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圣陶:用心磨煉一個“誠”字
130年前的1894年,葉紹鈞出生在江蘇蘇州一個平民家庭。他入小學讀書前,取號“秉臣”,升入中學后,改號為“圣陶”,出典于“圣人陶鈞萬物”。這個稱號漸漸為人所熟悉,而葉圣陶也成為對中國教育和文學發展具有卓越貢獻的重要人物。
1.文學、編輯、教育理念影響至今
作為文學家的葉圣陶,創作了短篇小說《隔膜》《潘先生在難中》《多收了三五斗》、長篇小說“扛頂”之作《倪煥之》、童話《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理論著述《文藝談》等,實為中國新文學曲折發展進程中的參與者和探索者。
作為教育家的葉圣陶,編撰《開明國語讀本》《開明國文講義》《國文八百課》,開創中小學教科書新例;編寫《文心》《文章例話》,成為青年閱讀和寫作的引路人;撰寫了十多本語文教育方面的論著,為中國語文教育作出了重要貢獻。
作為編輯出版家的葉圣陶,從1923年進入商務印書館當編輯開始,當編輯的時間超過一個甲子。他編輯過中國第一種新詩刊物《詩》,編過一年半的《小說月報》,主編《中學生》,創辦《公理日報》和《新少年》半月刊,擔任中國文藝界抗戰后援會成都分會的機關刊物《筆陣》主編。新中國成立后,他擔任的所有職務幾乎都和編輯工作相關,毫不夸張地說,編輯是葉圣陶的第一職業。
作為社會活動家的葉圣陶,在“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和推動下,與鄭振鐸、沈雁冰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高舉“為人生”的寫作主張。九一八事變后,他與“左聯”保持密切交往,竭誠擁護黨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政策,積極參加全國“文協”和“文協”成都分會活動,努力進行抗日愛國宣傳。
可以說,在葉圣陶這長長的一生中,作為文學家、教育家、編輯出版家和社會活動家的他,擔負起一個知識分子的根本責任。為了這種責任,他俯首甘為孺子牛,甘為他人作嫁衣。更多的時候,他將個人的創作放在一旁,更著迷于如何提升青少年的閱讀和寫作能力,著迷于如何編輯出版適合中小學教育的優秀教材,尤其是著迷于如何更好地推動中小學語文教育的發展和進步。葉圣陶的一生,為我們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即便是在數字化時代的今天,在很多方面,我們依然在實踐著以他為代表的前輩們所開創的文學、編輯、教育理念。
2.把語言能力、閱讀能力的培養和提升視為自己的專門責任
1942年,在《略談學習國文》中,葉圣陶寫道:“盡量運用語言文字并不是生活上一種奢侈的要求,實在是現代公民所必須具有的一種生活的能力。”在他看來,如果一個人不具備這種能力,那就是生活上的缺陷,吃虧的不僅是個人,對社會也會產生負面作用。在今天,我們依然期待全社會提高正確、有效使用語言文字的能力。
葉圣陶還指出:“正確地使用語言原是大家的事,不僅是文學作家的事。誰能夠正確地使用誰就有好處,而且好處不僅在自己。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我以為文學作家應該起帶頭作用。”中國的語文教育,在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是“文章”教學,葉圣陶所提倡的也基本上是這一理念的延續。他特別重視和強調文學教育的重要性,“因為文學作家是靈魂的工程師,文學是語言的藝術”。也是在這個意義上,他特別強調文學作家應該在正確使用語言方面起帶頭作用。
這就要求我們的教育、語言與現實生活保持密切的聯系。葉圣陶在《文藝作品的鑒賞》中說:“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隨時留意,得到真實的經驗,對于語言文字才會有正確豐富的了解力,換句話說,對于語言文字才會有靈敏的感覺。這種感覺通常叫做‘語感’。”學生,不管是中小學生,還是大學生,要注重感受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同時養成良好的閱讀習慣,培養敏銳的“語感”。只有在具體的閱讀過程中,通過自主而自信地理解、體驗和揣摩,才能真正地找回思考的樂趣和生活的趣味。
