個在水電廠化驗室工作的女孩,女孩人長得不錯,說話聲音也甜,卻是存心不善。天天纏著李一水泡吧、逛商場、下飯館,把李一水一年在野外存下的錢花得精光,今年春天出工時,女孩突然打來一個電話,說咱倆不合適,以后別再聯系了,氣得李一水大罵了兩天。這件事勘探隊人盡皆知,張叫化怎么會不知道呢?
“早吹了,她嫌我出野外,大半年不回家。”李一水擺擺手。
“吹了也好,那個女孩我見過,打扮得花里胡哨,不像過日子的人。你性格老實,拿不住她。”張叫化很貼心地說。
“張指導員,你叫我有什么事?”李一水忍不住了,開口問。
“當然是好事,我有個戰友的女兒在福利工廠上班,這女孩兒我見過,長得溫柔大方,家庭教養也好,前些年談對象受了騙,傷心得很,發誓一輩子不結婚,我這戰友急得不得了,托我打聽打聽,給介紹一個,首要條件就是人要實誠,年齡般配。我把咱們隊未婚的劃拉了一遍,覺得你很合適,想給你倆介紹介紹。”
原來張叫化火急火燎地叫他來,是為了介紹對象。李一水松了口氣,“張指導員,謝謝你,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張叫化搖搖頭說:“看上看不上那是另說,你們先接觸接觸,情人眼里出西施,說不定一下子就對上眼了,我當兵的第二年,返回部隊時在火車站買票……”
接下來,李一水知道張叫化就要講他的愛情故事了,這也是全隊甚至全勘探公司人盡皆知的故事,帶著驚艷色彩。張叫化那時在部隊服役,有一年返回部隊去車站買票,正是春節的高峰期,等了一天一夜也沒有買上票,眼看著就不能按時返回部隊,有個候車女孩看他急得不得了,就問他原因,張叫化說部隊有紀律,不能按時返回要受處分。女孩說,我有一張票,讓給你吧。張叫化說讓給我你怎么辦?女孩說看你事情急,你先走,我不是急事,晚走幾天也行。就這樣張叫化按時返回了部隊,特意寫了信去感謝,女孩立刻給他回了封信,說軍民團結一家親,不要見外。一來二去,倆人就談上了對象,第四年結了婚。
但是張叫化居然沒有順勢講他的愛情故事,硬生生把自己的話頭給咽了下去,說:“談戀愛是個長事,不像蒸饅頭一時三刻就要吃,你先在心里存著,合適的時機我給你們介紹,眼下嘛,倒有一件急事需要你辦。”
李一水的心被張叫化的話撫弄得暖洋洋,說:“指導員,有什么事你就安排吧。”
張叫化皺起眉頭,深思了好一會說:“小李同志,天氣已經轉入冬季,咱們隊馬上就要收工回基地休整,可是有一件事比較難辦,那就是咱們的設備怎么辦?這一帶地形很復雜,今天春天進來施工的時候,費了老鼻子的勁,光拖帶板房、水罐、油罐就花了十多天工夫,浪費很大又影響施工,根據公司的工作安排,明年咱們隊還要在這一帶施工,經過隊里研究,決定今年冬休設備就不再搬遷了,要留下一個人守護。”
李一水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莫非情況有變,要留下他來守設備?
果然,在張叫化遞過一支花果山被拒后,張叫化說:“隊里決定把這個留守的任務交給你。”
仿佛一盆冰水從頭頂上澆了下來,李一水幾乎跳了起來。他顫著聲說:“不是已經決定讓路維中留下守設備了嘛,怎么又換成了我?”
關于今冬設備不搬遷,留下人守設備的事,其實早在十多天前就已經暗自傳開了,全隊五十多號人,出來施工七八個月了,大家最盼望的就是趕快回基地休整,所以有一點風吹草動大家都知道,李一水得到的消息是路維中主動要求留下守設備,老路年齡大,老婆死了,兩個兒子一個上大學、一個上中學,家里很缺錢,留下守設備,按照慣例,工資比往常要多三倍。
張叫化說:“是呵,路維中是個有責任心的好同志,看到隊里有困難,就主動要求留守,可是他母親病了,他母親已經快80歲了,說不行就不行,昨天我們已經讓他回家了。”
“那不能換別人嗎?”
“那你說換誰?”張叫化的眼睛直定定地看著李一水。
李一水盤算了一下,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隊里沒有結婚的人一共三個,一個精神有點問題,一個腿腳不方便,剩下的人都拖家帶口,讓誰留守呢?
這個地方兔子不拉屎,有什么需要留守的。
“指導員,我不想留守。”李一水悶悶地說了一句。
張叫化豎起三根指頭,一根根扳下:“第一,這是隊里的決定,你應該服從隊部的管理,既然決定讓你留守,已經充分考慮了方方面面的因素,認為你這個同志還是比較有責任心、比較上進,能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第二,留守期間的工資待遇、生活保障我們已經有了比較細致的準備,現在生活條件改善了,不比以往幾個月都沒有新鮮菜吃,我保證半個月,最多20天可以給你送一次菜。第三,如果你執意不愿意留守,我們也不會勉強,還有另外人選,你看我和許隊長誰更合適頂替你留守?”
張叫化的話是極其嚴肅的,但他的態度卻格外親切,甚至說完了話,他還給李一水的杯子里續上水。
李一水深思不語。他渴望立刻回到基地,去喝一碗滾燙的、幾米之外就能聞到香氣的羊肉湯,而不是吃炊事員姜二楞子手藝從來沒有長進的大鍋菜。他渴望坐著汽車、火車、飛機,到北京、上海、南京,去感受現代的氣息,而不是天天面對著一望無際的戈壁,即使去不了北京、上海、南京,那么就算回到基地也能感受到人間的煙火。他渴望去看看穿著花花綠綠、渾身充滿青春氣息的女孩,即便那些女孩正眼都不會看他一眼,而不是天天看著穿著工衣的、隊里唯一的女人趙紅花。他還渴望去踢一場足球、喝一杯咖啡、參加一次讀書會,甚至那些在現代都市生活的青年人玩厭的一切都是他的渴望。可是他不能不考慮張叫化向他下達的明確的命令。他是一個石油工人,在野外勘探是他的使命,服從命令是他的天職,違反命令今天也許不會有什么事,但對個人影響可能是長久的,甚至是不可估量的。未來的日子,如果勘探隊分配到一個先進的名額、獲得一個培訓的機會,或者職務提升,他李一水可能會因為這次拒絕而失去機會。留守人員特殊的工資待遇也是他不能不考慮的原因,按照慣例,留守人員在留守期間除了工資之外,還將獲得額外的兩份工資,如果他留守4個月的話,相當于掙了一年的工資,沒有這個待遇,路維中怎么會主動留下來守護設備呢?最后,如果他不留守,那么只能是在張叫化和許隊長之間選一個來留守,雖然李一水明白這是張叫化將他的軍,隊長和指導員也未必會真的留下一個人守設備,但萬一是真的呢?
張叫化也就罷了,如果是許隊長留守,那李一水就太對不起許隊長了,因為許隊長救過他的命。三年前,李一水剛剛從2405勘探隊調到現在這個隊,在九龍坡一帶勘探,他們是放線班,全班每人扛著幾十公斤的電線在戈壁上布放,散得很開,每個人相距兩三百米遠。那天剛剛吃過午飯,突然刮起大風,那場風真大呀,西邊憑空起了一堵墻,整整齊齊的,迎頭壓了過來,連太陽都被掩住了光芒,在野外勘探的人都有經驗,知道這是戈壁上特有的沙塵暴,最好的辦法就是蹲下護住頭臉,等沙塵暴過去。李一水當然也知道這個辦法,不過施工時因為干活太熱,他把身上的棉衣脫下,放在野地上,想收工時再回去穿。現在遇到這么大的沙塵暴,如果不把棉衣收回,肯定要被沙塵暴吹走。當時正是早春時分,天氣本來就冷,刮了沙塵暴,溫度還會急劇下降,沒有棉衣只怕要活活凍死。李一水估量了一下距離,認為自己可以在沙塵暴到來前跑到放棉衣處,撒開腿就跑。
但李一水完全低估了沙塵暴的威力,只一會兒工夫,也許是三分鐘,也許是兩分鐘,沙塵暴就追上了他,并完全吞沒了他。李一水硬掙著往前跑,身前身后,頭上腳下,全是風和沙子,一米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見了,嘴也不敢張,一張就是滿滿一口沙子。后來,李一水跌倒了,跌倒的地方有一座半月形的殘蝕土丘,他滾進土丘的背面,這樣直接受風的力度小了一點,但仍然什么都看不見,現在他知道再也不能往前跑了,在沙塵暴中亂跑不知道會跑到什么地方去。于是李一水蜷縮在土丘后面等待沙塵暴過去。一般的沙塵暴刮上兩三個小時、甚至四五個小時就過去了,這場沙塵暴卻是李一水見過的最強大的沙塵暴,從中午開始刮起,直到太陽落山,才感覺到風小了,沙子從天空打落下來的數量不多了。天黑后李一水更加不敢挪動,在空曠的戈壁上沒有任何參照物,他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想跑都不知往那兒跑。很快饑餓感就來了,腸胃里似乎有一只無形的手,在一點點剝著他的肉,耗盡他的血。但比起饑餓,更加要命的是寒冷,沙塵暴過后,溫度迅速下降,而他卻只有襯衣和一件夾衣,如果有棉衣的話他也許可能撐的時間長一些,而那件棉衣早被該死的沙塵暴刮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聽到自己的牙齒在輕輕地上下磕碰,頻率越來越快,磕碰的聲音也越來越響。然后他就哭了,因為他知道在這個夜晚,隊里組織不起來人救援,必須要到明天大風徹底停息后,才會有人來找他,而明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可能已經凍死在這座半月形的土丘后面。
然后,李一水不餓也不凍了,竟然迷迷糊糊睡著,并且似乎做了夢,做了好多好多的夢,但都記不清了,能記得的就是許隊長正從他臉上往下撥拉沙子,許隊長的手指好熱,接著他就被許隊長背了起來,然后有一勺熱熱的水灌進嘴里,然后他就從夢里醒來了……
李一水定了定神,說:“指導員,那我留下守設備吧!”
李一水看到張叫化的眉毛上揚,臉上閃過一道笑容:“好同志,我們沒有看錯你,知道你會接受這個任務,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出來。”
李一水想了想,說:“把黑皮給我帶來,我想讓它陪我。”以前李一水提這個要求的時候,張叫化都毫不猶豫地拒絕,但這回,張叫化停頓了一下,說:“好,就破一回例,讓胖嫂給你辦。”
二
營地里的人全部撤走了。
李一水蹲在小土坡上,看著三輛卡車拉著全部的人,消失在綿延不斷的土坡后面。他坐了很長很長時間,中午飯都沒有心思吃,孤獨的記憶一次次痛苦地沖刷著大腦,迫使他不停地安慰自己,這一次的日子一定比上次好過。
8年前,李一水參加工作剛剛一年,在另外一個勘探隊。那年冬休時,隊里決定留下一個人守護設備,條件相當誘人,留下看守設備的人除工資外,每月發放特殊野外津貼900元。
這是個了不得的大數字,當時李一水每月的工資只有260元,整個勘探隊里隊長的工齡最長,工資最高,每月也才不過410元。
李一水動了心,暗自在心里盤算,看守設備一個月,頂得上三個半月的工資,冬休5個月就相當于掙了一年半的錢,眨眼間就可以從窮光蛋變成小富翁,何況工作又非常簡單,只不過看守設備,不用出力干活。真算得上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因此,李一水到隊部主動請戰,要求留下來看守設備。他以為這個肥差美差一定不會落到他的頭上。勘探隊五十多號人,論資歷,哪個人的資歷不比他長,論與隊長的關系,哪個人的關系不比他深?但意想不到的是,隊長宣布留守人員時,竟然就是他,把他高興得半夜沒有睡著。
開初一個月,李一水的日子過得好生爽意,來到勘探隊上班,李一水從來沒有睡夠覺,每天起床的時候眼睛都睜不開,要班長催著叫著才能起床。現在好了,他可以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于是他睡了整整三天,把大半年沒有睡夠的覺全補上了。
接下來,李一水幻想一年半的工資該是多大的一筆錢,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錢,攤開來肯定能鋪滿兩個床鋪,他要用這些錢干很多很多事。首先要給自己買一身夠檔次的衣服,隊里放線工小胡的家里很有錢,休息的時候就穿上很高檔的衣服,把皮鞋擦得锃亮,這讓李一水一直很羨慕。其次他要給自己買個隨身聽,小胡就有一個很高級的隨身聽,放線的時候小胡一邊聽音樂一邊干活,那樣子真是美得沒法說。再次他要去旅游,自己從小生活在大漠戈壁,沒有見過大海,他要去看看大海,好吹牛給大家聽。最后,最重要的事當然是找一個女朋友,他已經工作了,需要找一個女朋友,他聽說如果很有錢的話,一般女孩比較容易接受。
又過了5天,李一水練習踢足球,他在板房圍起來的院落中央布置了一個小小的足球場,把指導員留下來的一個足球踢得滿世界亂飛。在學校的時候他曾是校隊的隊員,但一直是候補,沒有上過場。來到勘探公司后,他又加入了公司的足球隊,但仍然是候補,還是沒有機會上場,這是他的恥辱,他準備利用這段時間讓自己的技術水平提升一個檔次,甚至是兩個檔次,下次再踢足球的時候不但能上場,還要當主力。
再過了三天,他又對音樂有興趣了。勘探隊生活單調,出工時好些人都帶著樂器,有些人收工時樂器沒有帶走,他就一一翻出來逐個練習,先后試了吉他、口琴、二胡、手風琴、圓號等,有個叫黃老兵的老師傅會吹嗩吶,工休的時候經常在院子里吹一段,曲調激昂高亢,很是好聽,李一水把嗩吶也翻出來了,照著黃老兵的樣子吹,可是盡管他費盡了力氣,甚至憋出了屁也吹不出聲響,由此,他對黃老兵格外佩服。
當然他也熱愛上了烹調。勘探隊走了以后,一日三餐需要李一水自己做,他以前沒有做過飯,沒工作時吃媽媽做的飯,上班以后吃食堂的飯。勘探隊的廚師有兩位,隊里的人把他們一位叫做區大廚,一位叫做徐大廚。喊他們大廚并不是因為他們烹調技藝高超,做的飯好吃,而是他們做出的飯格外難吃,隊里的人諷刺他們而已。區大廚還稍好一點,據他自己說曾經在部隊的炊事班里干過兩年,學了一點做飯的手藝,算是有科班經歷。徐大廚則是因為左胳膊在一次施工中受了重傷,不能再到一線工作才調整到炊事班,在這之前根本連飯都沒有做過,一般也就是把飯做熟,能吃而已,根本談不到好吃,有了好東西也做不出來,有一回勘探公司節日慰問一線員工,給隊里送來了幾十斤帶魚,區大廚給大家做紅燒帶魚,結果做出來的紅燒帶魚變成了一堆碎魚絲碎魚片,讓大家脹了一肚子的氣,隊長、指導員實在不能忍耐,把兩位大廚叫去批評,說全隊五六十號人,你們去打聽一下,哪個人說你們做的飯好吃?咱們的條件是艱苦一點,但是頓頓飯也不能讓人咽不下去,連帶魚都做不好,你們就不能下點功夫學習學習?