寫作是比閱讀更需要下大力氣的事情。要提高寫作能力,一個關鍵環節是廣泛而深入的閱讀。葉圣陶說:“寫作能力跟閱讀能力有關聯,閱讀得其道,無論在思想吸收方面或技術訓練方面,都是寫作上的極大幫助。現在說寫作能力差,大概閱讀能力也不見得沒有問題吧。”在葉圣陶的一生中,不管是身為教師,還是作為作家和編輯,他幾乎就是把語言能力、閱讀能力的培養和提升視為自己的專門責任。他說:“閱讀跟寫作不會比走路跟說話容易,一要得其道,二要經常的歷練,歷練到成了習慣,才算有了這種能力。”如何歷練呢?他也給出了具體的操作指南。他帶領讀者仔細品味精挑細選的文學文本,認真分析段落佳句的精彩之處,精心推敲作家遣詞造句的匠心,讓讀者逐漸領悟閱讀和寫作的不二法門,從而較為自然地習得語言文字和閱讀寫作的本質。他尤其強調,作文要和生活緊密切合,“作文不該看作一件特殊的事情,猶如說話,本來不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作文又不該看作一件呆板的事情,猶如泉流,或長或短,或曲或直,自然各異其致。我們要把生活與作文結合起來,多多練習,作自己要作的題目”。而作自己要作的題目,最重要的是“要寫出誠實的自己的話”。說真話,說誠實的話,說自己的話,是一個人基本的語言能力和人格特質。
3.以濃厚的感情深入生活,深切反映人民的心聲
作為文藝理論家的葉圣陶,對于文藝創作有著自己的獨到理解。在他看來,文藝的本質是思想的情緒,“所以我們要創作我們所希望的真文藝品,沒有范本可臨,沒有捷徑可走,唯一的方法乃在自己修養,磨煉到一個‘誠’字。我們應以全生命浸漬在文藝里,我們應以濃厚的感情傾注于文藝所欲表現的人生”。他還明確指出,真的文藝作品有一種特質,就是“濃厚的感情”。葉圣陶特別強調感情在文藝創作中的重要性,并且以自身的創作實踐著自己的文學觀。顧頡剛在為他的短篇小說集《隔膜》撰寫的序言中評價道:“圣陶做的小說,決不是敷衍文字,必定自己有了事實的感情,著作的興味,方始動筆;既動筆則便直寫,也不甚改竄。換句話說,他的小說完全出于情之所不容已,絲毫假借不得的。”
隨著文學閱讀和文學教育的普及,于作家來說,文學創作手法越發熟練、文學表現手段越發多元,但依然要注重內在真摯情感的抒發,謹防無力的蒼白感和復制般的淺表化取代文學情感本有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這就要求作家對現實生活擁有真實的感受和深入的了解。葉圣陶在答復朋友們說:“一個人本當深入生活的底里,懂得好惡,辨得是非,堅持著有所為有所不為,實踐著如何盡職如何盡倫,不然就是白活一場;對于這一層,我現在似乎認得更明白,愿意在往后的小半截路上,加緊補習。”這與如今提倡的“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一脈相承。我們無時無刻不在生活中,但需要經常保持敏銳的感知,擁有深刻的判斷,而不是無端地被生活裹挾著。
在技術深刻改變人類生活的當下,我們應該通過什么樣的語言和文學來展現這個時代,來尋找美麗心靈?閱讀葉圣陶,依然可以從他的文學理念中得到某種激勵,從而激發出一種對生活和文學的信心與希望。他說:“反映現實,喊出人民大眾的要求,是文學的時代的使命,這個綱領我極端相信。”文學就是要堅持與現實生活同頻共振,深切反映人民的心聲,為時代提供真實的“證詞”。
“作品即人品”,這話于葉圣陶來說,再合適不過了。正如茅盾所言:“作品乃人格之表現:這句話于圣陶而益信。凡是認識他的朋友們都不能不感到,和圣陶相對,雖然他無一語,可是令人消釋鄙俗之心,讀他的作品亦然。你要從他作品中找尋驚人事,那不一定有;然而即在初無驚人處有他那種凈化升華人的品性的力量。才筆煥發,規模闊大,有勝于圣陶的,但圣陶的樸素嚴謹的作風,及其敦厚誠摯的情感,自有不可及處。我們所以由衷的愛慕圣陶,而圣陶的作品對于青年的教育意義之重大,唯有從這一點才得到了最真切的說明。”
葉圣陶對生活著的一切充滿了感情,對自己所從事的一切工作保持著一絲不茍的態度。他說過:“編書和寫家信不同,寫家信有差錯,受害人少。編書、寫文章有差錯,使讀者受害,即使是小錯,也成了大事。”終其一生,他凡事事必躬親,對于朋友們托請的看著寫稿任務,也是從不拒絕,即便是在90歲高齡,還在審讀一部書稿的注釋。他既對自己負責,也對作者負責,更對讀者負責,加起來就是對社會負責,而這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根本職責。于他而言,教書育人是生活,編輯出版是生活,寫作著述也是生活,正如他自己所說:“寫文章不是生活上的一種點綴,一種裝飾,而就是生活的本身。一般人都要認識文字,練習寫作,并不是為著給自己捐上一個‘讀書人’或者‘文學家’的頭銜,而是使自己的生活更見豐富,更見充實。”葉圣陶把自己長長的一生過成了生活本身,簡單、悠長而耐人尋味。
語言和文學的本質,應該是本真的、誠實的、純粹的。葉圣陶說:“星在向我眨眼了。”那透明靈魂中的燦爛星空美好而動人,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這樣的純真和豐盈。
(作者:韓松剛,系江蘇省作協創作研究室副主任)