挨了批評之后,區大廚果然下功夫學習廚藝,不知道從哪里搞到一本破破爛爛的《烹飪入門》,開始認真學習廚藝,過了兩三個月,區大廚宣布,通過學習他獲益匪淺,心得頗多,烹調技藝已經有了質的飛躍,可以做出上等酒席了。但他做好的飯菜大家吃在嘴里,卻并不覺得比以前好吃在哪里,究其原因,一是勘探隊條件艱苦,平常蘿卜白菜土豆居多,并沒有多少好的食材供他做飯。二是他連烹調的皮毛也沒有學到。偏偏區大廚還有一個習慣,開飯時他手提一個大鐵勺,走到板房里挨個問大家,我做的飯好吃不好吃?他的態度是極其誠懇的,但他手中的大鐵勺卻又透著黑森森的威脅,大家生怕回答不好,他的大鐵勺子就會掄到自己的頭上,所以遠遠看見區大廚走來,大家就說,區大廚你今天做的飯好吃。
李一水不明白區大廚做出來的飯怎么那么難吃,他下決心要好好學習一下烹飪,用幾個月的時間趕超區大廚,說不定將來他倒可以勝任廚師這一工作。勘探隊給他留下的也都是蘿卜白菜土豆,還有一些干菜、罐頭什么的,沒有什么好食材供他練習,但是不怕,世上本沒有路,人走多了才有路,憑什么要按照別人的辦法做菜做飯呢,完全可以進行全新的嘗試嘛。
這樣子,熱熱鬧鬧的日子過了一個月。一個月過后,李一水睡不著覺了,不但早上睡不了懶覺,甚至連半夜都經常醒來,真是太奇怪了,過去他可是沾著枕頭就能睡著,恨不得把24個小時都拿來睡覺的人,居然睡不著了,現在他既不能早早入睡,也不能晚晚醒來,有時候一天只睡幾個小時,他甚至憂慮自己是不是得了失眠癥。既然睡不著那就憧憬那一大堆攤開可以鋪滿兩個床的錢吧,反正自己就是為了這筆錢才甘愿留下來守設備的,他幻想著在北京、上海、天津等大城市揮金如土的情景,幻想一個長得很漂亮的女孩看他從錢包里拿出厚厚一疊錢發出尖叫。也是很奇怪,開初幾天他想錢的時候,能躺在床上想幾個小時,心里涌動著說不出的快樂,而現在想個十分鐘八分鐘他就厭煩了,覺得那一堆錢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甚至也沒有什么作用。接著,練習足球也沒有什么勁了。曾經他在自己畫好的場地上能奔跑一個上午,跑出滿身汗水,現在這點兒勁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覺得即使自己加緊練習,將來也不一定能夠代表勘探公司去足球場上踢球,何況踢一場球也絕非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有一天他抱著足球去院子里踢,一腳重了點,足球滾到了院門邊,他竟然沒有去撿,過了四五天,那只足球還在那個地方。樂器也不練習了,他原本要把幾種樂器好好地練一下,待到來年春天出工時好給工友們一個驚喜,現在卻又一一送回了房間,黃老兵的嗩吶雖然沒有還回去,可是放在他的床上有好久好久沒有動過了。
烹飪當然還在繼續,一日三餐需要給自己做,不然就要餓肚子,興之所至時,李一水曾經創造了好幾種菜肴,比如蘿卜燴午餐肉、土豆涼拌粉條、煎炸大白菜等等。他還用幾個紅心蘿卜刻出造型各異的花,他自豪地認為,自己的烹飪手藝已經大大提高了,甚至比區大廚都要高明幾分。但是一個月后,他對烹飪也失去了興趣,過去他一天能做三頓飯,態度極其嚴肅認真,煮個大米粥都要把控時間,一分鐘不多,半分鐘不少,現在他把做三頓飯合成一頓飯,或者什么也不做,就是吃剩下來的饅頭。他現在倒是常常回想區大廚炒出來的菜,覺得千萬不能以偏概全,區大廚做的飯也是蠻有滋味的,至少吃區大廚做好的飯不像現在這么煩惱。
那么,李一水煩惱什么呢?他煩惱的是這個世界實在太安靜了。
長80米、寬50米的院子里只有他一個人,他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無論走多少趟,只有他的身影,所見之處都是冰冷冷的設備、毫無生氣的板房。他想聽到說話的聲音、一連串的笑聲,甚至想聽到那個同他一塊參加工作的“小四眼”想家的哭聲、隊長罵人的咆哮聲,可是這一切不過是奢望,他現在只能聽到自己的腳步聲、自己的心跳聲。他嘗試大聲給自己說話,可是說話的聲音很快就被安靜的世界給融化了。
他走出院子,走到外面的世界,想尋找一點兒刺激,可是外面只有或者藍色或者灰色的天空,黃撲撲的沙子,泛著灰白的鹽堿,以及多少年來從沒有改變的積土包,這讓他感受到了更大的安靜,以致讓他認為這個世界從來沒有存在過人類,甚至連自己也不存在。
他現在只想做一件事,就是聽到說話的聲音,聽到一點兒響動。勘探隊撤走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部電臺,按照規定,每三天他需要通過電臺向基地呼叫報平安。向基地報平安已經成了他最大的期待和最美的回憶,他幾乎無時無刻不在盼望著這個時刻的到來。一般報平安不過七八句話,連一分鐘都不到,但李一水卻盡量延長這個時間,有一次他用了12分鐘。那天基地值機的是個女人,他報完平安后問最近基地有什么新聞,女人愛說話,說,發生了挺大的一件事,科研所里有個女人從樓上跳下來自殺了,大家都在議論這件事,然后就把這個女人可能自殺的原因向他詳細敘述了一遍,用了12分鐘的時間,這次通話讓李一水快樂了好幾天。隔了3天,李一水如法炮制,報過平安后又問基地有什么新聞,可是這回值班的是個男人,男人說沒有什么新聞,你安心值班。大約在兩個月后,有一天,電臺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竟然是指導員跟他通話,指導員聲音其實和平時沒有兩樣,但在李一水聽來卻是最溫柔的聲音,通話結束后,竟然因為快樂而哭了一場。在通話中,李一水說能不能找個人替換幾天,讓他回去洗個澡,哪怕一個星期也行。指導員當然沒有答應,不但沒有答應反而把他教育了一番。指導員說我理解你現在的境況,現在是最艱苦的時候,但正因為艱苦才能鍛煉人,挺過這一段,一生受用,放棄呢,那以前受過的苦就白受了。指導員還說我們都是過來人,這樣的苦都受過,當一個勘探隊員連這點兒寂寞都受不了,就不配干這份光榮的工作,等等。
李一水沒有對付安靜的法子,他之前所有的安排因為安靜都失敗了,做過的所有的事再重復去做都索然無味,一個月后他的體會是安靜比任何一種痛苦,比如饑餓、干渴等等都要更持久更難以忍耐。
三
至少在勘探隊撤走的半個月里,李一水沒有感受到8年前第一次守設備時的那種孤單。
他還有些忙。每天早、中、晚三次,他要對所有的設備進行一次巡查。他們勘探的這片區域是典型的雅丹地形,幾萬年來,在風和水的作用力下,大地被分割得七零八散、高高低低,可供選擇的平地實在太少。營地駐扎在被三座小山包圍著的一小片空地上,主要是為了防范戈壁里時時都會刮起來的大風。但這一小片空地實在太小了,只能安得下供大家辦公和住宿的十來棟板房、幾間倉庫和食堂,其它的設備包括柴油機、地震車、測量車、鉆井機、全站儀、皮卡車,還有儲水的水罐、油罐都沿著營地前的一條山溝向前排開。有七八百米長,巡查一趟就得花一個多小時。本來用不著天天去巡查,更用不著一天巡查三遍,在這個雅丹的地形里,是沒有人煙的,只有勘探隊進進出出的車輪子壓出來的一條土路,用不著擔心有人會來偷他們的設備。但是在他們撤走冬休的時候,有個測井隊的隊長來過一次,說距離他們三十來公里的地方,有一個鹽礦,最近有一伙人在挖鹽。因此,張叫化在走的時候特意叮嚀,要注意巡查在營地外的那些設備。
除了巡查設備,李一水要拆裝兩臺柴油機和一臺小柴油機,這是柴油司機老石留給他的活。柴油機是勘探隊最重要的設備之一,用來發電,供全隊的生產生活用。有一回老石修理柴油機需要人幫忙,臨時把李一水抽去,干完活后,老石說李一水有靈性,是個干柴油司機的料子,問他想不想學習柴油機技術。李一水當然愿意。他現在是個放線工,不要說沒有什么技術,每天還得天天跑野外,早上七八鐘出去,晚上七八點鐘回來,累得跟灰孫子似的,哪能比得上柴油機司機活不重還不出野外。因此老石經常帶著他修理柴油機,還勸他說只要學好了柴油機技術,等五年后他退休,這個崗位手把手就是李一水的。冬休前老石說他反正沒有什么事干,干脆把三臺柴油機都拆裝一次,保養保養,只要會拆會裝,還能發電,就算是合格的柴油機司機了,這是誰也搶不走的手藝。李一水相信老石的話,他就按照老石要求慢慢拆裝柴油機,一點點拆,再一點點安裝。除此而外,李一水還要花功夫學習成人本科。李一水只有大專文憑,而油田里開辦了成人本科的函授班,去年冬休的時候,李一水就報名參加函授,其實就他的工作來說,主要還是出勞力,上了函授本科,將來也不一定有多大作用,但是李一水被刺激了,他的發小姜中華本來和他一樣,也是上了大專后分配在油田工作,當一名采油工,誰料想姜中華心有大志,悄悄學習了本科文憑,又參加省里公務員招考,竟然被招到省里的大機關工作,過年回來的時候,那個志得意滿的樣子,讓李一水心里頭難受。
干完了這三件事,加上給自己做飯的時間,一天輕輕松松就過去了。過了半個月,胖嫂來了。
胖嫂開著皮卡車來給他送菜,這是張叫化答應過的,沒有特殊情況每半月給他送一次菜,有特殊情況,一個月送一次菜。胖嫂給他送來了辣子、茄子、西紅柿、長豆角、香菇等七八種菜、還有牛肉、豬排、雞肉,每樣分量都不少,還有各種各樣的咸菜和肉罐頭。而且在紙箱子的下面給他塞了兩瓶酒,把李一水弄得暈暈乎乎。特別是酒,勘探隊有嚴格的規定,在野外施工作業期間絕對禁止喝酒,更何況他獨自一人守營地更不能喝酒。
在清點菜的時候,胖嫂說:“大李子,嫂子求你點事。”
李一水說:“什么求不求的,你跑了兩百多公里來給我送菜,只要我能辦到,全都辦。”
胖嫂說:“張叫化讓我給你半個月送一趟菜,可是嫂子家里有事,我老家的婆婆生病住院了,她兒子在管道上回不來,身邊沒人照顧,只能我去,所以我給你多送點菜,你省著點吃,我盡量爭取一個月趕回來,要是一個月沒回來,你也先忍著吃點罐頭和咸菜,千萬不能讓張叫化知道了,不然他起碼要和我談三天三夜的話。”
李一水說:“胖嫂,誰家都有個事,你給張叫化說說,換個人送菜就行了。”
胖嫂“哼”了一聲,說:“還不是讓那個‘全國三八紅旗手’鬧的。要沒有這個榮譽,我早就在基地里享福了。”
李一水不吱聲了,知道胖嫂說的是實情。那還是十多年前的事,胖嫂還年輕,潑辣能干,和男人一樣扛著六七十斤線轱轆放線,有一次局長到隊里檢查工作,看到她一個女人和男人干一樣的活,一身土一身汗,深受感動,說這樣的好同志是我們大家學習的榜樣,要讓大家都知道我們油田也有英雄。轉過年,就給胖嫂評了個“三八紅旗手”,還是全國級的,又組織胖嫂到油田各單位巡回宣講先進事跡,成了人人盡知的先進模范,因此這十多年,胖嫂干什么都縮手縮腳,生怕玷污了榮譽。在勘探隊一線工作的女人40歲以后,都調到后方工作,唯有胖嫂一直在勘探隊的第一線,也不是沒有這樣的機會,有一次后方基地的食堂缺少一個管理員,隊長推薦了胖嫂,可是在處里研究的時候,有個處長說,她是咱們處里的臉面,把她調到后方工作,好像有點不太妥當,萬一上級來人要關心慰問一下她,咱們怎么說?因此胖嫂就沒有調回去。又過了幾年,后方的公寓缺少一個管理員,隊長又推薦了她,這回處里倒是沒什么意見,問題出在胖嫂身上,胖嫂去人事科辦手續,辦手續的人說,哎呀,咱們的勞模也累了,干不動了。后來張叫化分析,其實這句話也算不得嘲諷,頂多就是有點調侃的意思,可是胖嫂一怒之下,撕碎調令,又回了勘探隊。
李一水很同情胖嫂,說你只管去照顧老人,不要操心我,張叫化那里我也幫著你圓謊。一句話讓胖嫂感動得眼淚汪汪,立刻到廚房給李一水做了道排骨燉蘿卜,看著李一水吃到嘴里,才匆匆走了。
送走胖嫂,顧不得吃完飯,李一水趕快去看黑皮,張叫化信守承諾,讓胖嫂把李一水飼養的狗——黑皮給帶來了。
黑皮是一只雜種狗,可能是德國牧羊犬和土狗交配生出來的,它有著一對威風凜凜的耳朵,一個尖尖的嘴,卻有一個圓腦袋和一個胖胖的身子,在別人的眼里,相當的難看,每每有人看見李一水牽著黑皮溜街,都會問一句,怎么養了只這么難看的狗?
但在李一水的眼里,黑皮卻是一只世所罕見的好狗,是上蒼賞給他的禮物,恨不得天天和黑皮待在一起,不過,勘探隊不允許養狗,李一水只能把它寄養在后方的倉庫里,說起來已經七個多月沒有見過了。
整整一個下午,李一水都和黑皮待在一起,他把胖嫂精心做的一鍋排骨大部分都喂了黑皮,又燒了熱水給黑皮洗澡,洗澡的時候,李一水拍著黑皮的大腦袋說,黑皮,有了你,待幾個月無所謂。
四
8年前,在守護營地第91天時,李一水實在不能忍耐,他覺得再待上一天,太陽就會從眼前消失,他就會死掉,因此決定離開營地逃跑。至于營地里的那些設備、至于跑到什么地方去、至于勘探隊會不會開除,他都沒有想過,他只有一個愿望,就是看見活生生的人。
從勘探隊的駐地到最近的街市或者有人煙的地方大概要走三天,他準備了六天的干糧和四大壺水、一件厚實的皮大衣,然后就出發了。
他沿著車轍印走了20公里,夜晚來臨時,在小山坡下找到了一個廢棄的板房過夜。這個板房不知道是別的石油作業隊伍扔下的,還是來開礦的人留下的,破爛不堪,該拆的全部拆完了,連房頂也少了半邊,但是好歹比露宿在荒天野地里強。睡到半夜時分,突然聽到外面有狗叫聲,然后有一只野狗走到板房來。
在柴達木盆地的荒野上時常有野狗游蕩,這些野狗都是石油工人,或者開礦的人丟下的,有時成群結隊,有時單個兒行動。李一水緊緊握住隨身攜帶的一根木棒,防止這只狗襲擊,他聽說荒原上的野狗有時攻擊人。但這只野狗卻沒有攻擊他,而是在他的對面臥了下來,想必是外面風太冷,野狗也來板房里躲風。天亮的時候,野狗突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嚎叫,然后竟然生產下一只小狗。原來這只野狗是特意尋到這個破板房生產的。
只見野狗將小狗上上下下舔了一遍,把濕漉漉的毛舔干,又打量李一水片刻,慢慢轉身走了,顯然是遺棄了這只剛剛生下的小狗。
李一水打量這只小狗,因為剛生下來,這只小狗粉嘟嘟的,眼睛緊緊地閉著。李一水從破舊的板房走出去,該趕路了,也許再走一整天,他就可以趕到有人煙的市鎮。可是走了沒幾步,他折了回去,再次打量這只小狗,也許只要幾個小時,這只小狗就要凍餓而死。他扯開棉衣,掏出一些棉花,為小狗做了一個溫暖的窩,然后走了。走了沒幾步,他又折了回去,掏出自己的干糧,掰碎了放在小狗的嘴邊。接著他第三次走了,接著,他第三次又折了回去,這回他把小狗捧了起來,塞進自己的懷里,大步走了,他的方向不是有人煙的市鎮,而是他來時的地方——勘探隊的留守營地。
李一水養活了這只小狗,按說他是養不活剛出生的小狗,它連媽媽的一口奶都沒有吃過,但奇怪得很,它的生命力卻極度頑強,李一水第一次用米湯喂它的時候,沒有奶瓶子,就用了一個小盤子盛了米湯放在它面前,小家伙眼睛都沒有睜開,就知道伸出舌頭在盤子里舔。
現在李一水有事情干了,因為他擔心這只沒有狗媽媽的小狗會死去,所以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小狗身上。他用一只醬油瓶子為小狗做了奶瓶,精心煮米湯和面糊糊,小狗太小,吃一次飯需要兩個小時,李一水就耐心地喂它兩個小時。他在自己的床邊用棉花、布條為小狗搭建了舒適的窩,讓它日夜陪伴自己。白天,除了日常事務之外,他幾乎和小狗在一起,每夜也要起來看它幾回,否則就睡不著覺。
有了這只小狗,李一水寂寞的生活與以前不大一樣了,他又恢復了剛留守時那種生機勃勃的勁頭,繼續幻想錢了,現在幻想那一堆鈔票都與小狗有關,小狗太能吃,剛一個月大每頓就能吃掉半只饅頭,他想象這些錢可以給小狗營造什么樣的窩,可保證小狗吃多少年。他仍然精心地學習烹飪了,但這回主要的功夫花在面食上,他變著花樣做面條面片、烙餅子蒸饃饃,他發現小狗也是挑剔的,當他成功地蒸出一鍋好饃饃,小狗會搖動著尾巴向他祝賀。他接著練習各種樂器,他發現這只小狗喜歡各種樂器的聲音,每當他在吹奏或者強拉某種樂器時,小狗會一直支著耳朵聽,表現出很陶醉的樣子。他也繼續去練習踢足球,現在不是他一個踢,而是他和小狗,每次足球踢遠了,不等他吩咐,小狗會用爪子或者嘴把皮球滾回來。有時間他帶著小狗去散步,先在院子里,稍大后就帶到外面去,小狗也更愿意待在陽光下,每次都要花上兩三個小時。他教導小狗起臥站立,教它叼各種各樣的東西,或者有意識藏起某個玩意讓小狗去找出來。感覺日子充實多了,不用時刻都在等待與基地的電臺通話,基地電臺女值班員的聲音也沒有以前的吸引力了,有一次在規定的時間內,他竟然因為侍弄小狗而忘記了開機,以至于第二天開機時,被對方嚴厲地盤問發生了什么事情。
小狗一天天長大,兩個月長成了威風凜凜的半大狗,站起身來能到李一水的眉眼。終于有一天,忽啦啦的,大隊人馬開了回來,隊長打量著前來迎接他們的李一水,發現他并沒有胡子拉碴的,發現他并沒有雙眼無光、神情呆滯,發現他身上的衣服干干凈凈,并不是很久沒有洗的,而這是一般野外留守人員與世隔絕幾個月后給人的第一印象。隨后,指導員明白了原因,一只半大的小狗威風凜凜跟在李一水的背后,李一水喝道,黑皮,歡迎大家!那只狗立刻人立起來,兩只爪子抱在一起,團團轉著給大家作揖。
大隊人馬來了,李一水就可以回基地休整了,李一水帶著黑皮返回基地的路上,突然意識到,黑皮是上天賞給他的一件禮物,如果沒有黑皮,他現在可能已經被開除了。
五
轉眼間,李一水已經獨自在營地里守了兩個半月,實際上他很忙。他把兩臺柴油機都拆裝了一遍,細細地清洗干凈,還試了幾回車,保證用的時候,一打火就能用,營地里還有一臺報廢的柴油機,他打算也拆開來看看,他對自己將來當上柴油機司機充滿信心。本科函授班留下的作業,他已經做完了兩遍,因為不能趕回去參加面授,他只能重復做著上一期作業。他還背會了466個安全詞條,去年冬休,勘探公司有一個人考上了注冊安全師,引起轟動,這是全處從事安全工作的最高職稱,據說難度相當大,油田也只有三個人有這個頭銜,過了沒幾個月,居然調到油田的安全處去工作。今年夏天這個人來油田檢查工作,隊里的安全員問他怎么才能考上注冊安全師,這人一臉驕傲地說,你背會一萬條安全詞條就知道怎么能考上安全注冊師了。當時隊里技術員的舌頭伸得老長,說:“媽呀,我這一輩子都背不會一萬條詞條。”但是這個人的話在李一水的心里產生了影響,他想試試自己這個留守期能背會多少詞條,因此,他給自己定了個目標,每天背20個詞條,沒有想象中那么難,有時他一天能背三十多條詞條,估計等明年開春,差不多能背會兩三千條詞條呢。
當然,他還有自己主要的工作——守護營地。雖然沒有張叫化監督,但李一水對自己的主要任務——巡護所有留下的設備相當上心,每天三次,必須走到。其實他明白,不需要巡護得這么勤,早上巡過,中午完全可以不巡,早上中午巡過,晚上可以不巡,設備就封存在那里,多一次巡護少一次巡護不能改變任何事,只是多留下一串腳印而已,甚至一串腳印也不會多留下,晚上刮起風來,無論多厚實的腳印都給風掩埋了。但李一水這么堅持做的原因是生怕自己懶惰了一次就會懶惰第二次,最后完全放棄巡護設備。有一天晚上,他因為白天太累,睡著了,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他想偷個懶,就不去巡查了,誰知道越是想偷懶卻越是睡不著,睜著眼睛直到半夜,后來他打著手電到所有巡護點都走了一趟,才安心地睡了。
除此之外,他還有黑皮。黑皮幾乎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他修理柴油機的時候,黑皮趴在旁邊給他望風。他巡查營地的時候,黑皮給他帶路。他背書的時候,黑皮在一旁聆聽。每天,李一水還要訓練黑皮的耐力,他會來到周邊的一個小山坡上,向下拋扔皮球,讓黑皮飛奔著叼回來。如此好幾次,直到黑皮累得躺在他的腳下,不斷摩擦他的褲角求他才作罷。
兩個多月來,李一水并沒有感受到8年前守營地時的那種孤寂。
這中間胖嫂又來過三次給他送菜,胖嫂原本準備一個月給李一水送一次菜,但是剛過了半個月,就給李一水送菜來了。原因是張叫化給她打電話提醒,該給李一水送菜了。
“你說這個張叫化,管事管得寬不寬,他人在陜西呢,還要管著我給你送菜?”胖嫂氣呼呼地說。
細一問,原來張叫化的兒子結婚,他回去籌辦兒子的婚禮,不在基地。他們勘探隊的工作慣例是春天出工干活,一般要干上七八個月不休息,冬休時,沒有特殊情況都休息不上班,可以在家休息,也可以探親訪友。每年冬天,勘探隊的人差不多大部分都出門了。
“你說張叫化是不是晚上睡覺還睜著一只眼,或者睡著了兩只眼睛都睜著?”胖嫂一邊幫著李一水從車上拿菜,一邊不停抱怨,“張叫化就這一個兒子,娶媳婦是頂大的事,有一個細節想不到,娘家人都不干呢,他竟然還惦記著給你送菜。”
“胖嫂,那你口頭上答應他就行了,反正他也看不見你,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你給我送沒送過菜?”
胖嫂猛地抬起頭,看一眼李一水,說:“不行,他一給我打電話,我心里頭就犯嘀咕,本來我是不打算回來給你送菜的,上次送那么多菜,你肯定沒吃完,何況我婆婆在醫院里根本離不開人。誰知道接完他的電話,半下午都想著這個事,干什么都不走心,我覺得我要是不回來給你送一趟菜,就沒辦法過了,只好把兩個孩子交給公公看著,從醫院里雇了個護工,連夜坐著火車就回來了。”
卸完了菜,胖嫂連口水也沒喝就趕快走了,說要趕晚上的火車再回去。臨走時胖嫂叮嚀,該吃的菜一定要吃,千萬不能省著,以后她也不想偷懶了,過半個月就來給他送菜。
胖嫂第四次送菜走后的第三天半夜,電臺里突然傳來了急促的呼叫聲。
李一水與基地的聯系還如同8年前一樣,要通過電臺聯系。因為他們的工作區域都在無人區,聯絡有規定的時間,每天早上一次,10點到11點。其實也沒有什么事就是報個平安。
電臺就安裝在李一水住的板房內。尖銳的呼叫聲把李一水嚇得直打戰,連忙接通。對方竟然是勘探公司的黃大炮處長。李一水與基地的通話不像電影電視里地下工作者要用密碼,看起來復雜得要命,光譯個電文就要花半天工夫。營地沒有秘密可保,直接可以用明碼通話。
黃大炮處長先介紹自己,其實不用介紹一聽聲音就能聽出來,黃大炮處長說話嗓門大,人未到聲音先到,有人開玩笑說,他的聲音能穿透30厘米厚的墻。黃大炮問留守的營地里有沒有可以用的車輛。李一水回答有5輛皮卡車。黃大炮問現在馬上可以用的車輛有幾輛?李一水說按照規定5輛車都做了保養,但是都封存了兩個多月,究竟能不能立刻用還不知道。黃大炮又問李一水會不會駕駛皮卡車。李一水說會駕駛,但是都是在野外工作時駕駛,公路上駕駛得少。黃大炮說,你先去選一臺狀況最好的車啟動,如果能啟動,趕快向我報告,我就在電臺等你。
李一水想肯定是出了大事,不然黃大炮不會親自從電臺呼叫。他趕快穿上棉衣跑出去。5輛皮卡車封存在板房的對面,他不知道哪輛車的狀況最好,但他知道在冬休前都做過很仔細的保養,隊長下過命令,要求開工時一點火就能用。冬休前幾位專兼職的駕駛員整整收拾了兩天的車。
李一水站在車前想了一會,挑選了第二輛車,選這輛車是因為它的駕駛員陳老根很認真、很愛惜車。李一水用過這輛車,因為歸還時沒有擦干凈,被陳老根好一頓抱怨,還鬧得不愉快。
開車門,打火,皮卡車竟然一打就著。
李一水趕快跑回電臺,報告黃大炮車輛已經啟動,正在預熱。黃大炮說:“李一水同志,交給你一個任務,距離你偏南70公里,312國道1126路碑附近,有三名失蹤人員,你立刻加足油水,前去救援。”
李一水的頭蒙了一下,大半夜的,突然讓他駕車去救人,黃大炮應該知道,他并不是專業司機,夜晚駕車出去有很大的安全風險。
李一水說:“黃處長,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路不熟。”
李一水的話音剛落,黃大炮的話就接了過來,說:“情況特殊,現在全油田你是離他們最近的人,要克服困難去完成這個任務。失蹤的人里有著名的科學家,晚一點去可能就有生命危險。”停了一下,黃大炮又說,“這是局長親自下達的任務。”
李一水就沒什么可推辭的了,答應立刻去救援,黃大炮又叮嚀他盡量帶點熟食、開水,還有保暖衣物什么的,說是有用。那幾個人在野外好幾天沒吃沒喝的,已經凍壞餓壞了。
李一水駕車上了路,附近的道路雖然是車轍碾壓出來的土路,但李一水在這兒待了幾個月,相對比較熟悉,所以前十幾公里很順利,但上了公路以后,就有點害怕了。勘探隊日常配備大型車輛和皮卡車,皮卡車主要運輸人員和物品,在野外荒原上,為了提高工作效率,一般人員都可以短距駕駛皮卡車,李一水就是在野外勘探中學會駕駛皮卡車的,但是要上公路、跑長途只能由專業駕駛員來承擔。
別看公路是著名的省道,寬闊又平坦,但因為是夜晚,視線不好,李一水在公路上開得七扭八拐,特別是還有跑夜路的車,燈光一打什么都看不見,李一水緊張得手心里都是汗。有一次對面有車過來,燈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李一水駕著車差點撞到對面車上,后來李一水想出了辦法,看到對方有車過來,干脆停下來等車過去了再接著開。
七十公里的路走了快三個小時,才勉強找到1126路碑。路碑處沒有要救援的人,李一水跳下車,在路的兩邊大聲喊叫,又不斷地用強光手電筒在空中掃射,過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在一個土堆后發現一個模糊的身影。
李一水飛奔過去,看見土堆旁邊有3 個人,其中一位老人半依在土堆上,另外兩人是年輕人,一男一女,跪坐在老人身邊。看到李一水過來,女孩哭了,嘴里不停地說:“快救救蒼教授,他不行了。”男孩說:“蒼教授已經大半天沒有動一下,我們不知道他怎么了。”
李一水用手電照照蒼教授,老教授雙目緊閉,紋絲不動,看起來情況不好,他伸手摸摸脈搏,似乎還有。判斷可能是低溫、饑餓,還有高原反應。
李一水說:“你們不要害怕,老教授還有救,現在要趕快送到醫院。”說完,俯下身子,把老教授背起來往車上走,吩咐那兩個年輕人慢慢走過來。
天黑,荒原上的路又十分難走,別看只有四五百米的距離,李一水走了半個多小時才走到皮卡車旁,累出一頭汗。他讓老教授半倚在車上,給老教授身上蓋了一件棉衣,又給老教授喂了幾口熱水。回頭看看,兩個年輕人沒有跟上來,又返身去接。兩個年輕人也已經虛弱得很,他們連一半路都還沒走,而且走不了幾步就要停下來喘息。李一水發現兩個年輕人身上都背著一個挺大的包,好像也很重,這可能是他們走不快的原因。
李一水問:“你們背的什么?”
男孩說:“蒼教授帶我們采的標本。”
李一水跺一下腳,說:“都什么時候,命都快沒了,還背著這些干嗎?快扔了。”
女孩說:“不能扔,蒼教授說這些標本很重要,死了都要背。”
李一水看他們很堅決,只好把兩個包都接過來自己背著,一手扶一個,往前走,又花了二十多分鐘,才把他們塞進皮卡車里。李一水把暖氣開足,給他們蓋上棉衣,讓他們喝熱水,又給他們吃饅頭。來的時候,李一水帶了好幾件棉工衣,還有五六個饅頭,現在派上用場了。
這時老教授的情況也有所好轉,剛才喂熱水時,他的牙關緊閉,李一水費了好大的勁才喂進去一點,現在李一水再給他喂水,他的嘴已經半開,喂水容易多了。
李一水不敢耽誤,立刻啟動皮卡車,順著公路向前開動。他知道離這兒最近的醫院在200公里以外,必須爭分奪秒趕到才行。
這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光線條件慢慢變好,李一水的膽子也大了點,把車加速到40邁。
車內的溫度不斷升高,三個人又都喝了點水,兩個年輕人吃了饃饃,狀態漸漸好起來。老教授終于睜開眼睛,問:“有人救我們?”男孩說:“這位師傅來救我們了。”老教授點點頭,說:“我們不會死了。”女孩乘機給他喂了點水,又喂了兩口饃饃。
男孩請教李一水的姓名,李一水說了,又把自己半夜里被叫起來,來尋找他們的經過說了一遍,問他們是誰,為什么失蹤在荒原上。男孩說他叫張秋明、女孩叫石雪如,還有一位叫陸兵,他們是南京大學的研究生,教授叫蒼梧桐,是國內著名的天文學家,還是中國工程院院士。這次他們是跟著蒼教授來籌辦塔塔兒山天文臺的,已經在柴達木盆地住了一個多月,本來工作結束,準備回去了,但是蒼教授告訴他們一件事,根據記載,52年前,有一顆隕石在青藏高原上空解體,其中有部分可能落在了柴達木盆地塔塔兒山這一帶。蒼教授問他們愿意不愿意跟他去找找這些隕石?蒼教授說如果能找到一兩塊,對于天文研究有相當的價值,算是他們此行的意外之喜,找不到也沒有關系,就當做歷練。但蒼教授不愿意驚動地方政府派人協助,加上返程日期已經確定,所以蒼教授只帶著他們三個學生一塊出來了。他們計劃尋找三天,只備了三天的糧食和水,前三天什么也沒有找到,要返回的時候迷路了,根據星星的方位,他們找到了大致的方向,一兩天就可以回來,可是誤打誤撞,竟然發現了大大小小幾十塊疑似隕石的石頭,結果耽誤了兩天,再往回走的時候,因為已經斷糧好幾天了,加上低溫,蒼教授首先抵受不了,他們三個人年輕,也走不動了,最后蒼教授說,看起來不想點辦法,大家都要獻身在這里,現在只能死中求活,誰還有力氣往公路上走,報警求救。結果陸兵說自己體力好,自告奮勇去求援,就把剩下的幾口水給他喝了,讓他往公路上走,他們兩個扶著蒼教授跟著陸兵往前挪動,能走多遠走多遠。又挪動了一天一夜,一直沒有等到人來救,也不知道陸兵有沒有走到公路上,蒼教授再也撐不動,突然昏迷,他們兩個也沒有一點力氣,就只能等在土堆旁……
李一水總算知道處長半夜把他叫起來救援的原因了,他們的這個位置,處在無人區的中心,最近的街鎮都在200公里開外,只有他離得最近。估計是地方政府著急了,把電話打到油田。
天大亮了,李一水把車速提高到50邁,但他仍然不敢開太快,路況不熟,車上拉著幾個重要的人,生怕出問題。往前走了一個多小時,迎面開來了幾輛警車,還有救護車,他趕快降低車速,鳴響喇叭。警車停下,好幾個警察跳下車跑過來,得知李一水已經救了蒼教授,趕快把他們三個往救護車上轉移,一個年長的警察握著李一水的手說:“謝謝你,我們要給你報功,現在你就跟著我們回去市里。”
李一水說:“人找到了,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我不跟你們走了,還要回去看守營地。”
剛說完,蒼教授讓張秋明遞給李一水一張紙條,上面寫著蒼教授的名字和電話。蒼教授說,年輕人,你救了我,記著,我會給你打電話。
很快警車和救護車拉著蒼教授他們走了,這時候李一水才感到疲乏,整整一夜都沒睡覺,眼睛酸澀得很難受。他把車停在路邊閉上眼睛休息,中午時分,開著車返回營地。
走了不長時間,他看見前方涌起一堵沙墻,令他膽寒的沙塵暴來了。他加速、再加速,首次把車速加到了100邁,力圖在沙塵暴到來之前,離營地近一點。
很快,沙塵暴像一個張開血盆大口的怪獸吞沒了李一水,他的眼前什么也看不見,整個世界都是混沌的,仿佛這個世界的末日來了,他眼睛向下,才能勉強看到公路的黑色路面,而這是他唯一能看到的東西。沙子不停地擊打在車頂和車窗,竟然發出了刺啦啦的聲音,他知道明天早上這輛車的表面將會形成一個個小坑,慘不忍睹。他見過這樣的情景,隊里的老蔣遇到了沙塵暴,回來后油漆全打完了,實在太難看,只能自己拿著刷子給車上了一遍油漆。
雖然有玻璃隔著沙塵暴,車內還是有細小的沙粒滲進來,一會兒工夫,他發現自己的衣褲上落了薄薄的一層沙。這輛車完了,如果能幸運地回去,那么這輛車非要拆開來仔細清洗,否則就報廢了。
李一水以最低的擋速開著皮卡車在風暴中漂浮,他不敢開太快,因為老師傅說,這時候可能會有一輛或者幾輛與他情況相同的車正迎面開來,隨時都有相撞的可能。他也不敢停下來,后面或許有一輛或者幾輛與他情況相同的車,停下來也會被后面的車撞上。
過了兩個多小時,最硬的、最混沌的風頭終于過去了,太陽掙脫了沙塵暴的壓迫,露出了光芒,能見度恢復到50米,他加快速度,經過多次的反復后,終于找到了去往營地的路口。他的心里涌起一陣欣喜,終于回家了。
戈壁上車轍印形成的路雖然很崎嶇,但是李一水駕駛起來卻比在國道放松了許多,半個多小時他就回到了自己的營地。這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從昨天半夜開始,他基本沒有正式吃過飯,也沒有正式合過眼睛,他亟需睡覺,所以喝了兩口熱水后,他就趕快躺到床上。
但是閉上眼睛的時候,李一水想起今天還沒有巡查營地,按照要求,他至少每天得巡查兩次營地。
“這么大的風,不會有人來的,就算是小偷也得避風呀!”李一水對自己說。
過了一會,李一水翻了個身,又對自己說:“這樣的大風天誰會來呢,兩個月了,這個營地可是一個人都沒有來過。”
過了一會,李一水再次翻了個身,又對自己說:“誰要是在這樣的大風天到營地來,他就是神經病!”
這么說完后,李一水竟然起床了,穿好衣服,走出門去,打開皮卡車門,準備去巡查營地。平時,他都是徒步,但今天太累了,又有現成的車,所以打算開車去。
他聽到了黑皮的叫聲,黑皮想跟他一塊去。昨天半夜李一水去救援的時候,黑皮就不停地叫,想跟他去,他沒有帶。
李一水走到黑皮跟前拍拍它的腦袋,說:“我都快要累死了,沒有工夫陪你玩,你老實待著。”
雖然沙塵暴的風頭已經過去,營地又設在山坳里,但是此時風力仍然有五六級,能見度也就是一百來米。李一水開著車先去了放地震設備的地方,大大小小十幾臺設備都用帆布包裹著,李一水下車圍著走了一圈,很好,大風沒有對它們造成什么影響。接著開車去看油罐。勘探隊有六個三噸重的油罐,并列排放在一道土坡下,四個用空了,只有兩個油罐里儲有油。
轉過一道土梁,看了一眼,李一水愣住了。油罐旁停了一輛吉普車,三個灰色的身影忙碌著,他們架設著皮管子熟練地把大罐里的柴油抽出來,加入十幾個塑料桶里,看起來已經干好一會了。
有人來偷油,誰的膽子這么大,竟然偷到勘探隊來了。李一水沒有多想,開著皮卡車沖了過去。離著七八米的地方,他停車跳下來,大聲斥問,“你們是干啥的,為啥跑到我們這里來偷油?”
對面的三個人顯然沒有想到這樣的大風天還會有人來,愣在當地,一時間手足無措。
李一水向前一步,說:“你們膽子也太大了,敢到勘探隊偷油,知道嗎,這是盜竊國家財產。”
三個人中的一個人,四十來歲,笑嘻嘻地走上來,說:“小哥,打擾了,這么大的風天你還出來,我們是路過的,車上油用完了,來借點油用。”
“胡說八道,哪有你們這樣借油的,你們是想借著大風天偷油。”李一水把聲音又提高了一度。
“你說是偷油也好、借油也罷,總之我們沒油用了,要弄點油回去,大家都是在野外討生活的人,你不能眼看著我們沒有油用困死在戈壁灘上吧。”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說。
李一水一時語塞。的確,戈壁灘上經常會發生缺油少油,相互幫助是常有的事,如果他們真少了油,借點也可以,但明顯他們是偷油的。
那人眨巴眨巴眼睛,說:“小哥,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來已經來了,你們營地里油也沒有個數,我們就算借點,也沒人知道,我這里有1000塊錢,你拿上,就算是辛苦費,我們把桶灌滿,立刻就走。”
“不行,這是公家的東西,我不能拿公家油換錢。我勸你們趕快放下油走,我放你們一馬,不追究你們的責任。”
“稀罕呀,現在還有人不喜歡錢,小哥,我佩服你,這樣,我也不難為你,已經裝好的油我們帶走,剩下的空桶不裝了,咱們一拍兩散。”那人說完,招呼其他兩個人說,“咱們走吧,給這小哥一個面子。”
李一水沖前兩步攔在車前大聲喊:“把油桶卸下來,不然誰也別想走。”
這時正往車上裝油桶的那兩個人中的年輕的一個,摔下油桶,氣勢洶洶地沖過來,一把揪住李一水的衣領罵道:“你怎么油鹽不進,我大哥給你說了半天,你一點不往腦子里進,你以為我們真的怕你,在這地方弄死你都沒人知道,滾開!”
李一水反手去擰對方的手,對方以為李一水要打,呼的一掌打過來,李一水低頭閃過,一拳還過去,沒有打著對方,這時他的腰上重重挨了一下,被踢倒在地。
李一水還想反抗,結果又被打了幾下,他沒有想到這幾個家伙這么兇狠,來偷油還敢打人,特別是揪住了衣領的那個年輕一點的家伙,下手特別狠,給李一水大腿上來了一棍子,疼得李一水幾乎窒息。
打完李一水,他們沒有急著逃跑。為首的那個家伙說:“反正是做了,那就做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咱們現在連飯都沒有吃,帶著他到他住的地方去,找點吃的再走。”
他們解下李一水的鞋帶,從背后綁住李一水的手,把李一水推拉到皮卡車上,一溜煙開到營地里。下車時,黑皮迎上來,發現有陌生人,立刻沖著這幾個人咬過去,還是比較年輕的那個家伙,手拿木棍朝著黑皮打去,黑皮別看體型比較大,但性情溫順,又沒有經過訓練,加上連續挨了好幾棍子,就不敢上前了,只是繞著圈子叫喚。李一水心疼黑皮挨打,又害怕把這伙人惹火了會殺了黑皮,趕快大聲喝止黑皮,黑皮聽話,趴在地上不動了。
他們進了屋子,為首的那家伙讓李一水給他們找吃的。李一水說:“你綁著我的手,怎么給你找?”
為首的那家伙想了一下,對李一水說:“我們本來不想找你麻煩,是你油鹽不進。現在我給你松開,你給我們弄點吃的,我們吃飽了就走,我告訴你現在識相一點,別想著干我們一家伙,我們有三個人,你干不過,再惹得老子們不高興,我卸下你一條胳膊。”
李一水趕快點頭答應。其實在回來的路上他已經后悔了,他本以為這幾個家伙是小毛賊,嚇唬一下就跑了,沒想到他們敢來硬的,他重新估量形勢,現在保護自己比保護幾桶油更重要,只能順從他們。另外,營地里還有不少精密儀器,萬一他們破壞儀器,那損失就更大了。
李一水把胖嫂剛送來的肉拿出一塊,還有幾個土豆,做了一鍋紅燒肉燉土豆,還開了一個牛肉罐頭、一個青豆罐頭。那個年輕的家伙東翻翻、西找找,翻出了一瓶酒,這還是胖嫂第一次給他送菜時,給他偷著帶來的,讓他寂寞的時候喝,李一水不太愛喝酒,一個多月里才喝了一瓶,剩下一瓶。
有了肉和酒,這三個人態度明顯不同了,領頭的那家伙說,這就對了嘛,咱們都是天涯的過客,凡事不要太認真。他們甚至還邀請李一水跟他們一塊吃。李一水忙活了一夜加大半天,其實早就餓了,但他不想跟他們一塊吃。翻出前兩天做的餅,在旁邊隨便啃幾口,同時留心他們的談話。
為首的那個人姓張,四十來歲,身體強壯,有一雙很兇的眼睛,其余兩個人都叫他張哥。個子比較矮的那個姓許,三十來歲,長得眉清目秀,雖然高原的太陽很毒,卻沒有曬黑他。最年輕的那個二十來歲,長著一個大鼻子,看著憨頭憨腦,但他對李一水最不客氣。李一水想聽他們的來歷,但這三個人口風很緊,絕口不提,但是他們兩次都提到曾經來營地踩過點。
一瓶酒不夠,領頭的那個家伙讓李一水再去找點酒出來,李一水說沒有,勘探隊平時不讓喝酒,根本不可能有酒,連這瓶還是胖嫂為了少送一回菜賄賂他的呢。他們不相信,又是那個年輕的家伙,去各個房間翻騰,李一水無力制止,只好任由他去翻。
十多間板房翻了遍。年輕的家伙沒有搜到酒,但是抱著七八件東西出來,攤開在地上,說:“大哥,這地方窮得很,沒有值錢的東西,你看看這幾樣東西能不能用上?”
頭一樣是個狗皮褥子,這是儀器分析工錢老六的,錢老六腰腿有毛病,怕潮,所以給自己準備了一床狗皮褥子,出工時帶著,是因為明年還要回來,就沒有帶走。帶頭的家伙翻看了一遍說:“這狗皮褥子毛都掉完了,最少用了十多年,不值錢,不過晚上墊上也能隔一隔潮氣,小哥,送給我們吧?”
李一水一臉苦笑,說:“連快掉完毛的褥子你都要,我看你們的日子過得也不易,拿走吧,回頭我賠人家一床新的。”
第二樣是一個老式的軍用水壺,是退休軍人老魏的,勘探隊配發有新式水壺,老魏舍不得用,當禮物送給了老家的親戚,自己用老式水壺。領頭的家伙在手里掂掂,扔下又拿起來,說:“也許能用得上。”
第三樣是地震工小路的吉他,小路會彈吉他,但是水平不高,主要是他雖然喜歡樂器,但相當自以為是,從來不向高手學習,都是自己摸索,閑下來沒事干彈幾下解悶而已,所以冬休的時候沒有帶走。
三個家伙里個子最矮的那個是小許,撿起吉他左右端詳一番,隨手彈了起來,立刻房間內充滿了歡快的氣氛,即使李一水不懂得韻律,但也知道他比小路彈得好,因為他彈出的每一個音都相當準確,不像小路經常會跑音。另外矮個子的手法也相當嫻熟,他半瞇著眼睛,指頭靈巧地在弦上撥動,就彈出了鏗鏘之音,沒下過大功夫苦功夫斷沒有這個本事。一曲彈完,矮個子似乎意猶未盡,用舌頭舔著嘴唇,李一水打量打量小許,發現他長得眉清目秀,甚至還帶著一點天真的笑容,實在想不出他怎么也會來偷油。
領頭的老張,干笑幾聲,說:“小許,你倒會使這個玩意,有本事。”小許輕輕一笑,說:“當年學校搞比賽,我拿過二等獎呢,唉,不說了。”
李一水不待矮個子小許討要,先說:“你琴彈得這么好,送給你吧。”小許嘆了一口氣:“這可是把好吉他,送給我也擱不住,不知哪天就扔了,算了,還是留下吧。”
剩下的東西里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老張翻翻揀揀,說:“都說你們搞石油的錢多,你們這個營地看起來也很威勢,怎么都是些破爛,沒有幾樣能用的。”
李一水苦笑一聲,說:“野外干活的人誰能把金銀財寶帶在身上,就算有點兒值錢的東西,收工時也都帶走了。”
大鼻子很不服氣,說:“我就不相信沒點兒好東西,我再去翻翻。”說著就蹦跶出去。
過了一會,大鼻子抱著一個盒子興沖沖跑來,說道:“老張,這小子不老實,有好東西被我找著了。”
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長寬各有四十厘米,用暗色的木頭制成,箱體和箱蓋上加了兩個鎖扣,上了兩把鎖。
看到這個箱子,李一水臉上立刻變了顏色,這個箱子原本在張叫化的那棟板房里,張叫化走時特意藏在床鋪底下,怎么被這個混蛋翻出來了。
這個東西不是他們勘探隊的,而是測井隊的。在他們準備冬休前的半個多月,離他們一百多公里的測井隊來了幾個人,抱來了這個箱子。抱箱子的是張叫化在軍營里一塊滾過被窩的戰友。張叫化走之前專門交代過李一水,說這個箱子里裝著一個放射源,是測井專用的,對人體的危害性極大,絕對不能打開看,測井隊也是因為怕運輸途中出問題,打聽到勘探隊過冬要留守,特意送過來讓給保管的。
“小子,快把鑰匙拿來開鎖,讓我們看看里面有什么好東西。”大鼻子說。
“這個東西你們不能動。”李一水說,原本他坐在一張椅子上,這時候搶前兩步,把箱子推到墻角,用身體護住。
“什么稀罕玩意,不讓老子看,告訴你,你不讓看老子偏偏要看,快把鑰匙拿出來。”老張狠巴巴地說。
小許口氣緩和,勸李一水說:“老兄,好漢不吃眼前虧,我們人多,別惹我們老大生氣,去拿鑰匙。”
“我沒有鑰匙,就算有鑰匙也不能打開。”
“你說不能看老子就不看?你的命都在老子們手中,看個破盒子你推三阻四干什么。大鼻子,去拿把刀來,沒有鑰匙也難不住,咱們把盒子割開。”
“這里面不是寶貝,是害人的,看不得,美國扔在日本的原子彈里就有這個玩意。誰看誰倒霉。”李一水嚷嚷著,一彎腰把裝著中子源的盒子抱在懷中,想奪門而出。可是老張伸出一條腿,把李一水絆個趔趄,大鼻子用力在李一水背上一推,李一水立腳不穩,撲倒在地,剛好把盒子護在身下。
“少嚇唬人,還美國的原子彈呢,你把原子彈放出來,炸個響讓咱們聽聽,老子走南闖北,啥都見過,就是沒見過原子彈。”
“總之這個東西你們不能碰。誰見了都沒有好。”李一水用力撥開大鼻子拉他的手,沖著他們嚷嚷。
“不給你點苦頭,你就是不聽話。”老張猛力踢李一水的后背,大鼻子也幫著踢,他踢了李一水的腦袋一腳,李一水腦袋嗡的一聲,眼前金花迸射。李一水掙扎著說,“你們想要錢,我告訴你們一個放錢的地方,出門靠右第三個板房,板房里有個工具箱,最下面放著2000塊錢,你們拿了走吧,中子源不能拿,不但害你們,還要害別人。”
“張哥,先別打他,我去看看有沒有。”小許說。他跑了出去,一會工夫又跑了回來,手里舉著一疊錢,說:“張哥,他說的是實話,錢在這兒,就放過他吧。”
老張踩在李一水背上的腳松開了,罵道,“這個小子就是賤,給他點苦頭,才肯說實話。”
又聽到他招呼說:“咱們今天油也灌了,飯也吃了,還得了點小錢,沒有白來,這就走吧。”
李一水聽到他們要走,不禁松了一口氣,雖然損失了2000塊錢,但是中子源沒有被他們拿走。
忽然大鼻子說:“張哥,我總覺得他懷里抱著的這個東西,是個好玩意,他連錢都愿意給我們,就是不愿意讓我們看。肯定比錢貴重,咱們還是打開看一看。”
老張說:“大鼻子說得對。喂,勘探隊的小子,我們不打你,也不要你懷里的東西,你老老實實打開讓咱們看一眼就行。你說說,這個中子源究竟是個啥樣子。”
李一水說:“東西一點兒也不稀奇,就是個圓圓的小球,可能比乒乓球大一點,具體我也沒見過,它是個強輻射的東西,在幾千米的井下用,打開盒子的時候,要穿戴上全副的防護衣帽,才能不受危害,像這樣子就打開盒子,咱們都會受到輻射,身體的器官都要受到影響,有的人會得治不好的病,早死很多年。而且如果流出去,誰看誰都會倒霉,哪怕放上幾十年,都還會害人。你們沒聽說過蘇聯的那個核電站泄漏的事?幾萬人受輻射都得病死了,現在好幾十年過去,那方圓幾百里的地方還沒人敢去。”
小許說:“張哥,我看過報紙,好像有這么回事,咱們別看了,抓緊時間走吧。”
“走吧!”老張揮揮手。
正在這時,大鼻子猛沖上來,說:“我不相信,我就要去看一看,就算是有什么破輻射,我也不怕。”他低下身子,用力去拉扯李一水的身體,要把李一水翻過來。他的力氣太大,竟然一下子把趴著的李一水弄了個仰面向上,跟著他就去搶盒子。
李一水死死護住盒子,幾乎臉對臉地與大鼻子搶奪。眼看著盒子就要被奪走,突然間,李一水的勇氣大增,揮起手來,照著大鼻子的臉上狠狠打出一拳。
這一拳正好打在大鼻子的鼻子上,頓時,鮮血從鼻子里流了出來。
大鼻子沒有想到李一水敢打他,嗷叫一聲退出去四五步。借這個機會,李一水翻身而起,躲到墻角,一手夾著盒子,一手抄起了椅子,喊道:“你們誰敢上來,我和他拼命。”
老張愣了一下,然后沖上廝打,李一水揮起椅子打在老張頭上,塑料椅碎了,老張沒有什么事,一個窩心腳踢在李一水身上,幸好是在墻角,李一水沒有倒下,這時候他感覺一個冰冷的東西從左肩膀穿了進來,頓時夾著盒子的左手沒了力氣,盒子滑落。這時,李一水發現大鼻子手里有把一尺多長的刀子,他竟然用刀捅了李一水。
李一水癱坐下去,疼痛使他已經沒有力氣阻止大鼻子去撿拾盒子。
突然間,一聲兇猛的咆哮傳來,黑皮從門外躥了進來,一口咬住了大鼻子撿拾盒子的左手,仿佛它也認定,這個是最危險最可怕的人物。
大鼻子的左手縮得快,沒有被黑皮咬實,只是被獠牙劃開一道口子,饒是如此,大鼻子被嚇退了三步。忙亂中,大鼻子揮出的刀也在黑皮的屁股上割開一道口子。
黑皮雖然吃痛,但并沒有退縮,它的前半部身體半伏,后腿繃直,嘴里發出了低沉的、恐怖的叫聲,好像告訴大家,如果有人敢動它的主人和主人的物品,它隨時會跳起來給予兇狠的攻擊。
李一水想不到,這一向溫順的大狗,平日里被人踢了一腳只會夾著尾巴逃走的黑皮,居然也有這么暴烈和兇狠的一面。
老張剛開始也被嚇了一跳,現在突然稍稍緩過神。他在房間里一轉,抄起了菜刀去砍黑皮。突然,一陣哭聲連著咒罵擠滿了房間:“……張志成,你個王八蛋,你要殺人呀,你不想活了呀,你說我們來偷汽油,我才跟你來,不然打死我也不跟你來。朱福民,都是你在這里惹事,吃人家的飯,拿人家的東西,你還不滿足,還要殺人,你們都不想活了,帶累著老子也受罪,走呀,快走呀,不想死就快走,老子不陪著你們死……”
在哭聲和咒罵中,他們似乎清醒了,老張手里的菜刀跌落在地上,大鼻子也把手中的刀收了起來,小許一手一個推著他們出了房門。
李一水聽到了汽車發動的聲音,看來他們終于走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裝著中子源的盒子沒有被帶走,受點傷也是值得的。
被大鼻子捅傷的左胸不斷流出血來,雖然頭有點暈乎乎的,但李一水明白,他要趕快止住血,然后打開電臺向基地報告,否則他將會死在這里。勘探隊有個小藥箱,在自己平時住的板房里,電臺也在那里。他用手捂住傷口,想站起來,但腿軟軟的站不起來。
他喊黑皮過來,黑皮受傷比他輕一點,已經恢復了以往的溫順。黑皮挪到李一水的身邊,伸出舌頭,想幫李一水清理受傷的地方。
李一水指指自己的衣領,又指了指門外,黑皮明白李一水的意思,咬住李一水的衣領,把他拖出門外,拖向有藥箱的板房。
刮了一天一夜的大風終于完全停了,快要落山的太陽灑出金燦燦的光芒,映照著蒼茫的大地,映照著一人一狗一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